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處一室(下)

共處一室(下)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許珂被吵了起來。

她睜開眼朝窗枱看過去,窗帘被拉得嚴絲合縫,透不進光亮來。

房門緊閉着,昏暗的房間里還留存着一股淡淡的木質香,很好聞。

可這明明是路北宸的房間啊!

許珂驚慌地看向枕邊。

沒有人,她警惕地伸手摸進了被子裏。

確實沒人。

她鬆了口氣,重新倒進了被窩,不知不覺就又睡著了。

從房間出來已經是上午十點鐘了,屋子裏靜悄悄的,路北宸還在客房睡着。

她不想打擾路北宸難得的休息,躡手躡腳地進衛生間刷了牙洗了臉,一個人蜷在沙發上看着窗外發獃。

客廳的落地窗沒拉窗帘,青灰色的天空透著濕漉漉的冷,雨水歪歪扭扭地從玻璃窗上滑下來,像極了少女臉上一道道的淚痕。

這樣糟糕的天氣,與之配套的本該是糟糕的心情,但此刻這樣慵懶地窩在沙發里,身上裹着毛絨絨的毯子,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等著在房間里熟睡的路北宸醒來,許珂突然有一種很恬逸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新鮮,很痛快。

這大概才是美好生活的常態,而她卻從未感受過。

許珂的腦子裏突然晃過了以前那些荒唐日子的剪影。

初中時候她完全就是個叛逆少女,跟班裏一長得不錯的學渣好上了,兩個人每天渾渾噩噩,不務正業,在外面瘋玩到晚上十二點回家是常有的事。

許珂她爸在廠子裏下夜,晚上基本不在家,她媽在賓館做前台,經常上夜班,家裏壓根兒沒人管她。

她爸隔三岔五地就叫一幫狐朋狗友來家裏喝酒划拳,掙的大半工資都用在了這上面。她媽氣不過,總會罵幾句,她爸不愛聽,兩個人就打架。

家裏一直都是這樣烏煙瘴氣,給誰都不願意待。

抽煙喝酒應該就是那段時間學會的,除了學校,許珂最常出入的地方大概就是網吧和KTV了。

在學校,她能幹的事情也不多,睡覺、抄作業、打遊戲。

就這樣,成績一落千丈,她卻感受不到絲毫的危機感。

坐在井裏,抬頭也看不到天,怎麼會幡然醒悟想着爬出去呢?

那年是路北宸進入公司訓練的第一年,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許珂和路北宸就像從同一頂點發散出去的兩條射線,漸行漸遠,背道而馳。

其實許珂心裏也很難過,瘋狂的消費自己、浪費時間不過是發泄的一種方式罷了。她不是不想成為像路北宸那樣閃閃發光的人,成為大人口中誇獎的榜樣。

她連做夢都想。

可那些人背靠的是溫暖舒適的家,家裏等着他們的是和睦有愛的父母。他們不用去考慮晚上回到家有沒有飯吃,也不用考慮今天該去哪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學習,他們只要享受父母的愛和庇護就好了。

她呢?

