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臨終託孤離恨意

一 臨終託孤離恨意

大央自建國數百年來,內憂外患紛擾不休,世道一亂便是百年。究其緣由,有說帝王昏庸,有說鄰國強盛,然被提及最多的,竟是那看似荒謬的妖妃咒言。

待到彰帝即位時,正值大祁舉兵來犯的動蕩之年,朝臣提議先制外敵,再平內亂,誰料彰帝卻立聖旨罷免斬殺朝臣數十,連帶對自己有教導之恩的太傅沈崇也未放過。

至於罪名,不過是沈崇為那被判「妖妃」的江氏求了情。

「妖妃現,惑帝國,亂江山,這說的乃是兩百多年前元帝開國之後的事情……」

隨驚堂木往桌上那麼一拍,原是人聲鼎沸的茶樓之中便漸漸安靜了下來。彼時彰帝手段雷霆,人心惶恐,敢於說道妖妃一事的,也就只有這家背景雄厚的「茗川樓」。

於是來此處喝茶聽書的人都樂得瞧這個熱鬧,紛紛在這抑揚頓挫的聲音之中,聽着說書人將那一段流言娓娓道來。

「傳元帝在位之年,曾盛寵過兩位女子。一位乃其糟糠之妻,性情良善,然入宮不過半年便病逝,帝心哀痛,三年不曾續弦。而另一位,則是元帝冬狩之時,于山間遇見的傾世美人,據史書記載,元帝當日便將其接入行宮,一夜翻雲覆雨。」

言至此處,台下人多半笑得別有深意,而說書人戲謔過後,卻是面色漸漸轉凝。

「冬狩過後,自行宮至皇都,二人同乘一馬如膠似漆,情意纏綿。三日後,元帝冊立其為皇貴妃,眾朝臣阻攔無果只得作罷,唯有隨元帝開國的丞相極力堅持,直言女子乃為妖妃,終將禍國殃民」

「元帝性情剛直,聽不得威脅之言,正欲怒斥丞相,卻忽見天色驟變,一隻白鶴凌駕高空,其聲凄厲,盤旋數圈,沒於黑雲。待得回神,丞相竟已血濺高台。」

同為「妖妃」,同為帝王,同為忠臣,同是慘淡收場。

眾人不知前朝數任究竟如何,卻不得不將開國丞相與當今太傅作比,一時之間議論紛紛,唏噓滿堂。

往常若在此時,說書人定會稍稍停頓待人聲漸消,可今日他卻揚起聲來,語調激昂。

「白鶴凄鳴,丞相枉死,欽天監言說此為凶兆,該除妖妃,元帝卻迷了心竅,仍對其盛寵不衰,甚至沉迷縱情享樂,荒廢朝政。大央日漸積弱,臣民移心,帝位最終落入異姓王族之手。這便是妖妃咒言起源之處。」

「二百餘年間,美色誤國的帝王不在少數,於是當今聖上即位時便請欽天監事先測算,算得其妻江氏有惑國之相,便判火刑,以絕後患.......」

彰帝下令處死結髮之妻一事,皇都中無人不知,此時說書人也不再贅述過多,只是難得長嘆一聲,說了句不合自己身份的話。

「江氏不算什麼良善之輩,只是可惜了沈家......」

說完竟是不忍再提,擺了擺手,今日便只說到了這裏。而原本只為瞧熱鬧的人卻久久沒再言語,一片死寂之後,大多悻悻而歸。

如他所言,江氏並非良善之輩,死不足惜。可太傅沈崇這些年辦立私塾,接濟窮苦,所行大小功德不計其數,卻因替江氏求情落得個滿門抄斬的結果,實在可惜。

也實在是荒唐。

————

「明日便是大人被斬首的日子了,你真要去鬧刑場?」昏黃燭火之下,婦人正替丈夫更衣,低垂的眸中滿是愁色。

可她的丈夫卻並未察覺,只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勝券在握毫不遮掩。

「大人心慈,受其恩惠的人千千萬,只要有我等帶頭,不怕鬧不大。屆時民心所向,皇帝若還要江山,便只能收回成命。你無需擔憂。」

婦人聽得此言,卻只是將未拿出手的鳳釵收回袖中,默默不語。

入夜萬籟俱寂之時,一片火光衝天而起,掩過了皎白的月光。百姓在隱約的呼喊聲中驚坐而起,奔走相告,待聚集之時,沈府已是陷入火海,守衛不見一人。

「還愣著做什麼?救火啊!」不知誰人高喊一聲,餘音被房梁倒塌的聲音蓋過,卻也將那些人從怔愣之中喚醒。

然而慌亂之中的救援毫無章法,亦是杯水車薪。

「陛下,沈府統共一百餘人,無一生還......」

尖細的聲音中似是略帶悲戚,卻也不難分辨真假,彰帝只是微微一愣,復又點了點頭,揮手讓他下去。

「陛下可真是好手段。」待得偌大的宮殿之中就只剩下兩人,衣着鮮亮的女子往彰帝懷裏一鑽,身若無骨,艷麗柔媚。只是細細看來,這人竟與前些時日才被「處以火刑」的江氏無異。

