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盼兒歸 霧中戲樓(六)

第123章 盼兒歸 霧中戲樓(六)

漣漪陣陣,並不是層層擴散之後漸漸趨於平靜,波紋倒轉形成一個漩渦,但似乎很不穩定,波紋扭曲不已,隨時有崩潰的可能。

魏矩神色愈發凝重起來,沒有急於進入陰潭。

算命先生話緩緩抬頭,輕揮袖子,笑道:「這裏沒你的事情,哪涼快哪待着去。」

氣機漣漪砰然碎裂,瞬間歸於平靜。

魏矩皺起眉頭,牽動光陰流水的莫測神通,至少也要道三境修士才能勉強做到,難不成是哪位鬼修高人心生貪念,對這口陰潭起了心思?

但似乎不太像啊!

很快便有心聲在心境中響起,魏矩便緩緩舒展眉頭,繼續哼唱他那首小調去了。

「老夫李爾!」

這就夠了,不能再夠了。

陰潭那邊,李爾收回視線,神色逐漸凝重起來,崔流川手中三滴鬼淚緩緩升空,懸停在陰潭一丈高度,開始沿着某個特定的軌跡運轉起來,一揮袖子,依舊沉陷在光陰流水的虛幻場景中無法自拔的爺孫二人便被摔齣戲樓,墜落在無垠大漠中。

李爾緩緩說道:」三教修士在儒佛道共十二境修行中各自有各自得天獨厚之處,儒家修士在儒五境修天地浩然氣,佛家修士佛四境修無垢金身,道三境求清凈無為修天地大道,似乎怎麼看都是道家修士佔便宜,但事實上三教當中以道家修士最為稀少,何解?「

總算聊了點能說上話的。

崔流川笑道:」因為道家修士想要享受這份得天獨厚,想要佔這份大便宜,起點太高。「

李爾搖頭道:」不夠完整,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原因。「

崔流川沉思片刻,說道:」是因為三教學問根祇所在?儒家治世,佛家渡人,道家求清凈無為?「

李爾看着陰潭上方緩慢流溢形成的的八卦圖,點頭道:「總算說到點子上了。不是身為道家門生,就只能看到道家學問的好,只看其餘百家學問的壞。于山下世俗而言,儒家的治世學問無疑是最好的學問,於教化蒼生,渡人渡己,佛家學問也是很好的學問,這點道家得認,也必須得認。」

李爾停頓片刻,緩緩說道:「其實並不只是道家求道,三教百家,甚至凡夫俗子,都在求道,天地大道的那個道,包括但不只是道家的道。天地萬物運行軌跡,春生秋榮,雷霆雨露,修士修行,乃至凡夫俗子的一言一行,都是天地最大的那個道的一部分。」

天地蒼生,便是大道!

他突然皺起眉頭,嘆息道:」還是低估了這方小秘境的破損程度,以三滴鬼淚為引,獲得天地大道認可,似乎不太夠!「

崔流川急切問道:」就沒有別的法子?「

李爾搖頭道:」有是有,但代價都太大,得不償失。有時候一座破敗屋子的修補,難度之大,不亞於全部推倒重建。修補得再完好,地基不穩,一樣不夠牢固,最多百年,就又會是現在的凄風苦雨,而且再無可能得到天地大道認可,就算是下鬼淚雨,都沒用!「

在這個關鍵節點,居然要功虧一簣?

李爾突然輕咦了一聲,伸手一抓,光陰長河中餘音臉頰上那滴晶瑩淚珠便被抓在手中,他眼神就有些古怪了,「小子,再欠你一個人情。」

崔流川有些摸不著頭腦,先前那三滴鬼淚,大概算一個,「再」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是武淺又哭了?

那滴尚未凝結的淚珠驀然升空。與先前那三滴鬼淚所凝結成的八卦圖輪廓融為一體。

李爾伸出併攏雙指,朗聲道:」敕!「

李爾敕令!

天幕深處,傳來一道振聾發聵的大道天音,籠罩方圓千里,僅有一字。

」准!「

驀然間,山水倒轉!

