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死亡行軍

巴丹死亡行軍

巴丹死亡行軍

巴丹的美菲軍放下了武器。金少將和他的弟兄們天真地認為,他們的苦難到此為止,實際上更加殘酷的遭遇正等待着他們。從巴丹南端的馬里韋萊斯到克拉克機場北部的奧唐奈戰俘營有長達121.6公里的路程。俘虜中的許多人倒斃在那段苦難的行軍之中,這段歷程後來被稱作「巴丹死亡行軍」,與南京大屠殺、泰緬死亡公路並稱為日軍在太平洋戰爭中犯下的三大暴行。

本間曾旅居西方多年,雖然打仗不怎麼樣,但還算略微有點兒人性。他起初估計可以抓到25000名俘虜。根據這一預計數字,本間責成第十四軍兵站負責人河根良賢少將制訂了一個戰俘運送計劃。河根把全部行動分成兩個階段,並在日軍發動進攻10天之前把計劃提交給本間審批。

行動第一階段的責任人是高津利光,負責把俘虜帶到巴丹半島中部的巴蘭加。在半島南端馬里韋萊斯的俘虜只要走不到30公里就能到那裏,這點路程對於軍人來說不算難事,一天就可以輕鬆走完,所以既不需要車輛也不必發放當天的口糧,俘虜自帶的乾糧就夠吃了。

第二階段從巴蘭加到奧唐奈戰俘營由河根親自負責。這一階段又分為三小段。第一小段從巴蘭加到鐵路中心聖費爾南多約57.6公里,能使用的最多不到200輛卡車,河根考慮這些卡車來回多跑幾趟大概就可以了。從聖費爾南多到卡帕斯的21公里可以坐火車,俘虜從卡帕斯步行到他們的新家——奧唐奈戰俘營只有不到13公里的路程,對於軍人來說,這實在不算多大的困難。

河根向本間解釋說,俘虜的口糧將與日軍士兵一樣。在巴蘭加和聖費爾南多途中將建立幾所野戰醫院,沿途每隔幾公里都會設一些醫療站、急救站或休息站,以備不時之需。

本間認為河根的準備非常充分,很快就批准了他的計劃。可悲的是,這個計劃是在錯誤估計的基礎上制訂的,金少將的部隊早已被飢餓和瘧疾折磨得虛弱不堪,他們根本沒有一點兒乾糧,最重要的是俘虜人數多達75000人,其中有12000名美國人,是本間原來估計人數的整整3倍。

災難很快就降臨在戰俘頭上。倖存者拉塞爾·格羅科特在傳記《一千二百天》中如此寫道:「投降命令下達之後,所有人都擠成一團,等待着厄運的降臨,有些人竟然當着日本人的面哭了起來,其中有美國人,也有菲律賓人。」日本人開始搜刮戰俘身上的財物,手錶、水壺、錢夾、戒指等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部被洗劫一空。

一個日軍士兵走到二等兵列斯特·坦尼面前,伸出兩個手指表示要抽煙,坦尼搖頭表示沒煙。這個日本兵舉起槍托砸向了坦尼臉部,他的鼻子被打破,顴骨部位撕開了一個大口子,滿臉是血。日本兵得意地大笑起來,接着走向另一個美國人,這個美軍士兵給了他一支煙,他抬手將整包煙都搶了過去,然後和其他日本兵拿槍托和竹竿毆打這名美國兵,直到他倒地不動為止。

雖然巴丹已經攻克,但科雷希多仍然在美國人手中。日本人需要在儘可能短的時間裏把俘虜趕出巴丹,為下一步作戰騰開場地。在馬里韋萊斯,俘虜每300人一組開始上路。日軍還要留下充足的兵力去進攻科雷希多,並沒有多少人看管這些俘虜,有的組根本沒有衛兵押送,有衛兵也不過三四人。日本兵的頭剛到美軍俘虜的肩膀,身上的軍衣也破破爛爛,但他們是無可爭議的勝利者。

