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暗涌 (上)

第一回 暗涌 (上)

人間天堂,萬世昇平,猶勝二京,冠絕百府。千載富饒,豈止財富?

三更時分,眾人夢會周公。蘇州城東,本是青樓妓院、芙蓉紗帳,才可聞幾聲歡愉。

河旁一家酒肆,與別不同,爐火熊熊,烹肉煮酒,通宵達旦,招呼老客。

粗漢抓一把咸豆,吃一碗白酒,道:「跛老爺失蹤幾天,不知往哪兒去了?」

賣酒的老翁端來一碟芽菜,咬咬牙道:「早三兩天,跛老爺說去太倉辦事,卻沒有交代何時歸來呢。而且他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說不定悄悄回來,我們也不察覺。」

隔鄰一名猥褻青年,沒有伴酒菜,光用茶杯喝酒,說:「話說回頭,其實跛老爺沒有跛,而且健步如飛,怎麽有這個渾號?」賣酒的老翁說:「天曉得?他老是神神秘秘,很多不可告人的事似的。不過他每次喝醉,都會吟詩作對,說不定是甚麽秀才!而且他很捨得打賞我們這等貧民,我的小屋,都用靠他賞錢買來啊!」青年又道:「哎唷!難不成他是富家大老爺?他有時候帶着個後生,不知道是他兒還是僕人,可惜沒去結交……」三人整夜為跛老爺議論紛紛,從沒間斷。然而他們正在興頭,橋上一點燈光,又教他們收斂。

燈光越來越亮,秋風一吹,顯得點點詭異,來人身影卻愈見愈清。

來者是一名老人,挑着燈籠,身穿灰簡長衣,腰帶掛住一個玉牌;至於牌面刻上何字,三人又看不懂,只有文人或巧匠,認得玉上所刻是篆字。而此人貌似七十,不高不矮,不瘦不肥,一首白髮,一把白髯長及臍中,臉掛幾道深刻的疤痕,教人想像不出原貌,加上一雙利眼精銳無比,氣魄逼人,令人望而生畏。

他闊步走到酒肆,找個座位,笑道:「老闆,一斤白米酒,一盤滷肉,一碟腌菜,也送給兩位大哥!」

搬貨的和倒夜香的大聲道謝,賣酒的便捧來酒瓶,陪笑道:「看來跛老爺又做成大生意,搶著請客呢!」

跛老爺抽起酒瓶,倒一碗、喝一碗,若定道:「嘿,還有甚麽大生意?這個年頭,往別縣跑一趟,能賺得一錢八分,就謝天謝地了。天下沒哪兒好,就只有蘇州好,只可惜我本領不夠,賺得不多。」

搬貨的立時咕嚕咕嚕的乾一壺,道:「跛老爺是甚麽假的……假惺惺!」

賣酒的笑道:「哎唷哎唷,有人邊喝老爺的酒,邊叮老爺的肉呢。」搬貨的一臉尷尬,青年則掩嘴偷笑。

眾人興高采烈之時,跛老爺倏地長嘆一聲,道:「幾位老兄與老夫在這裏吃喝玩樂,老夫在前幾天卻見太倉的流民在挖泥吞蟲、剝皮吃根。唉,十年道行一朝喪,這個江山還是皇帝的江山嗎?依我看來,蘇州亦快淪為地獄。」跛老爺忽然感慨,其餘三人面面相覷,卻不知如何接話,酒肆只剩餘酒杯的碰擊聲。

賣酒的見場面尷尬,正愁解困,忽有十數彪漢經過,向搬貨的說:「初九,還在喝甚麽酒?老大給人害死了!」

搬貨的「啥」的大喝一聲,嚇得猛地擲杯,二話不說,便忙跟隨彪漢離去。

賣酒和倒夜香的莫名其妙,但見跛老爺深鎖眉宇,一口氣乾了一瓶酒,二人齊道:「跛老爺有心事嗎?」跛老爺仰天苦笑,若有所思地說:「兩位兄弟若是方便,不如離開蘇州一月半月,別留在這是非之地。」然後給每人兩個大銀錠,便逕自離去,消失於漆黑的盡頭;與此同時,另一方的漆黑盡頭,出現一名女子。

