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另一個你

遇見另一個你

劉鵬祥

2016年6月我獨自從開封到景德鎮。

我孤身一人,行李不多。我站在站台上看着昏黃的天空,鉛灰色的雲朵低低地壓在頭頂,隨着風很快聚攏又很快飄離。

我對着四處遊盪的風說,你好。沒有任何迴音,但我相信這座城市始終對每個故人敞開懷抱,讓我們聚在這裏相互溫暖。

淅淅瀝瀝的雨落在這座古老的城市,又落在發梢,像是一場久違的親吻。

熱熱鬧鬧,擦肩摩踵的人群在同樣熱鬧非凡的大街上湧來涌去,撐起的五顏六色的雨傘像是朵朵爭奇鬥豔的花朵,這場景即熟悉又陌生。

老四來接我,我看着他明顯肥碩了不止一圈的體形,幾乎沒認出來,差點擦肩而過。

時間不只是殺豬刀,我看着眼前的老四暗暗想到。寬大廉價的肥大T恤衫和同樣略顯肥大的牛仔褲上沾滿了泥巴點和乾涸了的釉料,這些雜亂的色彩在他衣服上瘋長出一副極度抽象的圖畫。

我用力扯起嘴角拉起一絲微笑。心想這廝果然是沒有絲毫長進。

老四不理會我神情的變化,用力給我來了個大大的擁抱。這傻貨幾年不見氣力倒是長了不少,我一把推開他,雨絲順着晚風往臉上一打,我終於舒服地打出一個噴嚏來,頓時感覺暢快淋漓。

我說:「哎呀呀,你可別這樣。哥這一世清名可差點毀在你這髒亂不堪的懷抱里了,我對姑娘們忠貞不渝的熱愛可是遠超你這憨貨的想像之外的。」說着,我把他又往我身上搭過來的胳膊推開,然後往後華麗麗地一跳。

撲哧一聲,我的雙腳立刻扎進了沒過腳踝的積水中。

久違的景德鎮給我的第一份見面禮就是濕透了的鞋子,和一場令人心煩意亂且對我充滿惡意的大雨。

「聽說張檸結婚了。」我說。

車子剛剛啟動,我努力把車窗往上搖去,但不管怎樣用力,咯吱作響的車窗都固執地留給我一道窄窄的縫隙。

跳脫的雨絲歡天喜地地從灰濛濛的天空灑下,再喜氣洋洋地穿過車窗落在我臉上,於是一路風塵就此洗去。

老四沉默著,於是小小的昌河麵包車裏的氣氛就變得沉悶了起來。

我沒再說什麼,這沉默讓我似乎明白了點什麼。時間真的不僅僅是把殺豬刀。

老四默默地摸出包利群,拆開給自己點上一根。

「我們都分手兩三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她就算結婚了,我又能如何?」他滿不在乎地低聲說着,語氣無悲無喜,不像是訴說自己的事情,語氣沉穩的更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是的,在一起是過去式,那麼分手后就是一個絲毫不容置疑的現在時。

以前的故事我都知道,但總覺得應該說些什麼,比如那場盛大的婚禮,再比如早已沉寂多年的過往。不管故事的結尾如何,我們總要微笑着道別,圓不圓滿,都要畫上一個句號。

老四狠狠抽了幾口煙,車廂里頓時瀰漫出陣陣煙霧,我看不清老四的臉。煙頭的火光忽明忽暗,似乎點起了誰心中暗藏的悲傷。忽明忽暗。

2009年我剛剛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讀書。

高三畢業時,我只想遠遠地到一個新鮮陌生的地方去,骨子裏不合時宜的叛逆讓我對於流浪和遠方有着不切實際的美好幻想。

於是,我來到了這個以陶瓷聞名於世的城市。自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多麼偉大的高考啊,高三暗無天日,混混噩噩噩的生活的終結者,我真心讚美。

老四是我室友,我學的是陶瓷藝術設計,而他學的卻是現代陶藝。

報到那幾天兵荒馬亂,刀光劍影,搶宿舍,搶床位,丟被褥,丟行李的事件時有發生。

老四那廝倒也精明,報到后直接去宿管那裏謊報軍情,說自己班宿舍早已人滿為患,他來晚了連打地鋪的位置都沒了,再找不到地兒住他就只能找學校理論,要求退還住宿費了。

宿管老師正忙得焦頭爛額,哪兒有時間去管他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於是大手一揮,就讓他隨便找個空位置先住着。碰巧我們宿舍有個空床位,所以這廝就心安理得在我們這裏落地生根了。