與地脈牽連但並沒有融為一體的陰潭蔓延出絲絲縷縷的氣運絲線,瑩瑩如玉,與此地地脈勾連在一起,水乳-交融。

這座長腳的杏園戲樓停留在此地,不再前行,新枝抽新芽,蔥蘢盎然,轉瞬之間,便有不俗氣象。

與此同時,天幕深處,緩緩凝結出一片翠綠的氣運雲朵,從天幕穹頂處向著那片新生小世界直撲而去,好似夜幕中流星墜落。

大道饋贈!

無中生有!

瞬間杏園戲樓當中便是滿眼鋪天蓋地的翠綠氣息。

戲樓外四隻燈籠的陣法中樞瞬間被新生氣運碾壓粉碎。

在陰潭上方緩緩旋轉的八卦圖緩緩擴張抬高,直至籠罩包括戲樓在內的方圓百里。

遠遠望去,大漠當中,升騰起的氤氳霧氣與翠綠氣息相融、分離,最終青翠淌入地下,瑩白停留世間,成為小世界與大天地的牆壁天然屏障,類似於仙家宗門的山水大陣,穩固山水氣運的同時,亦能留住緩慢滋生的靈氣,稍加改造,便是一座貨真價實的山水大陣。

這方另類小世界得到天地大道認可之後,成為一座新生小天地,雖說只是一座下等小天地,但也彌足珍貴。

那座懸在天幕之下、雲海之上的八卦陣,似乎沾染上一絲青翠氣運氣息,好像一枚瑩瑩玉環。

崔流川的感受最直接,鋪天蓋地的青翠氣運如龍汲水沉入陰潭當中,置身其中,甚至能夠清晰感覺到浩渺氣運所帶來的異樣體會,即使在這裏什麼都不做,都是天大的好處,但他心情卻沒來由地悲傷起來,控制不住的那種。

李爾神色平靜說道:「有借有還!」

天地饋贈這方小世界的氣運,分出數目可觀的一部分,飄飄乎淌入一間房屋中,沒有半分溢散。

武淺睜眼望向眼前濃郁的福緣氣運,比起陰潭中的純粹陰氣,更加讓鬼魅陰物趨之若鶩,只是武淺神色恍惚片刻,伸出一手,不留半分全盤接下,但另一手卻拍在小夢小腦袋上,緊接着便散發出蔥蘢的琉璃色澤。

小夢瞪大眼睛,似乎是要拒絕武淺姐姐這份天大的好意,只是奈何兩條小胳膊太短,修為更不濟,很快便在這份濃郁的福緣氣運饋贈中沉沉睡去。

武淺似乎一直都在將唾手可得的福緣向外推,在李府是如此,在綠波宮也是如此,今日還是如此。

但她同時又在勤勉修行!

武淺神色平靜看着熟睡過去的小夢,眼神深處,有那麼一絲淡淡的哀傷。

李爾緩緩搖頭,心中嘆息,卻並沒有多說什麼,世間萬物皆有理可循,一時的情理之外,可能就是未來的情理之中,轉頭對崔流川說道:「小子,不是老夫嚇唬你,你這福薄命淺的早夭相,能夠活到現在,應該是林冕的手筆。這份福緣,應該也有你的一份,但老夫不清楚他是否另有謀划,就不去畫蛇添足。這樣吧,有什麼想問的,在規矩之內,老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崔流川神色沒有任何失望,不是他的,他便不會強求,笑着搖頭道:」沒有!「

李爾來了興緻,促狹問道:」真沒有?不妨給你提個醒,先前老夫所說的紅鸞星動,並非無的放矢。而那紅鸞雙星,有一顆是你未來修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即便以老夫的修為,放眼望去,都是雲遮霧繞,老夫可以答應你,會幫你儘力看上那麼一看。「

崔流川點頭笑道:」不用勞煩前輩了。「

無功不受祿!

倘若這位算命先生只是尋常的算命先生,他不介意聽上那麼一聽。

李爾就有些憂愁,這都是什麼人啊,到手的好處都不要?

