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聰明之人

第489章 聰明之人

錢益心念百轉,琢磨著這人是誰。

此人被侍從稱為「貴人」,自然不會是什麼平民百姓。咸陽城是大秦都城,宗室雲集,貴戚遍佈,有資格稱貴人的不少,但是經過北軍之亂后,這些人多數家世凋零,趙和柄政之後,更是趁機將這些人此前的優待盡數削減。他們都在為生計而傷神,應當沒有時間來擺這個貴人的譜。

然後就是世家大族,咸陽城裏自然也有不少九姓十一家的人物,此前他們也可以在咸陽稱一聲貴人,但趙和對他們的清掃比對宗室貴戚更為徹底,這些人如今都隨船去了齊郡,接下來就要到海島中去釣魚,怎麼會有心思在這船上裝模作樣。

所以,此人應當是新貴。

追隨趙和的人當中,不少人因為趙和掌權而變得炙手可熱,這些人有軍功起家的元從,也有少小結識的舊交,他們如今在咸陽城中正值得意。這些人自己就年紀不大,多是二十至三十左右,與眼前這位貴人的年紀倒是相當。

但所有的貴人當中,還有誰會比那權衡天下、執掌大政的護國公更「貴」?

錢益終究以才智出名,故此心念轉動之間,他已經隱隱猜到了趙和的身份,原本他想挺直腰的,但旋即頹然:「益拜見貴人,多謝貴人不殺之恩!」

趙和挑了一下眉,此人果然聰明。

不過對方在猜出自己身份的情形之下,仍然只以「貴人」相稱,而沒有拜倒在地呼頌「國公」,倒還是有那麼一絲絲的文人矜持。趙和也不為已甚,沒有過於逼迫他——那種在仇人面前打臉的行為,對於此時的趙和來說,太過幼稚了。

更何況,這個錢益還不夠資格充當他的仇人,最多只算得上是一隻嗡嗡的蟲子罷了。

「錢君方才所吹簫曲,不知曲名為何?」趙和笑着問道。

這個問題讓錢益既覺安心,又覺難堪。

安心的是,趙和喚他來果然是有原因的,難堪的是,他自詡一代才子,為趙和所召,問的並不是國策政務,而是曲名。

「此曲是益於會稽時聽一盲道人所奏,不過其人所用者為奚琴,而益將之改為簫曲。」稍稍定了一下神,錢益還是決心爭取一下,因此在瞄了趙和一眼之後,他繼續道:「其時益正沿運河北上趕考,過會稽郡無錫城,乘月夜遊,聞得太湖之畔有琴聲響起,聲聲斷腸,如泣如訴。益得訪其人,見一盲道士,潦倒不堪,於泉畔亭中奏此曲。益上前求教,知此盲道人原是咸陽人,原為雁門孫氏門客,后因孫氏得罪,受此牽連,流離故都,落魄江湖……其人感情身世,得有此曲。益求問曲名,盲道人直指泉中月影……」

他緩緩說來,越來越從容,特別是提到盲道人乃雁門孫氏門客時,他還特意觀察了一眼趙和的表情,發覺趙和神情專註,並沒有什麼異樣,這讓他心中更加放鬆,決意要將這個故事完整地說下去。

「他指著泉中月影對益說道,他經歷諸多事端,見人十世華堂,驟然倒塌,千人之族,一朝流散,故此有感,覺人生百年,不過夢幻泡影,如這水中之月,如那鏡中之花,看似綺麗,終歸虛無。益聞此言,甚是奇之,乃定曲名『泉映月』。」

趙和哂然一笑:「十世華堂終究住了十世之人,天下還不知有多少人十代只住過茅屋,連片瓦都不曾有呢。這位盲道人所謂感悟,不過是惺惺作態,以井蛙之眼,見天下之大……」

他說到這裏,突然間外頭一聲隆隆之響,緊接着風聲呼嘯,卻是驟雨突至。趙和示意了一下,侍從將船艙的窗子打開,只見外頭風大浪急,河水洶洶,白雨跳珠,烏雲翻卷。渭水似乎在這風雨之中暴溢起來,轉眼之間,便成滔滔一片。

「錢君自江南而來,當見過江河之勢,江河浩蕩,東流入海,水上舟船,宛若一葉,身在浪中,不由自主,須臾不慎,便至傾覆。而至海中,風浪又勝江河千萬倍……天下浩大,如同大海,孫氏一族,如此一葉。盲道人只見這一葉出沒風波,不見天下萬民受苦已久,更不知天下萬民之怒,已如山洪,蓄勢待發,一朝裂堤,則是天崩地陷,吞噬一切!」