第一天早上天剛亮,我就被老四給扯了起來。

前些天在家各種告別聚會,收拾行裝,並且一路風塵地趕到這裏,我早已疲憊不堪,眼看還有兩天就要軍訓了,所以趕緊偷空睡個懶覺。

結果夢中麻生希的身影猶在,眼前就浮現出了老四這張滄桑猥瑣的大臉。我頓時勃然大怒,剛要痛下殺手教訓這廝一番時,老四卻對着我神秘一笑,猥瑣地朝陽台一指,示意我跟他過去。

我猶豫着把手放下,走到窗枱向對面一看,頓時氣血上涌,睡意全無。

只見對面窗枱的洗漱間那裏有個只穿抹胸的女孩俏生生地站在水池邊洗着衣服,從我這裏恰好可以看到那脖頸和腰腹間的一抹艷白。

那景色太美,我差點就晃瞎了雙眼。從此就和這廝引為知己,狼狽為奸。

據老四事後交代,他事先觀察好了我們這棟樓的環境,發現我們這邊的洗漱間和對面女生宿舍的洗漱間是相對的,於是就想方設法混進了我們宿舍。

至此,老四這廝猥瑣不堪,奸詐狡猾的本性一覽無餘。

車子開到一家陶瓷飾品店門口就停了下來。

雨也漸漸小了許多,夜風裹着些微雨絲打在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有股清清涼涼的舒爽感覺。

我跟着老四走進去,狹小的店裏四周牆邊都立着個木板釘的類似於書架般的博物架。

架子上擺放着各種手工陶瓷飾品,擺件,茶具,水杯等物。格柵有高有矮,一眼看過去倒是錯落有致,琳琅滿目。顯眼的地方還放着幾個純手工製作的異形花瓶,斜斜地插著幾枝文藝氣息爆棚的乾花,再加上那仿柴燒的釉色,顯得極有格調。牆上稍有空暇的地方也掛着幾幅淡雅的瓷板畫,雖然只是些簡單的梅蘭竹菊,荷花蟲草,但仔細看來卻也頗有韻味。

這間小小的店面想來也是傾注了老四不少心血,我想到。

穿過店鋪走到後面就是衛生間和工作室了,模具,泥巴,泥坯和各種工具雜亂無章地四處堆放着。

人再一進去,整個空間就顯得更加逼仄了。

老四將一些雜物挪開,才騰出個小板凳給我坐下。

我看着眼前這個寡言少語,身形也日漸發福的人,怎麼也難以和大學時雷厲風行,灑脫張揚的老四重疊到一起。

「這幾年過得還好嗎?」老四開口問我。

「也就四處亂跑唄,偶爾也寫點東西什麼的。」我回道,「你也知道我這人散漫慣了,實在受不了事業單位那種朝九晚五的規章制度。反正現在日子還算過得去,短時間內也就沒什麼別的想法了,得過且過吧。」

老四不再追問,只是拿出幾個擺件給我看,說讓我提點意見,我隨意瞎扯了幾句,氣氛終於開始活絡起來。

「前段時間虎爺結婚了,跟他發小。這麼多年終於修成正果了,真好。」老四感慨道。

「應該的,如果我是那女的,估計早嫁了。虎爺除了長得沒我帥之外,別的優點還是蠻多的,至少錢多人傻的命格是個女人也抵擋不了啊。」

我邊回答邊站起身,在狹小的工作室里小心地轉動着身子觀察,把玩著那些精緻漂亮的陶瓷飾品。

有好幾年沒有碰過這些泥巴了,心裏多少有些久違了的新鮮和興奮。

終於在堆放雜物的竹架下面看到了一個孤零零的陶瓷兔子,眼睛彎彎地眯成微笑的弧度。穿着淡藍色的格子襯衫,衣領上清晰地寫着老四的名字。

我翻開所有雜物也沒找到那個穿着格子裙子,頭戴蝴蝶結的兔子來。

「張檸呢?」我問。

「前段時間收拾雜物,不小心摔碎了。」老四淡淡地回答。

我看着他漠然的臉,再看看那隻孤零零地待在角落裏落滿灰塵的,名叫老四的兔子,突然間莫名地心疼起來。

我小心地捧著兔子老四,然後拿出紙巾小心地擦拭著厚厚的浮灰。

大學時有段時間老四愛裝神秘,每天早上神清氣爽,精神抖擻地將課本夾在腋下,甩著剛剛洗過的泛著股洗髮水味道的頭髮趾高氣揚地出門,然後在晚上即將鎖門的時候才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溜回來。

