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盼兒歸 霧中戲樓(五)

第122章 盼兒歸 霧中戲樓(五)

輕飄飄的,彷彿置身水中。意識魂游天外,身體卻在緩慢下沉,耳畔儘是如夢般的低聲囈語,

崔流川努力睜開雙眼,那些光怪陸離的低聲囈語迅速支離破碎,沒有想像中那麼艱難,就好像睡醒之後自然而然地睜開雙眼,並不需要耗費很大力氣。

水,都是水。

上下四方都是清澈卻又帶着輕微暗沉色澤的水,無邊無際。

崔流川下意識捂住口鼻,卻發現自己呼吸並沒有半分阻塞,置身水中,就好像是在陸地上一樣呼吸順暢。

這種感覺應該很糟糕,應該很奇怪,應該很詭異,可心底里卻是莫名的安穩。

身體還在緩慢下沉,周圍景色一層不變,比大漠的枯燥風光還要讓人心慌。

崔流川覺得自己應該急躁起來,但心境是那般的古井不波不起漣漪,所有的煩惱憂愁似乎都被一雙無形的手掌遠遠推走,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

手掌輕握,跟尋常的水很相似又有很大不同,似乎是更……輕,對就是輕,輕得好像沒有絲毫重量,再怎麼用力,都擠不出水波漣漪,好像自己也是這方無邊無際水世界的一部分。

崔流川努力睜大眼睛,向上望去,漫漫不見天日,向下,深不見底。

這裏就是那口陰潭?

算命先生去哪裏了?

上千鬼魅陰物又在哪裏?

為何感知不到任何陰氣存在?

這裏的時光流逝好像很慢,又好像很快,又好像是靜止不動的。

這方水世界,似乎並不屬於人間,卻處處有人間的味道。

不知過去了多久,崔流川突然看到一個極小的光點,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但卻是那麼的璀璨奪目,像是破曉之初黑暗大地上那一線金黃,是希望的曙光。

他手腳並用,賣力地向那個光點撲騰過去,卻發現他的揮動臂膀的速度越快,水的質感就越輕,待揮動到足夠他向前遊動的幅度時,就如同在地面上抽風一般,徒勞無功。

靜心思量片刻,開始以極小的幅度擺動四肢,緩緩向那個光點的方向移動了一小段距離,但下墜的速度遠超過他移動的速度。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下沉,還是上浮,亦或是別的什麼,只是本能地下意識認為那個方向是下。

最終崔流川只看到一個渾身散發瑩瑩微弱光芒的女子背影,有種熟悉的陌生感,似乎在哪裏見過,便擦肩而過。

身體繼續「下沉」,直到某一刻,崔流川心中就很篤定這是在向下,因為暗沉顏色愈發濃重起來,水的質感愈發清晰起來,甚至能看到某些區域的水是渾濁不堪的,但渾濁並不散開,似乎有無形的牆壁牢牢鎖在那裏,涇渭分明,一片又一片,像是醜陋的疤痕。

再往下,那些醜陋的疤痕越來越密集,所佔據的區域越來越大,斑駁陸離,清澈水流只剩下無數細小的夾縫。

這些狹小卻又頑強的縫隙,如同絕壁上的花朵般鏗鏘,悲哀的同時又有那麼一絲慶幸。

驀然間,天地倒轉。

身體沿着原路往迴流轉。

崔流川沒有動作,因為在這片荒涼的水中世界,即使能分清上下,其他方向也很容易迷失,他想等看到那個女子背影,再緩慢移動。

又不知過去多久,視線盡頭終於又出現那個光點,小心翼翼緩慢划動四肢,像是撫摸心愛女子青絲那般動作輕柔。

如果是在那些渾濁區域,應該能更快一些。

近了,更近了。

崔流川有些羞澀臉紅,因為那窈窕倩影,竟然是赤身裸體的,但那個背影是那麼凄美、那麼悲涼,美到令人窒息。他伸出手,指尖滑過如絲綢般的雲發,美妙觸感讓他眼神溫柔如水。

那一瞬間,就好像是一萬年那麼久遠,久遠到崔流川都不忍再破壞這份渾然天成的深邃幽美。

崔流川心扉被重重戳了一下,那麼疼,那麼凄婉。

水域之外,有雙渾濁雙眼在那裏靜靜看着好似無根浮萍的少年,在光陰流水中隨波逐流。

這裏當然不是什麼陰潭,而是天地間大道感知最薄弱的光陰流水,那名至今未蘇醒的女子,名餘音!