戰俘隊伍的轉移由於缺乏看管變得雜亂無序,通向北方彎彎曲曲的道路上混亂不堪,汽車、馬匹充斥着道路,燒壞了的卡車、炮架和步槍等裝備散亂地拋棄在路旁的壕溝里。俘虜拖着沉重的步伐經過了金少將原來的司令部,那裏有一條小路通往第二醫院。當時醫院的露天病房裏傳播著日本人將釋放所有菲律賓俘虜的謠言。醫生到病房去,告訴菲律賓人,那些傳言都是胡說八道,可看守醫院的日軍士兵卻慫恿傷員逃跑。很顯然,如果這些人跑了,他們就會省很多事。得到默許的5000名傷兵一瘸一拐,掙扎著逃入了塵土飛揚的小路,路邊的壕溝到處可見死難者的屍體和瀕臨死亡的人。

不單是部隊,難民隊伍也大得驚人,足足超過26000人。之前很多人因懼怕炮火逃入了叢林。美菲軍放下武器之後,難民開始哆哆嗦嗦地走出深山,龐大的俘虜和難民隊伍一望無際。

不少難民倒斃在路旁,他們中很多是老人、婦女和兒童,一個個瘦骨嶙峋,「看起來好像說句話就會骨折似的」,這還不帶已經因疾病和飢餓死在山裏的。難民隊伍中的一位母親抱着一個可憐的嬰兒,嬰兒的皮膚是綠色的,他的母親早已擠不出一滴乳汁了。不知道孩子是否還活着,他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

俘虜沿巴丹半島的東海岸向北走着。左邊是挺拔的巴丹山,高高的山峰跟往常一樣雲霧繚繞。右邊是蔚藍色的馬尼拉灣,靜謐的海面美麗如昔。幾個月來,美、日兩軍繁忙的運輸給所有樹木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此時,往北走的俘虜正和向南前往攻擊科雷希多的日軍相向而行,日軍的榴彈炮、坦克、載運軍火和給養的車輛綿延不斷,沿途揚起嗆人的塵土。車上的日本兵嘲笑那些擦肩而過的俘虜,不斷有人用長竹竿捅掉俘虜的帽子或頭盔。偶爾也會有個別日本兵阻止這種玩笑,對俘虜表示歉意。一次,一個日本軍官急步走過去擁抱了一位美軍坦克指揮官,原來他們是在美國洛杉磯加利福尼亞大學時的同班同學。

日本人的態度好壞不定。這一卡車的日軍會把食品扔給俘虜,下一卡車的日軍則會用棍子向他們劈頭蓋臉地打去。一個日本兵突然向一個走在隊列外邊的戰俘扔出了套索,被套住脖子的戰俘仆倒在地,鋒利的石塊劃得他鮮血淋漓,在被拖出100多米后他才終於掙開了套索,用手和膝蓋支撐著慢慢爬起來。

俘虜逐漸明白了一件事情,越往北走,情況越糟。第一天的暴虐行為是自發性的,後來逐漸演變為有組織的集體行動。前文提到,殺戮成性的辻政信已經從新加坡到了菲律賓,這對俘虜來說無疑是最可怕的消息。在新加坡,辻政信曾親自參與了針對華人的大屠殺,數以萬計的華人被他以支持重慶政府的名義殘忍殺害。

有「戰神」之稱的辻政信在日本陸軍中有着眾多粉絲,新加坡戰役的輝煌勝利為他增添了一道耀眼的光環。本間正忙着攻打科雷希多,辻政信背着他召集了第十四軍參謀部里幾個對他無比欽佩的軍官,辻說:「大東亞戰爭是種族之間的戰爭,為了天皇的勝利和騰出我們得勝的士兵轉用於其他戰場,在菲律賓抓到的俘虜一律處決。處決美國人是因為他們是白人殖民者,必須統統斃掉。那些為虎作倀的菲律賓人更應該殺掉,他們背叛了亞洲民族,是美國人忠實的走狗。」

第六十五旅團的一名參謀按照辻政信的指示給第一四一聯隊聯隊長今井武夫打去了電話:「把俘虜全部殺了,凡是投降的統統殺掉。」

「這種命令怎麼能服從?」今井要求出具一份書面命令。

那個參謀告訴今井,這是東京「大本營」的命令,必須無條件服從。今井說,除非有書面命令,否則不能從命,說完就掛掉了電話。今井拒絕執行命令的理由是那樣做「違背武士道精神」。不僅如此,他竟然下令聯隊參謀釋放管轄下的所有俘虜,並在釋放時指點他們逃出巴丹的道路。1000多名俘虜被放走了,今井想如果將來有人追究他放掉俘虜的責任,就抵賴說是他們自己逃跑的。