這座新生小天地復歸平靜。

李爾輕聲說道:」走了。「

崔流川神色就有些訝異,」這就走了?「

李爾沒好氣道:」不然呢?做點好事我容易嘛我,偷偷摸摸跟賊似的。對了,你小子以後出去,可千萬別到處宣揚老夫的道法通天,更別逢人就說老夫胸懷天下,最最最重要的是,千萬,千萬別跟別人說老夫看手相,尤其是女子手相,賊准!「

似乎覺得這小子不怎麼靠譜,又惡狠狠「提醒」道:」尤其是最後一個,千萬別讓那些漂亮的仙子知道了,記住沒?「

崔流川當然明白算命先生的言下之意,思索片刻,沉聲說道:」晚輩有一事不明,為何前輩要如此,是不是有些刻意了!「

李爾突然神色一變,隨後便靜靜站在那裏,片刻之後,搖頭自嘲道:」活了這麼久,居然沒一個孩子想得通透,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了,現在總算明白了!「

表面上施恩不望報,實則內心深處,卻是有那麼一絲小小的施恩望報。

施恩望報沒什麼不對,但不是他李爾如此作為的道理。

有些話,是萬萬都不能說的,即便是當不得真的玩笑話,也一樣如此。

但正如名士清流的餓死不受嗟來之食,施恩圖報有施恩圖報的分寸,施恩不圖報有施恩不圖報的做法,兩者混淆,就有些扭捏的惺惺作態了。

崔流川神色也有些恍惚,似乎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更像是無心之言,但總覺得似乎有些怪異感覺。

正所謂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李爾恍然大悟,爽朗笑道:「既然如此,老夫便堂堂正正施恩圖報一回,總這麼裝着,也不是個事兒。」

李爾回過頭來,瞬間便洞悉諸多內幕,心中嘆息,林冕啊林冕,果真你比老夫更適合當那竹林聖人。但老夫還是不願意承你這個情,你奈我何?

算命先生向崔流川說道:「老夫欠你兩個人情,一滴淚,一句話。」

不等崔流川說些什麼,眼前便失去了算命先生的蹤影,就有些納悶啊,咋也不說清楚就走了,這些山巔高人啊,都愛做些沒頭沒尾令人費解的事情。

天地異象之外。

還是那個怎麼看都像江湖騙子的算命先生,推著獨輪車,三條字幅上書」神課「」看命「「決疑」,悠哉悠哉,似乎心情不錯,就哼起了一首偷師而來的小調。

半山腰中一老賊,單槍匹馬提倆錘。

對面半山有個鬼,披頭散髮咧著嘴。

一口吞下這老賊,口外剩下兩個錘。

……

——

萬里之外!

林冕坐在太師椅上,抬手舉起酒葫蘆,遙敬遠方,「善!」

曾經的李爾,也是一位竹林聖人。只是奈何破鏡無望,黯然離去。

——

斛律光平靜坐在房間中,自有儒雅氣。

身為武夫,對於此番天地異象不如修道之人來得感知清晰,但他也不是瞎子,自然知曉杏園戲樓此番的因禍得福,甚至未來成為一座鬼修門派也不是沒有可能。

對於山上仙家極其稀少的北齊來說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好消息,尤其是在穩固山水氣運方面,對於並無山水神祇坐鎮的大漠來說是莫大的好處。

但這些都不重要。

斛律光緩緩走出房門,出了戲樓,望向天幕深處緩緩旋轉的八卦圖,神色陡然猙獰起來,百年來鮮血淋漓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咬牙切齒怒喝道:「周道載,周道載……」

