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詭潭

暗者守護著惡泉，繼續施咒。

而我，等待着。

我當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是眾生魔的安排，他鐵了心，要讓我親眼看着美好被摧毀的過程。

藉著暗者的眼睛，我留意到，時間被加快、推進了：從惡泉湧出的泉水形成的水窪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變成了一個深潭——眾生魔不耐煩，他只想讓我看到關鍵的部分。

「啪嗒！」有什麼東西從空中墜下，打在暗者的臉頰上。

是一滴雨水。

果然，來了！

巨大的雨滴彷彿有生命，不肯在暗者的臉頰上多做停留，順滑而下。

暗者又是興奮又是惶恐，哆嗦著伸出手，去接墜落下來的雨滴。

時間彷彿又變得凝滯，雨滴緩緩而下，光明精靈小呢曾經對我說過的一段話，再次回到我的腦海：

「……只是這泉水遇風會四散開來，水滴如同雨滴，而且彷彿是通性的，只向著光明精靈而去，如若滴入光明精靈的眼睛，哪怕只有一小滴，都會吸附走光明精靈眼珠的顏色，然後是翅膀的顏色，那吸附了眼珠和翅膀顏色的泉水會流出光明精靈的眼睛，汽化蒸騰在空中，彷彿認得路一樣，最後都會匯聚到泉眼之畔，一滴一滴又一滴，天長日久，在泉眼旁邊的窪地匯成了一個深湖，他們稱之為『暗夜之淚』……」

我知道，第一滴被咒語指引、攫取了光明精靈的眼珠和翅膀顏色——那不僅僅是顏色，那更是光明精靈的靈魂之所在——的惡泉泉水回來了！

暗者接住了雨滴，將其托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湊近查看。

他所看亦是我所看。

眼睛突然一陣異樣的刺痛，灰白晦澀的世界像是被那顆雨滴撕開了一個缺口，又明亮又炫目，鮮艷的刺激彷彿驟然亮出的數枚利刃，幾乎要把眼珠剜去！

「啊呀！」暗者一聲驚叫，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將手中的雨滴拋入了面前的潭水中。

我知道他為何這樣，對於一個生下來世界就是黑白灰的黑暗精靈來說，陡然看到鮮亮明艷的色彩，那不是賞心悅目，那簡直比死還難受！

幸好，不用藉助他的眼睛，我仍能看清。

雨滴漸漸多了起來，到後來，幾乎是嘩嘩而下。

有的淋在暗者的身上，更多的是直接落入了潭中。

暗者始終沒再睜眼，但他的心在劇烈地砰砰跳動。

我冷靜地看大雨落下，知道這裏面的每一滴雨水都裹挾著一個光明精靈的眼珠、翅膀、身體上的所有顏色，一滴雨水就代表着一個被攫取了靈魂的光明精靈，從此以後，他再也無法與這個生動明麗的世界相互輝映，從此以後，他就如同行屍走肉，活着如同死去。

對於一個生下來世界就是光彩絢爛的光明精靈來說，陡然失去一切顏色，睜開眼，世界變成了死寂的黯淡，那不是失去，那是生不如死。

時光再次被加快。省去了一切過渡，場景在我眼前瘋狂切換：

惡泉汩汩涌動，無止無休，彷彿這世間的惡永遠也無法掏空；

暗者成了惡泉最忠實的守護者，他幾乎再沒離開過一步；

水窪早已不是水窪，它變成了一個深潭；

潭中水珠被咒語召喚，升騰至半空，聚成烏雲，烏雲四散，化作大雨，瘋狂攫取，雨滴迴轉，墜入深潭。如此循環往複，不曾停歇。

天色忽暗，場景再次轉換：

數個光明精靈撲閃著翅膀，半飛半跑，踉蹌著朝深潭而來。他們翅膀凌亂，眼神渙散，尚未從世界驟然顛覆的打擊中恢復過來。

而惡泉邊，深潭畔，早已站滿了面露不屑的黑暗精靈，渾濁的眼神里充滿了惡意。

我看得很清楚，在這些飛奔而來的光明精靈中，有一兩個眼熟者：他們曾經羞辱、活埋過喚醒惡泉的暗者——曾經的加害者，如今變成了受害者。

看樣子，光明者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找到這裏來了。他們要阻止惡泉，他們要從這深潭中尋回被攫走的東西。

