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胡地西風卷蒼狼 第八十八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八)

第一卷 胡地西風卷蒼狼 第八十八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八)

曹元忠、李筠二人經過簡單的試探,確定了對方是和自己一樣的勇武之輩,當即心裏也就卸下了輕視,開始將對方當做同等級的對手來談判。

曹元忠首先開口問到:「李將軍遠道而來,真是稀客,只是不知道您這次大駕光臨,可是有什麼要事?」

李筠心知他是在裝傻,也不戳破,只是故作驚訝的反問到:「哦,難道說曹將軍還不知道在中原發生的大事?」

「有什麼大事?」曹元忠嘴角微微抽搐,卻不得不順着他的話往下問。

李筠當即很自然而然地說出:「本將這次前來西域,其實也是身不由己,唉……」

曹元忠嘴角又抽了兩下,雖然明知道他是在賣關子,卻還是拿他沒辦法。

因為他很清楚,李筠說這些話,就是想讓自己接着往下問,只要自己接着問下去,他就能順理成章地說到周朝幼帝的事,然後再接下來,他又會說到幼帝被逆臣逐出京城,走投無路,如今只好來投靠自己,而自己礙於臉面,肯定不能說出拒絕的話來。

那投靠之後呢?

接下來他們肯定就會藉著幼帝的身份,逐漸蠶食歸義軍的領土和軍權,再接下來……

恐怕就沒自己什麼事了!

好陰險的傢伙!

曹元忠自覺已經看透了李筠的心思,當然就不會順着他的意思繼續往下說。

他乾脆趁著李筠故意停頓下來,等待自己問話的機會,把視線穿過他的身體,投向了身後那支亂鬨哄的軍隊。

然後他就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身材矮小的柴宗訓。

「這就是幼帝……」

曹元忠看到柴宗訓的時候,心裏還有些驚訝,因為他雖然早已聽說柴宗訓年紀很小,但是直到真正看見他本人的時候,才知道他原來真的就這麼小!

這個年紀……應該跟自己的孫女兒差不多吧?

可是聽說就是這位小皇帝,在大廈將傾之際,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力挽狂瀾,不僅順利的從叛賊趙匡胤手中脫身,還順道拐走了朝廷的兩位宰相,以及邊疆的兩大節度使。

歷來很少有皇帝能獲得「二次創業」的機會,可這個柴宗訓,偏偏卻騙過了英明神武的趙匡胤,還能率領大軍,穿越吐蕃高原,把近三千人全都平平安安地帶到西域來。

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就連曹元忠自己,捫心自問恐怕也不能比柴宗訓做得更好。

所以他們就這麼有信心,來我歸義軍大搖大擺的搶地盤?

想到這裏,曹元忠又有些窩火。

畢竟他曹家已經在傻瓜二周繁衍生息了上百年,對歸義軍的統治也已經歷經三代人,而柴宗訓,卻只是一個被逆臣賊子謀朝篡位的落魄皇帝,還是個連乳毛都沒長齊的黃口小兒,居然就敢到自己的地盤上來稱王稱霸……

若是真的讓他得逞了,那以後歸義軍還有什麼臉面,自稱曾是這片土地的霸主?

曹元忠的臉色逐漸變冷,目光一直死死地盯在柴宗訓身上,卻沒注意到這時候身前的李筠好像說了句什麼。

而李筠本來還想着等曹元忠問話,接下來再如曹元忠所想的那樣,順理成章的把柴宗訓給搬出來,並試圖用言語擠兌曹元忠,讓他把柴宗訓奉迎進城。

但他左等右等,曹元忠不僅沒說話,連眼睛都不知道看向了哪裏,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裏的樣子。

這下李筠也有些不高興了,回過頭順着曹元忠所看的方向望了一眼,頓時心裏微微一緊。

他發現曹元忠正在仔細地打量著柴宗訓!

如果這是在金鑾殿上,那曹元忠的行為,就可算是大不敬了!

