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相原本就是結局(二)

第九章 真相原本就是結局(二)

第九章(二)

6

不等到十點,各個系的同學已陸續向禮堂走去,為能看清馮先生的容貌,我還特意搶了個靠前的座位。

杜院長腆著肚子和幾個副院長走上主席台。自從知道了杜院長是鄭雨溪的爸爸,我對他的大肚子再不會產生豐富的聯想了。他已讓我無比敬畏。

不一會兒,一位鶴髮童顏的老人向台上走來,杜院長和其他幾個院領導忙起身相迎。不用問也知道,老人就是傳說中的馮空鶴。

馮先生剛落座,我就用手機為他拍了一張照。距離有些遠,相片雖不是很清晰,不過,他的長相還是看得清的。

馮先生年逾花甲,可說起話來聲如洪鐘。見到場下坐滿了被稱為天之驕子的大學生,他異常激動,說話時停留在空中的手掌不停顫抖。

馮先生說,當年他在這裏讀書時,還剛剛建校,光禿禿的院落里只有幾排舊瓦房,這些房子不久前還是附近農場的倉庫和職工宿舍,是臨時騰出來做校舍的。那時,教師只有三個人,學生才幾十個人。

馮先生透過窗戶玻璃,凝望一眼窗外樓舍林立的校園,說:「一晃幾十年過去了,這裏發生了翻天覆地地變化,若不是親眼所看,真不相信這就是我曾經學習生活過的地方,今天,我想對所有的學弟學妹們要說的是,一定要懂得珍惜啊!時光如流水,你即便倍加珍惜它都會飛逝而去,又何況肆意地揮霍呢?我和你們這麼大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我會有老態龍鐘的那一天,可是,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說到這裏,他稍微停頓一下,調侃似地輕輕乾笑一聲。

看似很隨意的笑聲,我卻從那裂帛般的聲音里聽出了哀傷與無奈。我心裏頓時感到了無比巨大的震撼,馮先生這樣功成名就的大人物,想不到他的人生居然也會有遺憾和傷感。

我目不斜視地看着馮先生,嘴角在不停地顫動,許久沒有說一句話。

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眸里有混濁的液體在來回晃動,我眼裏頓時有了酸澀的感覺。我不禁替馮先生擔心起來,怕他在這樣一個隆重集會的場合,會一時失控掩面哭泣。

我暗想,如果換作是我,是完全有可能失聲痛哭的。

事實上,我的擔心是多餘的。馮先生眼中的淚水始終沒有掉下來。

我懸著的心終於落回原處。馮先生一生不知經歷多少艱難與坎坷才走到今天,他躍馬橫槍在商場上打拚了一生,是百戰百勝的趙子龍,是所向披靡的大英雄。他見多識廣,閱人無數。他又怎麼會隨隨便便地當眾流淚呢。

馮先生所處的年代,我雖然沒有經歷過,可是,我的思緒已隨着他抑揚頓挫的話語,飛到了那個久遠的時代。

那個年代的事情,我依稀還記得,小時候爺爺曾經向我提及過。不過,我讀初中的時候,爺爺已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永遠地離我而去了。

馮先生的講話還繼續進行。馮空鶴——這個傳奇式的人物,他的話語已完全征服了在場的所有老師和學生。

我聽得心潮澎湃,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在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中,馮先生的講話終於完成了。他顫巍巍地來到台前,沖着台下的老師和學生深鞠一躬。

驀然間,我看到,馮先生的臉上忽然淚流滿面,那一刻他大概是想到什麼,要不,又怎麼會毫無徵兆地流淚呢?

他哽咽無語,又是深鞠一躬。我揉了揉又酸又痛的眼睛,馮先生果真痛哭流涕了。這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此時此刻,我頓時有了想哭的感覺。我四下望了望,想看看鄭雨溪是怎樣的反應。我想,她感情那麼脆弱,一定會流淚的,可是,我沒有看到她。

我暗自納悶,鄭雨溪去了哪兒呢?第一節課時,我還見過她。我又恍然想起,進入會場時就沒有見到她。

她向來都是很準時的。我又一次長頸鹿似的向四周看了一遍,這一次我的視野範圍比上次要大得多,可我依然沒有見到她。

馮先生在杜院長的陪同下已經離場,我用敬重的目光望着他們從我的視線里消失。這時,我才轉身問旁邊的同學是否見過鄭雨溪,他們都搖頭說沒有見到。

我突然有了一種預感,鄭雨溪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於是,我心裏便忐忑不安起來。

一回到教室,我就亟不可待地給鄭雨溪打電話,《兩隻蝴蝶》的優美旋律頓時在我耳邊響起來。

原來,她的手機就在課桌的抽屜里放着。手機沒有帶在身上,難道她真的出現了什麼不測?我的腦袋嗡地一下頓時大起來。

我飛身跑出教室,去了徐老師的辦公室,我猴急的樣子把徐老師嚇了一跳。她讓我別急,有事慢慢說。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鄭雨溪不見了!」