她轉過身是等着她收拾的一片狼藉,是每天吵鬧着不依不饒、要死要活的失職父母。

很多個夜裏,她崩潰、自我重建、瓦解、然後再建……

如果不是路北宸細心地發現了她學渣男友的腳踏兩隻船,如果不是許祐為了她打架受傷,如果不是她媽辭掉了工作決定專心陪讀……

現在她會是怎樣,她不敢想像。

許珂閉上眼睛,睜開,掙扎著不再去回想那些不堪的往事。

抬起頭她突然看到了擺在電視櫃旁的鋼琴,昨晚上昏昏沉沉、心不在焉,竟沒注意到路北宸買回來一架新的鋼琴。

她走過去在琴凳上坐下來,輕輕地掀起了蓋子。

許珂是很喜歡音樂的,也很羨慕那些有機會學習樂器的人,雖然家裏沒條件買鋼琴、學音樂,但她還是跟着學校的音樂老師學習了基礎的樂理知識、識得了五線譜。

音樂老師說她的手指長,適合彈鋼琴,課下也曾教過她指法。

有音樂陪伴的日子大概是許珂生活中少有的光亮了。

高中時為了能進入琴室練琴,她加入了勤工部,每天都要將一整層的教室打掃乾淨才有機會摸到琴。

能夠熟練地彈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她至少要用一個月的時間,實屬不易。

許珂將手指輕輕搭在黑白鍵上,按下了中央C,低沉有力的音色迴響在空蕩的客廳,許珂被震醒了,從過往的思緒中抽離出來。

自打升了高三許珂就沒再碰過鋼琴了,彈過的大多曲譜也不太記得清了,唯獨那首《教父》的主題曲她印象很深刻。也許是太過喜歡,也許是練得次數多了些,她閉上眼睛僅憑記憶就彈了出來。

中間也彈錯了幾個音符,不過整體還算流暢,加上她投入的專註和感情,聽起來還挺像那麼回事兒的。

許珂彈完一整曲,依依不捨地將手指從琴鍵上拿下來,抬頭才發現路北宸正站在鋼琴旁,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嘴角微微上揚,表情看起來很愉悅。

「你居然會彈鋼琴?」路北宸連連點頭,鼓掌道,「彈得不錯,不過我怎麼都不知道?」

「你出來怎麼都沒聲音?」許珂看着路北宸問,「我吵醒你了吧?」

「沒,早就醒了,怕打擾你就一直沒出來。」路北宸說。

許珂沒說話,低頭看着琴鍵,手指在上面划拉着。

「你什麼時候學會彈琴的呀?」路北宸問。

「嗯……初中,你剛出去訓練不久,周惠老師教我的。」許珂往旁邊移了一下,拉着路北宸的胳膊坐下來,「她心善,願意無償教給我,換了別人,我可能也就沒機會接觸鋼琴了。」

「你有天賦,老師惜才,不然她怎麼就教你不教別人呢。」路北宸瞥了她一眼笑了。

「我這也算是班門弄斧了。」許珂笑着說,「你教教我吧路老師,複雜的節奏型我都不會呢。」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和周惠老師比不了,我沒她那麼無私。」路北宸伸出右手反覆按了幾個音鍵就組成了一段動聽的旋律。

「我可以給你做飯。」許珂眼巴巴地看着他。

「哦?」路北宸停下按動琴鍵的手指,轉過臉和許珂對視着,「你會做飯?我怎麼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兒多了去了。」許珂白了他一眼,「你教不教?」

