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獸

第二章 獸

王六這歸西,巡更差事自然落到楊栓子頭上,南王村須臾之間變得冷了,不僅是那天氣,還有人心,彷彿都隨着一陣寒風,將心裏那扇破漏的窗戶關上,再也透不出一絲絲的溫度。

村頭放置巡更鑼鼓的破敗房子充斥一股腥臊臭味,斑駁牆壁上各種尿痕橫雜,負責看守傢伙什的傻子老九裹着破被褥蜷縮在房門口一側瑟瑟發抖,旁邊的破瓷碗有些臟污的食物,只是已經凝結成冰在月光下翻著一絲晶瑩。

老九瘋瘋癲癲,骨瘦如柴卻生的高高大大比楊栓子還高半頭,隱約透過蓬鬆頭髮還能看出一絲秀氣,兩顆門牙碩大顯眼,最愛笑。

寒風一日強過一日,這老九迎著風笑,眼神撲朔不知道想什麼。

「老九,把鑼鼓給我遞出來。」楊栓子拄著自己的破鐵刀不願再進門,這南王村人心薄的倒像是高粱煎餅,累牙拉嗓子還少了滋味,數九寒天倒是換了自己巡更?

老九翻滾爬過拖着鑼鼓遞出,蹲在他身邊笑,小心翼翼伸手試圖摸刀,楊栓子晃了一下躲開,挽著鑼鼓拖在地上「跟我巡更?」

老九羨慕看着那破刀咧嘴笑,伸出臟呼呼的手「娘!」

楊栓子笑,掏出半塊帶着牙印的餅子塞給老九「當不起,你這吃人的畜,莫不是向把我也吃了?」

老九就是吃人的畜,他非南王人,只是流浪逃難的關中老客帶來的傻子,老客癆病死在南王,害的王六舍了一床草席,而傻子老九也就自然成了南王的傻子。

聽人講,這傻子老九本就是一家流民,老娘年年吟著荒歲歌帶他走西口逃荒,本這逃荒在別處也算得上謀生的好手段,誰成想碰上大災之年,流民數十萬,蝗蟲一般的人誰吃得消?

道是歌里唱的好「榆樹皮拌藺根面,一斤還賣數十錢。大雁糞,難下咽,無奈只得蒙眼餐。山白土,稱神面,人民吃死有萬千。飢餓甚,實在難,頭重足輕跌倒便為人所餐。別人餐還猶可,父子相餐甚不堪……」

還記得曾經講故事老客表情麻木,蹲在牆角諂笑,像是講了別人的故事絲毫沒有半分痛。

這傻子妹妹半路活生生餓死,老娘覺得扔了便宜外人怪可惜,索性帶着傻子吃了三天好肉,後來老娘也餓死了,死前千叮嚀萬囑咐,萬萬莫把他扔出去便宜了那些外客,省著吃許能討個活路。

傻子給老客分了一條腿,老客也就帶傻子出了那苦難地流落於此,不過楊栓子總想,這老客是不是把傻子也當成了口糧?

傻子痴傻也不懂許多,踉蹌提着褲子跟在楊栓子身後吃吃笑,雙眼死盯着栓子的破刀,倒是引得栓子後背一陣陣發毛。

荒郊野嶺半盞燈,荒冢冷丘,栓子懶洋洋敲著鑼,傻子亦步亦趨的笑。

墳塋遠遠望去鬼火重重,倒像是無數眼睛,還卻是眼睛說不清,這眼光綠瑩瑩像是一頭頭餓狼,剎那間栓子汗毛倒豎,扔掉鑼鼓一嗓子「誰,是誰?」

「來人了,來了。」鬼火慌亂,腳步聲紛雜,幾個手持棍棒鎬頭破落戶鑽出攔住楊栓子,一個手持木棍的瘦枯落魄戶瑟瑟揮舞木棍,聲音中帶着怯意「滾,滾開。」

楊栓子臉色有些白沒來由的緊張起來,心砰砰跳的厲害,也有些慌亂雙手提着刀晃「這是南王祖墳,滾,都滾。」

這些破落戶眼神閃爍綠油油光芒,沉默,忽的提着棍棒追打楊栓子,咬牙切齒,楊栓子扔了那銅鑼拚命的揮舞破刀抵擋「快來人,快。」

一條棍子砸在他肩膀,那股疼瞬間湧入五臟六腑腦袋嗡嗡作響,疼,好疼,巨大的恐懼擢噬他的心,恐懼,極度的恐懼。

「怕甚?刀為人之膽,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刀,是人之魄,膽之魂呢。」王六爺的話閃爍腦海嗡嗡作響。楊栓子腦子一片空白,咬牙反手一刀抹了那破落戶肚子,流血了,老九見了血倒是嚇得抱頭蜷縮瑟瑟,如同一片枯葉下的蟲子拚命藏起腦袋。

見了血,破落戶們倒是也慌亂了,扔了棍棒一鬨而散,楊栓子咬牙揮刀追打,聲音緊張的都變了調「快來人,快來人。」

累得氣喘吁吁,他扔了刀撿起鑼鼓不要命的敲打,雜亂的鼓點倒比那心跳還要亂許多,清脆鼓點響徹寒夜,月上梢頭孤寒!