令人奇怪的是，站在深潭邊上的暗者們沒有絲毫要阻止的意思。

只見動作最快的那個光明者扇動翅膀，縱身一躍，想要跳入潭水中。

就在這個時候，時光彷彿再次凝滯，張開翅膀的光明精靈像是被一根無形的釘子給釘在了半空，是的，他就那樣展着翅膀，懸在深潭上空，一動不動。

突然，深潭中一束亮光從潭面直竄而上，一下子就攏住了懸在半空的光明者的腳，一卷青煙乍起，光明者彷彿被點燃了一般，火苗從光明者的腳底逆勢而上，瞬間將整個光明者捲入了一團青火里。

時光再次加快，快到根本來不及看清楚狀況，那燃燒的光明者就變成了一具焦殼，墜入潭中，不留一絲痕迹。

（這深潭中攫取了光明精靈色彩的惡泉之水怎會如此古怪？看來這「暗夜之淚」並非我想像中那麼簡單！）

暗者們毫不掩飾地揚聲喝彩，臉上又是驚惶又是大仇得報的喜悅。

驕傲的光明者忍無可忍，顧不上害怕，齊齊欺身而上。

但，絕大部分都是尚未入潭，就被潭水中直竄出來的亮光攫住、燃燒，最後變成焦殼，落入潭中。

只有兩個光明者聲東擊西，趁其不備，抱住了站在譚邊的暗者，把他們朝潭水中拖去。結果，是一樣的。這古怪的潭水並不特別優待暗者，他們一起被燒成殼子，掉進潭中。

如果這潭水就是「暗夜之淚」，而它又近身不得，如何才能將其帶走？

那潭水中竄出來的亮光又是什麼呢？

眾生魔，你永遠不會給我想要的答案，你只給你想讓我看到的。

好啊，我看到了，整個過程我都看到了。惡的誕生，多麼合情合理，惡的能量，又多麼所向無敵，在惡的面前，所有的一切，幾乎是無差別的，轉瞬就可以燒成灰燼！每一個生命的臉上都寫滿了仇恨，每一個生命的胸腔里都涌動着殺戮。至於其他，其他那些可以稱之為「美好」的東西，色彩、光亮、溫柔、堅守、謙遜、悲憫……統統埋葬在這稱作「暗夜之淚」的深潭中！

我呆住了。

「暗夜之淚」，歷盡千辛萬苦，我終於來到你面前，你竟然是這樣的一個存在！

無涯！你以血族聖王的寶座當做籌碼，以換得落英、畫海和寄城搏命相拼，就是為了這種東西？！

無涯！你帶領血族君臨天下已2000年，這天上地下已成什麼樣子你難道還不清楚嗎？這「暗夜之淚」如此邪惡詭異，你要它意欲何為？

突然，我發現自己在移動。

確切說，是暗者，那個用驚天地泣鬼神的惡毒之意複流了惡泉的暗者，在移動，朝着深潭的方向。

而我，從一個物體的角度來說，是不存在的，因為我只是被眾生魔做了手腳、以魂靈的形式待在暗者的心底。

但現在，他在移動，連帶着我。

他的心跳沒有特別激烈。我揣摩不出他在想什麼。

沒有人注意到他。其他的光明者和暗者在以生命為代價廝殺。

他拖着骯髒灰暗的翅膀，腳步卻格外的輕盈。

他來到了譚邊。

他回頭看了看他的同類和異類。

他將身體微微蹲下。

他將力量積蓄在腳掌。

他開始笨拙地起跳！

糟糕！

我突然明白過來他要幹什麼！

但我無處可逃。

他奮力往高處跳。

他用他一生中最大的決心，把自己帶到了半空，懸在了深潭之上。

我困在他那蠢笨又決絕的身體里，

親眼看着水面上的一束亮光親切又迅疾地撲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