「教。」路北宸應道,「我肯定教啊。」說着起身走到鋼琴旁邊的柜子前翻找著。

「你想不想考級?」路北宸朝後仰著頭問。

「我......」許珂攥緊了手,「我只會一點皮毛。」

「我教你啊!」路北宸從柜子裏抱出一厚沓琴譜,甩了甩頭髮,「有你北哥,你還怕考不過?」

許珂看着揚起下巴十分得意的路北宸,噗呲一聲笑了。

「這些都是我小時候考級用的教材,你照着練,哪不會了就問我。」路北宸把琴譜放在許珂腿上,在她旁邊坐下來,伸手在許珂頭頂摸了摸,「相信我,你可以的。」

許珂呆住了。

她雖然要強,卻時常對自己充滿懷疑,偶爾還會否定自己。

原生家庭帶給她的——總是無法控制地陷入自卑和焦慮的負面情緒,她無法擺脫掉。

這麼多年也沒人能理解她,也沒人嘗試過解救她。

除了路北宸。

相信我,你可以的。

從來都是她為路北宸而驕傲,現在路北宸的這句話卻讓她相信,他也同樣會為自己而驕傲。

可越是這樣,她就越想逃避。

有些堅持,經不起一點點傷害,哪怕是身邊人的一句嘲諷,也會讓她陷入痛苦。

許珂不再看路北宸,翻開了最上面的一本琴譜。

都是比較簡單的,她繼續往下翻著看了看,越往後越難,後面幾本曲譜里的有些高級符號她甚至連認都不認得。

她轉過頭,對上了路北宸溫柔的眼神。

一雙烏黑的、晶瑩透亮的眼睛。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

的確,包括現在,她也並不相信自己,但是路北宸的眼光卻讓她願意相信路北宸一次。

強者身旁無廢物。

她不是廢物。

不想,也不能。

「試試吧。」許珂架起一本琴譜,挑了首節奏鮮明、難度適中的曲子,準備先試試手感,練一下識譜的速度。

路北宸從房間里找了一根架子鼓的小鼓槌,抱着胳膊坐在一旁看着她,在她偶爾犯錯或是不小心折指的時候敲打她一下。

路北宸當起老師來的樣子還挺正經的,不苟言笑,許珂也不敢馬虎,就認認真真地彈。

練到第四遍的時候,門鈴響了,許珂被驚了一下,她立刻收了手,瞪着眼睛看路北宸。

是誰?

家人?

還是公司的人?

許珂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不管是誰,她都沒做好見人的準備。

「我去看看。」路北宸起身去開門。

許珂也趕忙站了起來,她朝門口瞥了一眼,轉身跑進了卧室。

路北宸打開門,原來是經紀人請來給他做飯的大姨。

大姨將雨傘放在門口,換了拖鞋。

「哎喲,今天的雨下個沒完,早市也不開,沒辦法了,我路過小區門口的超市買了點兒菜。」大姨拎着菜籃子進了廚房。

「我忘了告訴你了,下這麼大雨就別來了。」路北宸把大姨放在鞋柜上的外套掛起來,「我自己隨便弄一口吃就行。」

「那哪行啊!你現在又要工作又要學習,公司還總讓你減肥,你必須得吃好了,吃有營養的。」大姨把菜籃子裏的菜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放在島台上,「你去忙你的吧。」

路北宸點點頭,回身發現鋼琴前許珂已經不在了。

許珂早已在路北宸衣帽間的一扇櫃門裏躲起來了,夾在一堆衣服中間。

不得不說,這房子隔音太好了,她根本聽不清外面在說什麼,就是好像聽到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

如果是路北宸他媽……那就太尷尬了。

許珂攥緊了衣角,猛然想起來身上穿着的還是路北宸的T恤。

她有點頭疼。

如果路北宸他媽一直留在家裏,她難道要一直躲著?

得想個辦法溜出去才行......

許珂正想得焦頭爛額,衣帽間的門開了,有人進來。

燈的開關咔噠一聲把許珂從思緒中揪了回來。

她靜靜地聽着,一動也不敢動,感覺到腳步聲離自己越來越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突然,衣櫃的推拉門嘩啦一聲被推開了,房間里四溢的白光晃得許珂一時睜不開眼,她伸手擋住了眼睛。

「出來。」路北宸薄荷般清爽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許珂緩緩地睜開眼睛,透過指縫看了看站在衣櫃前的路北宸。

「噓!」許珂反應迅速地伸出一根指頭抵在嘴邊,小聲問道,「是阿姨嗎?」

「是。」路北宸點了點頭。

「是又能怎麼樣?」路北宸看着立刻慌了神的許珂無奈地搖了搖頭,「不是,你就這麼怕我媽嗎?」

「不是怕!是尷尬!」許珂壓低聲音說,「我一個女孩子,隨便就在你家住了,還穿着你衣服,誰看了不往歪了想!」

「那怎麼辦?」路北宸靠在一旁的櫃門上問,「她來給我做午飯,一時半會兒是走不了了。」

許珂思忖了一下,「要不......這樣吧,你把昨天你睡覺那屋我的衣服和包拿過來,我提前準備好,等她上廁所的時候我趕緊跑出去,人不知鬼不覺。」

路北宸朝上翻了個白眼,用手扶住了額頭,他不知道許珂哪來的這麼多奇思妙想。

難不成是諜戰片看多了?

