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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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回到公寓，我本打算輕手輕腳洗澡上床，免得打擾隔壁房間Bella休息。誰知道，黑漆漆的房間里，躲著的是另一個喝酒發獃的人。

她聽到響動，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在她房門外探頭探腦猶疑地是否進去看看。她的眼神卻給我理由，遊離、無奈得讓我覺得熟悉。我靜靜地坐到她身邊，藉著她的酒杯喝酒，一起看窗外黑黑的天空。做朋友的，我不知道能夠幫她什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她想說了我聽，她不想說我就陪她。

她倚著窗框沉默良久，仍舊沒有開口說話。我們用同一個杯子輪流喝酒。

我猜到她在煩惱什麼，但這種事情，沒人幫得了。

正在我預備等到天亮時，她打破了寂靜，很疲憊的聲音：「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我抱膝坐在地板上，她還是坐在窗台上一動不動，彷彿剛剛不是她的聲音，「就好像一塊玻璃板擋在我面前，想再進一步，啪，碰壁了。」

「你們相處得不錯。」我安慰道。至少朋友一般。

Bella扯扯唇角：「是不錯，可惜，他永遠不肯給我單獨相處的機會。」說着一口喝乾杯里的酒，慘笑的樣子透著不甘和凄冷，「連熟稔的朋友都算不上。」她不給我插話的機會，轉頭深深看我一眼，「沒有你，或者入江，他甚至不肯跟我單獨吃一次飯。」

一臉的灰心喪氣，讓我看了也心疼，愛情是什麼？意氣風發的Bella永遠明快樂觀的Bella就變成這個樣子了。真狠！我想着，卻說道：「日本人比較含蓄，特別是有栖川，他對人向來抱有戒心。你需要時間。」

兩個人不能同步，多麼殘忍。愛一個人，愛得太早的人總是比較受苦，連說一句表白也會思前想後：我會不會說太早？我會不會愛上太快？會不會嚇到他/她？如此種種，其實別人也許想也沒想過。

「含蓄？」Bella輕笑，聽來多麼諷刺，「或者是拒絕吧？誰知道。」她低下頭，捂住面孔，肩膀輕微地不住顫抖。我以為她在哭泣，她從沒在我面前流淚，過幾分鐘，她抬頭，臉頰乾乾的，卻原來在苦笑。連眼淚都欠奉的苦笑。

我該說點什麼，握緊她的手指：「你想太多了，Bella，聽我說，日本有很多輕浮的女孩子，他遇見過很多很多輕易言愛的人。所以你要理解，你現在需要的是時間。」

我強調時間，因為除此之外我不明白哪裏出了問題。有栖川的防備出乎意料，Bella已經來了好幾個月，居然根本沒有單獨遇見過。我知道她這次是認真的。小心翼翼地靠近，盡量不露痕迹地試探，她事前了解了他那麼多喜好憎惡，她不敢太快，她不甘離他太遠，也不能靠他太近。我忍不住埋怨他，試一試都不可以嗎？多好的女人，多真摯的感情，像我們這樣在寂寞里浮沉的人，為什麼不給別人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呢？

「他現在太忙，所以也許沒有心思。」我盡量找理由，不是為了有栖川，是為了眼前的Bella。「別太急了。」想了想，又為Bella不甘心，她為什麼那麼為難自己。「其實他並沒那麼好，他性格固執，你們差異很大，這樣下去，就算得到也……」看，我是多麼容易放棄的人。在感情上永遠不可能迎難而上。

「Lang，你不了解，」Bella搖頭，她停一停，很認真很認真的說，「因為我的家庭，我從不相信什麼愛情，愛情不過是荷爾蒙作祟罷了。兩個相互看對眼的人，糾纏、激情、然後爭吵和分離。除了留給別人的傷痛，當事人甚至一點痕迹都不會留下。」

她笑起來，我無法用一個詞形容她的笑容，夾雜遺憾、嘲諷、恐懼等等負面情緒。是，她的家庭，我從未聽她提及的家。唯一好奇的只是每次聖誕節假期飛走的總是急着回去陪爸爸過新年的我，而她，我不曾聽她提及她的聖誕節。每一個人都有不想提起的過去，越是朋友，越應該尊重，所以她不提，我就真的不曾問過。

她忽然又笑了，這次的笑容里充滿了懷念：「可是當我看見他，」她看看我，眼裏滿是喜悅，「我才知道我錯了。」她試圖解釋，「也許你不能理解，我知道一切太快了，發生得簡直不真實。是的，一切沒有真實感，但它確實發生了。我看見他，他就在那兒，」她頓了頓，微笑着困擾著，好像很難用語言來形容心情。

