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之華靡如絲――秋風

唐棣之華靡如絲――秋風

走下山嶺,茂密的銀杉樹筆直衝天,枝椏攀沿,離樂聲越來越近,這才看清林子盡頭是一頂木棚,恰有清溪流過,水聲潺潺,而坐於瑤琴前的男子淡黃色布袍,看不清面容,周圍數名侍從皆是或踞或坐,擊打相和。

我伏在一棵古衫后,沒料到甘泉宮竟有這般情致高雅之人。

只見一名背對着我的年輕男子擊掌道,「鳳翎古曲,胸有百萬雄兵,才能奏出如此氣魄。」

撫琴男子抬起頭來,「朕願聞司馬侍中高見。」

我一驚,原先只知劉徹通音律,卻沒料到能彈得一手好琴,比我的指法更為嫻熟大氣。

年輕男子趕忙斂衣站起,躬身一拜,「臣遷不敢當,自幼隨家父遊歷四方,薄有淺見。」

他便是日後的太史公司馬遷!一部史記流傳萬古。

劉徹不為所動,繼續道,「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方解道也,萬物之法存於有形,而寓於無形。」

「臣去年南遊江淮,水秀山明,又至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遊於湘水之中,臣方有領悟。」

「何悟之有?」

「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可黃老之學,並不適於我大漢天下。若是皆與世無爭,何以國治,又何以民安?北定匈奴更無甚期矣。」劉徹撥弄著琴弦,擲地有聲。

「陛下是國主明君,尊儒術,亦是大漢國勢所需,臣乃一介書生,於治國上無甚見地,唯喜暢遊山水,記錄奇聞異事,以承父業爾。」

「老太后在世時,朕通讀南華經與齊物論,不下數百遍,道家精髓,早已化於胸中矣。」

司馬遷攤開手中的竹簡,「陛下這闕辭賦,便有囊括萬物之氣魄。」

少年特有的磁性嗓音朗聲念起,「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我靠在樹上,仰頭望着通天的枝椏,綠葉迴旋中,彷彿刮過漠北來的風,將胸膛中吹得寥廓寂然。

