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齊無傷的聲音自有一種寧定人心的魅力:「子石不會的。」

「為什麼?我不信他有那麼好心!」

齊無傷看着被雨水洗得益發清碧的新葉,微風吹過,彷彿是穆子石慧黠的眨了眨眼睛,不禁縱容的微微一笑:「他是不安好心……」

虞劍關愕然不解,卻聽齊無傷道:「投鼠忌器,你父親一倒,軍中首當其衝就是我這個西魏王。」

「更何況……他希望你走得無憂無慮沒半分遺憾,如此我就不會對你心存愧疚乃至一輩子都忘不了。」

齊無傷了解穆子石,就像了解自己的掌紋,再複雜再不為外人知,只要一低頭,便能瞧個清晰透徹。

他單刀直入慣了,卻不知有時候直接的真話比隱晦的敷衍更致命,話音一落,虞劍關已然搖搖欲墜。

她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大夫斷定活不過今年,因此齊無傷也不再隱瞞,把齊和灃的皇後下毒之事全盤托出。

虞劍關當時聽了,卻只是一味的平靜安然,甚至笑着輕輕吁出一口氣:「難怪你這些年肯對我百般容忍,原來是欠了我的……」

此後,兩人儼然就是大寧最和睦恩愛的夫妻,舉案齊眉,出雙入對。

齊無傷陪着虞劍關宴飲遊樂賞花田獵,甚至按她的喜好,錦衣華服盡顯俊美尊貴,而蜂腰猿背挺拔峻烈之氣,更一騎絕塵的勝過了任何王孫公子。

雖然夜晚早已分居而眠,虞劍關卻心滿意足,奮力苟延殘喘幸福度日。

可今日齊無傷這簡簡單單的一句,卻是萬箭穿心鴆毒入骨,一語戳破所有日光傾城,露出皚皚蒼冷的斷壁頹垣。

本以為這世上最可恨的人莫過於穆子石,不料最終自己最恨的,竟會是最愛的齊無傷。

恍惚如夢中,聽到自己破碎顫抖的聲音,透著不肯死心的倔強:「那你呢?你會如他所願,在我死之後……就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么?」

齊無傷很快的搖頭:「不會。」

「為什麼?」

齊無傷答得幾乎可以用來金殿奏對或是蓋棺定論:「你是我的正妃,嫁給我十來年,甘苦與共,並無錯處,我為什麼要忘了你?」

這樣的不忘,還不如刻意的遺忘,不愧是自幼學兵法的,天生冷漠且懂得如何才能傷人至深,虞劍關閉上眼:「若是沒有穆子石,你……」

齊無傷道:「不會沒有他,我不允許沒有他。」

虞劍關沉默了很久,幽幽一嘆:「我明白了……王爺,抱我回房罷。」

齊無傷依言而行,卻也沒有額外的溫存體貼。

虞劍關病得像是一根燒焦后的柴禾,身子枯瘦滾熱,緊貼著齊無傷結實寬闊的胸膛,耳畔是他有力而沉穩的心跳聲,只覺得自己一顆心已被這個人毫不珍惜的一腳碾成了細末。

不是不恨,恨得食肉寢皮都不足夠,卻又無比不舍,多年征戰,他身上舊傷無數,卻不知等他老了,誰會陪在他身邊,照顧他關愛他?

短短一程路,其間心思徘徊躑躅,倒似足了自己糾結難堪卻無法解脫的一輩子。

到了榻上,虞劍關猛地捉住齊無傷的手指,眼睛烏黑,含着一絲莫測的笑意,道:「王爺,我死之後,你把我的靈柩送回宸京罷,我想回家去。」

齊無傷一怔:「為什麼?」

虞劍關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手指,聲音卻異常溫和平靜:「穆子石心毒手狠,看着就不是個長命的,在京中恐怕熬不過幾年……皇上雖不許你回京,但我死了,扶靈歸鄉,總要開恩的。」

「我成全你,可好?」

說着虞劍關展顏而笑,這一笑眼波流轉雙頰暈紅,宛然當年小女兒態,但神色之中隱約的狡猾,卻像是美味的餌里藏着的尖鈎,頗有幾分穆子石的手筆。

齊無傷隨手理了理她的鬢髮,坐在塌邊,道:「你是真想回宸京?若是真想,我一定不負所託,但若是為了我,大可不必。我生於王府卻長於軍營,性子遲鈍粗魯,待你多有不周之處,讓你傷心難過……這輩子是我害了你、對不住你。」

「你的成全我都懂得,但我自有打算,你就不必操心了。」

齊無傷這兩年明面兒上極少過問射虜關諸事,兵氣銳意不再飛揚於眉目,但深斂藏中如絕世神鋒,有不鳴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大氣魄。

虞劍關看着他,突有所悟,顫聲道:「你……難道要提兵南下?」

齊無傷搖了搖頭,澹然道:「莫忘了我平定草原是為了什麼,若為一己之私,使得天下子民飽受戰亂之苦,齊無傷與穆子石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虞劍關擰著眉,澀聲道:「你是兵法大師大寧戰神,想必早已胸有成竹。」

齊無傷卻笑了,道:「別說成竹了,連一片竹葉都沒有。再怎麼用兵如神,也沒有必贏的仗,永遠不敗的將軍……但人這一輩子,有些事明明不可為,也得去放手一試罷了。」

虞劍關嘆道:「你不說也好,反正我也不想知道了,穆子石說得對,我下輩子都不會真正懂得你……人死如燈滅,還管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做什麼?」

