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胡地西風卷蒼狼 第八十七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七)

第一卷 胡地西風卷蒼狼 第八十七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七)

周軍所為何來,每個人心裏都很清楚。

當初柴宗訓與趙匡胤在汴梁城外約定,以皇位換自由,為了打消趙匡胤的疑慮,他告訴趙匡胤的是,自己準備到西域去做個富家翁。

這件事雖然沒有經過刻意宣傳,但早已傳遍天下。

畢竟這是兩個「皇帝」之間的約定,天下人都很好奇,是什麼,讓柴宗訓居然獲得了一次千古未有的「皇帝二次創業」的機會。

可是真的有人相信柴宗訓來西域,只是為了做個富家翁嗎?

除非是腦子被門夾過,才會有人這麼想。

幾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是,柴宗訓來西域,肯定是為了積蓄力量,東山再起!

那麼問題來了——

柴宗訓只帶着區區三千人來到西域,他憑什麼東山再起,復興大周?

毫無疑問,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到了歸義軍身上。

畢竟這是整個西域唯一的一支純漢人的軍事力量,而且他們在西域盤亘上百年,根深蒂固,又心向漢人。

很多人甚至一早就在懷疑,柴宗訓是不是和歸義軍之間,早已有了什麼協議,所以才主動放棄皇位,率軍來到西域發展?

但世界上即使所有人都誤會了,卻仍有一群人知道:他們和柴宗訓之間從來就沒有什麼協議!

這群人,自然就是歸義軍自己內部的人!

其中曹煜可身為歸義軍節度使曹元忠的兒子,當然也很明白這一點。

所以他也輕易就能聽懂曹元忠問他的那些話的含義。

曹元忠在猶豫,他猶豫的,不是去不去見柴宗訓,而是要不要把歸義軍的領導權交出來?

去見柴宗訓,就意味着他承認了柴宗訓的身份,而當初,歸義軍是主動向周朝柴氏遞交過歸附表的,從義理上來說,他們也算是周朝的臣屬,只要不向趙匡胤那樣直接舉起反旗,他們就沒道理拒絕柴宗訓的徵召。

但若是不去,又怕被人說他們歸義軍出爾反爾,當初見到周朝勢大,就主動上前歸附,如今見到周朝被宋朝取代,柴氏被人趕出了京城,他們又翻臉不認人,做出背主投敵的事來。

這對歸義軍的聲譽,將是一種沉重的打擊!

所以也難怪曹元忠,明知道周朝的皇帝就在城外,他卻躲進了自己的書房裏,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但曹煜可轉念一想,這不正是我的一個機會嗎?

要知道,曹煜可在歸義軍內部,其實身份也有幾絲尷尬。

因為他並不是曹元忠的嫡子,而是曹家的義子。

這話怎麼說呢?

原來曹煜可的母親並非漢人,而是一名胡姬。當初她跟着自己的丈夫準備到中原去做生意,結果經過沙州,遇到回鶻人的馬匪劫掠,她的丈夫被馬匪殺死,而她則幸運的被歸義軍給救了下來。

來到沙州城之後,這位胡姬因為長相美貌,被歸義軍的節度使曹元忠看上,準備納她為妾。

但這時候這名胡姬已經懷了身孕,她很愛自己以前的丈夫,不肯把孩子打掉,於是曹元忠也沒辦法,就答應了她,等這個孩子生出來以後,把他視作自己的親生子撫養,除了不能進曹家的族譜,他的一切都和曹家的嫡子沒有任何區別!

亂世之中,很多女人也是身不由己,那胡姬雖然對曹元忠並沒有感情,但是為了能獲得穩定的生活,為了自己的兒子,最終也不得不含淚下嫁,進入了曹家成為妾室。

所以當曹煜可出生之後,他也順理成章的成了「曹家人」。

只是他這個「曹家人」,除了名字姓曹以外,連族譜都不能上,平時曹家有宗祠祭祀,他也只能站在門外,不得踏入宗祠一步,外人雖然待他也如曹家的族人一般,但他自己卻心知肚明,他與曹家之間,始終有着一層隔閡。

一直以來,他都在考慮著要如何融入曹家,讓曹家人真正的接納自己,尤其是曹元忠,這位歸義軍的大統領,雖然一直以來都堅實的履行着自己的承諾,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兒子一樣對待,但他卻看得很清楚,曹元忠和他之間,始終有一層疏離,這是血脈之間的不同帶來的冷漠感,以及對他那個早已經死去的「親生父親」的一中心結。

如今曹元忠竟主動向他袒露自己的心跡,在他面前毫不猶豫地展示出自己的遲疑,這如何能不讓曹煜可欣喜不已?

