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南淮穹廬一隻眼

第22章 南淮穹廬一隻眼

一隻眼睛,懸空於塵。

它沒有眼皮亦沒有眼袋。

它沒有眼瞼亦沒有睫毛。

只有一顆毫無遮攔毫無包裹的巨大眼珠,將眥目欲裂表現得淋漓盡致。

安化侍如臨大敵地望着它。

它在用飽滿的瞳孔瞪着安化侍,碩大的眼白照出人心底所有的惶恐,將內心深處積壓的負面情緒盡數上升至絕望。

有那麼短短一瞬,安化侍感覺它在鄙視整個人間。

他緊緊攥住刀柄,強咽口水壓制下躍躍欲出的蒼白無力感。

「別去看它,拐進巷口!」

腰間的肥碩頭顱略顯焦急地吼叫,但很明顯如螳臂當車般無濟於事。

此刻的安化侍已失去了鋒境的修為,面對如此恐怖的精神威壓已然陷於木訥。好在是鬼徹依舊被他緊緊攥在手中,那股透徹心扉的刺骨寒涼從刀柄傳入心脈,令他不至於被天上的眼光直接殺死!

那隻眼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它逐漸塞滿了安化侍的整個眸子,逐漸塞滿了整條正祥街道,逐漸佈滿了整片南淮城的黑暗蒼穹。

無數赤紅如珊瑚的血絲從瞳孔向外蔓延,由於沒有淚腺和眼皮的限制,紅血絲好似江河行地般爬滿了整隻眼珠。

最後,江河泛濫成災,瞳孔被暈染淹沒。

整隻眼珠變成了一隻遮天蓋地的血腥瑪瑙。

少年在巨大的血眼下顯得那樣渺小,仿若一隻隨意碾壓的螻蟻般不值一提。

血眼的光照在安化侍臉上。

慘白如紙。

又滿溢蛛網根須般的血色殘紅。

唯有那把吞噬一切光源的鬼徹依舊淡定從容,還是以往那般又黝黑又醜陋。

安化侍緊緊握著鬼徹,仿若握著一桿巨大的救命稻草。

他已經開始七竅流血,腦中的神念意海此刻掀起滔天血浪。每經歷一次漲潮落潮,便會有大把大把的濁血從鼻翼口腔里洶湧狂噴!

「醒來!」

腰間傳來一聲油膩的暴喝,安化侍隨之猛然睜開了眼皮!

「幻象?」

他微微晃神,但臉上仿若水洗的感受是如此強烈,伸手隨意抓抹一把便是一片血紅。

安化侍感覺神念意海還是那般劇痛,他抬頭看向天穹,發現那隻眼珠依舊高高懸掛,只不過比之前多了幾分妖異與紅潤。

那些紅血絲已經完全覆蓋住了驚恐的眼瞳,交錯複雜的恐怖密度仿若江南織造的頂級雲錦。殘餘在細密血絲間流露的瞳孔是那樣的絕望無助,直到被一層又一層的紅色斑斕完全裹緊,將所有的害怕與慌張全部暈染上血色的驚鴻。

「眼中有罪便要飲血度之,穿上這身喜服你也可以沉淪苦海。」

鍾梵蒼老的聲音在血眼下傳出。

他的身影出現在正祥街盡頭,黑色的袍子和已變純白的羊頭骨在雪月下分外扎眼。

安化侍不住地擦著鼻孔噴出的濁血,雖仍扛着刀卻已是強弩之末。

「祭師......攻擊神念意海......你是天照宗祭師!」

遠方的鐘梵聞言表情豐富,舉起枯瘦的雙手拍出三下脆響。

「能有此般見識,不枉我冒險出手這一遭。」

安化侍能夠確定,此人的修為境界絕對要在李墨白之上,而祭煉之法也比手握鬼徹的溫叔牙強盛太多。

他瞥了一眼手中的刀,隱隱感覺應當是它招惹了今日之禍。

但他沒有絲毫棄刀的意思,腰間的肥碩頭顱此刻亦是焦急吶喊——

「醒來!去巷口!」

一聲暴喝下,安化侍再次睜開了眼皮!

