冊封(二)

冊封(二)

「這樣一來,日本眾臣便如同具備了大明之封建家臣的身份。而這場冊封,基本是以日本的儀式、也就是坐於榻榻米之上來進行的。儀式中,太閣豐臣秀吉與明朝使者楊方亨兩人對等而坐。出席者包括了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上杉景勝、宇喜多秀家、小早川秀秋、毛利輝元等人,他們乃是全日本最大的實力大名。在雙方舉杯相敬、少量飲酒之後,豐臣秀吉緩緩地接過了榮譽的印信,也就是那枚碩大的金印,並將其高舉過頭頂......」

——在日傳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寄往天主教會的報告書中,如是記載

隨着親眼目睹豐臣秀吉鄭重地接過了大明皇帝御賜的金印,在雙方舉杯相敬后的微醺之中,眾人略微緊張的神經逐漸鬆弛,於原本的莊重之餘,廳內更多了幾分難得的祥和氣氛。

而儀式的下一步,便是由大明使者楊方亨,來宣讀大明皇帝頒發的冊封詔書。待宣讀完畢,並在豐臣秀吉領旨之後,便代表着冊封儀式正式完成。自此以後,日本便作為大明名義上的屬國,而豐臣秀吉,也將成為大明正式認可的「日本國王」。

眼見楊方亨已然出列,面對着靜靜而聽的豐臣秀吉,以及廳內眾人,小心翼翼地取出了昨晚唐衛軒拚死帶回的大明詔書——

終於等到了這一刻,眾人都不禁側耳傾聽,卻幾乎無心去細看,在那聖旨背面的不易發現之處,明黃色的絹布之上,似乎還隱隱留有幾絲已乾涸的血跡,彰顯著這三日以來,這封大明詔書不為人知的跌宕經歷......

這時,楊方亨已然緩緩展開了詔書,深深運足一口氣后,開始用字正腔圓的漢話,朗聲宣讀起手中的冊封詔書。就彷彿是來自大海另一側的雄渾洪亮之音,一字不落地傳入這廳內屏息靜聽的每一隻耳朵:

「皇帝敕諭日本國王平秀吉:朕恭承天命,君臨萬邦,豈獨乂安中華,將使薄海內外日月照臨之地,罔不樂生而後心始慊也。爾日本平秀吉比稱兵於朝鮮。夫朝鮮,我天朝二百年恪守職貢之國也。告急於朕,朕是以赫然震怒,出偏師以救之。殺伐用張,原非朕意。逎爾將豐臣行長遣使藤原如安來,具陳稱兵之由本為乞封天朝,求朝鮮轉達,而朝鮮隔越聲教不肯為通,輒爾觸冒以煩天兵,既悔禍矣。今退還朝鮮王京,送回朝鮮王子、陪臣,恭具表文,仍申前請。經略諸臣前後為爾轉奏,而爾眾復犯朝鮮之晉州,情屬反覆。朕遂報罷。邇者,朝鮮國王李昖為爾代請,又奏,釜山倭眾,經年無嘩,專俟封使。具見恭謹,朕故特取藤原如安來京,令文武群臣會集闕廷,譯審始末,並訂原約三事:自今釜山倭眾盡數退回,不敢復留一人;既封之後,不敢別求貢市,以啟事端;不敢再犯朝鮮,以失鄰好。披露情實,果而恭誠,朕是以推心不疑,嘉與為善。因敕原差游擊沈惟敬前去釜山宣諭,爾眾盡數歸國。特遣后軍都督府僉事署都督僉事李宗城為正使,五軍營右融將左軍都督府署都督僉事楊方亨為副使,持節賷誥,封爾平秀吉為日本國王,錫以金印,加以冠服。陪臣以下亦各量授官職,用薄恩齎。仍詔告爾國人,俾奉爾號令,毋得違越。世居爾土,世統爾民。蓋自我成祖文皇帝錫封爾國,迄今再封,可謂曠世之盛典矣。自封以後,爾其恪奉三約,永肩一心,以忠誠報天朝,以信義睦諸國。附近夷眾,務加禁戢,毋令生事。於沿海六十六島之民久事徵調,離棄本業,當加意撫綏,使其父母妻子得相完聚。是爾之所以仰體朕意,而上答天心者也。至於貢獻,固爾恭誠,但我邊海將吏,惟知戰守,風濤出沒,玉石難分,效順既堅,朕豈責報,一切免行,俾絕後釁,遵守朕命,勿得有違。天鑒孔嚴,王章有赫,欽哉,故諭。」

讀到這裏,詔書內容便已基本念完。而後,則是詔書上所列的眾多頒賜之物,如國王紗帽一頂、金箱犀角帶一條、常服羅一套、大紅織金胸背麒麟圓領一件等等......直到楊方亨讀完了詔書末尾的頒佈日期:

「......萬曆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一日。」

待楊方亨用漢話念完,緩緩放下詔書,屋內眾人的表情大多仍像是無動於衷一般,直到見楊方亨已慢慢合起詔書,才明白原來詔書已經念完。看得出,除了小西行長與大明的一眾使團成員外,在場幾乎所有的倭國大名,都無人聽得懂漢話。因此,聽着楊方亨洋洋洒洒地念完詔書內容之後,此間的眾大名也根本不清楚,那詔書中所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只當是小西行長與沈惟敬曾在此前告知過眾人的那幾項條款,大明皇帝已然恩准同意。

