楔子 囚鸞深宮不得語

楔子 囚鸞深宮不得語

吱呀一聲輕響,雕花梨木的門扉緩緩閉合,將晨光盡數遮攔,長紗層疊的殿中又歸於一片昏暗。

來人腳步有些虛浮,身上更是裹挾著濃重的酒氣,他循着纏枝香爐中透出的一星火光,小心地摸索到了床側,順手點亮架子上擺着的一根紅燭。

「要到時辰了。」一夜未眠,他聲音沙啞,說上半句便是難掩艱澀,喉頭動了幾下,另外半句卻哽在喉中。

而床上坐着的人依舊沒有動靜,仿若不知疲累一般,微仰著頭目視前方,輕紗后隱約映可見軒窗之上雕刻的花鳥,這便是整個宮殿最為亮堂的地方。

她在此處被關了太久。

「待得今日冊封大典后,我便將你接到潛龍殿中,只要你不亂跑,便沒有人能束着你。」將那人隨意披散在錦被上的長發收攏,以手為梳穿梭其間,原本順滑如綾的青絲此時卻根根糾結,令他的動作頓在一半。

「阿鸞,你便遂了我,可好?」

被他一聲「阿鸞」喚回了神,女子終是微微轉頭,那蒼白的面色映着橘紅的燭火,仍是沾染不上半點暖色,連同望向他的目光也是同樣的冰涼刺骨。

潛心謀划十年有餘,如今龍門一躍成為皇帝,男子多少是有幾分自己的傲氣,再加上被那幾壺酒灌得失了冷靜,只覺這些年來心中積攢的暴戾一併浮上心頭,一個轉身,便是狠狠地將人推倒在了床上。

