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生死契闊

第四十八章 生死契闊

第四十八章

生死契闊

于謙冒雨率領援軍火速趕到安定門時,這裏的戰鬥已接近尾聲。援軍潮水般沖向瓦剌人,最後負隅頑抗的瓦剌人,一看大勢已去,便灰溜溜逃了。

雨絲不大,但于謙的眼睛卻被水霧迷住。眼前是一片怎樣慘烈的景象啊,他在兵部多年,也見識過大大小小的戰場,但是像面前如此慘烈的景象他聞所未聞,不足五里的開闊地面上,躺滿橫七豎八的屍體、馬匹,人摞人、馬摞馬,地上是縱橫的血河。

「所有人聽令,尋找狐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于謙聲音哽咽地向眾屬下大喊,他身邊的隨從迅速散去。于謙站在雨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看見給他報信的盤陽,像丟了魂似的四處亂跑,他聽不清盤陽喊着什麼。

于謙回過頭,看到這片屍海後面巍峨的城門樓,「安定門」三個大字在雨水的沖刷下,清晰耀目。于謙閉上雙眼,沉痛地說道:「傳我口令,打掃戰場,不可遺漏一名明軍將士的屍骨。」他身後的傳令官得令迅速跑出去。

這時,盤陽一臉淚水踉蹌著跑到于謙面前,「撲通」跪下道:「大人,我一個人也沒有看見,他們在哪裏?我可如何回去向狐人交代呀?」

于謙急忙上前扶起盤陽道:「盤陽,別急,也許他們受傷了,咱們一定會找到他們。」

「大人,這裏的情況,恐怕在西直門的人還不知道,我現在便去通知他們。」盤陽哭着說道。

「那你快去,我親自帶人找。」于謙嘴裏說着安慰他的話,心裏卻是一陣陣絞痛。

盤陽一聽也只能如此了,於是翻身上馬向西直門的方向疾馳。

西直門外坡上營帳前,密密麻麻地站着人。即便下着雨,也沒有人躲進帳里,一眾人等眼巴巴地盯着幾條必經的小道,他們不敢擅離。蕭天率人馬走時,下了死令,沒有他的口令,任何人不得離開大營半步,讓他們死守西直門。

安定門前的激戰,不時有探馬向他們回稟,魏東升和張念祖像兩隻螞蚱急得上躥下跳,卻不敢動彈半步。此時,兩人站在坡上幾乎同時看見自安定門方向疾馳而來一匹戰馬。

開始以為是探馬,離近了才看出是盤陽。

張念祖興奮地跑上去,一把抓住盤陽戰馬的馬嚼子,大聲問道:「盤陽,你可算回來了,大哥他們何時回來?」

盤陽身體抽動着,一聲不吭,突然從馬上滾下來,匍匐在地放聲大哭。張念祖盯着地上的盤陽,眼皮直跳,臉上那道刀疤抖了幾抖,他上前一把抓住盤陽的衣襟,大聲問道:「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坡上的眾將聞聲紛紛跑下來,魏東升跑上前扶起盤陽,急得大叫:「兄弟,別哭了,你要急死我們了,快說呀,狐王呢?」

盤陽眼淚橫流,望着眾人,結結巴巴道:「全沒了。」

「不,你個混蛋!」張念祖突然眼睛通紅,一把抓住盤陽,把他推翻在地,騎上揮拳便打。盤陽哽咽著也不還手,任張念祖騎在身上打。

魏東升撲到張念祖身後抱住他,把他從盤陽身上拉起來。張念祖怒視着盤陽喊道:「你給我說什麼,你個混蛋!」張念祖推開眾人,向盤陽的馬跑去,翻身上馬後,策馬向安定門方向馳去。

與此同時,傳令官與張念祖擦身而過,傳令官報道:「尚書大人有令,明軍擊潰瓦剌進攻,瓦剌人已退兵。各城門守將,不得懈怠,加緊休整。」說完,掉轉馬頭疾馳而去。

「瓦剌退兵了。」眾人聽后,無不歡欣鼓舞。魏東升急忙扶起盤陽,愧疚地說道:「盤陽,恕在下軍令在身,不能過去,如今張念祖已去,你多帶幾個弟兄過去,在戰場上再好好找找。」

盤陽點頭,十幾個狐族和興龍幫的弟兄跑到跟前,魏東升命屬下牽來十幾匹戰馬,他們迅速翻身上馬,呼嘯而去。

盤陽一路快馬加鞭,很快趕上張念祖。由於張念祖一急之下騎的盤陽的馬,這匹馬奔波了大半天,早已疲憊不堪。盤陽叫住張念祖,便把戰場上所見講了一遍。張念祖陰沉着臉,不說話,也不再問,只是一個勁地催馬疾馳。

他們一隊人馬馳到安定門前,望着前面正在打掃的戰場,所有人都哭了。他們翻身下馬,張念祖回頭對弟兄們道:「死人堆里扒,一個個扒,說什麼也要找到他們……」

這時,于謙手下一個副將看見他們,向他們跑過來,說道:「大人在前面等着你們呢,已經找到一些屍首,你們先過去看看。」張念祖和盤陽一聽,立刻跟着副將向那邊跑去。

這裏辟出一片空地陳列屍體,不停地有兵卒往這裏運送屍首。于謙站在面前一個個地辨認。副將跑上前說道:「大人,狐王手下的人到了。」于謙急忙轉回身,看見張念祖和盤陽,伸手引着他們來到一邊,指着地上兩具屍體,忍着淚說道:「目前只找到他倆。」