鍾茴站在不遠處,神情冰冷,冷笑連連,世人不知武聖周道載去向,即便是他曾經的先生,瀚海書院山主劉桓,一樣沒資格知道,但他現在的先生知道,所以他知道。

北海竹林。

祖洲歷史上唯一一位以武修身份成為竹林聖人的可怕存在,也是迄今為止最年輕的竹林聖人。

只是他如今的先生卻死在林冕手中。

鍾茴神色猙獰,突然高聲大喊道:「斛律光,想周道載死嗎?那就不顧一切代價,吞掉大趙,我可以保證,林冕死後,周道載必死!!!」

斛律光仰頭望天,胸膛劇烈起伏,瞬間來到鍾茴身前,捏住他的脖子緩緩提起,猙獰道:「你最好不要騙我!不然一樣會死。」

鍾茴被斛律光的剛猛氣機壓得喘不過氣來,面對曾經是涅槃境武夫的斛律光,鍾茴卻是在癲狂大笑,「斛律光,咱們是一類人,都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欺師滅祖,你殺人無數。當年被周道載自在斬涅槃,滋味如何?想殺周道載,是你斛律光有資格以武入道,還是你手中百萬鐵蹄能踏破北海竹林?告訴你,都不行,你心心念念當作生平大敵的周道載,從來都沒把你當回事,十一境武修,你拿什麼比?拿你這不到十年可活的短命鬼比?比得了么你?」

現在的斛律光全然沒有半點儒雅氣態,因為周道載,他此生無緣以武入道的山巔境界,終其一生都要被鎖在北齊這座世俗牢籠中,大道之路,斷頭路都沒得走。

鍾茴笑容詭異陰森,就這麼死死盯住斛律光的雙眼,絲毫不擔心會被斛律光一把捏碎喉嚨。

斛律光抬腳輕踏地面,這方小天地尚未穩固的山根水運便劇烈搖晃震動起來,濃稠的山水迷障好似被一雙無形大手攪動,風捲雲集,氣浪排空。

發泄心中的戾氣之後,斛律光神色復歸平靜,鬆開手掌,眼眸深處仍有戾氣餘燼,緩緩說道:「大趙必亡。」

鍾茴捂住脖子,大口喘氣,抬起頭,咧嘴陰森笑道:「拿什麼亡?」

斛律光說道:「拿我麾下百萬鐵騎、整座北齊江湖來亡,如果不夠,再加上十萬惡鬼、兩萬妖族、整座北齊的仙家宗門以及……整座滇國國祚。」

鍾茴沉吟片刻,搖頭道:「不夠,遠遠不夠!」

斛律光皺起眉頭,「為何不夠?」

鍾茴沉聲道:「水華劍府、萬壽山、銜珠山、洗劍山,這四座祖洲一流仙家豪閥,北齊沒有,大趙有!所以北齊需要白龍潭、厚土宗、流雲谷以及……」

年輕讀書人神色平靜,緩緩張開雙臂,「半座大河書院。」

斛律光反問道:「儒釋道三教不是不可以參與世俗王朝紛爭?」

鍾茴冷笑道:「大河書院副山主死於林冕之手,祖洲儒家,不能也不會坐視不理,所以才說是半座大河書院,小半座儒家。財神爺流雲谷已經擺在眼前,就看斛律大將軍如何能拉攏到源源不斷的神仙錢。白龍潭中那頭孽龍,不是已經覬覦襄江水神之位多年?不用如何拉攏,他會自己提着豬頭肉找上門來。厚土宗宗主覃泉當年便是在圍剿林冕的那場大戰中大道根基被毀,我會親自前往厚土宗,有八成把握能說服宗主覃泉出關。」

鍾茴死死盯住斛律光,「除此之外,還需要更多諸子百家下注北齊。」

斛律光想了想,說道:「這與先前談好的條件,似乎不同。」

鍾茴說道:「此一時彼一時!」

斛律光說道:「這才不過短短兩日,似乎不夠鍾先生改變主意。」

「但就是不同!」

鍾茴狠狠戳著自己心口,猙獰道:「這裏,這裏等不及了。」

斛律光轉頭望向遠處濃霧中若隱若現的戲樓,忽然間好像變回了那個自有儒雅氣的老儒生,說道:」既然鍾先生投桃,老夫也不能寒了鍾先生的心,便拿林冕弟子的性命報李,鍾先生意下如何?「

鍾茴神色淡然,好似方才在這邊歇斯底里的兩人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笑容溫和道:」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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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洲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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