終究還是忍不住刻薄了一句:「且由得你們這對無恥之徒快活個長長久久去罷!」

齊無傷聽得長長久久一句,心中倒有幾分感激,輕輕幫她掖好被角,低聲道:「多謝你!」

虞劍關眼眸中閃過無奈卻解脫的笑意:「你我夫妻一體,王爺着實不必客氣。」

夜色深沉,少傅府中的書房仍是燈火通明,穆子石一手支頜,書案上一大堆公文卷宗幾乎淹沒了他的身體。

屋外夜風勁吹,窗下鐵馬叮咚直響,穆子石停下筆,側耳聽了聽,遠遠的似有雷聲隱約而來,暴雨將至。

碧落忙趁機上前一步,柔聲道:「大人歇了罷,已打丑時了,再不打個盹兒今夜又沒得睡啦!」

穆子石指了指茶杯:「再沏杯茶。」

碧落擅烹茶,茶葉多少,水開火候,乃至點茶時手掌指腕的動作,無不精妙得宜,因有這一手絕活兒,年前穆子石從東宮昭旭殿搬出建府時,便請旨要了她。

一時茶沏得了,碧落雙手捧上,遲疑了一瞬,忍不住細聲又勸道:「大人,您總是這麼熬夜,再怎麼鐵打的人也撐不住啊。」

穆子石微微一笑:「承蒙皇上青眼,令我參贊機要,但朝廷大事千頭萬緒,牽一髮動全身,我既非天縱之才,自然要以勤補拙,多花些時間了。」

他堂堂一個太子少傅,現又從戶部侍郎調任吏部侍郎,掌監察審核,諫諍駁正,並得尹知夏等全力舉薦,破格入閣,奏摺文書,任免詔旨,諸部執行等無不經手,可謂少年重臣來日之相。

而碧落只是區區侍女卑下,她隨口一勸,穆子石竟特意解釋了好幾句,但說者自然,聽者也並無異狀,原因彼此心知肚明,碧落正是黃雀兒所中的人物了。

穆子石嗅了嗅茶香,他手指修長纖細,與那甜白瓷杯顏色如一,這樣一雙手,端著茶杯都有羸弱不勝之態,碧落看在眼裏,卻是情不自禁的略感膽寒,就這短短年余,朝廷大員倒在他手中的舉不勝舉,比那鐮刀割麥子還利落些,舉手雷霆,所向披靡,心腸更似鐵石鑄就,可畏不可近,可鑒不可同。

如此手段,行事又是全無忌憚,雖被皇上寵信放任,但望眼整個朝堂,竟幾乎沒有黨朋能互為倚仗支援,就連原本一心與他親厚的七皇子,也漸行漸遠的淡了,明明是扶搖直上的新貴能臣,倒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碧落安靜的侍立一旁,看着穆子石愈見單薄的身影,聽着他時不時低低的咳嗽幾聲,杏眼中流露出幾分真切的擔憂關切之色。

穆子石聰明剔透,一知道自己黃雀兒眼的身份后,平日行事就從不隱瞞,因此自己也見慣了他的陰狠深沉,知此人心性與那風花雪月的相貌毫不相干,但他每次看向自己時,目中的溫柔悲傷,卻又絕非虛假刻意。

偶爾聽七皇子提過,原來他幼時在宮中,貼身照顧他如母如姊的大宮女名字就喚作碧落。

又聽說,他逢年過節,從不忘記給江南牛角鎮一戶姓王的尋常人家送些東西,米面布匹、器物金銀,數量並不引人注目,只說是親戚來往而已。

正神思不屬,卻聽穆子石笑道:「怎麼了?碧落,你一直在發獃。」

碧落一驚:「啊?沒什麼,奴婢就是擔心大人睡得太少,對身子不好。」

穆子石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低聲道:「其實我特別不喜歡晚上,你讓我睡我也未必能睡着……很多年前,我一看到天黑就心焦就害怕,因為不知道哪裏能落腳,再後來被人擄了去……就更怕夜晚了。」

碧落心中一酸:「大人……」

穆子石自顧道:「我這一生,最好的日子就是在雍涼……可惜已經過去了。」

怔忡間陡然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隨之咔嚓一個驚雷,暴雨咆哮著懸注傾瀉。

碧落忙去拽緊窗戶,揉了揉眼睛抱怨道:「這場雨真嚇人!」

突地目光一凝,喝道:「誰?誰在那兒!」

又一記電光掠過,映得半邊天空雪亮煞白,屋外站着的高大人影登時無處遁形,英俊的一張臉上漾著滿不在乎的笑意:「故人舒破虜,特意來向穆大人辭行。」

舒破虜,兵部郎中,又在靖遠衛中任職游騎將軍,武定複位的功臣,卻不聞他與穆子石有什麼故交舊誼,何況深夜之中悄無聲息的潛入,着實古怪異常。

碧落正自猶豫,只聽屋裏穆子石劇烈的咳嗽了一陣,道:「進來罷!」

舒破虜大步進房,豪雨驚急,只在外短短片刻,已然渾身濕透,雙足在書房光潔的地面留下一灘水漬。

他旁若無人,直行至書案前,隨手拎了把椅子落座,目不轉睛凝視穆子石。

穆子石抬起頭,與他靜靜對視,眸光瑰麗而幽深,卻意義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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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桑知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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