今井甚至有點兒羨慕那些戰俘,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在巴丹戰役中投降的數萬名美菲軍俘虜就在我們的前後,朝着北方行走在同一條道路上,他們只穿着一身衣服,挎著飯盒、水壺等必需品。而我們背負着行囊,肩抗步槍,全身裝備近20公斤。看到他們的輕裝和自由行動,不能不說其實心裏挺羨慕的。」

一支新到的守備部隊司令官生田寅雄少將也接到了處決俘虜的命令,是由鄰近一個師團的參謀口頭傳達給他的,強調這是大本營的命令。與今井一樣,生田和參謀長神保信彥中佐都不相信這道命令來自東京。那位師團參謀說,他們已經開始殺掉俘虜了,勸生田還是執行命令為好,少生事端。生田和今井一樣討要處決俘虜的書面命令,那名參謀自然無法出具。

為了防止俘虜尋隙逃跑,夜間睡覺時,他們被日軍看守強令擠在一起,連翻身都異常困難。儘管耳邊蚊蟲嗡聲不絕,但疲憊不堪的馬克·沃爾弗爾德上尉還是睡著了。睡夢中,他突然被身後士兵的一陣蹬腿給踢醒了,上尉嘟囔著叫他別動,但臭味越來越濃。他睜眼一看,自己的臉正貼著一堆骯髒的破布。他跳了起來,藉著明亮的月光一看,原來那破布竟是那人的褲子,上面沾滿了血和糞便。「該死的渾蛋!」他罵了起來,「起來!」那人一動不動,沃爾弗爾德把他拖到過道上,原來那是一具屍體。幾個日本兵用拳頭猛擊上尉,沃爾弗爾德倒在地上。他幾次爬起來,很快再次被打翻,跌跌撞撞地倒在其他俘虜身上。沃爾弗爾德舉起雙手示意投降,並指了指那個已死的美國兵。他打着手勢,要求允許他把那個美國兵拖出去。就連這具骨瘦如柴的屍體,他也拖不動,也沒人幫忙,最後他連拖帶拉,總算把屍體弄了出去。

上尉獲准到附近的小河裏洗掉身上的臟物。在爬回自己的位置后,他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身旁的人。他為自己罵了那位死去的同伴感到內疚。他讓大家躺着盡量別出聲,免得日本人再來找麻煩。

河根原來打算讓俘虜用一天時間走到巴蘭加,但有些俘虜走了3天還沒到達目的地。每走一公里,日軍衛兵的怒氣就增加一分,行為也就越發殘暴。驕陽似火,城鎮之間的距離又長,沿途沒有樹蔭可以遮擋烈日。俘虜汗流浹背,塵土厚厚地沾在身上、臉上,連鬍子都變成了灰白色。一名日軍戰地記者如此描述他見到的美軍戰俘——「一群來自傲慢民族、卻不得不接受大日本帝國軍人蔑視的人。當我看到他們時,能感到他們只是一群混血雜種的後代,其尊嚴早已蕩然無存,而我們的軍人看起來是那麼英俊瀟灑,我為自己身為日本人而驕傲自豪。」

到4月12日早晨,巴蘭加到處都是彷徨的俘虜和厲聲吆喝的日本看守。俘虜不斷從兩個方向流向巴蘭加,一股是從馬里韋萊斯來的,一股來自西面瓊斯少將第一軍的部隊。俘虜人數遠遠超出原先的估計。本來打算給他們開第一頓飯,但人太多了,食物無法平均分配。很少人分到了米飯、鹽和水,更多的人連一粒米也沒見到。

河根原定用卡車將俘虜從巴蘭加運往聖費爾南多,但現在汽車明顯不夠,大多數人必須步行。超過兩位數的美國將軍必須破天荒地步行走向戰俘營。

瓊斯少將也不例外,他帶着一隊俘虜,走到巴蘭加北面13公里的奧拉尼已是後半夜。他們被驅趕進一片四周圍上了鐵絲網的稻田。幾百名染上痢疾的戰俘隨地便溺,臭氣熏天,滿地都是爬著蛆蟲的大糞。最多只能容納500人的地方,日本人硬逼着2000多人擠在那裏。空氣沉悶得讓人窒息,一群群蚊蟲纏着人不放。日本人讓戰俘挖出一個大坑作為臨時廁所,上千人輪流大小便,糞坑很快就溢滿了。幾個體弱的戰俘在解手時不幸掉入糞坑。翌日黎明,同伴在糞坑裏發現了他們的屍體。