冬日的寒風從殿門的縫隙里鑽進,帶起那層層的輕紗飄揚復又落下,女子眼中終是沒了那一份平靜無波,在他愈加收緊的動作之間染上了一絲驚慌失措。

「放手。」她冷冷道:「別逼我恨你。」

平日說慣了的話,在今日卻只是讓他的動作微微一頓,手中的動作便愈加用力。

素白的長衫被撕開了長長的一條口子,明明只是一層外衣,卻好似莫大的屈辱,她用赤紅的雙目瞪着她,聲音之中滿是狠色,「你敢!」

「我有什麼不敢的?顧梟已經死了,我還有什麼不敢的?」

一句話讓她眼瞳微縮,掙扎的動作也停了下來。搖曳的燭火之中她面色如霜如紙,又帶着情緒無處安放的茫然。

屋外一聲驚雷響動,伴隨着急如雨點的叩門聲,還有倉促的喊聲。

「陛下,天降異象,恐有不妥,今日大典怕是要延後。」

顧不上整理儀容,男子疾走幾步將門推開,只見原先還好好的天色此時卻黑雲密佈。

而前來傳話的人則跪在地上,抖著聲音說道:「欽天監傳來消息,晨間天降異象,今日不宜舉行大典,特吩咐奴才來與陛下知會一聲。」

「朕給他們一月有餘,讓他們擇良日務必萬無一失,如今到了時辰,卻說天降異象,真當朕是三歲小兒好欺不成?」

傳話之人被他一聲怒罵嚇得不輕,只還記得欽天監的吩咐,再次勸道:「陛下,欽天監測算的是天命......天命所示,妖妃現身,還望陛下三思。」

提及「天命」,男子更是失了理智。他右手緊握成拳,狠狠砸在那扇殿門之上,猶如一隻圈上了自己領地的野獸,抵制着一切與自己意見相駁的人。

「朕乃真龍天子,難道還逆不過一個天命?且告訴他們,今日封后大典若有差池,讓他們提頭來見!」

又一聲驚雷炸響,暴雨接連不斷,而宮殿卻是一室靜謐,唯有輕煙繞上發梢,將那散亂之中的幾縷銀絲包裹其中。

沈傾鸞在床上躺了許久,顧梟這個名字在耳邊不斷迴響,有不同的聲音,在喚著這樣一個名字。

從軟糯到懵懂,又從懵懂轉為清亮。

「顧梟……顧梟……」她一聲聲念著,即便聲音嘶啞,卻不厭其煩,好似多喊一聲,那些缺失的記憶便能找回。

直至皇都西郊的暮園浮現眼前,她記起自己曾親手刻下「亡夫」之名,正是顧梟。

沉悶的鐘聲在高台之上敲響,伴着電閃雷鳴,大雨滂沱,沈傾鸞跌跌撞撞跑出門外,自玉浮樓到宮門,無人阻攔。

他們都怕「妖妃現世」,便不約而同地放人離開,為的不過是阻止今日這場封后大典。

直至到了回憶中的西郊墓園,終見那佇立風雨中的石碑,沈傾鸞朦朧之間好似瞧見一個人影。他向來背光而立,卻勝過世間萬千光芒。

然再定睛去看,卻只有一座滿是枯草的孤墳。

赤足踩在泥中,被石子劃過道道血痕,沈傾鸞伸手去扒那足有半人高的土堆,即使久未修剪的指甲崩斷外翻,她仍是渾然不覺。

溫熱的淚水混著雨滴,使視線愈加模糊,可疼痛卻使人愈發清醒,一點點將她從這半年的渾渾噩噩中解脫出來。

「待你查明身世,我也報了滅門之仇,咱們就回渟州城成親可好?」

月光自竹葉間穿過,灑下一地斑駁,十七歲的沈傾鸞垂眸腳尖,第一回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哪怕回應自己的只是綿長平穩的呼吸,只因有他在身旁,便不覺失落孤寂。

可如今她孤身在此,承諾永不離棄的人卻已不知蹤影。

鮮血混入泥中,使土腥味更加濃郁,令人作嘔,她好似不知疲累,不知疼痛。

「可是在找這個?」身後傳來女子的聲音,沈傾鸞轉頭,見到的先是一個熟悉的錦盒。

遞來錦盒的人也蹲下身來,輕聲問她:「我是琅玉,你可還記得?」

沈傾鸞未回,卻只是奪過錦盒,將其打開。裏頭白玉鐲子傷痕纍纍,卻因金絲相纏,更添了幾分艷麗。

一時之間思緒回籠,諸多往事恢復如初。沈傾鸞終於記起五年前她重返皇都,潛心謀划,卻還是沒能躲過一句傳唱百年的戲文。

「妖妃現,惑帝王,亂江山,咒言起;

明君反目,朝局不安,忠臣枉死,美人枯骨……」

沈傾鸞一字一句將其念出,後半段近乎嘶喊,然雨勢太大又伴雷鳴,即便她用盡全力,也終究渺小孤立。

父母兄長,因「袒護妖妃」之名,困死局中,盡葬火海;

心間摯愛,因「夥同妖妃」之罪,萬箭追蹤,生死不明……

而如今她被欽天監判為妖妃,又會是何等結局?

沈傾鸞不知。

等哭夠了,她將玉鐲戴於腕間,將錦盒埋入土裏。

「你要去何處?」見她起身,琅玉連忙問。

沈傾鸞神色淡然,緩緩開口。

「回宮。」

若她這一生都離不開「妖妃」,那便由她也將這妖妃做上一回,看看禍亂的是誰的江山,枉死的又是哪一位忠臣。

「那顧梟呢?」琅玉質問,「待踏過玉階,你便是大央的皇后,若他得以轉圜回來找你.......」

「若他歸來,我替他謀定天下,若他不歸,待報仇雪恨,我下去陪他。」

被她一言打斷,琅玉張了張口,卻半晌說不出任何話來。只等那身影漸漸消失在雨中,她恍然記起當年女床山一游,少年望着沈傾鸞,張口便是一段戲腔。

「彼一生身在牽繫之中,

虛妄不得滿;

此一生身在囚牢之中,

迷途不知返;

終兩生緣自命定而起,

層層霧裏;

盼來生不辜負相思意,

不過是,

一紙空文一場戲......」

————

皇宮的車駕等在墓園外,周遭跪拜者數十,皆言妖妃禍國不可不信,然著華服的男子卻不動如山,直至沈傾鸞慢慢走近,面上才浮現幾分釋然。

「陛下難道要走彰帝的老路嗎!」見規勸無果,年逾半百的老臣一聲高喊,終是提及前一任帝王。

沈傾鸞瞥他一眼,抬眸時便唇角含笑,「我若是妖妃,你怕嗎?」

「身為帝王,有何懼怕?」

他的回答不假思索,也不知是真的愛極眼前之人,還是與大央上任皇帝一般,顧著的是自己真龍天子的顏面。

因是天子,便不願受人所制,更不願為所謂「天命」而屈。

封后大典如期進行,長階如同白玉鋪就而成,其下跪伏之人千百數,沈傾鸞一步步踏上,眼前望見的卻不是雕欄玉砌的高台,而是歷歷在目的過往。

自及笄到今日不過五年,實算短暫,然因記憶中有顧梟存在,便足夠她梳理半輩之久。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禍起驚鸞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禍起驚鸞
上一章下一章

楔子 囚鸞深宮不得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