一見鍾情？我確實沒試過，沒辦法理解情跟性的區別，我努力想讓自己能夠理解她那一刻的感覺。但是不得不說很困難，實際上，這也是我一直覺得奇怪的地方，一個人能夠那麼輕易地愛上另一個人？連姓名都不知道的人？

你確定你自己沒弄錯？我在心裏低聲問。

Bella似乎看出我的疑問，她苦笑：「也許很難以置信，但它發生了。我知道自己到底想的是什麼，Lang，我不是傻瓜。」她說道，很低的聲音，「那一刻，我看不到其他人，連心跳都沒了。沒有肉慾，沒有其他亂七八糟的任何想法。只是覺得，忽然狂喜，忽然莫名平靜，忽然走上前去，忽然發現，他就在我面前，真好。看着他，覺得原來自己可以安靜得很幸福。連空氣都是甜的。」

她抬起頭看着我，眼圈紅紅的，我點點頭，表示能理解她的想法。

是的，一切多麼美妙。我經歷過那樣的日子，看着某人的背影就會覺得你在真好，躺在他懷裏閉上雙眼什麼都不用想已經身處天堂。所有再好不過，以致於要不斷用親吻去確定眼前不是幻覺，我愛的人哪，你就在我的身邊，我愛你至深，你同樣用真情回報，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好？

我低頭去掩飾眼眶裏的濕潤，正是因為知道天堂的味道，那麼如果跌落或者發現原來這個天堂只是個幻覺，哪怕只一點點瑕疵，你才會不能接受。痛到寧可什麼都不要。

「我想讓他知道我愛他。」Bella接着說，「可是卻不敢太快說。」

我贊同：「要更多時間。」

「時間。」她低低重複這個詞，「可是他不知道，看着他的背影，我有多難過。很難地過日子。回想他當天的每一句話，回想他的動作。他知道不知道我愛他？他知道不知道我每一天有多想他？回想我有沒有說哪句話讓他喜歡，或者哪句話讓他討厭？我的工作表現夠不夠優秀？他會不會另眼看待？」她垂下頭，「上帝啊，這樣的日子，簡直折磨。」

我輕輕撫摸她的肩膀，試着安慰，卻找不到話語。想了又想，再三再四，我遲疑良久，才說道：「不如這樣，下次聚會，我事先給入江電話，然後你們兩個自己去吃飯逛街或者聊聊天？」這樣的話，有栖川不可能到了地方還把人家扔一邊吧。

「這樣行嗎？」Bella抬起頭，猶如觸電，眼睛滿是希望的光，「入江那邊不好吧？」

「為什麼啊？」我懷疑地問。本來就是嘛，幹嘛每次都叫他一起啊？我承認他現在說話還算有意思，但不用連體嬰兒一樣綁一塊兒吧，要不是Bella沒必要在我面前隱瞞什麼，我真懷疑她是不是知道什麼？不對，知道也沒什麼，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Bella遲疑地問：「Lang，你好像不是很喜歡他。」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呀？我驚訝地看看她，我表現得有那麼明顯？

「你不太喜歡和入江說話，每次他加入話題的時候，你差不多隻剩下假得不能再假的微笑了。最多再加上點頭附和。」Bella一邊回憶一邊說道，「你從來不在他在場的情況下聊自己的事，上次那樣爆發簡直太罕見了。」她頓了頓，「還有，每次淳的表情都很玩味的樣子。」

您觀察得可真細緻，我翻翻白眼，感情你除了看有栖川還記着我哪。

「你們，」Bella試探地問道，「你們以前，是認識的吧，那……」

我打斷她的話，有一絲不耐：「只是認識而已。」我不想和別人解釋那段從天堂到現實的過程，太，麻煩了。解釋起來，太彆扭。

「哦~~」她小心翼翼地看看我，「你們現在還是朋友吧。」

我勉強笑笑，裝作剛剛發現時間已經太晚，和她道晚安，站起身，關上她的房門的一剎那，恍恍惚惚間聽到她低低的聲音「我看見他看你的眼神，比我看淳還要難過。」什麼跟什麼？

我不想去想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也不想去猜測別人是怎麼想的。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一切再度輪迴嗎？希望，愛戀，天堂，分歧，現實，失望，然後是更深的寂寞？給不了我的想要的，就不要拿感情當借口。一次又一次希望，一次又一次失望，有意思嗎？

至於說什麼朋友？曖昧了之後可以當朋友，動心了之後也可以當朋友，可是當我愛過你之後，我實在沒本事再當你是朋友。那會讓我覺得原來我們的感情進可攻退可守，簡直堪稱收放自如。朋友？徹徹底底愛過，可以當朋友？想像一下，曾經的甜言蜜語可以當着朋友的面說給別的人聽？抑或是大家親密無間地討論一下昨夜的床伴如何？或許是我過時了，我做不到，我覺得那是褻瀆我的愛情。會讓我覺得，那一場愛戀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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