早上的飯食是米粥,俘虜吃得乾乾淨淨。下一站到盧巴奧有26公里路程。放在平時根本不算什麼,但烈日下的路程好像增加了一倍還多。待遇的好壞要看運氣,這一批押送兵可能允許俘虜隔段時間在樹蔭下休息片刻,從路旁的井裏喝點水,那一撥押送兵則可能把百姓送到路邊的水罐一腳踢翻,罰俘虜在烈日下站立一小時。飢餓難耐的俘虜不時看見,路旁堆放着一些牌子熟悉的美國食品,但那不屬於他們,只會讓他們的飢餓感更加強烈。

比飢餓更難忍耐的是口渴。巴丹半島有很多泉水和自流井,但日本人故意不讓他們喝。一次經過一個水塘,兩頭水牛正在裏邊打滾,水面上泛著綠色的泡沫,成群的蒼蠅在上面飛舞,撲面而來的惡臭讓人作嘔。一個膽大的菲律平治兵跑到日軍士兵面前,用手語請示是否可以到那裏喝一點兒水。日本兵哈哈大笑,揮手表示同意。立即有幾十個人瘋狂地衝到水塘邊,也不管水牛還在裏面洗澡。有些人撥開綠色的泡沫,把水潑到自己身上,並喝下這種寄生著多種病菌的污水。

幾分鐘之後,一個日本軍官跑過來大喊大叫。沒人能聽懂。他也沒有打任何手勢,但大家還是知趣地趕緊返回隊伍。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這個滿臉堆笑的日本軍官在戰俘隊列周邊轉來轉去,隨後命令日本兵檢查所有俘虜的制服,那些身上有水跡的人都被拉出來在路邊站成一排,之後他下令日本兵向他們開槍。

路邊的溝渠和河塘里,到處可見因曝晒腫脹膨大的屍體,烏鴉把屍體啄得皮開肉綻,引來成群的綠頭蒼蠅。有幾十具屍體被砍去了頭,阿蘭·斯托維爾中校一路數着,當數到第二十七具時他對自己說:「不能再數了!」再往前走時,他把眼睛直盯着前面,再也不敢回頭或往兩邊看。

威廉·迪易斯中校看到,一位走不動的菲律平治兵被日軍士兵拿刺刀戳穿了胃,在滾燙的塵土裏翻滾抽搐。倒下去就意味着死亡,一些人想上前把他扶起來,但被日軍制止了。大家只能互相鼓勵著,艱難地走下去,因體力不支倒在路旁的人,很快被跟在後邊的「清潔隊」清潔掉了,噼噼啪啪的槍聲不時響起。

列斯特·坦尼遠遠看見一隊日本兵的前面跪着一個美國戰俘,戰俘後面站着一個日本軍官,他舉著武士刀在空中揮來揮去。熱身練習做完之後,這名日本軍官將武士刀高高舉起,急速揮下,日本士兵高呼「萬歲」,美軍戰俘剎那間身首異處。這個軍官把戰俘的軀幹踢倒,所有日軍士兵都開心大笑着走了。坦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日本人竟然將砍頭當作他們的娛樂方式。

托尼·阿基諾中尉——就是腰裏綁着乒乓球游泳到科雷希多,去向奎松告美國人狀的那個青年人,他在路上既不能休息也喝不到水。到巴丹以來,他的體重減輕了20公斤,可雙腿腫得很粗。他前面的一個美軍俘虜搖搖晃晃跌倒在地上,一個日本兵上前不停地踢他的胸部。那個俘虜掙扎着想爬起來,向日本兵伸手哀求,後者從容地把刺刀對準了他的脖子,一刀就結果了他的性命。這還不夠,那名日本兵又在屍身上狠狠地補了幾刀,旁邊的阿基諾等人驚呆了。在他沒看見的一片開闊地上,日軍像訓練刺殺一樣一口氣挑死了300多名菲律賓俘虜。一位歷史學家後來說:「使用戰俘和平民練刺刀和其他種種殘忍行為,讓東南亞人民深刻領教了武士道精神的最新含義。」