女子不過十七、八歲,嬌小單薄,臉頰滿、下巴尖,杏眼柳眉、尖鼻櫻唇;她辮結素羅帶,身穿白衣裳,在眾人眼中,無疑是秀麗可人。然而她老是愁眉深鎖,使少女該有的嬌美,減退幾分。

正當兩人各自在心裏評頭品足,女子忽然飄至兩人面前,說:「請問兩位大哥,有見過一位紅衣女子嗎?」

兩人如見鬼魅,惶恐得連忙搖首揮手,道:「沒見過、沒見過!」他們見女子不過眨眼之際,便消失於夜空,更是惶得魂飛魄散,立時各自回家,點拾家財細軟,匆匆離開蘇州府。

話說女子自太湖起步,直奔蘇州府城,在城內搜索一大圈,但還沒找到要找的人,已耗大半內力,只好停在某屋頂調息。可是她心裏仍時常想念要找的人,喃喃道:「師姐妹都說你入了城,卻偏偏誰也尋不得。到底你在何處,為何要拋下無香不顧?」鼻子一酸,又是一輪淚眶。

此時有一群彪漢經過,看見女子身處屋頂,定是身懷武功,便喝道:「你在干甚麽?」

女子見眾人殺氣騰騰,卻不明所已,遂欠身道:「各位大爺,有何貴幹?」但見數人已攀上屋頂,來者不善似的。她不願惹上麻煩,於是駕起輕功,一下子躍到十數丈之外。豈知眼前忽現一道黑影,便見一條鞭子打在足前,打得瓦片粉碎紛飛,逼得她寸步難前,只躍後站穩;接着抬頭一望,便見一名衣冠不整、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正嚴色之待。

街上的漢子喝道:「副幫主,她逃跑,定是她!」瘦個子邊打量女子,邊滿口懷疑地說:「小姑娘何以逃跑?」他聲線陰寒,猶如鬼差索命。

女子不寒而慄,說:「小女子並無得罪各位,何以動武呢?」

漢子們罵聲此起彼落:「這婊子會武功,定是她殺死幫主!」「抓她准沒錯!」「副幫主別放過她!」人數越來越多,轉眼已聚至百人,有些身手敏捷或懂得武藝的,已各持武器,攀上屋頂圍牆,群起圍攻。女子見眾人圍攻自己,不甘束手就擒,又不願大開殺戒,只得抽出卷在腰間的軟劍,且戰且退。

可是一把軟劍,又使她百感交集。

瘦個子瞧女子身法輕盈,耍起軟劍有板有眼,劍法險峻時像黃山派,明快時像峨嵋派,陰柔時像武當派,路數變化莫測,卻明對方有意隱藏身分。再者女子身手不凡,單靠幫眾,恐怕難以制敵,於是親自驅動長鞭,說:「我來對付。」

話才止,鞭已落,眼前瓦片都斷成兩半。

女子不願不明不白地交手,更不願使出本門武功,只靠着別派劍法的一招半式,擋一劍、退一步;可是瘦個子的鞭子功猛如虎、靈如蛇,幾次險要打中她的嬌軀。如此險象環生,卻走了半座蘇州城,女子竟仍無失陷。但她偶然走到一道門前,回首一看,眼見後有追兵,只好躍身闖門。然而一眾大漢目送女子入內,卻全都裹足不前,唯有瘦個子敢於闖入。眾人只守在牆外,吶喊咆哮,皆因個個怯於豎在門牌上的八個大字,「擅闖入者,棍棒伺候」,以及掛在正門的橫匾。

門後是庭園。瘦個子啐一口痰,又與女子交手起來,叮叮噹噹的連拆二十餘招,仍不分勝負。

倏地,一名青年從房間躍出,拔出長劍,清脆的「乒」的一聲擋去長鞭,收劍抱拳道:「晚輩裴衡見過王副幫主。未知閣下深夜到訪,所為何事?」他二十來歲,身穿單衣,未見束髮。但是風吹時露出的俊臉,散發着薄薄英氣。