很久很久以後,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因為這裏是光陰長河,時間流逝雜亂無章,時快時慢,但可以肯定的是,應該不會太久,餘音睜開一雙漂亮極了的秋水長眸,四下望去。

她有些疑惑,但很快又緩緩閉上雙眸,不知為何,她流下一滴淚,在水中,卻並不溶於水,能清晰看到那滴淚水爬過臉頰。

——

駝背老嫗跟馨兒沿着水霧瀰漫的石道盤桓向下,時有鬼魅飄蕩前來,不由分說,或被馨兒一口吞吃,或被老嫗揮手打碎。並沒有遇到什麼有效的抵抗,馨兒就覺得很無趣,特別無聊,就有閒情逸緻跟老嫗閑聊,氣呼呼道:「佔據這麼久陰潭,都沒餵養出五境以上的鬼魅?就守門的老婆婆還湊合,堪堪破開五境,好像是叫馬婆婆來着。」

馨兒愛吃活人心肝,吃的多了,就不太願意記人姓名,但吃之前,又很喜歡問人姓甚名誰,比如說戲樓外的馬婆婆。

駝背老嫗勾起一個譏諷笑容,褶皺老皮就像是蛆蟲那樣蠕動起來,「沒有不是最好?說明陰潭沒被這些小鬼魅糟蹋作踐了,咱們的回報啊,也就越豐厚。」

馨兒眯眼如月牙,笑得很開心,就像是吃到糖果的稚童,開心得不得了。

盤旋向下約莫十餘丈,接近戲樓迷障的邊界處,有一口約莫三丈方圓霧氣氤氳的小水潭,爺孫兩個明顯愣神片刻,呆在那裏有些迷惑,因為太安靜空曠了。

剛進入石道的時候,上百鬼魅都被馨兒老嫗吞吃或打散,過半之後,就沒再遇到任何鬼魅,原本有些狹窄的石道就顯得寬闊了許多,本以為是在陰潭那邊等着他們入瓮,藉助陰潭近乎源源不斷的陰氣佔據天時地利,應該是如蝗蟲過境般鋪天蓋地的情景,但事實好像並不是這樣。

馨兒歪著腦袋,眼神迷惑而又迷糊。

駝背老嫗似乎也被眼前場景驚訝到了,並不是說眼前的場景有多荒誕離奇,是因為陰潭中依舊鬼魅穿梭,但對他們都視而不見,似乎他們爺孫二人,是那石壁中的霧氣或者別的什麼,總之很無關緊要,看到了便看到了,看過之後,也就過去了。

雖說很疑惑不解,但財帛動人心,沒耽誤老嫗取出一疊明黃小旗,共計十二面,分別插在陰潭十二地支方向處。

偶爾凝神向下望去,游曳其中的鬼魅也不會視而不見,但看待她的眼神,就好像是看待搬運食物的螞蟻,遠遠望去,就是兩個黑點,很難提起興趣。

馨兒一直沒有動作,呆在那裏,看着不遠處蹲在陰潭邊上的算命先生,似乎應該是需要很小心謹慎的……東西,但就是提不起心思來,看待算命先生的眼神,就好像陰潭中鬼魅看待她的眼神。

這樣很不合理,卻好像又很天經地義,沒有什麼不對。

老道士挪了挪腳,老嫗就將一面旗子插在他踩踏過的地面中,然後再向遠處走去,就沒了蹤影。

馨兒心境就有些莫名的慌亂,有些害怕,就想去找奶奶。

身後突然響起腳步聲,馨兒突然轉頭望去,她似乎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眼前場景,就使勁皺起眉頭,因為那名被她生吃心肝的老婦人緩緩走出霧氣,面帶微笑。

