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節點
「你在這幹嘛？」酒飽飯足，關維拉着原時楚跑到房間打遊戲了，路識真站在陽台上吹風，突然有人走了過來。
是祝與新。
幾天不見，路識真感覺他又高了些，他走來時帶起的風摻著乾淨的肥皂味。
路識真一看到他，心情變雀躍了幾分：「我在想，我的將來。」
「將來？」祝與新頗有興趣地重複了這個詞。
「我想當醫生。」
夕陽只剩最後一點餘暉，天色逐漸被黑暗吞沒，世間所有的亮全聚到少女的眼睛裏。
祝與新愣了一下，下一秒他開口，卻是並不相關的話題：「阿真，你想聽一個醫生的故事嗎？」
「好啊！」路識真點頭，「是真實的故事嗎？」
「是，是關於萌萌的。」
「萌萌怎麼了？」路識真急忙問道。
「萌萌得的是失語症。」祝與新雙手搭在欄桿上，目光深沉地看着遠方，「她本來是我隔壁鄰居家的小孩，父母也是醫生，有一次他爸爸做手術，病人排異癥狀太強烈，最後沒辦法死在了病床上。」
「這也說不清楚到底算誰的責任，他家裏人是簽了免責書的。但是人呢，腦子一衝動就不行了，去世的那個是家中老來子，他這一下走了，家裏人沒受住。一大幫親戚堵在他家門口，沒談攏，那家屬紅了眼，把萌萌爸爸砍死了。她媽媽有丈夫護著，傷的不重，但老人們說精神氣兒散了，沒幾天也走了。」
路識真的腦子裏一團亂麻，氣息都亂了：「那萌萌呢？」
「你知道萌萌當時在哪嗎？
「那幫人來的前幾分鐘，她媽媽讓她來我家借瓶醋。
「他們是在過道吵起來的，動靜很大。萌萌一開門看到就哭了，但那些人沒理她，也是好事，他們以為是我們家的小孩。那天我爸媽值班不在家，就我和萌萌在門口看着，那時候萌萌才五歲，我小學六年級。
「當時真的不敢動，萌萌爸爸看到我們眼都紅了，就喊著『你們不要過來」，下一秒那菜刀就砍在他背上了。
「是個年紀很大的老女人，她瘋瘋癲癲地說『你害死我兒子了，你還我兒子啊！』之類的，旁邊的人也扯不住她。這事情就控制不住了，鬧出人命了。
「我當時不懂事，也不知道要遮住萌萌的眼睛，也不知道要把她抱進房間里，我就按她爸爸說的，拉住她讓她不要衝過去。
「她哭着喊爸爸媽媽，聲音很小，那幫人沒聽到。或許也是他們太吵，爭執聲，勸架聲，吵鬧聲，直到萌萌爸爸倒下了才消停。」
祝與新終於扭過頭來看路識真，滿目悲痛。
「從那以後，萌萌就不講話了。」
路識真感覺一股涼意從腳底竄上來，她定住了，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雙她最喜歡的眼睛裏面此時波濤洶湧，眼角是紅的。
「如果我當時立馬打電話報警或者打給爸爸，或許他們就不會死了。」祝與新閉上眼睛，開口就來這麼一句。
他至今還能記得那個場面，一想起來就喘不過氣來。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夢魘，他曾無數次從夢中醒來，夢裏有許多不一樣的結局。
他當時報了警，警察把那幫人帶走了。
爸爸媽媽正好回來，幫忙趕走了那幫人。
他當時遮住了萌萌的眼睛，她沒有看到那一幕，笑着喊他「哥哥」。
……
都是夢，祝與新每次在夢裏有多高興，他第二天醒來就有多窒息。
因為，結局已定，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一場兇案的目擊者。
每個人的人生都不是一條直線，還是有一段段旅程決定的，每一個節點都讓你有所成長，有所失去。比方說經歷高考是原時楚的一個人生節點，那萌萌父母的死亡也是祝與新的一個人生節點。
從此之後，他噩夢連連，他沒有告訴過爸媽。大人們也不知道，他們擔心的是萌萌，父母雙亡，不再說話的萌萌。
祝與新一邊陷入無端的恐懼之中，一邊陷入無限的自責之中。
如果他當年捂住了萌萌的眼，是不是她就不會被刺激到失語。
都怪他，都怪他！
祝與新臉上都是掙扎的痛苦的表情，他蹲到地上，兩隻手抱着頭，手捏拳，青筋乍現。
他很痛苦。
他是罪人。
他不配痛苦。
這是一個自我保護的姿勢，他一個一米八的大個子此時縮的不能再小。他腦袋是空空的，靈魂被抽離走了，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慄著，開始發冷。
直到背上有輕柔的觸感傳來。
輕輕的撫摸，一下又一下，帶着些許暖意，奇迹般地卸掉了他身體的恐懼感。
好涼。路識真的手摸上祝與新的背時就只有這個感覺。
夏日的夜晚涼爽地剛剛好，而此時祝與新的體溫卻降到不像話的程度。路識真笨拙且輕柔地順着他的背。
小時候她晚上做噩夢時，外婆就是這樣做的。
她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了：「不怕，不怕，不怕……」反反覆復都是這兩個字。路識真以為自己很冷靜地在安慰他。但是控制不住地眼睛越來越澀，嗓子也好像被棉花堵住似的。
就是難受，鼻子也感覺被水嗆到了一樣。
祝與新全身開始放鬆了下來，下一秒耳旁卻傳來了啜泣聲。只見少女蹲在他身旁，一隻手拚命擦著掉不完的眼淚，一隻手還在輕輕地拍他背。說話一哽一哽的，還是反覆的「不怕」。
祝與新的心又沉重了起來，不同於剛才的那種被攥住的窒息感，而是好像有人把他的心臟放在鹽水裏，沉沉浮浮的。奇怪的感覺，抓不住，但不妨礙心酸。
「你哭什麼?」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問。
「我、嗝——我不知道。」一聽到祝與新的聲音，眼淚掉的更猛了，根本收不住。
她心好痛。年少的路識真不知，當她開始為一個人的難過而落淚時，擁有保護欲后，那種感情就不只是喜歡了。
而這時的她只能說「我不知道，我就是心好痛。」
祝與新愣愣地看着面前這個哭地上氣不接下氣的少女。這是他第一次坦白這件事，這算是別人家的故事，他也沒有什麼理由跟別人訴說。就算他自責的要死，夢醒後幾度崩潰，他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
畢竟這世界哪有什麼感同身受，而且他不需要同情。
大概是今天的風太溫柔，他聽到女孩說出想當醫生的夢想時，忍不住把一切說了出來。
現在卻見她哭的那麼傷心，他自己也不過眼淚在眼眶中打轉而已。祝與新突然有點想笑。
隨着她滑落的滾滾淚珠，他心中的恐懼與絕望一點點地消弭，直至消失。
他的手掌輕輕落在女孩的背上：「沒事啦、沒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