或者說,她便是江氏。

「覺得朕狠心嗎?」彰帝問道。

什麼「妖妃」,不過他與欽天監串通一詞,用以發落沈崇。就連沈府中的那一場火也是他命人放的,無非是提前得知了那些人想劫刑場的意圖,免了變數,更洗去一半自己弒師的罵名。

「有什麼狠心的?」江氏輕輕點着彰帝的眉心,嬌笑連連,「陛下着人在沈府的吃食之中下了葯,大火燒起來的時候,他們還在昏睡中無知無覺。臣妾倒是覺得,這還是陛下心善呢。」

一句恭維的話,雖不至於讓彰帝信以為真,卻也讓他心中殘存的一絲不安蕩然無存。他湊近了懷中人,可還未將手伸過去,便見剛才走了的人又折返回來。

「陛下,大事不好!沈府外已經跪了數百人,說是要為沈太傅送行,就連朝中的幾位大人也在其中。」

彰帝被這麼一打擾,也是沒了旖旎的心思,他將江氏推到一邊,起身整理著自己的衣袍。

「讓他們跪!朕便要看看,一個已死之人還能翻出多大的風浪。」

沈府的那場大火,終於是在眾人的齊心協力之中被撲滅,只是一番搜尋之下竟未見活人。

而他們能做的,也僅是長長跪拜,送沈崇最後一程。

「你可知曉我為何讓你看這些?」身着黑袍的人懷中抱着一個女孩,站在離著沈府不遠處的樹上,即便女孩不停地在他手臂之間掙扎,他的身形卻依然沉穩。

女孩卻早已紅了眼睛,可她所有的嘶喊被身後人的一隻手堵在了喉中,即便聲嘶力竭,漏出的聲音卻是像極了嗚咽。

她用指甲抓撓著那人的手背,用力到指尖泛白,又沾染上了他傷口處流淌而下的鮮血。

七歲的孩子又能懂些什麼?父親沈崇幾天前被押送回府的時候,她也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家中似乎是出了什麼事情,然父母都出言安撫。

誰能想不過數日,原本歡聲笑語的院落就變成了火海,只她被黑袍人救出,面臨家破人亡的慘狀。

天漸漸就要亮了,沈府門前太多人來了又走,跪着的人卻也不少。

沈傾鸞到底還只是個孩子,掙扎那麼久也沒力氣了,只癱軟在了他的懷中,平日裏一向明亮的眸子此時也失去了光彩。

鮮血和塵土沾染上她藕色的衣裙,讓她整個人顯得十分狼狽,那人將自己的外袍披在她的身上,抱着她上了一輛馬車。

沈崇早就安排好了,讓人帶她去邊疆,最好永遠不知沈府被滅門的事情。可被他臨終託孤的人,卻沒有依言做到隱瞞。

「要把她送到哪兒去?」趕車的少年看了一眼沈傾鸞,復又問那人,只是見他不曾回應,又心下瞭然,「你莫不是真要帶她去軍營吧。」

那人斜睨少年一眼,將沈傾鸞置於馬車中,並未回應。

「軍營那是個什麼地方?都是些大老爺們,你帶她上那兒去明擺着就不合適。何況渟州城那邊風沙肆虐戰事不停,她一個小姑娘除了拖後腿還能有什麼用?」

外頭少年喋喋不休,言語中的嫌棄毫不遮掩,那人卻一言不發,將外袍替她裹緊,轉身欲走。

「為何帶我看那些?」沈傾鸞突然開口,竟是反問他之前未得自己回應的一句。

想讓你將仇恨銘記於心,莫讓沈家人枉死。

渟州城的寒意徹骨,刀劍更是冰冷,長此浸沒其中,連帶人心也失了溫度。他以為自己足夠狠心說出這樣的話,可對上那雙即便夾雜恨意也實在過於澄澈的眸子,卻終究轉了話音。

「為了讓你知曉,這世間並非只有涼薄。」

這亂世確實並非只有涼薄,卻終究是涼薄佔了多數。

就像沈崇悉心教導彰帝這麼多年,教他治國之道,幫他鞏固地位,到頭來他習得一切,唯一丟了的便是自幼被教導的如何做個善人。

所以沈崇才會在信中說,落得今日的下場,是自己教習無方,也是這世間涼薄。

將繁雜的思緒拋開,不再想故去之人,他掀開車簾正準備出去,卻突然被人扯住了衣角。

「你叫什麼名字?」沈傾鸞問他。

晨曦落入她眸中,襯得水霧更加晶瑩,惹人愛憐,他薄唇微抿,半晌還是如實相告。

「顧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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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起驚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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