但很快老婦人便消失在似乎愈發濃稠的雲霧之中。

馨兒這個時候才想起害怕來。

她吃過無數人的心肝,很奇怪,都是生吃,有些人的心肝是熱的,有些人的心肝是冷的,都是一樣的人,味道卻都不同。她從來沒怕過什麼,因為那些人就算變成厲鬼,還是一樣怕她,更何況有時候她鬼也吃,就像剛才一樣。要說唯一怕的,可能就是死了。

但此刻她很怕。

霧氣越來越厚重,很快就連陰潭都看不見,如同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順着遠處傳來的咳聲,馨兒輕輕抬步,小心翼翼走去,幾步之後,就看到一面明黃小旗,旁邊還蹲著那個算命先生,低頭看着陰潭,似乎是什麼很有趣的東西,馨兒跟着算命先生的視線看去,陰潭中連綿不絕的鬼魅不知道為什麼都沒了蹤影,水面倒映出老婦人和藹的臉龐。

十二面明黃小旗一一插入地面,老嫗笑意濃濃,陣法已成,只等催動,便能將陰潭從地脈中完整地挖出。

她便有了躋身涅槃境的可能。

到那個時候,即便姓楚的秋後算賬,能奈我何?

老嫗忽然皺起眉頭,馨兒去哪了?

四下望去,空空蕩蕩,水中鬼魅搖曳,就像是水草隨波而舞。

不遠處蹲著那位算命先生,緩緩搖頭嘆息道:「體魄不夠強,繼續在光陰長河中沖刷下去,恐怕會傷及武道根本。」

老傢伙收斂神色,伸手掐訣,口中念念有詞,忽然雙指併攏指向某處,光陰流水剎那間凝結如固,崔流川后領便好像被人一手抓住,狠狠拽出光陰長河。

——

崔流川神情恍惚,雙目無神,痴痴望向不遠處如雕塑般的一老一少,似乎也陷入一個玄妙的情境當中,無法自拔,直到被併攏雙指輕點在太陽穴處,神志才恢復清明,喘著粗氣跌坐在地上。

站在身旁的算命先生神色淡然道:「初次進入光陰長河的後遺症,不用擔心。」

崔流川伸手捂住心口,心有餘悸的同時又是揪心的痛,痛到他喘不過氣,狠狠晃了晃腦袋,臉色蒼白問道:「前輩到底是誰?」

算命先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道:「在光陰長河中,看到了什麼?」

崔流川狠狠搖頭,「什麼都沒有。」

算命先生悵然笑道:「如果真的是那樣,該有多好!」

算命先生很快便回答了他的問題,「老夫姓李,名爾,正如你所看到的,是個擺攤的算命先生,更早以前的事情……都是老黃曆了,不提也罷。」

崔流川想了想,福至心靈突然問道:「前輩站哪一邊?」

李爾笑道:「目前應該是兩邊都不站,沒林冕那麼大膽子,對那份福緣也沒什麼興趣。」

崔流川腦袋昏沉,硬著頭皮問道:「前輩到底為何而來?總不會是閑着無聊吧。」

李爾伸手虛按兩下,示意他稍安勿躁,白眼道:「別把自己想那麼重要,老夫就算要湊熱鬧,也是去林冕那邊湊,你差得遠了。而且這次來杏園戲樓,也不是為你,準確地說,是為戲樓專程趕來的,要不是那三滴鬼淚,能有些小用處,都懶得搭理你。」

鬼眼淚?