曹煜可立即仔細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認真考慮良久,才緩緩地對曹元忠說到:

「孩兒以為,父親還是出城與他們見上一面的好!」

「哦,為什麼?」曹元忠似乎故意為了考較他,又或者是自己確實拿不定主意,用深邃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裏卻不咸不淡地問了一句。

曹煜可舔了舔略顯乾涸的嘴唇,緊張地說到:

「周朝人不遠萬里而來,如果不達到目的,他們肯定不會罷休。現在他們就在城外,不管父親出不去出,問題就在那裏,始終要解決,父親躲得過一時,但躲不過一世!」

曹元忠的眼神漸漸黯淡下來,但很快又爆發出一陣璀璨奪目的光芒。

他微微點了點頭,欣慰地說到:

「你說得對,問題如果不得到解決,就始終在那裏,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

說到這裏,他彷彿下定了決心,猛地一轉身拽起衣架上的外套,對曹煜可吩咐到:

「既然如此,走,那我們就出去和那位大周朝的小皇帝見上一見!」

曹煜可心裏一喜,這是曹元忠為數不多的幾次對自己的贊同,這讓他心裏很高興,同時也感覺跟曹元忠似乎又近了一步。

於是他趕緊跟隨着曹元忠的背影,彷彿就緊緊貼在他的影子後面一樣,喜氣洋洋的走出了房間。

兩人離開書房,穿過大堂,很快來到大門處的露天宅院。

正在這時候,大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接着人聲鼎沸,似乎有一大群人正在朝門內走進來。

曹煜可抬頭一看,剛好看到兩個龍精虎猛、膚色黝黑的年輕人,帶着一群身穿披甲的士兵,正大步流星般朝他們走過來。

「大哥,二哥……」

這兩個年輕人正是曹元忠的親生子,曹氏歸義軍的第四代領導人曹延祿和曹延恭。

兩人都繼承了曹元忠幾乎所有的外貌特點,比如臉型圓潤,雙目傳神,相貌剛毅,不怒自威,而且膚色也一樣呈現出古銅色,那是經常在野外行軍打仗、風餐露宿所形成的。

曹煜可快步地從曹元忠身後走出來,想跟這兩位兄長打招呼,哪知道兩人卻像根本沒看到他一樣,徑直從他身旁走過,理也懶得理一下,直接來到曹元忠身前鞠了一躬。

「父親,聽說周朝的那位小皇帝已經到城外了?」年歲稍長的曹延恭悶聲悶氣的問到,他的聲音十分洪亮,聽起來向自帶了大喇叭一樣,這句話剛一說出口,整個院子裏都能聽見了。

曹元忠也不責怪他倆無理,似乎若有若無的看了曹煜可一眼,這才回答到:

「是,父親正準備出城去見他,你們倆既然趕回來了,那就跟我一同出城吧。」

「父親!」旁邊的曹延祿卻打斷了他,眉頭隱含憂慮地說到:

「周朝人會不會在使詐……」

和曹延恭比起來,曹延祿的聲音略顯沉穩,但卻同樣洪亮,不愧是親兄弟,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但曹元忠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搖頭道:

「你多慮了!」

說完他像是懶得再跟曹延祿廢話,徑直繞過他身旁,準備朝大門外走去。

「父親!」曹延祿又叫住了他,小心翼翼地說到:「要不孩兒多帶些兵將出城,萬一,孩兒是說萬一,發生了什麼意外,也好及時作出應對!」

曹元忠豁地回過頭來,眼中一抹寒芒一閃而逝,瞪了他一眼。

「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整天疑神疑鬼嗎?」

說完他再不搭理曹延祿,大步流星般走出了大門。

身後只留下曹延祿,尷尬地站在原地,彷彿周圍所有的人都在用同情的目光打量着他,令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跟開了間染色鋪子似的精彩。