而大明使團的眾人,見倭國大名都無異議,原本還有些擔心的個別官員,此刻也徹底放下心來。唯有唐衛軒表情複雜地暗暗瞥了小西行長與沈惟敬一眼,在極為複雜的心緒中,不禁對這瞞天過海的二人生出了萬分感慨。不過,唐衛軒也隱隱發現,此刻,兩人的額頂似乎都泛著微微的細汗。旁人大概只當是激動所致,唯有唐衛軒,想起昨晚邁入館驛大門前,自己所做的最後抉擇,默默於心中嘆了一口氣......

這時,楊方亨已捲起詔書,準備鄭重地將這詔書交予豐臣秀吉的手中,正式完成冊封儀式。而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卻忽然響起:

「且慢。」

眾人聞聲,紛紛扭頭看去,發現說這話的,竟是一向沉默少言的德川家康。

正準備接下詔書的豐臣秀吉也有些詫異,不知德川家康這突兀之舉,究竟是何意。

而德川家康卻氣定神閑地起身建言道:

「太閣殿下,楊大人所念詔書皆是漢文。太閣殿下聰慧異常,自然一聽便懂。但值此盛事,眾大名皆在,卻不知所言,日後豈不深以為憾?」

「這......」

「因此,在下建議,何不請人再用倭語宣讀一遍,既可令眾大名謹記在心,也方可彰顯今日之盛。後世提及,也能頌揚太閣殿下之奇功偉業......」

聽完德川家康所言,豐臣秀吉不由得點了點頭,隨即放下了準備接取詔書的手臂。看樣子,其實豐臣秀吉也根本並未聽懂,楊方亨剛剛到底念的是什麼,但德川家康稱讚其聰慧、一聽便懂,豐臣秀吉倒也樂於撐個面子。可此時,回身望着廳內皆一知半解、面面相覷的眾大名,豐臣秀吉也不禁皺了皺眉頭,深感德川家康所言極是。

既然搞了如此大的陣仗,眾人卻像聽天書一般,根本不懂其意,也無法充分體會到自己借朝鮮之戰、爭得的利益,也就使得原本打算藉此提高豐臣家自身威信的目的,效果大打折扣。

想到這裏,豐臣秀吉像是臨時起意,打算找個既識得漢文、又會倭語之人,再重新用倭語念上一遍。在近前快速掃了一圈,這目光自然就落到了小西行長的身上......

前一刻,楊方亨等大明使團之人聽不懂德川家康的倭語,還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正一臉茫然。尤其見聽懂倭語的小西行長與沈惟敬二人滿面漲紅,額頭儘是汗珠,還以為出了什麼差池。

這時,隨着豐臣秀吉正用目光示意著小西行長,這二人的表情又忽而緩和了一些,像是並無大礙、一切依然在掌控之中。

雖然小西行長的面色仍顯得有些不太自然,但是見豐臣秀吉正用目光示意自己、去接過楊方亨手中的詔書,而後再為廳內尚未聽懂的眾人用倭語再念一遍,小西行長彷彿僥倖躲過了一劫,立刻會意地點了點頭,躬身走上前去,和楊方亨簡單地低聲解釋了一下。在豐臣秀吉接旨之前,希望再臨時增加一個步驟,即由自己再用倭語、向眾人朗讀一遍皇帝陛下的聖旨,以彰顯聖上之仁德、大明之恩威。

聽罷此言,楊方亨自然不知這詔書中有何貓膩,於是便放下心來,覺得這也並無不妥。用倭語再念一遍,的確比倭國眾人渾渾噩噩地不知所云要好得多,因此楊方亨欣然同意。

見終於順利接過了宣讀詔書的關鍵角色,小西行長與沈惟敬暗中互換了一下眼神,終於默契地雙雙鬆了口氣,不經意間,小西行長更是用餘光惡狠狠地剜了德川家康一眼。

不過,德川家康卻根本未予理睬,而是略顯憂慮地朝着眾大名掃了一圈。而這一幕,自然沒有逃過豐臣秀吉的眼睛,其也不禁再度返身而顧,粗略一掃,當即明白了德川家康的目光中是在擔心什麼。

只見,廳內眾大名眼看小西行長高居在上,由其代為用倭語宣讀冊封詔書,尤其是那些本就對其極為不滿的主戰派大名,一見其站在了上位、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眼中更是噴射著怒火,皆感到憤恨不平。

見此情景,豐臣秀吉再次深感德川家康的謹慎:小西行長雖是自己的得意手下,但其的確不為主戰派眾大名所喜,若要由其代為宣讀詔書、繼而引發眾怒,自己聚集全國大名、當眾宣讀冊封詔書,藉以提高自身威望的良苦用心,豈不適得其反?

而當豐臣秀吉再次用目光向德川家康尋求解決之道時,順着其視線,便望到了角落之中,一名不起眼的僧侶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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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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