張念祖和盤陽低頭一看,兩人不由雙腿一抖,跪了下去。

林棲全身的箭被拔去了一些,有些太深依然插在身上。李漠帆全身被血浸透,眼睛瞪着。盤陽匍匐在地大哭,張念祖一把拉起他,沖着他喊道:「狐王還沒找到,跟我走。」張念祖拉着盤陽向戰場跑去。

張念祖和盤陽在血水中跑來跑去,剩下的大部分是瓦剌人的屍首了。張念祖眼神陰鷙地四處尋找,他踩着殘肢斷臂,把摞一起的人拉開,不放過一個死人。盤陽跟在他身後,他幹不了這個,走一路吐了一路;眼睛裏的淚流幹了。「在這人間地獄般的戰場走上一趟,我這一輩子都會做噩夢。」盤陽喃喃自語道。

張念祖回頭向他惡狠狠地啐了一口,仍然執着地在瓦剌人的屍體堆中尋找,這時他又發現一堆瓦剌人的屍體摞在一起。張念祖跑上前,抓起一具屍體撂到一邊,看見下面一個熟悉的面孔,只不過面孔上鼻子已被咬掉,血肉模糊,他認出是慶格爾泰,這個黑鷹幫四大金剛之首,也是也先前鋒大將軍,原來死在這裏。猛然,他心裏一顫,能滅掉他的,只有蕭天。想到此,張念祖回頭大叫:「盤陽,大哥應該在這裏。」盤陽急忙跑過來。

張念祖瘋狂地扒開慶格爾泰,一旁還有幾個瓦剌人,張念祖一個個扒開,此時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傷,一邊哭,一邊大喊:「大哥,你在哪裏?」

突然,一隻手抓住了張念祖的手臂,張念祖盯着那隻手,大叫:「大哥——」盤陽也跟上來,他和張念祖瘋狂地拉開上面幾個瓦剌人,看見下面躺着的蕭天。

張念祖抱住蕭天,此時蕭天面色發青,眼神迷離,肩上的箭傷流出黑乎乎的血水,張念祖大喊盤陽,他從腰間取出一個皮囊,叫道:「盤陽,快給大哥傷口上塗藥膏。」盤陽慌亂地打開皮囊取藥膏。

蕭天死死抓住張念祖的手,努力把自己遊走的神集中到一起,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還有太多的事要交代,這個執著的念頭讓他活着,就是在等張念祖。他盯着張念祖,一字一字說道:「念祖,你聽着,我的時間不多了。」蕭天說着,一隻手伸向脖頸,摸了半天,摸出滿是血污的狸龍玦,看着張念祖道:「這個,交給你嫂子,若是孩子生下來,給他戴上,這個是為父給他的一個念想。」蕭天說着,吃力地從懷裏摸出一塊系著繩子的烏金的令牌,他把令牌舉到張念祖面前,顫聲道,「念祖,這個給你,接狐王令。」

「不,大哥。」張念祖跪着退了一步,突然叩頭道,「大哥,我不要,不——」

「念祖,接狐王令。」蕭天用盡全力說道,「我死後,你帶着狐族回到檀谷峪,把我和老李、林棲葬到一起。能接狐王令的只有你,見令如見我,以死起誓,永不負狐族。」

「大哥,我怕我擔不起呀。」張念祖淚流滿面地說道。

「你擔得起。」蕭天接着說道,「還有,念祖,我把我的妻兒託付與你,你要護他們周全。」蕭天轉眼看着盤陽道,「盤陽,還不向你們的新狐王行覲見大禮。」

盤陽流着淚,失聲痛哭,一邊哭着一邊對着張念祖跪下叩頭。

張念祖捧著狐王令,眼裏全是淚,他跪着湊到蕭天面前道:「大哥,有一件事我一直瞞着你,我真是該死,我請你收回成命,我,我不是本心,我是寧騎城。」

蕭天此時交代了所有的事,心情輕鬆了許多,他看着張念祖淡然一笑,道:「我不管你叫什麼,你都是戍邊大將張竟予將軍的兒子,你身上流淌著忠烈的血,你是什麼人,我比你清楚。」

張念祖一聽此言,醍醐灌頂道:「大哥,難道你早就知曉了?」

蕭天一笑道:「你我過招無數,我一眼便識出了你。你是我的好兄弟。」蕭天說着,聲音漸漸變小,慢慢閉上雙眼。

張念祖撲上去抱住蕭天號啕大哭,他仰臉向天大叫了幾聲:「蕭天,蕭天,上天不公呀,為何死的不是我?」

張念祖哭着把狐王令塞進衣襟,他騰出手撕下一片衣角,擦去蕭天臉上的血,整理着他滿是血跡的衣衫。一隻手碰到他懷裏一物,拿出一看,是一塊浸滿血跡的手帕,張念祖抻開帕子,上面娟秀的字跡跳到眼前,字跡與血跡融為一團,只看見最後幾個字:一場嘆,一生為一人……但他還是認出這字出自明箏之手,想到明箏,張念祖心裏更痛。

一個是他認下的大哥,一個是他曾思慕的女子。此時此刻他寧願死去的是自己,也不想這樣帶着大哥的屍身見她,他如何去面對她?自己曾在她面前發過誓言,保護她的夫君,他辜負了她。

張念祖抓住血跡斑斑的帕子,強忍住內心悲戚,小心地塞進自己胸口。他站起身對着蕭天的屍身叩了三個頭,背起蕭天的屍身就走,盤陽依然跪在地上,半天才爬起身,默默跟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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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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