這一天天神出鬼沒跟個特務似的,問他幹啥去了,這廝也不回話,只是嘿嘿一笑,然後把電腦一開,熟練地登陸遊戲,YY。還邊下副本邊對着YY一陣猛侃,逗得公會裏管接待的小姑娘嬌笑不已,花枝亂顫。

多次集體活動這廝也照缺不誤,眾兄弟們憤怒不已,想這廝不會是想搞獨立鬧分裂吧?其實分裂吧倒也無所謂,但是老四這廝若真走了,那兄弟們以後管誰蹭飯蹭熱水蹭泡麵啊。

越想越有可能,畢竟這廝的不靠譜是在整棟宿舍樓都出了名的。

我頓時責任心爆棚,猶如滔滔長江之水,一發不可收拾。心想金庸老先生說得好,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於是便自覺肩負起了保衛祖國穩定昌盛的重任。為了維護世界和平,民族團結,經濟持續蓬勃發展,我決定跟蹤老四,看看隱藏在背後左右了一個資深猥瑣男青年思想的到底是個什麼鬼。

那天早上老四剛一出門,我就悄悄跟在了他身後。

那天的天氣明媚得過了分,深秋時節瓦藍澄澈的天空顯得格外得清爽高遠。

風遠遠地高高地吹着,吹過四季,吹過田野,吹在所有戀人不顧季節變化持續發春的心上。然後滿校園一片春心蕩漾,紅杏頻繁出牆。

走過操場,老四直接奔向了女生宿舍,然後拿起電話眉目含情,淫蕩無比地講了幾句。沒一會兒,宿舍樓里就出來一姑娘,甜蜜地挽著老四的胳膊,雀躍着向教學樓走去。

果然是有姦情,我就知道這廝從剛開學時就憋著股邪火,跟發情的公貓一樣四處亂竄,見到漂亮姑娘就撒嬌賣萌,直往人家身上蹭。這也不知道誰家姑娘一時不慎遭了毒手,當下恨不得衝上前去揭露這廝的可惡嘴臉,然後在姑娘無比崇敬的目光中肩並肩,攜手走向燦爛的夕陽。

但想歸想,老四這廝找了個漂亮姑娘終歸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我嘆口氣摸摸自己比老四帥氣一百多倍的臉,站在女生宿舍門前感到了徹頭徹尾的孤獨。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張檸。至今我仍記得她雀躍着從女生宿舍里走出時的樣子。

略顯瘦肖的臉龐,大大明亮的眼睛忽閃忽閃地像是上下翻飛的蝴蝶。柔順地如同絲綢般泛著細膩光澤的長發在秋風中輕輕揚起,美艷不可方物。

一瞬間竟讓我想起了城戶紗織。

只一眼卻像事隔多年。

這個城市大雨滂沱,我們的孤單無所遁形。

有很多我們以為已經消失在記憶長河中的東西,其實只是被你小心安放在某個偏僻的角落,儘管再小心翼翼,但總有一天你會再次見到它,一瞬間,鮮血淋漓,淚光四射。

我說:「老四,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咱們常去的那家奶茶店?那個笑起來特甜的姑娘,其實我跟她要了電話號碼,但一直沒敢打給她。」

「那姑娘我前幾天還見了,她還跟我打招呼了,也問起過我們幾個。那隻叫可樂的老貓好像得了老年痴獃,一出門就摸不著回家的路了,有時一天,有時好幾天都不見回來。」

「得了吧,還老年痴獃呢。你說那姑娘再見到我會說些什麼?會問我幹嘛不打給她嗎?」我問。

「別想了,人家孩子都會叫叔叔,會滿街跑着打醬油了。」老四撇撇嘴說道。

氣氛一時有些冷場,我端起酒杯,猛灌一口啤酒,澀澀的冰涼口感從咽喉一路往下,讓我的頭腦頓時清醒了些。

我說:「到底是為什麼呢?你說感情這種東西是不是真得跟商品一樣,要精心包裝,要小心安放,等到遇見了合適的價碼才能痛快出手。那之後呢?舊了,爛了,碎了,丟了,找不到了。然後嘩啦啦一輩子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過了。」