兩人就這麼靜靜地坐在月下,一個傻笑,一個發獃。

老族長的宅子在村東南,可以說在南王是極講究的,這個講究算不得真的講究,只是在南王人眼中神聖的堪比祠堂罷了。

仿老四合院的宅子風格,正房更講究,左壁床下是書桌,上面胡亂堆放令村民生畏的古書,足足有十幾本,牆上貼着手抄的藥方湯頭歌訣以及胡亂寫的詩詞,牆上貼的滿滿當當,有些已經被煙熏的枯黃酥脆,裂口隨着煙氣不斷閃爍。

正堂掛着一幅觀音像,兩側對聯殘破看不出模樣,下面一對老舊的太師椅,桌子倒是擦得乾淨,隱約泛起一股抹布的臭氣,桌角放了塊煙台上面擱著沒有清洗乾枯叉開筆鋒的毛筆。門後有一盆枯乾的花,旁邊放着便桶隱約散發一絲絲腥臊臭氣。

房間一側牆角有鐵爐,是族長的族親跑商帶回來的稀罕物,晉商大鐵爐,特溫暖,爐火旺盛的彷彿要從爐膛鑽出來一般,呼呼作響。

老族長坐在桌前凝望着熱騰騰碗中的酒壺,喉頭一陣陣響動。

一碟花生米,二兩小燒,老太太還破天荒的炒了兩個雞蛋,黃燦燦的晃眼,獨子王豐雲用力咬了一口餅子扭頭竭力讓自己的眼睛躲開這珍饈美味。

十四歲的童養媳巧枝怯生生裹着寬大的黑棉布破襖蹲在火爐旁羨慕的看着桌子,臟污的頭髮散亂,手上升滿了凍瘡正在烤火,她凝視火光,枯瘦的臉上帶着一絲希熠,老太太蹣跚扭著小腳走過,看着乾癟枯瘦的身體就來氣,哼了一聲抬腳踹了一腳「三塊大洋買來干吃飯的東西。」

巧枝跌倒有些懼怕,低頭垂眉騷眼不敢搭話,抓着一塊木頭提起一把老舊的柴刀不緊不慢劈著,她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王豐雲回頭瞥了一眼輕輕敲敲桌子「端飯來。」

巧枝慌忙舀了一碗稀飯,雙手捧了放到桌上,略一遲疑又向王豐雲的面前推了一把,背過身手指塞入口中惡狠狠吸吮一口倒是帶出不少口水,王豐雲皺眉看着那雙臟手,拉袖口在碗沿擦了擦。

門口響起劇烈敲門聲,一個喊聲都有些變了調「快,祖墳被盜挖了,族,族……」

老族長登時臉色煞白站起有些茫然瞠目,王豐雲一愣「爹,爹?」

「快去召集大夥兒。」老族長回神有些可惜的看了一眼攤雞蛋「快,多拿棍棒,敲鑼,記住嘍,都別拿刀,大凶。」

王豐雲匆匆端碗喝了一口稀飯擦嘴起身,老族長咳嗽一聲「你召人就回來,你就不要去了,去也無用,若是被棍棒傷了不好。」

王豐雲點頭提着棉衣來到門口忽的怒了「巧枝,還不開門!」

「這個沒眼力的東西!」老婆子尖著嗓子跳腳罵,那桂枝趕忙起身跑出去拉開門藏到門后陰影處不敢抬頭。

「作孽哦。」老婆子看着巧枝模樣倒是氣消了一些,轉頭對着觀音像畢恭畢敬拜拜,壓住怒意「快乾活。」

凄冷的黑夜有些迷離,南王村頭聚集黑壓壓的人,老族長挑着燈籠遠遠慢吞吞來到看了一眼,半晌「王家祖墳,豈容別人染指?都去吧,碰到就給我狠狠打。」

有了老族長發話,那些百姓無頭蒼蠅一般亂鬨哄向墳地跑去,老族長燈籠晃了晃「豐雲,我腿腳不好,你且扶我回家等著,記得找人回我話。」

王豐雲扶著老族長,老族長此時的腿腳倒是靈便「快些,酒莫怕是要冷了,不好喝。」

一場風波鬧了半夜,楊栓子倒是被數落個遍,王六爺英雄半世怎的出了這個草包東西,連幾個流民都看不住?