一個叫漢克的美軍俘虜滑倒在路邊的灌木叢中,他試圖掙扎著站起來,可虛弱的身體已使他力不從心。幾個日本兵朝漢克跑過去,一人用刺刀惡狠狠地朝他身體上連扎了四五刀。鮮血不斷從漢克的上衣里流出來,他掙扎着重新回到隊伍,可沒過多久就因失血過多再次倒下。這一次他被日本兵直接開槍射殺。漢克的死給了戰俘們一個血淋淋的教訓,為了能夠堅持活下去,在行軍中千萬不能停下腳步,那是死亡的先兆,除非你想「永遠休息」。解決大小便唯一正確的方法就是直接拉在褲子裏。

在一支戰俘隊伍里,40多名美軍戰俘勇敢地選擇了逃跑,他們跳下路邊的懸崖準備從海上逃生。日軍立即舉槍射擊,他們中絕大多數被打死在水裏。幾個跳上沙灘的戰俘被日軍殘忍地用沙子活埋。一個掙扎著向海里跑的戰俘引起了日軍的興趣,他們用刺刀在他身上亂刺,強迫他加速爬行,還將汽油潑在他的腳上點火取樂。看到火中掙扎嘶叫的戰俘,旁邊的一大群日本兵狂笑不止。更多的汽油被澆上去,直到那名戰俘被活活燒死在沙灘上,那些日軍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在北面的一個休息點,羅伊·卡斯爾貝里下士看見兩個平民挖了一個坑,把一個昏迷不醒的美軍上尉放進坑裏。不料這個上尉突然拚命掙紮起來,企圖逃離為他挖下的墳墓。一名日本兵命令兩個菲律賓人用鐵鍬打,並舉槍示意違反命令就打死他們,兩人才帶着痛苦的神情把那名上尉打倒在坑裏活埋了。卡斯爾貝里看見上尉的一隻手還伸在外邊,軟弱、絕望地向空中亂抓,最後慢慢停了下來。

終於離開了巴丹,戰俘開始朝東面的盧巴奧方向走。有些人實在渴得無法忍受,便冒着生命危險溜進路旁的地里用甘蔗解渴,膽小的只能在後面爭着撿起同伴扔下的嚼過的甘蔗渣。大部分人已不能小便,能小便的人撒尿時也痛苦異常,尿道像被烙鐵燒着似的。即便如此,能把尿排泄出來還是讓他們感到說不出的痛快。

盧巴奧只有3萬人口,街道兩旁站滿了淌着眼淚的百姓。他們想把手中的食物扔給俘虜,立即被暴戾的日軍用槍托趕開。

在城的盡頭,日軍把俘虜趕入一座鐵皮蓋頂的房子,那裏原先是一座碾米廠。廠房裏擠了足足幾千人,只有一個水龍頭。其餘的人被圈在廠外,也只有一個水龍頭。在這裏,虐殺行為已變成家常便飯,俘虜被日本兵隨意活活打死。日軍將戰俘作為靶子讓新兵刺殺以練膽,一名新兵在長官逼迫下一口氣刺殺了15名戰俘。

到鐵路中心聖費爾南多隻剩下15公里路程,卻是其中最艱難的一段。被坦克、卡車軋裂了的柏油路面被烈日烤得軟軟的,俘虜早已磨起了泡的光腳板猶如在火炭上行走。到了市郊,他們從左右兩行卡車中間經過,車上的日本兵拿着棍子挨個兒敲打步履蹣跚的美國人和菲律賓人。進入城內,從呂宋島各處趕來的百姓忙着從行列里尋找自己的親人,看到瘦骨嶙峋的戰俘隊伍走過來時,人群中瞬間哭聲四起。

河根的計劃在這裏得到了部分實現。俘虜分到了一些食物和水,日本人沒有多餘的糧食給他們吃,那些參加攻擊科雷希多的日軍士兵都吃不飽,他們一貫的做法是「從敵軍手中搶奪補給」,他們還覬覦著能在馬里韋萊斯搶到美國人的罐頭呢。

戰俘隨後被關進一些臨時集中營。阿基諾中尉被關在一家破舊的醋廠里。筋疲力盡的他倒在一張破席上就睡著了。後來他被叫醒,帶進了一座日軍兵營,他看到父親和一個日軍大佐站在那裏,父子倆緊緊擁抱在一起。「阿基諾先生是我們的好朋友,」那個日軍大佐用英語說,這個人是憲兵隊長。他對小阿基諾說,「你可以回家了,對你們這一路的遭遇我表示歉意,請原諒。」

