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碧落頓感屋內有種血氣森然之意,舒破虜銀灰眼眸在她臉上淡淡掃過,笑道:「素手研墨,紅袖添香……穆大人好福氣。」

穆子石低聲吩咐道:「碧落,你先下去,舒大人想必有私事與我相談。」

碧落到底有些不放心,一屈膝,道:「是,奴婢就在門外候着。」

看着她裊裊婷婷的背影行將出門,穆子石忙道:「等等……檐下未必能擋這麼大的風雨,你披件油衣,莫要凍著。」

碧落抿了抿唇,輕聲道:「是。」

轉身時看了舒破虜一眼,眼神竟有幾分凌厲威懾。

舒破虜待她出去,方低笑道:「難怪這丫頭忠心,生怕我吃了你似的,這等用人攻心之術,左拾飛當年也不冤枉。」

穆子石擱下筆,道:「為何鬼鬼祟祟深夜登門?舒大人又想重操舊業當賊么?」

舒破虜道:「穆大人聖眷隆重,白日裏只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轉悠,尋常人等哪裏見得着?再說下官也擔心穆大人仕途青雲,便不屑見故人了。」

穆子石笑了笑:「怎麼會?你當我是通玄先生么?」

通玄先生張果老,傳言中這位老神仙喜歡倒騎毛驢,倒騎毛驢,豈不是永不見畜生面的意思?

舒破虜怔了半晌,回過味來,不由得放聲大笑,笑聲中隱隱有一絲說不出的憤然失落:「我在你心裏……難道就只是一頭畜生?」

穆子石點了點頭,只覺胸口憋悶澀癢,忍不住俯身沉重的咳了起來,舒破虜眼利,看到他掩著嘴的素白袖口上,已染上些許刺目血色,登時一股無明業火騰然而起,一把拽過他的衣袖,怒不可遏:「你這咳血之症,不是一天兩天了?什麼東宮少傅內閣副相,臉色比死人都難看,還不如在南柯山當糧台的時候!」

穆子石喘息未定,被他扯著一通吼,眼神不禁有些茫然無辜之色。

舒破虜心頭顫顫的一痛:「齊無傷不是厲害得很么?從我手裏搶人的勁頭哪兒去了?我還以為他能讓你在雍涼安安穩穩的呆上一輩子……結果還不是胳膊擰不過大腿?讓你回這鬼地方被齊家驅使如牛馬?」

穆子石倏的沉下臉:「無傷是親王之尊,舒大人勿要僭越不敬。」

舒破虜卻是聽而不聞,大有剝光了他再來一頓鞭子的兇惡,咬牙切齒道:「你不是智算無雙么?以為皇上當真倚重你?指望着將來七皇子登基坐殿你更是入閣拜相權傾朝野?卻不想想,他們如此用你,分明就是涸澤而漁焚林而狩,哪是長久之道?」

說話間長鞭也似的閃電縱橫天幕,炸雷一記接着一記,書房中兩人均是面目如雪眸光清透,半分遮掩也無。

良久穆子石低聲問道:「大當家……你是不是覺得宸京不如南柯山?」

舒破虜一怔。

宸京數年,舒家沉冤得雪,連兩個姐姐都追為縣君,自己身居郎中,又在皇帝親軍的靖遠衛中任職,可算是多蒙皇恩,但不知為何,卻一直有鬱郁不得舒展的束縛感,與官場格格不入,有時竟會胡思亂想若當年家仇報后隱逸山野或投身雍涼軍中,或許又是另一番天地。

一時喟嘆道:「故人知我啊!」

穆子石卻說翻臉就翻臉:「舒大人慎言!你我不過同朝為官罷了,談何故舊?」

他不提此事還好,一提此事,舒破虜不禁恨得牙根都癢,穆子石一進京,齊謹就派貼身太監傳了口諭,先談了一遍皇上複位如何之艱難,如今朝廷如何之清明,民生如何之豐裕,又感慨一番天眷之變皇七子與穆伴讀在雍涼頗受烽靜王護佑,你舒破虜亦算得上烽靜王舊部,皇上很是寄望你從此更加忠心勤勉云云。

洋洋洒洒一大堆廢話假話,舒破虜聽得心裏直罵娘,卻明白皇上這是敲打自個兒,往事種種,既往不咎,但若敢不顧朝廷體面,去尋穆子石繼續牽扯糾纏,那就是壽星上吊自找死。

更何況這兩年穆子石官威愈重,着實招惹不起,可三日後自己就要前往雲州翊威軍中就職,終究還是耐不住,趁夜深將雨,特意潛入,只求對坐一敘,好生看他兩眼。

穆子石見他神色變幻,已猜了個大概:「既千辛萬苦回到宸京,前塵舊事都該忘個乾淨……敢來見我,就不怕殺身之禍?」

舒破虜嘿然笑道:「皇上多年前雖對不起舒家,但對我的確沒有殺念,否則為何調我進翊威軍?若他一直拘我在京,我還真得多加小心才是。」

一道撕裂長空的閃電明而後滅,一瞬間舒破虜看見穆子石墨綠的眸子分明在笑,那笑容美得出神入化,卻又有快刀般的淋漓之意:「你不怕西魏王?」

「他?」舒破虜心頭剛剛升起的一絲寒意當即消散,失笑道:「他若真在乎你,手握雍涼鐵騎,會留不得你在身邊?可見齊無傷不是懦夫,便是梟雄,若為懦夫,必不敢動我,若為梟雄,必欲成大事,怎會為了區區一個你睚眥必報……何況我舒破虜,未必不是下一個虞禪大將軍!」