說到這裏,趙和回頭看了錢益一眼:「蜀地流民之亂,河北黃巾之患,根皆在此,錢君行走天下,胸懷抱負,焉能不知?不過方才,我還是說錯了一點,盲道人其實是知道天下萬民之苦的,但他佯作不知,看似鄉願,實則懦賊,以為藉此便可歲月靜好太平無憂……說到此處,我也有一個故事,不知錢君可願一聽?」

錢益咽了一下口水,苦笑道:「請貴人賜教。」

「我在西域大宛,曾與一驪軒學士名為塔西陀者相見,其人行走四方,見聞廣博。他說在崑崙洲,也就是崑崙奴祖地,有一片大沙漠,其中有種鳥,毛禿身大,奔行如馬,有翼難飛。這鳥兒遭遇危險之時,卻不是逃走,而是將頭插入沙中,假裝危險並不存在……盲道人限於見識,或非如此,但是如錢君者,如天下讀書之輩,若不知大秦危局根源於何,那就是和這種巨鳥一般了。」

「大秦廣大,關中也好,江南也好,都只是其中一隅。天下更大,中原也好,西域也好,也都只是其中一隅。只謀一隅者,難稱國士……錢君此去齊郡,若是有閑有意,不妨再去海外走走,看看天下廣大,以闊胸懷。」

趙和這連番的話說了出來,錢益幾次想要辯駁,但終究還是按捺下去。

他不是蠢人,趙和說的有沒有道理,他自然一清二楚。只不過他有他的立場,站在他的立場之上,趙和所說的那些很難往他心裏去。

好一會兒之後,他才道:「益雖愚頑,豈不知民生疾苦?益亦曾作詩,詠誦農夫辛勞,勸誡世人節儉。」

「有用么?」趙和反問道。

錢益被噎得好一會兒才勉強道:「或許有用吧。」

「自然是有用的,詩以言志,但錢君此詩,不過是為自己的才子之名增光添彩。於國而言,大秦文學之士數不勝數,不差這一首詩。但若有一人,能改良種子,使稻麥增產,使農夫辛苦之餘,多收升斗,豈不更勝過詩一首?若有一人,能安四夷,平天下,興水利,其功不更勝作詩諷諫?錢君以儒家為本,當知左傳中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朝廷定道統,所為者立德,朝廷征四夷削世家,可謂立功,唯德、功已立,如錢君之輩,方有立言之地。」

這番話說得錢益再度默然起來。

見此人一昧沉默,趙和有些失望。他知道這個錢益很有才名,此次召見,也是本着愛才之心,想要看看是不是能夠發現一枚遺珠。若此人真有實幹之才,雖然他與趙和的見解有所不同,但大秦這麼大,需要人才的地方這麼多,總有可以供其施展的所在。

但現在看來,此人之才,非趙和所用之才。

想到這裏,趙和意興闌珊,他擺了擺手,錢益心領神會,行了一禮之後,便被侍從引走。

待錢益離開之後,屏風之後的張簡、張欽與孫伽三人行了出來。

「此人名過其實,空談之士,莫說與三位相比,便是此科榜上其餘諸君,也非他能比擬。」趙和笑着對三人道。

「以職下愚見,他是有意藏拙了。」孫伽道。

張簡也點了點頭:「職下與其人曾有交遊,倒不完全是誇誇其談之輩。」

趙和再看向張欽,張欽苦笑道:「職下受教矣。」

他這個回應讓張簡與孫伽愣了愣,旋即明白過來。

趙和方才對錢益的話,哪裏只是說給錢益聽,更是說給屏風之後的他們聽!

趙和批評錢益只是空談之士,實際上是提醒他們,督察四方之時要做實事,休要眼高手低口惠而實不至。

張簡心中特別是跳了一下,他為此科頭名,若說心裏不自矜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終究才智過人,此時隱隱覺察,比起他來說,張欽似乎更擅於揣摩趙和的意思一些。

揣摩上意,雖然是一個不那麼好的詞,但既入仕途,不會揣摩上意,處處與上司唱反調,那就是自尋死路。而能夠揣摩上意,將上司的意思同自己的原則結合起來,這才是仕途求進的關鍵。

張簡意識到自己在這一點上,比張欽要弱些。

「簡亦受教矣。」心念電轉之中,張簡也拱手行禮:「簡此次替國公巡視地方,定然多看、多問、多做事!」

孫伽也回過神來。

原本他們算是其樂融融,孫伽更是覺得自己人生得意自此而始,但現在看來,三個人之間的競爭,也從這一刻已經開始了。

三人年紀相當,才學相當,起點也基本相當。若有人能夠搶先一步,自然會佔據先機。而另外兩人,只怕從此步步落後,一輩子要被壓住了。

誰甘心如此?

因此孫伽也是行禮:「伽亦受教!」

三人沒有彼此相看,但他們都能感覺到,在他們之間,一種看不見的火焰騰騰燃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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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星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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