那個日軍大佐離開后,老阿基諾告訴兒子,自己並不是人們想像中的「菲奸」,是奎松總統命令他和勞雷爾假裝與日本人合作的。現在他的首要任務就是與日本人周旋,讓更多的菲律賓戰俘活着回家。「爸爸,要快一點兒,我們的人正在像蒼蠅一樣死去。」

戰俘被裝進了一些破舊的有蓋貨車,每一節車廂都塞進去100多人。患痢疾的人控制不住,只能在車廂里大便,有些人嘔吐,但也只能吐在別人身上。火車跑得很慢,車內的臭味令人無法忍受。擁擠使得那些已經死去的人仍然筆直地站立着。沿途經停了幾個小站,這時他們才能稍稍鬆口氣。一些稍顯善良的看守會將車門打開,傾瀉而入的新鮮空氣對他們來講簡直就是仙露。車門一開,往往會有一些菲律賓人向車上遞水和食物,原來不太瞧得起菲律賓人的美國人也開始懂得他們的善良了。

火車終於到了卡帕斯,俘虜陸續開始下車,那些早已死去的人終於倒了下來。有些人能跳下火車,有些人只能挪到門邊,然後慢慢滑下去。在走完最後13公里沒有樹蔭的土路之後,俘虜終於來到了奧唐奈戰俘營,看守把他們趕進大門,大門兩邊的塔樓上架著機槍。俘虜在烈日下坐了一個小時,來了一個日本軍官,他用惡毒的口吻通過譯員向大家宣佈,美國是他最痛恨的敵人,即使再花上100年,日本人也要狠狠地去揍美國人。

在被轉移了幾座戰俘營后,列斯特·坦尼最後在三井財閥的三池煤礦充當了3年多的奴隸勞工,幸運地保住了性命。戰後,他成為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的榮譽終身教授,是美國財政學的權威學者,也是美國巴丹—科雷希多老兵協會會長。他根據親身經歷寫出了《活着回家:巴丹死亡行軍親歷記》一書,向世人介紹了日軍在巴丹犯下的罪行並多次向日本要求賠償。

在第一批俘虜被關進奧唐奈戰俘營兩天之後,《馬尼拉論壇報》第一次刊登了行軍的照片和日本人授意撰寫的一篇報道:「4月9日,在巴丹前線投降的戰俘已途經聖費爾南多、邦班牙等地到了長期收容他們的集中營。要描寫他們進入集中營前一路上的可悲情景是不愉快的,因此本文不打算詳談。」

那些憤怒的倖存者認為,這次充滿殺戮的死亡行軍是日本人特意設下的毒計,不過這場殘暴行動似乎並不是事先策劃的。也有極少數運氣不錯的人,他們坐着卡車從巴蘭加到聖費爾南多,路上沒吃多少苦頭。步行者有一些人也吃上了飯,沒有遭到虐待。然而大部分人沒有享受到這樣的待遇。

在用武士道精神武裝起來的日本軍人眼中,1929年制定的《日內瓦國際公約》不過是一張廢紙而已。他們認為投降是最不能容忍的行為,他們寧願戰死,也不願因受傷或在不省人事時被對手俘虜,那將成為終身的恥辱,也就是所謂的「生不如死」。他們願為天皇戰死,那樣會為家人帶來榮譽,靈魂也會得到拯救。東條在任陸軍大臣時頒佈的《戰陣訓》中這樣描述:「知恥者勇,應常思鄉黨家門之臉面,益愈奮勵,以不負其期待。生不受虜囚之辱,死勿留罪過之污名。」日本軍人手冊上這樣寫着:「必須牢記,被俘一則有辱於皇軍,二則連累父母家族,因此永遠無顏見人。要把最後一粒子彈留給自己。」因此,他們視戰俘像奴隸一樣下賤,他們像奴隸主一樣任意處置這些俘虜,隨意剝奪他們的生存權利。

此外,豺狼參謀辻政信拿着本不存在的雞毛當令箭的做法,也是造成俘虜大面積死亡的一大原因。在日本軍人眼中,大本營的命令至高無上,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儘管那只是口頭的命令。像生田和今井那樣要求出示正式命令的人寥寥無幾。