老四狠狠抽了口煙,然後將半截煙頭扔進啤酒瓶中,滋地一聲輕響,回憶就此中斷。

透過櫥窗向外看去,大街上的人影川流不息,車燈閃爍,又是這燈火輝煌,紙醉金迷的景色。

你擦肩而過的或許就是昨日的戀人或者朋友,但是又能如何呢。

過去始終是來不及道別,為什麼要道別呢?只是要給自己一個圓滿落幕的借口嗎?我們假裝大度,假裝諒解,假裝微笑,想圖個心安,但撕開來,內心和結局一樣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老四喝杯啤酒,說:「你知道嗎?張檸走那天,我去送她。我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她面無表情地從我身邊走過。近得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拉到我身邊,但是我知道,這又能如何呢?她可能會哭,可能會勸我理智些,過去的事情我們就讓它這樣過去吧。讓我不要胡攪蠻纏,要我接受現實。然後呢?她還是會義無反顧,毅然決然地從我的世界裏就此走過。」

「我就是不甘心啊,那時我最怕別人勸我說,你會遇到一個更好的。我最怕張檸祝福我,祝福我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這些話太扯淡,說着好聽,其實是往我傷口上不斷撒鹽。一遍又一遍提醒我,你愛的人離開你了,你就是留不住她。憑什麼要祝福我啊,難道她覺得她這麼走了才是為我好,難道我睡一覺第二天起床后就能沒心沒肺地滿大街找我的幸福。明明是帶着我的幸福走了啊,還要告訴我你會找到更幸福的生活。多扯淡,多殘忍,多假惺惺。」

老四一下子說了很多,也許是被啤酒嗆到了,他的眼圈有些微紅,看起來竟然有些憔悴。

「那你還怪她嗎?」我說。

「呵呵,感情這種東西,在的時候就是山盟海誓,海枯石爛。走了就只能是兩袖清風,風清雲淡了。誰能怪得了誰,愛的時候誰不是在縱情燃燒,燒透了,也就只剩灰燼了。冷透了就不想了,我只能勸自己說,她是過客,不是歸人啊。」老四的聲音略微有些沙啞。

我點點頭,看看這燈火輝煌的城市一瞬間就恍了神。

「喝吧。」我說。

一杯接一杯,全天下的男人在失意的時候都要有放縱的理由,我們舉杯暢飲,為醉買醉。

審訊老四的工作是我實施的,攜盛勇以追窮寇,打鐵要趁熱嘛。

「二貨,快如實招來。哥幾個看在同甘共苦這麼久的份上也不難為你。」我嚴肅道。

老四這廝不愧是在臉厚心黑這條道上混跡多年,竟絲毫不為所動,仍若無其事面不改色地沖我冷笑。

我見這廝滿臉淫蕩,不僅不知悔改,還一個勁地沖我擠眉弄眼,不由勃然大怒,真是叔叔可忍,嬸嬸不能忍,當下一拍桌子怒喝一聲:「二貨,你可是對社會主義不滿?」

饒是這廝精明賽過大師兄,腹黑勝過豬八戒,被我這一聲喊也是弄得有些摸不清頭腦了。

「我說,你們這是玩哪一出呢,不是穿越小說看多了吧?我剛一進門,你們就把我圍在這裏。」

這廝眉毛一挑,卻是絲毫不以為忤,還想先聲奪人,企圖轉移話題,分散我們注意力。我看點子扎手,這老妖怪功利深厚,想我一人確是難以力敵,當下咳嗽一聲,沖虎爺猛使眼色。

「丫丫個呸!趕緊老實交代那姑娘到底是哪家敵對勢力派來的姦細?你摸摸自己那被豬油蒙蔽了的心,你自問你對得起組織對你苦心教育十數載嗎?還共青團員呢,要是擱抗戰年代,你小子沾上兩撇鬍子鐵定就是個漢奸賣國賊。我說怎麼最近通宵打牌喝酒,各種群體活動你都拒不參與,還想搞分裂呀?你當真以為你祖爺爺是姓蔣的不成,別說對不起組織了,你連同宿舍的弟兄都對不住!」

虎爺這一通喊,當真是驚天地泣鬼神。把這廝吼得一愣一愣的。

旁邊的老三也是聽得熱血沸騰,義憤填膺,當下也是喝道:「你對得起前天晚上我給你帶的那桶泡麵嗎,你看看汪涵那張被酸菜滋潤着的臉,你不覺得羞愧嗎?」

老四這才明白過來,還想出口狡辯,卻被我一番語重心長,苦口婆心的教育所感動。當下也是熱淚盈眶,痛改前非,連連表示要在學校對面的四川酒家擺上一桌酒菜,同時把張檸帶來跟大家認識這才罷休了事。