「又是幻覺?」

他更為茫然地望着自家手掌,那些已經乾涸的血跡還隱隱若現。

寡言的少年仰望街道盡頭,忽然發覺鍾梵已經走近了半數街道!

天上的血眼已經完全陷入血紅,汩汩血流好似岩漿蜂蜜般在其上緩緩流動。

這還是安化侍第一次瞧見如此濃郁的血腥色澤,近乎凝固的紅帶來地道純正的肅殺之氣,在這原本漆黑如墨的夜色里揮斥方遒地劃出死寂昭昭的一筆!

正祥街兩側的百姓店鋪有些還點着燈,一些百姓聽到街上的異動而推開門閥,但盡都好似行屍走肉般陷入迷惘與痴傻!

他們不約而同地望着血眼喃喃自語,口中流着涎水頂禮膜拜,渾然忘記了還在洗腳的孩子,也渾然忘記了已經熄滅的爐火柴堆。

安化侍握緊鬼徹和眼前的厄難對抗,但這些平民百姓卻無一倖免紛紛大聲哭嚎,他們不知緣由地開始悲痛欲絕,撕心裂肺的慘叫令整座城池陷入絕望的魔爪!

緊接着,有人開始取出繩索上吊自盡。

緊接着,有人開始沖親兒女張開血口。

緊接着,有人開始凝望血月忘記呼吸。

更有甚者,拿着兩把剪刀在喉嚨上交叉猛戳,一邊戳著一邊咧開大嘴朝着血眼狂笑......

安化侍從不關心別人的命運,但眼下他必須想辦法逃離這場無聲的屠殺。

刀柄傳來的冷氣還是那般刺骨,不至於讓他徹底陷入墮落自身的瘋狂。他瞥了一眼腰間的肥碩頭顱,忽然眼角微皺產生一個古怪的想法:

「為何你不會受到祭師影響,難道說你是沒有神念意海的無腦頭顱?」

肥碩頭顱聞言繼續答非所問,將那雙眯成縫隙的小眼兒努力睜成瓜子狀——

「醒來,他快來了!」

一聲更為焦灼的暴喝后,安化侍再次睜開了眼皮!

「到底怎麼回事,幻覺中的幻覺?」

他茫然地抬起頭,赫然發現鍾梵已經僅剩十步之遙!

他能清晰地看到鍾梵的狹長臉孔,甚至能看清他乾癟的五官和稀疏的山羊鬍須。但還未等他緩過神來,他便見到了更為恐怖的事情——

整條正祥街上的燈火盡皆亮起,密密麻麻的屍體佈滿了整條街道!

死者全部都是淮南城裏的無辜百姓,還有一些走南闖北的綠林盜匪。

那些尋常人家裏的燭火此刻也瘮人恐怖,一個個歪曲擰巴的死者影子從燈火中映照出來,一蓬蓬熾熱的鮮血在窗紙上肆意噴灑滴淌,畫出一幅幅難以言喻的潑血山水畫。

安化侍扛起刀便往巷口裏跑。

他的雙腿好似灌了鉛般有氣無力,過度的精神緊繃令他渾身幾近痙攣抽搐。身後那個十步開外的活閻王還在步步緊逼,他眼下滿心焦灼卻找不到一個可以逃生的門檻兒!

但是,少年依舊在跑。

無關於尊嚴,只關乎生死。

即便是這樣,腰間的肥碩頭顱依舊是滿溢不忿。

它一直在唉聲嘆氣,直到第十口氣從斷裂的氣管抽進口腔,他語調古怪地喊出了最後一聲吶喊——

「醒來,死期到了!」

言罷,少年再一次地睜開了眼皮。

他竟然還在原地,紋絲未動。

天上的血眼消失不見,地上的屍體消失不見,一切仿若從未發生過那般歲月靜好。

除了,他還在流血的七竅。

除了,他已經崩損的神念意海。

他的面前多了一位老人。

鍾梵靜靜地握著羊頭骨,伸出枯乾地手掌拍拍他的肩頭。

「孩子,你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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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血夜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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