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臣服
一個人，迎著暗者，靜靜站着。
灰色的長袍，袍子上暗紋翻湧，波光流動。修長手指，白皙頸脖。疲憊又哀傷的神情。
他一句話不說，只是淡淡地注視着我，不，不是我，他注視的是暗者。我只是以魂靈的形式隱藏在暗者的心底。
現在，這個人，他專註地看着暗者，而後者，剛剛以一己之力用仇恨和詛咒將惡泉喚醒。
藉著暗者的眼光，我死死盯着灰袍人額頭上的那枚翅膀——靈翅仍在，眾生魔安然無恙！果然是時間倒流了，我隨着這個黑暗精靈回到了之前的某段時光里。
難道這一切又是眾生魔的安排？
想到之前，我剜下額上靈翅，親手用紫色光劍將它刺穿，眾生魔化身一片小小的紫色羽毛，沒想到他的魔力仍深不可測、仍能操作這一切：他扭曲了時空、追回了時光，將我引入暗者心底，藉著暗者，帶我回到這個場景，讓我親歷黑暗精靈的遭遇、惡泉的複流，接下來應該就是「暗夜之淚」的出現了吧——他如此大費周章，目的何在？
（關鍵是，他太可怕了。有什麼是他做不到的呢？我躲在暗者的心底，無法形容出一個簌簌發抖的靈魂到底是什麼樣子。）
「你……你是誰？」暗者惶恐，聲音顫抖著打破了沉默。
眾生魔惜字如金，目光哀傷又深沉。
「離開這裏，這是我黑暗精靈的領地！」暗者威懾於眾生魔的強大氣場，雖然態度強硬，但聲音虛弱沙啞。說話的時候，他悄悄挪動身子，擋在了泉眼之前。
眾生魔仍然不語，只是伸出他那潔白的手指，輕輕拂過暗者的胳膊，彷彿只是幫暗者拂去他衣袖上沾染的灰塵。
眾生魔的指尖輕輕掠過、碰觸暗者的瞬間，暗者一陣不可自抑的戰慄——也許是我在戰慄。
我只覺暗者的心底一陣翻湧，然後他的心像豁開了一般，土壤開裂，花朵綻放，竄出胸膛，沿着胳膊，爭先恐後地迎接着主人的降臨！
大朵大朵的花在枝蔓的延展下，瞬間就來到了眾生魔的面前，簇擁成了一個巨大的花盤，將眾生魔給託了起來。
花朵牽扯著暗者，將他拖拽得一個踉蹌。
可憐的暗者終於反應過來：這個蒼白又哀愁、一言不發的人，就是在他心底種下黑暗種子、在他心房開出地獄之花的那個人！
暗者心神激蕩，不能自已，「通」的一聲跪下，雙手捧住了眾生魔的腳，將嘴唇貼在了眾生魔的衣袍上。
暗者口中喃喃，聽不清在說些什麼，儘是些感激狂喜的熱切之詞。
我……我感到的是無盡的尷尬。
我可不想擁抱對面這個魔鬼，更別說親吻他的衣袂。
眾生魔低頭看着狂熱的臣服者，仍未言語。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里有一抹奇異的光閃了一下，他深深地看進暗者的眼底。像是冷笑，又像是挑釁。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也許是暗者在哆嗦。
他明明是在看我！！
他看到了躲在暗者心底深處無聲無息的我！
該死！我現在什麼都做不了！
我恨不能藉著暗者的手，縱身而起，抓花他的臉，我討厭他的盡在掌握！
可我什麼都不能做，我甚至影響不了暗者的心情——他已經徹底死心塌地了。
看吧，當一個人發現你的心中埋藏着惡的土壤，然後在你心底種下惡的種子，接着幫你破土、發芽、開花，讓你在惡的海洋恣意張揚，相信我，你一定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力量、勇氣、暢懷心意！你會臣服，你會膜拜，你會做那人讓你做的一切事情，除了，回頭、是岸。
因為曾經的我，就是這樣。
眾生魔，這就是你想讓我看到的？
你想讓我看到，你是如何幫助一個人宣洩心中的「惡」來拯救他自己、重新掌控他自己的生命？
我看到了。完整地看到了。善良並不甜美，惡毒亦可以充滿力量。一眼枯涸的惡泉在光明精靈忽略的領地重新流淌，勢必引來大批黑暗精靈的凝聚，爭端和殺戮就在眼前。
事實就是如此。
惡泉複流，螢族精靈再無寧日。
這才有了日後的光明精靈和黑暗精靈的對峙，小呢三人的冒險，小皎的喪命，螢族女王的失蹤，精靈古國的湮滅……
世界墜入殺戮的深淵、惡的泥潭，成就孕育地獄之花的肥沃，除了讓你那地獄別院鋪上更厚的累累白骨、讓你身畔的「幽冥之路」的紫色花樹愈發繁茂如霞，告訴我，眾生魔，你還能得到什麼？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眾生魔終於開口說話了。
他俯下身子，垂着他白皙的頸脖，將他的嘴湊近了暗者的耳朵。
眾生魔的身姿優雅至極。
暗者受寵若驚，激動得渾身發抖。