畢竟歷來臣子覲見皇帝的時候,絕對不允許盯着皇帝的臉一直看,因為這是對皇權的不尊重,也是對尊卑的踐踏。

可現在他們畢竟是有求於人,李筠也不可能明著指責曹元忠,所以他只能憋口氣微微抿了抿嘴唇,然後對曹元忠說到:

「曹將軍,請問如今歸義軍可還是奉我大周為中原之正統?」

曹元忠正在仔細地打量著柴宗訓,根本沒注意到李筠說了句什麼,於是隨口回應了一個困惑的眼神:

「嗯?」

李筠眼神微微閃爍,繼續問到:「請問曹將軍,你們歸義軍,如今可還依舊奉我大周為中原正統?」

曹元忠這才反應過來,可隨即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意識到,李筠這是在比他表態啊!

何為正統?

正統就是法統,是天道,是宗周之正,是公認的天下之主!

按理說當年歸義軍可是向大周朝廷遞交過歸附表,那時候他們就將大周視為中原的正統,雖然當時中原遠不止大周這麼一個漢人統治的國家,但歸義軍認為大周最強大,最有可能一統天下,所以他們將大周視為日後的天下之主,也視為自己的靠山。

可誰曾想天下大勢,變化的太快太刺激了,本以為風雨飄搖隨時有可能被異族吞併的歸義軍還沒先滅亡,而所有人都看好的有可能一統天下的大周,卻已經先一步滅國,這就導致了很多向曹元忠這樣的人,甚至都來不及做出反應。

靠山倒了,反過來卻要依靠到自己頭上,這讓他上哪兒說理去?

要是搭理吧,人家頭上掛着皇帝的名號,雖然遠來是客,卻有可能客大欺主,反過來奪走自己的地盤。

要是不搭理吧,當初自己又眼巴巴地向人家遞了歸附表,一副誠心投靠的樣子,可如今人家才剛剛落難,自己就翻臉不認人,這讓天下人以後怎麼看歸義軍?

歸義軍,歸義軍,這支軍隊的軍魂就是一個「義」字當先,要是連「義」都丟了,還有臉叫歸義軍嗎?

曹元忠當初之所以拖着不肯出來見柴宗訓,就是因為擔心會遇到這個難題。

可沒想到,該來的始終還是會來,他怎麼躲都躲不過!

不過好在曹元忠既然出來了,就說明他早已經做好了面對這個難題的準備,因此面對李筠的問話,他也很快給出回答。

「漢天福十二年(947年)七月,本將曾派人前往汴梁城,向高祖皇帝(劉知遠)遞交歸附表,高祖皇帝封末將為特進、檢校太傅;漢乾祐二年(949)五月,高祖劉知遠駕崩,隱帝劉承祐繼位,末將又派人進京遞交歸附表,隱帝封末將為歸義軍節度使、特進、檢校太傅兼御使大夫、譙郡開國候;周顯德二年(955年)五月,世宗柴榮繼位,末將三度派人進京遞交歸附表,世宗皇帝以末將為沙州節度使、檢校太尉、同平章事……」

「一直以來,我歸義軍始終都想內附中原皇帝,只為讓我歸義軍的百姓能離開這西域苦寒之地,回到中原,過上安康幸福的好日子,可無論是哪朝皇帝,都從未重視過我們,他們只把我等的歸附當做自己的功績,以為賞個官,賜個爵,就算是天大的恩典,可他們從來沒想過,我們要的不是沙州節度使,不是檢校太尉,不是特進,也不是開國候,更不是什麼御使大夫……」

「我們要的,只是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生活,遠離戰爭,和中原的那些百姓一樣,豐衣足食,不用受異族的壓迫,也不用每天過着朝不保夕、不知道下一頓飯在哪裏的日子!」

「李將軍,我說的這些,你能明白嗎?」

曹元忠一口氣說完一大串話,然後雙眼死死的盯着李筠。

李筠沉默了。

曹元忠說的那些話,看似和他的問題毫無瓜葛,簡直風牛馬不相及,但實際上,他的字裏行間卻全都在透露著同一個訊息——

歸義軍要的,不是正統,而是能讓他們生活得到保障、過上好日子的皇帝!

換句話說,誰能幫他們打敗異族,或是能把他們接回中原,讓他們跟中原百姓一樣不用整日為異族的侵略而擔驚受怕,那麼他們就奉誰為正統!

而這番話,無疑也就等於變相拒絕了柴宗訓!