「美中不足,少了一闋辭目。」

「樹后之人,聽了半晌,可有所獲?」劉徹起身提高了音調。

我身子一震,只得硬著頭皮走出。

「這位是?」司馬遷轉過身子,疑惑道。

「蘇林,宣朕旨意,招仙閣宮婢侍從,一律打入曝室。」

「不!臣妾私自出閣,自來領罰!」我伏身在地,因着只穿了繒衣,石子嵌進膝頭肉中,火辣辣地疼。

「立刻去辦。」劉徹不為所動。

「臣妾是循着音律而來,不知是陛下在此,臣妾願代他們受罰。」

司馬遷垂首立在一旁,原本樂聲溶溶的氣氛,登時緊張起來。

劉徹微微挑眉,「若是你能將此鳳翎古曲奏出,且無一音不準,再說出一個令朕滿意的辭目,此事做罷,否則,便如方才所言。」

這明是故意為難與我,我不過才聽去一遍,不錯一音斷無可能。

「鳳翎古曲非數月,則凡人不能也…」司馬遷忍不住開口。

「奏不出便退下!」劉徹有些不耐煩。

「臣妾願一試。」

起身時,膝蓋疼的麻木,一個不穩歪在地上,右手沾了泥土,這般狼狽地坐在琴旁,蘇林遞來帕子,我卻徑直拂上琴弦。

隨意撥出幾個音階,將此琴的韻調拿捏穩准,簌簌風動,心裏寧靜下來,那繚繞的情緒翻湧而至,手指隨心而動,最初的幾個生澀后,流暢悠遠的琴聲蕩漾開來。

我輕輕闔上眼眸,清音婉轉,彷彿不受我所控一般,鳥羽振翅聲漸響,抬頭卻見林中不知何時棲了群山鳥,輕飛盤旋。

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我反覆唱着這兩句,竟不能自已。

一曲終了,我望着劉徹,「草木零落,美人遲暮,便叫做秋風辭好了。」

「此番滋味妙極,秋風辭,好個秋風辭!」司馬遷竹簡一揮,讚歎之情溢於言表。

「既然能使向來自恃甚高的郎中令開口,此事便算你過關,退下。」

「諾。」我長舒了一口氣,才發現站起時,雙腿都有些打顫。

「恕微臣唐突,想必娘娘便是李美人罷。」司馬遷恭敬地拜道。

我微微點頭,「久聞司馬遷大名。」

他一愣,旋即笑道,「遷自認閱人無數,卻未料深宮內也有這般玲瓏之人,美人請。」

「將這闕秋風辭掛於延壽館東閣…」劉徹的聲音遠去,我快步離開,低頭才發現,裙擺上浸出斑斑嫣紅。

回到招仙閣,南陵扶我坐定,「美人,您去了哪裏…」話未說完,看到殷紅一片,她更是捂住小嘴。

膝頭上的嫩肉翻卷,鮮血順流而下,我命她不要聲張,悄悄取來半碗烈酒,忍痛擦凈了傷口,擰乾熱水浸泡的綿帛,簡單地包紮上。

日頭已西,晚膳卻仍未擺上,正在我吃着午時留下的餅餌充饑時,卻見一行司膳小黃門魚貫而入,各色食盒鋪在桌子上,我和南陵面面相覷。

「本宮用不了這許多,留下一盒粟米、一盒羹湯便好。」

他們仍在有序地擺上飯食,食物的香氣瀰漫,狹長的桌案上轉眼便琳琅滿目。

「今日可是什麼節氣?」

南陵搖搖頭,只得上前幫手。

兩副古桐木箸放上,他們便有序退下,我跪坐在案旁,招呼南陵來吃。

「美人且慢。」一口飯未咽下,門外又進來一名白須醫官。

「這又是演的哪出?」我更摸不著頭腦。

坐在榻上,老太醫將布帛鋪開,拿了陶罐子將三七和川穹搗碎,又備了一盆熱水,默默地退下。

「你…」我話未說完,一人便掀簾而入。

劉徹立在門前,只靜靜望着,我頓覺恍惚,竟連手也不知該往哪擱。

「我…」

「朕…」

我們不約而同地開口,又閉口,當真是生疏至此了。

「陛下是來問罪么?」我鼓起勇氣站起。

「坐下。」他徑直走來。

我反射性地後退,他俯身撩開裙擺,我不禁攥住他的手,「陛下!」

他拿開我的手,拉高褲腳,露出半條腿來,那一塊血跡未乾的傷口暴露出來。

「噝…」我長吸一口涼氣,他慢條斯理地將熱布帛按在傷口上,等我痛地麻木后,便沿着邊緣擦拭起來。

我看着他埋頭動作的樣子,回不過神來,那種感覺太過熟悉,熟悉到陌生。

三七和川穹的葯末敷上,涼絲絲地十分舒服,我頗為享受地挪動了身子,他卻突然抬頭,近在咫尺的臉頰,幾乎要碰在一起。

我屏住呼吸,心跳不規則地律動。直到憋得臉頰通紅,他才拉着我站起,「該用膳了。」

原來這滿桌子的美食,卻是為劉徹備下的,一顆心落了地,不客氣地享用着。

他除卻偶爾停頓下來幾次外,沒開口說些什麼,今日我忽然察覺,他吃飯時細嚼慢咽,完全不似平日的作風。

「陛下,您不知美人她這些日子…」南陵站在一旁嘟囔著。

「我很好,你莫要多嘴!」我忙地放下碗筷。

劉徹側頭,目光掃過我,微微遲疑,「很好便是,這腿傷也夠你養上數日了。」

「謝陛下關心。」我悶聲用飯,要將滿肚子氣都發泄於美餐上。

「若你再不靜養,錯過了下月圍獵之期,朕也無法。」

「圍獵?」我驚訝道。

他嚼了幾口,立即便有宮人上前添加菜食,「若不是朕的妃嬪都會前往,怕獨缺了你,生出口實,朕斷不願帶上不安分之人。」

「臣妾還是不去了,免得不能自控,惹是生非。」

「朕的意思你明白。」他忽然伸手撫上我的髮絲,語氣雖柔,卻讓我不寒而慄。

看似極致的包容與恩寵下,誰又知道箇中滋味。

膳席撤掉,他小坐了片刻,命人又換了新葯,便匆匆離去,也好,省的那些個不安與尷尬。

夏天悠悠過去,甘泉宮避暑之期即滿,宮人忙着準備回宮事宜,而我的身體也隨着秋天的到來,有輕微好轉的跡象。

李廣利官職越做越大,此次更是替代了衛青,接任甘泉宮衛尉一職。李延年雖來過幾次,我皆是不與相見,諸多糾葛過後,我對他再無依戀。

曾經我總是抱有一絲幻想,因着這份血脈之情,李氏的興衰,且不論是否相助,卻是不願袖手旁觀,眼睜睜看他們陷入權欲的漩渦。

如今,我方是明白,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自救不能。

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可恨?每每靜下思之,竟無法看透執著如此,究竟為何。

最可怕的,不是因為愛情而變得盲目,卻是猛然回醒時,原本以為恨極的人,不知何時扎進了心底。

刻骨的愛,刻骨的恨,刻骨的傷害。

長長的御駕,浩浩蕩蕩出了應門,我掀開帘子,只能看華麗的仗陣和飄搖的明黃色。

劉徹同衛子夫的龍鳳玉軒行在最前頭,轎頂四翹,綴著龍眼大小的南海珍珠,即便隔了很遠,陽光折射的白芒耀眼依舊。

尹夫人的金絲琉璃攆緊隨其後,纏絲綢緞織成的帷幔,巧奪天工,在永巷初見時,她坐的便是這頂,那是劉徹御賜的殊榮,也難怪她如此張揚,我從未見過劉徹對她呵斥半分。

身下仍是接我來時所乘坐的玉龍軒車,軟榻木壁,布帛裹軸,最後一頂便是昭陽翁主劉子虞的飛羽軻。

令我驚訝的是,劉子虞不但隨侍甘泉宮,並且要同御駕一起返回未央宮,她父親中山王倒是早早地回了封地,留下寶貝女兒,不知作何打算。

微微顛簸中,我昏昏欲睡,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有窸窸窣窣之音,繼而馬蹄踏動,我探出頭去,南陵趕忙湊上來道,「是昭陽翁主的飛羽軻突然斷了一根軸承,差點摔了身子。」

作者有話要說:看到大家留言讓女主死了就解脫了。。。TT內牛滿面。。。

還有關於小霍的孩子問題,那一次被翠縷打斷了。。所以小霍包不可能出現。。。牛bb小說閱讀網www.bxwx.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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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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