「快點兒,快去!」許珂把路北宸往外推,「一會兒她進卧室看見我東西就完了!」

「沒事兒,她不會多想的。」路北宸抵著櫃門不肯走,「要去你跟我一起去。」

「不可能!」許珂伸出了爾康手,「我打死也不可能這麼和她見面!」

路北宸獃獃地看着許珂,突然勾著嘴角壞笑起來,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許珂拽出了衣櫃。

「等一下!」許珂使出全部力氣拖住路北宸,把他定在了原地。

「怎麼了?」路北宸轉過身看着許珂。

「商量一下。」許珂咧著嘴笑着說。

「你說,我聽着呢。」路北宸握着她的手腕,沒打算放開。

「你先鬆開。」許珂晃了晃被路北宸抓住的那隻手。

路北宸一臉嚴肅地搖搖頭。

「啊!好疼!」許珂呲牙咧嘴地叫喚了一聲,路北宸立馬鬆開了手。

「騙你的哈哈!」許珂重新鑽回了衣櫃,「其實一點都不疼。」

路北宸瞪大了眼睛,歪頭看着許珂。

不可思議。

竟然又被騙了,他輕聲嘆了口氣。

「好啦,我們不鬧了好不好?」許珂眨著無辜的大眼睛,「言歸正傳,你今天放過我,下次我給你做飯。」

路北宸看着她沒說話。

「你不想嘗嘗我的手藝嗎?」許珂接着說。

「好吧。」路北宸不再堅持,轉身說道,「我只是想讓你嘗嘗她的手藝。」

——我只是想讓你嘗嘗我平時吃的飯菜。

——嘗嘗我一個人在家裏吃飯時的味道。

路北宸沒再說話,但背影寫滿了落寞。

他打開門正要往外走,許珂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角,「走吧,我們一起出去。」

許珂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這麼大的勇氣,冒着被長輩猜疑甚至訓斥的風險,就一股腦兒的跟在路北宸身後走了出去。

她就是不忍心看到路北宸失望的樣子,也不想讓他失望的那個人是自己。

路北宸的身上彷彿有一種隱秘的神奇的力量,總是讓她頭腦一熱就跟了上去。

但是一出門從背後吹來涼絲絲的風還是讓許珂感覺到了一丁點不安,她伸手拽了拽路北宸的衣角。

路北宸回過頭給了她一個微笑,任憑她拽著,步子也明顯慢了下來。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到了餐廳,許珂一直低着頭沒敢抬眼看。

「大姨,介紹一下,這是我好朋友。」路北宸站住腳,往旁邊移了一小步,把許珂讓了出來。

「這是斌哥請的阿姨,平時來給我做飯。」路北宸俯在許珂耳邊小聲說。

許珂立刻鬆了口氣,「阿姨好。」她抬起頭露出笑容,朝大姨擺了擺手。

不是路北宸的媽媽,許珂緊張的情緒緩和了許多。

「你好你好。」大姨也笑了,「哎喲我都快60歲的老太婆了,不能叫阿姨了,叫大姨就行。」

「哦好,大姨。」許珂跟着路北宸往近走了幾步。

廚房是敞開式的,許珂和路北宸站在島台外面看着大姨備菜,刀起刀落,乾脆利索。

「大姨做飯可好吃了,我這麼不愛吃飯的人,每次都想多吃一碗飯。」路北宸盯着大姨手上的動作,「看這刀工,一看就是大師級別的。」

大姨聽后眼睛笑得眯在了一起,「小北的嘴可甜,最會哄我開心!」

許珂也在一旁點頭附和著,「是真的很厲害啊大姨,肉絲的粗細能切的如此均勻!我都迫不及待想嘗嘗你的手藝了。」

「哈哈哈,你們兩個小機靈鬼!」大姨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揮手朝外趕他們,「走吧走吧,進屋坐着等,我馬上炒菜,一會兒就開飯!」

往客廳走的時候,許珂跟在路北宸身後,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腰。

「啊啊!」路北宸被掐得踉蹌了一下,直接面朝下摔在了沙發上。

許珂惡狠狠地瞥了路北宸一眼,坐在了他旁邊,「小北哥長本事了,會騙人了。」

路北宸把臉埋在靠枕上,傻笑了一會兒才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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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不及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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