雖然柴宗訓自詡為大周的皇帝,而且他也的確是大周正統的繼承人,但問題是,他現在無權無勢,無兵無馬,只是一個被叛賊驅逐出京城的落魄皇帝,他自己尚且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拿什麼來保障歸義軍的安全?

所以曹元忠的意思,就是我以前奉你為正統,那是因為你強大,足以保護我們,但現在,你自身都難保了,那你還是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咱們好聚好散吧。

這番話雖然聽上去有些難聽,但是沒辦法,這就是現實。

不是說歸義軍不講義氣,但問題是,歸義軍自己都處於夾縫之中,還在努力求生存,哪有什麼餘力去接濟柴宗訓?

更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把歸義軍的主導權交給他這樣一個落魄皇帝,否則萬一惹惱了新崛起的大宋,那歸義軍就等於斷了自己所有的後路,留給他們的,就只剩死路一條了!

不是我不想講義氣,但問題是,我們也要恰飯呀!

曹元忠的態度,無疑是讓李筠惱火的。

他甚至一度想破口大罵,罵曹元忠亂臣賊子,罵歸義軍徒有虛名,罵曹家的人趨炎附勢、出爾反爾,全都是腌臢齷齪的小人!

但是他畢竟不是李重進,不會像李重進那麼衝動,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一點兒轉圜的餘地都不給人留。

他在反覆思索之後,反倒是對曹元忠湧出了幾分同情。

想必曹元忠其實也不好說出這些拒絕的話,否則他就不會採用如此婉轉的表達,而是直接告訴他,歸義軍不歡迎你們了!

他應該也是迫不得已,而且以歸義軍目前的處境來說,也確實很難接納柴宗訓他們這幫人。

所以曹元忠說的那些話,是他的肺腑之言,同時也是他的無奈之舉。

想到這一點,李筠心裏頭的氣就消了大半,但他還是不想放棄,就只能苦笑一聲,對曹元忠回到:

「所以曹將軍現在的意思,是誰只要佔據了中原,你們就奉誰為正統,聽他的話?」

曹元忠默默眨了眨眼睛,也不說話,就當是默認了。

李筠乾脆把心一橫,直接伸出雙手說到:「既然如此,那就請曹將軍把我給綁了吧!還有身後那些人,包括我大周的皇帝陛下,也請曹將軍一併給綁了,好交給你的新主子,建功立業!」

曹元忠聞言大驚,臉色一變喝問到:「李將軍何出此言?」

「曹將軍自己心裏清楚!」李筠倏然橫眉怒目道:「宋朝皇帝趙匡胤將我等視為心腹大患,為了消滅我們,甚至不惜派人千里迢迢深入吐蕃高原,勾結吐谷渾人半道截殺我們,若是曹將軍能將我等抓住,甚至將我等的人頭送回汴梁城,那曹將軍剛才說的那些話,全都可能成為事實,甚至曹將軍還有機會登堂入室,跨入宋人的朝堂,怎麼,這不正是曹將軍所夢寐以求的嗎?」

曹元忠聞言好一陣沉默,隔了許久,才深深嘆了口氣道:「李將軍誤會我了……我曹元忠雖然三心二意,但絕非賣主求榮之人!我之所以做出這等苟且之事,絕非出自我本意,只是為了沙州城和瓜州城的百姓,不得不昧著良心……唉,若是李將軍坐到我的位置上,恐怕就能理解我的苦衷。」

「哼,我倒是敢坐,可你肯讓嗎?」李筠根本不聽他任何解釋,直接咄咄逼人的向前踏進一部。

他胯下的戰馬揚了揚馬蹄,噴出一口乳白色的氣息。

曹元忠面色微慍,卻又很快給掩飾了下去,只是用無奈地口吻說到:「我倒是敢讓,可李將軍坐得穩嗎?」

「坐不坐得穩,那得等坐過之後才知道!」李筠輕輕冷哼了一聲,隨即高傲地抬起頭顱說到:

「不過我可不像曹將軍,我心裏有尊卑,有正統,這個位置,除了我大周的皇帝陛下,沒有誰可以隨隨便便坐上去!」

曹元忠抬起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又把目光投向了更遠處的柴宗訓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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