楊栓子自然是不敢還嘴的,低頭挨着數落,這村人牙尖嘴利,罵人話倒是順溜從祖宗到孩子身體脫口而出數落一個便,老九裹着衣服坐在那裏笑,一直笑。

「若是我,打翻了他們在說,哪有這種窩囊廢?」黑瘦漢子王奎擤了一把鼻子隨手抹在自己的木棍上,又吹噓幾句,旁邊人附和幾聲。

忽的曠野黑暗處火把亮起,幾十個火把如同游蛇一般向墓地涌過,一個後生眼尖驚慌「他們又來了,又來了。」

眾人哄然握緊了棍棒,那黑瘦的漢子索索腦袋悄悄向後藏入人群之中不再作聲,火光下,一個扛着白蠟桿鐵槍的頗有些豪氣的漢子大步來到「紅槍會辦事,閑雜人等滾蛋。」

聽到名號村民嚇得一激靈縮起腦袋,竟然是為禍一方的紅槍會的潑皮?這可如何是好?楊栓子翻身爬起抓着鐵刀「這是南王祖墳,你們想幹什麼?」

那落魄漢子上下打量曬然一笑「這小子倒是有些氣魄,滾吧。」

「我們不怕你。」楊栓子抓着刀回頭,身後眾人低頭沉默,腿腳悄悄後撤,漢子哈哈大笑,臘條幹大鐵槍重重戳地上「還有人敢擋我紅槍會的道?」

「打!」不知道誰喊了一聲,頓時亂了,十幾個紅槍會的漢子手持棍棒一陣亂打,打的村人驚叫逃散,楊栓子咬牙揮舞鐵刀「都莫跑了,保護祖墳。」

畢竟他還是有些底子的,一刀擋住木棍反手割在大腿上放翻了一個漢子,血濺一地,驚得那紅槍會人也亂了,楊栓子拚命追砍,竟然生生殺散了這些人。

「你等著,等著。」那漢子麵皮發白也不好看,晃着大鐵槍轉身就跑,楊栓子只覺得熱血噴張,咬着牙提刀追砍,給他後背結結實實來了一刀,大漢疼的鬼哭狼嚎,也驚得那些紅槍會嘍啰四散而去。

「楊栓子,你可是給村裏惹禍了。」王奎瑟瑟驚叫提着木棍不知所措帶着哭腔「你敢惹紅槍會?」

楊栓子惹了紅槍會,禍事就惹下了,老族長臉色鐵青,趁夜就開了家族會,義正言辭的批駁趙栓子,根本毫無大局觀,做事不冷靜,械鬥不見血的規矩都不懂,村人紛紛附和指指點點。

「走吧!」老族長擺擺手言語倒是溫和「本就是外姓,這村裏沒你的位置,走吧。」

楊栓子犯了忌,自然村裏是容不下的,妄動刀兵這是大忌,在百姓眼中,動了棍棒打死個把人許是尋常,動了刀兵萬萬不可,性質不同這與造反何異?

「我要破鋒刀。」楊栓子的話讓下面一片嘩然議論紛紛,蹲在人群中村裏體面人老秀才冷嗤一聲,輕輕撣又臟又破長袍上的灰塵站起身「你懂什麼?」

楊栓子對老秀才還是有些敬畏的,老秀才極為嚴肅,平常與人背手走路雜亂的鬍鬚襯著嚴肅的表情讓人有些懼怕,他的長袍臟污殘破,因為沒有二件,也只得修補倒像是和尚的百衲衣,說話之乎者也半生不熟,配上略悲憫表情,倒是唬的人有些諾諾不敢言語。

「再扶日月歸行殿、卻領山河鎮夢刀。」老秀才抬頭略有一絲懷才不遇感嘆氣「匹夫不行刀兵之事,何故再磨鋒?」

老族長搖頭晃腦捏鬍鬚讚歎,也不知聽懂與否,略一思襯自袖口摸索半天,摸出一把銀錢扔過「賞你個生活,畢竟為村裏辦事,走吧。」

「二叔厚道。」老秀才便笑,這老秀才與族長歲數不差許多,卻輩分差了些,喊了二叔,老族長也笑「罷了這事到我家吃酒吧?」

「使得,使得,雖有老話叔侄不對飲,這糟粕東西……」老秀才有些詞窮,感覺像是一隻自己咬住自己尾巴的貓,略漲紅臉「自然都是封建了。」

夜空泛白,灰白色的沉重的天空倒像是淤堵在楊栓子胸口,有些喘不過氣的,他是不懂的,也不想懂,為何破鋒刀不讓用?供奉起來刀還是刀?

傻子老九依舊笑嘻嘻跟在身後,像是自己的影兒,雙眼死死盯着那口破鐵刀,笑着歡快。

沒了楊栓子,破鋒寶刀自然便是王豐雲的,這隻要族長開口,自然族人沒意見,總落不到自己手中,誰還不懂賣個人情?

巧枝怯生生裹着破襖站在人群后看着眼前光怪陸離,腦中倒是一陣陣的犯困,許是族長說了甚笑話,眼前的人更笑的歡快許多,聲音催的她腦袋一點一點的瞌睡。

天亮,東方泛起魚肚白,老秀才背着手嘖嘖搖頭離去「英明,英明。」

一陣風打着旋兒吹過,巧枝打了個激靈驚醒,眼前人已經散去,自己且依偎牆角睡了一夢,好像是夢還是醒著?腳有些冷的麻,跺跺腳,飛快向家中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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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痕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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