穆子石眉梢輕揚,道:「虞禪大將軍急流勇退,可謂知機識趣,橫刀沙場一朝罷,歸來還成富貴家……我祝舒大人此行雲州亦能如此。」

舒破虜面露玩味之色,半笑不笑的說道:「子石,你我如此言笑相得,竟好像沒有南柯山那一段舊事,你……不想要我的命了?」

穆子石抿了一口茶,垂眸淡然道:「我早就說過,咱們井河不犯,兩不相干。」

舒破虜奇道:「不恨我?」

穆子石靜默片刻,道:「不恨。若不是你,欠下的債我也沒那麼快還得乾淨。」

舒破虜灰眸閃動,在他臉上一寸一分的逡巡審視,良久笑着斷言:「你撒謊。」

穆子石嘴角微微一撇,是很熟悉的狡黠神態:「我要你信了么?」

舒破虜縱聲大笑,眉目間狂放囂張,極似南柯山寨主之時:「左拾飛在雍涼甚是得意,積功升了雲翼校尉……我這個大哥當年允諾他一個軍中好前程,卻不想他的前程,竟是你成全得來。」

穆子石道:「他自己是可造之材罷了,與別人無關。」

說着拿起筆來,自行鋪展開一份摺子,直接道:「我忙得很,舒大人請回罷!」

他低下頭,衣袖上有墨的清香,亦有一絲血的甜腥,黑髮散落在背上,頸子的弧度顯得格外柔美,燈火明亮,舒破虜看見他臉頰肌膚甚至籠著一層暖暖的光暈,像是畫中走出的人物,優雅矜貴得無以復加。

舒破虜心中猛地竄上一股邪火,自己甘冒大險,深夜過府,他卻一直雲淡風輕的若無其事,話既少,且句句都是浮着水面飄搖掠過,絕無半分深切真實,整個人更似一汪深潭,幽漾郁然,卻靜冷清僻到了極點。

甚至連對自己的恨意,當年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恨意,都鈍鈍的懶散著,似有不屑,或者說刻意遺忘,像是要抹殺掉自己在他生命里留下的所有痕迹。

眯著一雙鷹隼般的眼眸,舒破虜突然伸手過去,狠狠捏住他的下巴,呼吸粗重而急切:「告訴我,齊無傷睡沒睡你?」

天際一串炸雷中,清晰的聽到穆子石一聲崩潰的呻吟。

一瞬間舒破虜眸光亮得可怕,喜極如狂:「沒有!哈哈……果然沒有!」

穆子石被迫仰著臉,下巴被捏得十分疼痛,卻一臉無動於衷的漠然,沉默不語。

然而握着筆的手指關節,已是一片凄厲的慘白,有什麼東西在胸口拚命撕扯著,咆哮欲出。

在他行將破碎的墨綠瞳孔里,舒破虜感覺到了時光倒流,美妙而神奇。

像是踩着一隻羚羊的豹子,舒破虜翻來覆去的研究著自己的獵物,恨不得撕碎了吞到肚子裏方能安心:「是你經了我的手便不肯別人碰你?還是齊無傷嫌你髒了不要你?」

「不打緊,我要你……我舒破虜不娶妻不納妾,我這輩子都要你!」

饒是穆子石情緒激蕩如沸,也不禁為之愕然,生平見過的奇人異事着實不少,但這舒破虜卻顯然脫穎而出,成為其中最頂尖翹楚的變態,他在南柯山上對自己強|暴凌|辱極盡殘酷,幾次三番的險些將自己置之死地,如今卻擺出這樣一副深情款款的嘴臉,若只是裝腔作勢倒也罷了,但他神色誠摯,眼眸中射出溫柔渴切的光芒,更無半分作偽,就差跪天地起誓蒲柳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了。

真是奇哉怪也!

但他再怎樣奇怪,自己也懶得糾纏應付,再有一個時辰,又得去上朝,近日頗有精疲力竭之感,何苦對一個將死之人分心費口舌?

待平靜了心緒,穆子石乾脆利落的轉了話題,道:「舒大人,南疆斷崖下,那位小神醫活菩薩,我找到他的下落了。」

舒破虜這一驚非同小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穆子石淡淡道:「只不過暫時未敢確認,等舒大人到了雲州,想必就有準信兒了,到時我會遣人送信給你。」

舒破虜並非蠢人,驚喜之後,即感不安:「為什麼替我去尋這位恩人?」

穆子石笑了笑:「我自然是沒安好心的,舒大人等著就是了。」

舒破虜心念一動,厲聲道:「別傷那位大夫!」

穆子石悠然道:「你求我么?」

舒破虜看着他好整以暇的模樣,心中隱生懼意,昔日穆子石居刀俎之下,自己尚且有老虎啃刺蝟之感,何況如今他一躍而成天子重臣手握大權?當下不知該如何作答。

穆子石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笑意,垂眸看着杯中清茶,半晌方施施然道:「不求我也沒什麼……那位大夫仁心仁術,我斷乎不會傷他。」

說着揚聲喚道:「碧落,奉茶!」

舒破虜知他逐客之意已決,只得起身,卻道:「我在雲州等你的信使……」

穆子石頭也不抬,只揮了揮手。

舒破虜遲疑片刻,沉聲道:「子石,我說我要你,是真心的。」

暴雨初歇,天色將明,穆子石眼眸如幽幽燃燒的兩簇暗綠鬼火——那晚我說過,我要殺了你,也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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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桑知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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