王副幫主認得對方在蘇州里,亦算一號人物。但只冷笑一聲,毫不客氣道:「王某要抓人,難道要你管?」然後又揮動長鞭,攻向女子。

裴衡看準招式,一個箭步護在女子身前,讓長鞭纏上長劍,再發內勁震開,客氣道:「晚輩無意與王副幫主為敵,但此姑娘來本店作客,晚輩便不得袖手旁觀了。」他故意放開嗓子,讓巡邏武師聽見,通風報信。

王副幫主自然看穿小計,道:「我怕四爺到來,也管不了此事。你說,王家幫幫主遭人殺害,誰管得了?王某懷疑她就是兇手,要抓她回去問話,快讓開。」

裴衡驚聞此大消息,暗瞧了一眼女子,但見一張無辜稚臉,便篤定是一場誤會,回首道:「晚輩不敢胡亂猜測,亦難放心讓王副幫主帶走姑娘。而且貴幫主遇害,人命攸關,理應立刻報官。到時有官府下令,晚輩自當交人。」王副幫主重重的鼻哼一聲驅動長鞭,再次攻向女子,道:「難道你們要保一人,官府敢拿嗎?此乃王家幫的事,王某自會處理,你若再諸多阻撓,休怪王某不留情面。」裴衡見對方來勢洶洶,連忙架起招式,使劍擋去,還不絕道:「請等四爺前來作主!」然而王副幫主成見極深,豈會從命?

王副幫主自創一套「索命索」,招招瞄準敵人骨骼關節,經常硬生生地扯斷對方四肢。裴衡見識過「索命索」將大漢大卸八塊,如今向自己使出,不禁暗納心驚。但是他已代人出頭,又見女子弱不禁風,豈容退避呢?他唯有避重就輕,右手長劍迴圈纏鞭,左手以指為劍,硬來拳腳對招。然而王副幫主此等老江湖,瞧見聲勢不利,立使一下變招,五指順着裴衡手臂而上,抓住對方肩頭,勢將扭斷手臂。裴衡略感肩頭酸麻,嚇得忙轉腳步,振臂支開對方一招;接着幾下交差步退後,一式圈劍脫開纏住長劍的鐵索,再碎步搶前,劍鋒宛如星丸散花。

「啊!」女子忽然大叫一聲,心頭一顫,心想:「為何他懂得用『餘音步』和『拂指劍』!明明只有入室弟子,才懂得這兩門武功。難道他就是四師姐的情人?恐怕、恐怕沒錯了……」她還在沉思之際,王副幫主忽然向她拍出一掌。她雖然斜身卸力,但是肩井中掌,立時真氣桎梏,受傷倒地。

王副幫主皺起眉頭,心道:「這婊子雖然輕功不俗、劍法不賴,但是內功不怎厲害,不可能震得大哥骨骼斷裂,兇手決不是她。剛才一直捉錯人,豈不是讓真兇乘機逃去?可惡!」他不發一聲,便躍過圍牆,領幫眾離開。

裴衡見大敵突然撤退,百思不得其解,只顧回頭關顧女子,問道:「姑娘無大礙嗎?」

女子急促喘氣,匍匐迴避裴衡,好不容易才撐起身子,說:「小女子並無大礙,不必公子費心。唯盼公子善待授你劍法的人,不要讓她受苦……請保重。」接着她便輕輕縱身,飄飄離去。

正當她心如鹿撞,認定此人與自己師姐有染時,經過正門,偶見牌匾,有金漆寫上四字──「東方客棧」,立時打個冷顫,皆因東方客棧的主人家,乃是號稱「天下第一幫」的東方幫。至於那王副幫主的幫會,就是橫行蘇州的「王家幫」!心道自己只顧逃跑,不慎與兩大幫會扯上關係,幾乎闖出大禍。幸能及時離去,沒有泄露身分。不過她回想起裴衡劍招,即心有牽掛,又心存寬慰。

然而萬般困惑,已轉嫁到另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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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戀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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