老四說:「拿酒來。」

我看看杯盤狼藉的桌面和地上東倒西歪地散落着一眼也數不清的酒瓶子說:「今兒個喝得差不多了,明天哥再陪你吧。」

老四不悅地把眼一瞪,喝道:「廢什麼話,開!啤酒我還沒喝醉過呢。」

我說:「好,我陪你喝。」

然後給老四開了一瓶,想了想又給自己也開了一瓶。

啤酒這東西是真好,好喝,上頭也慢。從清醒到爛醉之間那麼長的時間裏足夠用來回憶好多好多事情。

好,接着回憶。

我們正式認識張檸是在老四被我們教育了一番的周末。

那天陽光特好,翠湖邊圍滿了甜甜蜜蜜的情侶和道貌岸然的狗男女。有互相是男女朋友的,有和別人男友一起曬太陽拍自拍的,有和別人的女友一起創造浪漫故事的,相互慰藉孤獨寂寞的。

我們從那裏經過的時候,虎爺滿眼鄙夷地念了個嚴肅的英文單詞:「Bitches!」

雲鵬勸道:「虎爺你要客觀地看待自己,評價自己,不要自己長了雙狗眼就覺得滿眼是狗。這個社會還是很美好的,我們要看到美好的一面,沒有美好也要創造美好。」

我說:「美好在哪裏?」

雲鵬晃着腦袋說:「老四請吃飯。」

我恍然大悟,於是連呼贊道:「有道理,有道理。」

老四帶着張檸在校門口等我們,就這一會兒功夫就開始旁若無人地親親我我起來,那畫面簡直是少兒不宜,傷風敗俗之極啊。

我走過去道:「哈,老四,今天天氣真不錯。」

雲鵬道:「竟然在吃午飯的路上遇見你。」

虎爺道:「相請不如偶遇。都是緣分吶,那就和這位美女一起吧。」

老四看看我們幾個滿臉詫異,我看錶現得差不多了,再不低調收著點,估計那些不懂風趣的路人都得拿我們哥幾個的純萌當智障了。

我趕緊沖老四使使眼色,說:「這是你女朋友啊,長得真漂亮。你這小子不地道,也不趕緊介紹介紹。」

老四說:「讓她自己說吧。」

張檸看着我們幾個撲哧一笑:「你們幾個真有意思。我叫張檸,弓長張,檸檬的檸。」

那天張檸穿着一件淺綠色的針織衫,襯得她的皮膚特別細膩白皙,她眼睛微彎,正笑眯眯地依偎在老四身邊,柔順的長發垂直下來幾乎觸到腰際。

老四仔細看起來也是蠻帥的,至少在張檸面前永遠是活力四射,朝氣蓬勃的樣子。所以他們依偎在一起確實挺般配,幸福也確實可以來的這麼突然。

於是一行人說說笑笑興緻勃勃地前去覓食。

那天大家都很高興,笑聲很多,很開朗。張檸確實是個好女孩,漂亮,耀眼,落落大方。一頓飯,幾杯酒後大家就熟得跟多年未見的老友一樣了。

我說:「老四你小子怎麼就把張檸給騙到手的?來來來,給哥幾個分享下你的成功經驗。」

張檸笑着說:「是啊是啊,真真是社會險惡啊。老四那混蛋答應給我買的禮物到現在還沒兌現呢,老是騙我說物流延遲了,延遲了。我說讓他給我折現我自己買,結果這王八蛋說就快到了,快到了,讓我再耐心等等。」

虎爺嘆口氣說道:「姑娘,你所託非人啊。」

老四急了:「等下你們買單。我剛想起來還要省錢給我家張檸買禮物呢。」

張檸冷笑道:「好啊,我就知道你這個王八蛋不靠譜,果然根本就沒買。」

老四頓時汗如雨下。

我看大家鬧得都沒邊了,趕緊轉移話題。我說:「別墨跡,趕緊坦白,說你是怎麼把人家這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給騙到手的。」

老四如蒙大赦,哪敢不從,趕緊正色道:「那是個雨天。嗯,我那天閑着無聊想去圖書館轉轉,想多讀讀世界名著,來陶冶下胸懷情操。」

虎爺呸了一聲說:「你是去躲雨的吧。」

老四這廝面不紅,心不跳,繼續吹噓道:「結果我剛走進圖書館就看到張檸也被大雨困在了那裏。關鍵詞一,一個人。關鍵詞二,躲雨。我心想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就果斷過去搭訕了。果然張檸被我的帥氣所傾倒...」