徐老師不慌不忙地說:「在去會場之前,杜院長把她找去了。」

我頓時放下心來。爸爸有事把女兒找了去,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是沒有必要擔心的。

我哦了一聲,不好意思地說:「原來是這樣的,我……走了。」

我逃也似地離開了徐老師的辦公室。

7

午飯時,鄭雨溪還沒有回來。直到下午放學,我依然沒有見到她。不知道杜院長找她會有什麼事,怎麼這麼久還沒有回來。

教室里缺了鄭雨溪,下午上課的時候,我感到渾渾噩噩的,如同夢遊一般。

下午放學時,林若雪忽然找到我。我吃驚地看着她,她面色凝重地說晚上蘇曼請我吃飯,說有重要事情要對我說。

她會有什麼重要事情?我原本要說她有事為什麼不打電話,非要讓我和她一起吃飯?

可轉念一想,去黃山時我一口回絕了她的要求,對她原本就有一些愧疚。再說,一連幾天沒有見到蘇曼了,並且也沒和她通電話。況且,現在鄭雨溪又不在,去見見她也是不錯的選擇。

臨走前,我又去了趟餐廳,鄭雨溪仍舊沒有回來。

從餐廳出來,我和林若雪一起向學校門口走去。

8

鄭雨溪出現時,已是第二天下午放學的時候,我正往宿舍走去,她像一隻從天而降的白鴿橫空而出。

她大聲叫喊着我的名字:「程越,程越。」

她身穿天藍色花紋的休閑裝,笑眯眯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我見到她時,臉上並沒有太多驚喜。我驚愕地看着她,問:「你……你幹什麼去了?」

她笑得很可愛,說:「爸爸找我了。」

我定定地看着她,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猛然發現眼前這個鄭雨溪徹底變了樣兒,眉間的哀傷和憂鬱一夜之間都不見了。她臉上充滿陽光。以至於讓我心生疑惑,面前這個春風滿面的女孩是鄭雨溪嗎?

她一臉喜氣地看着我。

我有些冷淡,哦了一聲,垂下頭,愣愣地瞅着我剛買的白色運動鞋。

她笑着說:「程越,今天晚上我可以請你吃飯嗎?」

我一臉惶惑,說:「吃飯?」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去哪裏呢?」

她並沒有注意到我神情的變化,笑眯眯地說:「小雨點,怎麼樣?」

這要是在以前,我準會興奮地蹦起來,可是,今天我有一些遲疑了。

她彷彿看透我的心思,說:「你怕花錢嗎?放心好了,我請客。」

我搖了搖頭,表示並不是因為錢的事才遲疑的。我沒再說話,沉默片刻,說:「好吧。」

她似乎很興奮,說:「今天晚上,小雨點不見不散,好嗎?」

我乾笑了一聲,說:「好的,我先回宿舍一趟,待會兒就過去。」

她甜甜地笑着,說:「好的。」

她轉身走了,離開的時候,依然像一隻白鴿從我眼前輕飄飄地飛走。我臉上的異常,她並沒有察覺。

回到宿舍,我平躺在床上,腦子裏亂作一團,兩眼直勾勾地瞅著房頂。我一直這樣躺着,一動不動地躺着,宛如一具殭屍。

直到窗外的光線有些暗了,我才慢吞吞地從床上爬起來,去了趟洗手間,面對鏡子看了看我那張獃滯而又毫無血色的臉,然後走出宿舍。

來到小雨點酒吧時,裏面已坐滿了人,剛進門,我就望見鄭雨溪在沖我招手。她所在的位置,正是入學時我請她吃飯時的位子。我怕她看出我的異常來,笑着沖她招了招手,快步來到她的身邊。

我和她面對面地坐下來。菜已經上來了,是三菜一湯,居然為我要了啤酒,點了可樂。在我看來,這已經夠奢侈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想起請我吃飯,我和她相識這麼久,她從來沒有主動請我吃過飯,有時我提出來請她吃飯,她從來不同意。

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何像換了個人似的,居然想起請我吃飯。

她定定地看着我,說:「程越,剛開學時,你就是在這裏請我吃飯的。這一次算是我對你的回請吧。」

我笑了笑,沖她點了點頭,並沒有說話。

她一改往日的做事風格,熱情地招呼我趁熱快點吃菜,還主動為我滿上一杯啤酒,然後用可樂與我碰杯。

她臉上充滿了歉意,說:「程越,我倆認識這麼久,回頭想想,我欠你的實在太多了!」

我怔怔地望着她,實在搞不明白她說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恍然間,我感覺到,坐在我面前的,並非我一直苦苦追求着的夢中女孩,她已成為一個與我毫無瓜葛的陌生人。