號召對白人和他們在有色人種中的「幫凶」復仇的絕不只辻政信一人。《日本時報與廣告報》在4月24日刊登了一篇文章,公開附和辻政信對戰俘絕不心慈手軟的命令:「他們(盟軍)在為一項他們深知是徒勞無益的事業中喪失了性命,未死者投降完全是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在所有戰役中,他們始終表現出極端的自私,所以我們絕不能把他們當作普通戰俘來對待。他們違反了神的訓誡,他們的失敗罪有應得,對他們發慈悲就是延長戰爭。在戰場上他們向來不擇手段,我們必須以血還血以牙還牙,遲疑是沒有必要的,犯罪者必須予以掃除。」辻政信處決俘虜的假命令,不過是往乾柴堆里扔下了一個點燃的火把而已。

即使到了戰後,仍有很多日本人對此矢口否認。日本戰史專家伊藤正德公開叫囂,如果任由戰俘留在巴丹半島,從科雷希多飛來的炸彈或者瘧疾可能讓他們全部喪命。伊藤認為根本沒有所謂的「巴丹死亡行軍」,而應更名為「巴丹生存行軍之旅」。

除安排參謀人員向下假傳命令,辻政信還親自教唆第十六師團參謀長渡邊三郎大佐,任意射擊那些行進中的戰俘。本間並不知道辻政信下達過這樣的命令,參謀長和知鷹二也是戰後才知曉此事。此時本間正一心一意盤算著如何進攻科雷希多,兩個月後,他才知道死於行軍途中的美菲軍士兵比死在戰場上的還多。最後活着抵達奧唐奈戰俘營的只有54000人,不過有許多人在途中跑掉了,尤其是那些菲律平治兵,一旦混入平民中就很難發現,誰也無法統計最後確切的死亡數字。據估計,在行軍途中死亡人數在7000名到10000名之間,其中約2330名是美國人。那些活着的人又有許多在戰俘營里因虐待和飢餓致死。

最初外界對發生在巴丹的這場暴行一無所知。幾個月後,三名美軍戰俘在菲律賓游擊隊的幫助下從戰俘營中逃了出來,幾經輾轉來到了澳大利亞。麥克阿瑟親自接見了這三個從死亡線上僥倖逃生的士兵,才了解到那次悲慘至極的「死亡行軍」,以及監禁倖存者的戰俘營里隨後發生的種種暴行。

麥克阿瑟立即向新聞界散發了三名士兵的報告和他本人的聲明:「對於這種野蠻殘酷對待戰俘的行為,令我感到無法形容的痛恨。這種行為違反了最神聖的軍人榮譽,並且將永久玷污日本軍人的信條,任何其他交戰國都不會貶低這種榮譽。我的神聖職責,是在適當的時候對這些殘暴的行為加以嚴懲。使我深感榮幸的是,我曾率領過這些以寡敵眾、為光榮事業而勇敢作戰的士兵。」

麥克阿瑟為此流下了痛苦的眼淚,併發誓報仇雪恨,巴丹從此成為他寢食不忘的心靈聖地,重返巴丹成為他一切行動的終極目標。他把自己的「吉恩」號專機改稱「巴丹」號,司令部代號也更名為「巴丹」,同時下令所有參謀人員必須用「這是巴丹」來回答所有電訊。後來當他在布納取得對日作戰的第一次勝利時,麥克阿瑟只說了一句話:「今晚,那些在巴丹陣亡的官兵可以安息了!」

對於臭名昭著的「巴丹死亡行軍」,美國並未大肆渲染。華盛頓考慮一旦那些悲慘的故事被民眾得知,勢必群情激憤,他們會要求政府立即派出重兵向日本人復仇,這勢必影響盟軍「先歐后亞」的總體戰略。一直到了戰爭後期的1944年1月27日,美國政府才發表公開聲明,告知民眾日軍在菲律賓犯下了「巴丹死亡行軍」的殘酷暴行。

參謀長馬歇爾在聲明中指出:「對無助的受害者施以殘暴的報復行為,表明日本自蠻荒時代以來所取得的任何進步都是淺薄的。我們正式告知日本軍界、政界乃至日本人民,日本的民族未來,完完全全、不折不扣地取決於他們自己是否具有摒棄其原始野蠻本能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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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戰爭四:艱難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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