老四的話可信度不高,撇去那些極力模仿電影情節的畫面外所剩的就更少了。據我後來向張檸求證后,還原的劇情如下:

那天老四跑到圖書館躲雨,看到張檸一個人,手裏還拿着課本,就假惺惺厚著臉皮過去問人借傘。張檸說:「我也沒傘,我是給同學送借書證結果剛想出去上課就下起雨了。」

老四說:「這樣啊,我也快要上課了。真煩人,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你等等,我去借把傘來咱一起走吧。」

老四去哪兒借傘啊,喜歡泡圖書館的人老四是一個也不熟。他在幾個閱覽室轉了幾圈,這才看到了正一臉苦大仇深地守在女友身邊被書本和言語雙重教育下的老三。老四鬼鬼祟祟地過去打了個招呼,然後說自己有急事出去但沒雨傘。老三那顆叛逆的小心臟正不堪忍受圖書館的煎熬,就急忙沖老四擠眉弄眼地狂使眼色,眼皮都快抽筋的時候,老四這才會意。於是借了傘出去就給老三打了個救命電話。

再然後,送張檸上課的路上就順理成章地和姑娘認識了。

老四和張檸在一起后就像變了一個人,至少臭襪子不會根據硬度來分辨是否能穿了,平時出門還會特意打扮得人模狗樣,順帶看看鏡子裏各個角度里的自己是否淫蕩依舊。結果一學期下來竟然神奇的沒有掛科,所以在補考時沒有見到老四猥瑣的身影讓我很是吃驚。

大三的時候,課程已經很少了。經過兩年多的成長,似乎所有人都變得成熟理性了起來,於是好多人會跑到校外做些力所能及的兼職工作,也有的去學畫畫,或者跑到一些學長前輩的工作室里做學徒什麼的。

因為我們大多學的還是跟陶瓷有關的專業,不管是出於畢業設計的目的還是長期熏陶的緣故,大多人都會去做學徒工,從最基礎的地方開始。

老四也是一樣神神叨叨地跑去一個學長那裏做練手藝了,偶爾做點什麼小東西都會拿回來獻寶一樣給我們幾個長眼。

老四和張檸就是那時候做的,總共做了兩對。我指的是那兩對小兔子。

那天是我和老四一起去開窯的。剛燒好的兔子還在窯車上靜靜地站着。老四不等我拍照留念就迫不及待地拿了下來。

燒得極好,兔子的眼睛彎彎地眯成微笑的弧度。公兔子穿着淡藍色的格子襯衫,衣領上清晰地寫着老四的名字。較小一號的母兔子穿着可愛的格子裙子,頭上戴着同樣可愛的蝴蝶結,蝴蝶結上寫着張檸的名字。

做工刻畫都很精細,看得出老四是下了些功夫的。

我說:「哇,好可愛的母兔子啊。」

老四白了我一眼罵道:「滾!那是我家張檸。」

我說:」哇,原來你家張檸是兔子精啊!」

老四飛起一腳踹在我屁股上。我嘿嘿一笑說:「都是好兄弟,回頭你也給我燒兩個成不?」

老四說:「送你女朋友嗎?」

我說:「送我小外甥,這小東西看起來挺招小孩子喜歡的。」

老四頓時無語了。

啤酒喝多了,嘴裏一直泛苦。

我看看老四,他的眼睛也漸漸迷離了起來。

已經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差不多咱就撤吧。你想喝酒,明天我們再繼續好不?」

老四搖搖頭說:「酒要一次喝盡興了才到位。哪兒有一場酒分好幾次喝的,你們賤人就是矯情。」

我正色道:「其實我還能喝點。但一過來就把你灌醉,這樣不太好。」

剛點的烤串端了上來,孜然和著肉香味撲鼻而來。我數了數眼前的瓶子,有七個,尋思着我都喝了七瓶了,老四這王八蛋怎麼還不倒下。又一想,萬一這王八蛋真倒下了,他那體格我還真不一定能抗得回去。唉,喝倒女人那是艷遇,要是喝倒個男人真是遭罪啊。