她今天很健談,甜美的話語宛如清澈的泉水,源源不斷地從那張櫻桃般紅潤的嘴巴里流出來。

她並沒有留意到我表現出來的異常,只是自顧自地說着話,說:「記得剛開學時,你請我在這裏吃飯,你說喜歡我,我站起身就走了。

對不起,今天,我鄭重地向你道歉。你知道嗎?我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你對我的愛,我卻一直在迴避着你!程越,你知道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嗎?」

聽了她的這番話,我簡直要窒息過去,我的腦袋如同剛剛被格式化的電腦硬碟,裏面空蕩蕩的。

9

我的臉袋垂得很低,連抬起頭看她一眼都不敢。

她沖我莞爾一笑,露出了美麗潔白的牙齒。

片刻后,她的表情又凝重起來,說:「我跟你提起過,我媽媽叫鄭然,村子裏鄭氏家族的女子身上遺傳著一種怪病。她們從出生到長大,整個生長過程與常人沒有任何區別。可是,她們一旦到了中年,就會出現全身肌肉萎縮,最後直至死亡。鄭家的子女和外姓子女結婚後生下的女孩,這種怪病的發病率非常高。這種病鄭家人去了許多醫院,都沒有破除這個怪病的魔咒,醫生說是因為染色體異常造成的,目前還是一個世界性的醫學難題,目前的醫學尚沒有醫治的辦法。這個魔咒已經在鄭氏幾代人身上得到應驗。你是知道的,媽媽就是在我三歲那年離開人世的。」

如此令人感到恐怖的事情,居然發生在鄭雨溪的身上,我的心頓時一分為二,宛如一個西瓜被刀砍成兩塊。

讓我吃驚的是,她在講述這件事的時候,除了臉上充滿悲傷外,並沒有我預料中的花容失色。

我驚愕地看着她,胸口彷彿被人捅進一把鋒利的刀子,血在啪嗒啪嗒地滴下來。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關於鄭家的這些事,我原本是不知道的。我長這麼大,媽媽在我的腦子裏沒有任何印象,除了那幅油畫,連媽媽的照片也沒見過。小時候除了知道媽媽的名字叫鄭然,並不知道媽媽究竟去了哪裏。我是跟着爺爺奶奶長大的,只有爸爸回家時,才能見到爸爸。記得,讀初中時一個夏日的夜晚,深夜突然狂風大作,接下來就是電閃雷鳴,我睡在一張小竹床上,被突如其來的雷電驚醒。隔壁的爺爺從床上起來關好屋子的門窗后,長長地哀嘆一聲,和奶奶說起悄悄話。風雨已漸漸停息,我已毫無睡意,隱約聽見爺爺和奶奶說起有關鄭家的事。大概是從小沒有了媽媽的緣故,我很好奇,於是悄悄起了床,將耳朵貼在那扇薄薄的木門上,在那個漆黑的夜晚,我終於聽到關於鄭家女子身上遺傳著一種怪病的事……」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心如刀割,我想那時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怕她看到我醜陋的面孔,腦袋貼於胸前。

我的腦海里冒出一句話:在一起並非是最美麗的愛情。深愛一個人,並不是不擇手段地據為自有,而是為了她一生的幸福,含淚悄然退出。

她的聲音在我聽來,不再是往日的悅耳動聽,聲音除了有些沙啞外,還有一些凄厲,我心裏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她拿起筷子,讓我快些吃菜,說再不吃菜就涼了。想不到,這種情形下,她還能吃得下去。我只好夾了幾根黃瓜條放進嘴裏,在她面前做了做樣子。

她臉上沒有絲毫的恐懼,說:「自從知道了這個可怕的消息,我感覺到自己像是背上了一座山。飯吃不下去,覺睡不着,學習成績也大幅下降。我晚上經常做噩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可怕的骷髏,每次從噩夢中醒來,全身常常都被汗水浸透。

爺爺見我快瘦成一把骨頭,以為我病了,打電話找來爸爸。爸爸帶我去了醫院,從頭到腳都查了個遍,一點問題都沒有。

我怔怔地看着她,問:「後來呢?」

她苦笑了一聲,說:「隨着我慢慢長大,我漸漸忘掉這件事。等我上了高中的時候,我從爺爺的柜子裏翻出了一幅油畫,就是那幅《楓葉圖》。爺爺說那是媽媽畫的,大概受了那幅畫的影響,我選擇了學美術。高二那年,學校里有不少同學在背後對我議論紛紛,不知道他們從哪裏聽來的消息,說我長大後會得一種不治之症,年紀輕輕的就會死去。這些話終於傳進我的耳朵。我哭了整個晚上。第二天,我去了醫院,以晚上失眠為由讓醫生為我開了安眠藥,幾天後,我又去醫院開了安眠藥。那一粒粒白色的藥片我已經攢了五十多片,只要再去幾次醫院,我打算將那些藥片一次全部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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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讓愛多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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