原來這曹延祿和曹延恭雖然是親兄弟,但兩人的性格,卻相差極大。

曹延恭性格豪邁,直爽大氣,在歸義軍內部,人人稱讚,很多人都認為他將是未來歸義軍毫無爭議的繼承人。

但曹延祿雖然看似豪爽,實則內心略有些陰暗,他經常不吝於把人往最壞的一方面去想,對待外人十分苛刻,就連對自己的下屬也動輒打罵,得罪了歸義軍內部很多人。

他和曹延恭一樣,也是歸義軍下一任領袖的有力競爭者,但是無論在曹家內部還是在歸義軍當中,都有很多人不看好,認為他為人太陰損,有失歸義軍「義」字當頭的風範。

可偏偏曹延祿有自視甚高,覺得和那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兄長比起來,自己允文允武,文武雙全,憑什麼大家都更好曹延恭,而不是他這個同樣身為嫡子的弟弟?

所以他也經常在曹元忠面前偷偷地說曹延恭的壞話,甚至有時候還會做一些陷害曹延恭的事,這些事曹元忠都看在眼裏,表面上雖然什麼都不說,可心底里,已經對曹延祿有了一定的厭惡。

這就是為什麼曹元忠看到他這個親生兒子,甚至比對曹煜可更加冷冽的原因。

曹煜可也在院子中逗留了片刻,他看到曹延祿一臉的憤恨,本想上前寬慰他幾句,但就在這時候,剛剛踏出大門的曹元忠忽然回過頭來,冷冷地對他喝問一句:

「還站在那兒幹什麼,你不是要跟我一起出城嗎?」

曹煜可心裏一驚,不知道曹元忠這是什麼意思,但卻不敢怠慢,連忙一溜小跑跟了出去,繼續追在曹元忠的背後。

幾乎與此同時,曹延恭也大步跟了過來,站到曹元忠左後方,表現出一副拱衛的狀態。

只有曹延祿還依然杵在院子當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臉上寫滿了大大的尷尬。

片刻之後,曹元忠父子三人,帶着數十名兵將來到城門外,吩咐城頭的士兵立刻將大門打開。

李筠就一直等在大門外,雖然那通報的校尉去了許久,但他卻耐性十足,在城頭數百名士兵的集體注視下,不但沒有表現出任何怯懦,反而饒有興緻地一直在打量著沙州城的城防,甚至偶爾還會做出些評頭論足的模樣。

待到大門打開的聲音傳來,他卻立即恢復了正形,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端坐在馬背上期待的看着緩緩拉開的大門。

須臾,曹元忠等人從大門內魚貫而出。

「哈哈哈,曹將軍,真是久仰大名啊!」

曹元忠剛一出現,李筠就認出了他,因為在數十名出城的騎兵當中,他走在最前方,氣度又最沉穩威嚴,讓人一眼就不難分辨出他的身份。

李筠立刻大笑着迎了上去,引來歸義軍部分軍士的一片緊張,有幾名士兵甚至偷偷把手放到了刀柄上。

但曹元忠及時做出了制止的手勢,同時也大小著朝李筠迎了上來。

「哈哈哈,這位想必就是昭義軍節度使李太尉吧?真是久仰大名,聞名不如見面啊!」

兩人雙雙策馬向前,雙臂搭在一起,看上去就像多年不見的老友,關係十分親密,彼此之間一直都洋溢着熱情的笑容。

可是私底下,兩人手臂剛一接觸,卻已經各自使力,狠狠地掐住了對方的手臂,似乎想將對方掀翻下馬。

這是一種暗中的逐力,兩個都想藉此給對方一個下馬威,以方便為接下來的談話佔據上風。

但兩人畢竟都是名將,力氣竟然也不想上下,雙方僵持了一陣之後,發現除了胯下的戰馬在微微打顫,竟然都拿對方沒什麼辦法。

於是在眾人根本沒注意到的情況下,兩人又暗中撤去了各自的力道,相視一笑,隨即像是正常拜會一樣不露痕迹的鬆開了臂膀。

這一陣,兩人算是心照不宣的打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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