崔流川從劍鞘中取出那三滴鬼淚,「前輩說的是這個?」

李爾輕輕點頭,說道:「杏園戲樓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並非事不在人不為,大道如此,由不得它不碎。正如治學嚴謹的先生明知學生犯錯是好心辦壞事,但依舊會略施懲戒。為官清明者明知有罪之人是無錯之心,還是會按律判決。說白了,天地大道,便是這天地的規矩律法,不允許有例外出現,因為一旦出現一個例外,以後就會有千千萬萬個例外出現,問責之時,還會拿唯一的那個例外為自己遮風擋雨。」

崔流川輕聲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李爾輕輕招手,崔流川抬步走到陰潭邊,不用心隨意動,全身各處氣府竅穴-門扉大開,抵禦陰氣侵擾,定睛望去,水中游曳無數鬼魅。

那些鬼魅陰物之流對岸上兩人視而不見,也是這位不知深淺的算命先生的手筆。

沉吟片刻,李爾岔開話題說道:「光陰長河中,那些渾水看到沒有?」

崔流川也蹲下來,點頭沉思道:「看到了,似乎很醜,很……可怕。有些地方很密集,有些地方比較分散。那到底是什麼?」

李爾頭也沒抬,搖頭說道:「歷史。可能是一國,可能是一洲,甚至是數洲乃至整座天下的歷史傷疤。數不清了,太多太多,都被歲月牢記,一筆又一筆。可能很久很久以後,我們就是渾濁的一部分。」

崔流川眉眼低垂,靜靜望着陰潭中鬼魅橫行,遠處還有一老一少如雕塑般矗立,神色卻是悲苦的,像是丟了魂。

李爾忽然笑道:「想知道光陰長河再向下,是什麼嗎?」

崔流川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李爾輕輕說道:「一萬年前!」

這位算命先生似乎很輕巧地就將天地間為數不多的山巔神仙才有資格知道的天地秘聞說了出來,但語氣是沉重的,是悲傷的。

轉瞬之間,又一樁遠古秘辛就這麼輕飄飄地說出口來,「武夫斷頭路,才是三教祖師爺合道之後,最正確的道路。」

崔流傳心中久久無法平靜,翻江倒海。

李爾不置可否,詩詞文章說與襁褓稚子聽。不懂,懂了說了別人也不信。

說完這些牢騷話,李爾又重新轉回先前話題,笑道:「那麼我便給這戲樓一個名正言順,不是為這上千鬼魅,只有他們,還不夠,是為日後的千千萬萬對這世道還沒有絕望的人或鬼,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崔流傳緩緩起身,不用算命先生吩咐,便取出那三滴鬼淚。

李爾也緩緩起身,望向崔流川手中三粒晶瑩淚珠,笑道:「這東西的珍惜之處,可能你不太清楚……真捨得?」

算命先生故意賣了個關子。

崔流川笑道:「前輩最好不要說這東西如何珍貴,不然我要捨不得了。」

李爾滿意之至,笑道:「其實楚先生早就知道以天地信物鬼淚為引,可以讓戲樓起死回身,但你可知為何這上千鬼魅,這麼多年,都沒有出現過一滴鬼淚?」

崔流川搖頭。

李爾笑道:「老夫也不知道!但倘若沒有這三滴鬼淚,以戲樓如今的狀況,也足夠我頭疼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所以說嘛,這就有點意思了。」

——

魏矩癱坐在地,腳邊散落一地酒壺,不到一日光景,乾淨的臉龐上就長出細密的胡茬,拿起摺扇攤開又合攏,眼中帶淚又帶笑,就用家鄉方言,哼唱起了一首小調,是他爹自己年輕時候瞎編的。

以前在家裏聽老人念叨,覺得丟人,後來在林麓書院,還是覺得不行,現在看來,還有那麼點意思。

看來還是自己學問不夠大啊!

半山腰中一老賊,單槍匹馬提倆錘。

對面半山有個鬼,披頭散髮咧著嘴。

一口吞下這老賊,口外剩下兩個錘。

……

魏矩啞然失笑,現在想來,還是有那麼點意思那麼點味道的,至少押韻嘛!

魏矩提起酒壺,忽然神色微變,手腕翻轉,壺口向下,酒水流溢而出,速度卻是奇慢無比。

這裏的光陰長河,似乎被人以莫大神通篡改。

緩緩低頭向下,因為酒水流淌的速度,越接近地面,越慢。

魏矩起身,攤開摺扇,向下抹過,沉聲道:「開!」

地面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氣機漣漪,似乎還能聽到流水嘩啦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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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洲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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