老四拿起烤串胡亂嚼了幾口又灌下去一大口啤酒,看着我說:「喝啊,難得咱兄弟倆聚這一次。」

我說:「行,行,行。我喝。你這王八蛋難怪肥成這樣,還不節制一點。」

老四笑着說:「我樂意。我活得真實,輕鬆自在點不好嗎?」

我說:「等結婚了看你還浪什麼浪,就算你是只翻天的潑猴,還不是得被老婆的五指神山給壓着。」

老四說:「就是趁還沒有步入婚姻的墳墓,所以哥才這麼瀟灑。」

我說:「話說回來,我以為你今天是要帶弟妹來給我認識的。」

老四回答說:「她今天有事,實在趕不過來。」

老四說着拿起手機點亮屏幕。我看到屏幕上是老四和一個女人的自拍照。照片里老四滿臉甜蜜地吻在那個女人臉上。女人長得挺清秀,雖不及張檸來得活潑漂亮,但看起來也是小家碧玉,溫婉動人,那齊肩的短髮,更顯得幹練穩重。

我說:「挺不錯的姑娘,看得出你們很幸福。怎麼認識的?」

老四得意道:「我們是在明清園擺攤時認識的。有幾次我們抽籤都靠得很近,我就幫她搬下桌子呀什麼的,漸漸也就熟悉了。」

我說:「不管怎樣,你喜歡就好。」

老四說:「是啊,自己喜歡就好,自己覺得適合自己就好,管那麼多幹嘛。年輕時總覺得該找一個如何漂亮,如何優秀的,到頭來不是自己的還不是自己的。人呀,總是得學着去接受現實,融入現實。」

我笑罵道:「看把你能的。找到個結婚對象就真以為自己成情感專家了。來來來,為你的婚姻墳墓乾杯!」

是啊,我們何必要苦苦在過去追尋自己。愛情這東西沒了就沒了,誰也強求不來,我們總能在今後的歲月中找到另外一個他或者她,來陪伴自己,溫暖自己。這是你生命中延續的另一個她。

我們活着就要愛人愛自己。天性如此。

老四是在畢業前夕和張檸分手的,那時候為了趕畢業設計,所有人都如臨大敵,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就連曾經兒女情長,山盟海誓,花前月下,尋死覓活的情侶們都開始安分守己地跑工作室和市場了。

那晚老四打給我,他說:「有空嗎?」

他的嗓音沙啞,帶着種風吹不散的悲傷。我把正在改的論文放下,問他:「你在哪裏?」

他說:「老地方。來,陪我喝酒。」

我說:「好,你等我。」

老地方是學校對面的一排大排檔,夏天時哥幾個都喜歡在那裏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暢談人生,暢談理想,聊聊遊戲,聊聊姑娘。我到的時候,菜和烤串都擺了一桌子,老四面前空瓶子也擺了好幾個了。

我坐下給自己開了瓶啤酒,往嘴裏塞了串羊腰子含糊著說:「老四,不是兄弟不借給你錢,實在是人窮氣也短啊,英雄難為無米之炊。來,讓兄弟先幹了這杯,等我爸給我發工資了咱倆再好好去樂呵樂呵。」

老四把半瓶啤酒一飲而盡,然後紅着眼說:「我和張檸分手了。」

我一時沒搞清楚狀況,遲疑着說:「你對人家姑娘怎麼了?哥幾個還尋思著過兩年喝你們喜酒呢。」

老四哽咽道:「我們分手了,這次是真的分了。」

我嘆口氣,想了想,說:「老四,回去泡個熱水澡,睡個好覺,明天早上起來滿街都是女人,個個都比張檸好。」

老四說:「滾犢子,別他媽拿《甜蜜蜜》的台詞忽悠我。」

老四說着抬起頭,看着遠處燈火輝煌的盛世景象,猛灌了一口啤酒。那一口喝得太急,嗆得他幾乎吐出來。

我拍著老四說:「我覺得我們都應該灑脫一點。男人都一樣,不管有沒有故事,不管在這社會上有沒有你一席之地,只要你過得不羈,活得灑脫,那你同樣是迷人的,犀利哥不也火過一陣嗎?所以,你也應該成熟一點了。兄弟,感情這麼不靠譜的事情你能當真嗎?還有我從小到大失戀的次數比戀愛的次數都多了不知道多少回,可你看我還不是樂呵樂呵的把失戀當白開水一樣往肚裏咽。我什麼時候把失戀當成放縱的借口了?我們可以對着生活耍流氓,但不能耍一輩子流氓不是?」

老四說:「我知道我應該過得更好,感情這回事就是這樣。你不能老沉溺在你自己構建的精神世界裏去自怨自艾,顧影自憐,跟個精神病一樣。生活還要繼續,你不能只看着以前呀,回憶呀什麼的東西,那改變不了什麼。這些用來安慰人的道理我他媽都懂,都懂啊。」