眾生魔在暗者的耳邊輕不可聞地說了幾句話。
我聽出來，那是某種咒語。絕對是的。
我冷靜地聽着這幾句眾生魔親自面授的咒語。
暗者在整個過程中都無可自控地顫抖著——這個沒出息的傢伙！他的這種怯懦和謙卑讓人不自覺地升起一種想要揍他的衝動！
（我驚了一下，為自己竟然有這種念頭而嚇了一跳！欺侮弱者難道是流淌在我們血液中的本能？不！不！不！）
一聲輕笑，帶着理解和認同，彷彿是對我靈魂深處發出的疑問的一種回應。笑聲未歇，眾生魔將暗者輕輕攬進了懷裏。
可憐的暗者！
這不是驚喜，這是絕對的驚嚇！
一個數年來躲藏在暗處、從未被光明和喜愛照耀過的傢伙，竟然被一個天神一樣的人物理解、重視、面授秘咒、甚至擁進懷裏！
暗者兩眼一翻，直接暈厥。
真有出息！
眾生魔架住了暗者的胳膊，在他耳邊低聲道：「這話是說給你聽的：當真正的王者現身，世界從滅亡中得到新生，你我將並肩同處此岸，迎接嶄新世界的到來——別害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我不害怕。
我只是痛恨。
痛恨此刻的我，是以魂靈的形態存在着。我無法躍出暗者的身體，照着眾生魔那張優美又哀愁的臉來那麼一下，將這個野心勃勃的傢伙打得清醒幾分！
本事大，野心更大。對這個世界來說，與其說是福音，不如說是災難。
「我永遠不會與你『並肩同處此岸』！更不會讓你在我身邊！放我離開！你這個魔鬼！」我無聲吶喊，知道對方一定聽得見。
「親愛的美意，」眾生魔的聲音猶如耳語，「再等等，你心心念念的『暗夜之淚』就在眼前。」
「暗夜之淚」！
我看向腳下從惡泉湧出、積蓄而成的水窪，難道，這水窪就是「暗夜之淚」？
眾生魔不再回應，他的手微微使勁，將暗者斜倚在惡泉邊、水窪畔，鬆開手，他站直身子，眼神定在暗者的臉上，注視了半晌——他看的是暗者皮囊下躲藏的那個無法出聲的靈魂，他看的是我——轉身走了。
被冰涼的泉水一激，暗者驟然驚醒。
他猛地坐起，看向四周。
一片靜寂，無人靠近。
只見暗者起身，稍稍後退，面對水窪，筆直站着。
不動，也不說話。我知道他在醞釀——可他在醞釀什麼？
順着他的眼光，我亦看着面前由惡泉泉水積成的水窪，心中思索：光明精靈小呢曾經提過，「在泉眼旁邊的窪地匯成了一個深湖，他們稱之為『暗夜之淚』。」
如果這窪泉水就是「暗夜之淚」，並且在日後，積窪成潭，試問我們如何能將一潭泉水帶走？
血族之王無涯確定的這第一個要取之物，真的就是這潭水？
正想着，暗者突然一個深深呼吸，對着水窪就開始大聲、堅定地念出聲來。
他在念剛才眾生魔傳授給他的秘咒！
突然，起風了！
我聽到了暗者的衣袍邊角被風吹得發出「噗噗」的聲音。
怎麼這會兒起風了呢？
不是巧合。
因為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風以暗者為中心，繞着暗者打轉，然後漸漸轉移到水窪的上空。
四周開始變暗。空氣中彷彿多了一股腥氣。
我沉潛在暗者的心底，看着眼前的一切，我知道這是眾生魔的咒語起了作用。
風是透明的，我看不到，但我能看到水面開始翻騰，劇烈地翻騰！
旋轉的風發出尖利的哨聲，與此同時，暗者的嘴巴越來越快，咒語從他的口中滾滾而出，猶如泄洪！
終於！
一滴泉水再也無法抗拒風力和咒語的召喚，從水面上一躍而起，騰入半空。
緊接着，第二滴。
第三滴。
第四滴。
……
無數的泉水水滴聚集在半空，轉眼間就聚集成了一片烏雲。
烏雲！
為什麼我看這片烏雲如此眼熟？
因為我見過的！我見過這樣的一片烏雲！
在森林邊、水澤畔，就是這樣的一片烏雲沉甸甸壓在我們的頭頂，那烏雲是會將人吞噬、並且會幻化成字的怪物一般的存在。當時它在我眼前幻成了四個大字：「暗夜之淚」，它最終通過一場瓢潑大雨，帶走了水澤仙女小奈的頭髮和眼珠的顏色，它還徹底奪走了小呢和小幻的色彩，從此以後，兩個精靈變得完全透明！
「停下！停下你的咒語！」我在暗者的心底無聲喊叫。
只是徒勞。
暗者如同著了魔，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重複著咒語。
一個虔誠的臣服者在嚴格遵照主子的旨意。
水滴越積越多，烏雲越來越黑，眼見它再也無力承托，就在即將墜落的一瞬，一陣風起，捲起雲角，將烏雲帶離了水窪的上空。
我看到，那捲起的雲角，像是一尾獰笑的裂開的嘴，朝着光明精靈聚集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