老四低着頭繼續說着:「可我就是不明白,兩三年的感情,為什麼能一夜之間說結束了就結束了。以前我覺得愛情是無堅不摧的,但現在才突然明白無敵的是現實,我們打敗不了時間,距離,理想,親情,甚至是一座重慶那樣的城市。」

我知道老四說的是什麼,其實早幾天我們就發現他有點不對了。整天悶在宿舍里,大家都忙,忙着畢業,忙着分手,都有意無意地忽視了老四的感情變化。

張檸家是重慶的,我們都知道。甚至於這樣的分手都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的事情。

張檸家在重慶,家裏條件還很不錯,又是獨生女,畢業前家裏都給張檸安排好了出路。老四家在河南的一個小城市的小縣城裏,還有一個弟弟,家裏負擔很重,所以門不當戶不對。張檸的父母根本不可能願意把獨女嫁到遙遠的河南去,但即使嫁過去又如何生活,不要說買車,就連房子老四家都供不起。以前相戀時大家都沒有對未來有什麼像樣的規劃,甚至天真地以為愛情能克服一切,愛了就要一路披荊斬棘,無往不利。所以老四天真得帶着張檸回老家了一趟,結果就是再也沒有結果了。

我知道不能再說什麼了,我默默地坐下來,給自己又開了一瓶啤酒,啤酒沫迅速地湧起來,我喝了一口,那麼苦,咽下去又是一陣冰爽。

我說:「老四,我也不想安慰你了。來,咱倆喝酒。」

老四的頭低垂著,我去拉他,我的手觸碰到他的臉龐,一片濕涼。

老四說:「今天是張檸22歲生日,去年我送給她一對兔子,可今年我連禮物都沒有...沒有資格送了,我想給她唱歌,我想...我想對她說,生日快樂。」

老四的聲音哽咽著,我的心裏一陣難過,跟火燒一樣灼灼生痛,沒來由的憤懣。

我說:「老四,我替你打電話給她。」

我拿出手機撥通張檸的電話。我說:「喂,張檸嗎?對對對,我是小七...嗯,沒什麼事,就是記得今天好像是你生日,就打電話問一下...嗯嗯,好的,生日快樂!你們玩,我還要改論文...嗯嗯,再見。」

電話那頭一片嘈雜,生日快樂的歌聲震耳欲聾,好盛大的生日晚會。我嘆口氣把手機關機,一把把老四拉回座位上。

我說:「來,老四。今晚咱哥倆不醉不歸,哥先吹了這瓶,你跟上。」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

我點點頭,灌下一杯啤酒,晃晃被夜風吹得有些暈眩的腦袋。

我說:「你真他媽文藝,以前愣是沒有發現你還有情聖這潛質。」

老四自嘲地一笑,說:「我這是想通了才大徹大悟的,只差沒有學着佛陀拈花一笑了。」

我說:「你也別矯情。以前覺得成熟點好,現在覺得還是年輕放蕩點好。人吶,不都是生活逼出來的,你不能改變什麼,那就只能改變自己了,優勝劣汰,適者生存。達爾文那老猴子不早就闡述過這個道理嘛,不只對猴子有用,人也逃不了這社會定論。」

老四說:「其實我也有想過,如果當時我把張檸留下來會如何。但其實結果還是一樣的,我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她需要的一切。年輕的時候可以無畏,甚至無知,以為心大了全世界就都是自己的。但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兒,感情不是演電影,沒有那麼多狗血劇情,生活才是根本。感情淡了就是淡了,有了裂痕,再怎麼去拼接也有破裂的可能,不管你多麼小心翼翼。」

夜有點深了,夜風漫無邊際地在夜空中肆無忌憚地吹着。

我縮縮脖子,把最後一杯酒一飲而盡。

生活就是這樣,不會為誰改變什麼,我們遇見一些人,遇見一些事,我們以為憑藉自己的努力總能得到什麼。去幻想,去構織色彩斑斕的美夢,但有天你醒了,你才會發現自己多麼無力。

有些事情,你無力改變,只有走開。有些愛情,我們想抓牢,卻又無能為力。有些回憶,我們想忘記,卻又刻骨銘心。有些人,你愛着,死去活來,有些人,想着你,徹夜難眠。

這個城市的雨落不到另一個人的頭上,你的悲傷,他不能感同身受。

我們總要找到另一個她,或者成為另一個他,互相溫暖,一起生活。在未來相遇。

劉景軒於2016/8/7.初稿

2016/10/24.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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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中篇入圍作品集:情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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