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煉劍

第四章 煉劍

·第四章·

煉劍

先有儒衫男子登上城頭,以莫名其妙的神通瞬殺妖族一大片。

後有謝松花竹匣祭劍,徹底擊毀一個玉璞境妖族劍仙的本命飛劍,使得後者直接跌境到元嬰,並且連元嬰境界都要搖搖欲墜,以後還能不能算一個劍修都兩說了,畢竟先天劍胚,可遇不可求,不是劍修境界高了,本命飛劍毀棄,就能夠隨便再孕育出一把。故而這隻一出手就遭殃的大妖,此次攻城戰算是賠了個底朝天,失去的不僅僅是境界,還有劍修身份帶來的種種溢價,若說轉去修行其他術法神通,終究不是劍氣長城的劍修,重返上五境,更是登天之難。

陳平安和劉羨陽以及齊狩這邊的戰場,妖族攻勢明顯為之一滯。

按照劍氣長城的規矩,謝松花今日傾力出劍,天時地利人和佔盡,可謂立下一樁奇功。

這個戰功,真不算小了,由於那隻出劍偷襲的妖物是蠻荒天下最金貴的劍修,所以謝松花可算斬殺半隻仙人境妖物,或是等同於一隻完整的玉璞境妖物。只不過兩者取捨,看出劍之人自己選擇,選擇前者,就得再斬殺半隻仙人境,才能夠換取相對應的戰利品,選擇後者,會小虧,好在可以馬上從隱官大人那邊拿錢拿寶。

只不過謝松花明顯猶未盡興,還想着再次出劍。

齊狩哀嘆一聲道:「好運氣都給謝劍仙得了去,我得悠着點了。」

齊狩果斷祭出最後一把飛劍跳珠,在身旁四周結出劍陣,免得也被上五境劍修妖物偷偷摸摸來上一劍。

齊狩轉頭問道:「這麼大一筆收益,你有沒有分成?」

陳平安盤腿坐在原地,伸手按住橫放在膝的那把劍坊制式長劍,搖頭道:「沒有。」

當這誘餌,沒有一枚銅錢的額外收益。

劉羨陽笑問道:「你們兩個是朋友?」

陳平安還是搖頭。

齊狩冷笑道:「朋友個屁,是仇家。只要下了城頭,這位二掌柜恨不得算計死我,我也恨不得拿境界壓死他。」

劉羨陽點點頭,道:「那與我們家鄉差不多,民風淳樸。」

蠻荒天下有數量眾多的監軍官和督戰官,妖族大軍一旦有了攻勢停滯的苗頭,就要大開殺戒。

所以陳平安三人所在戰場,妖族繼續向前衝殺,為首一線的妖族,皆是體形龐大的妖物負責率先送死,應該是想要盡量讓劉羨陽多出手,以便找出些蛛絲馬跡。不但如此,似乎還多出了一撥略懂符籙道法的妖族修士,亂七八糟丟了一大通黃紙符籙,試圖遮掩戰場視線,一時間塵土飛揚,靈氣紊亂。

齊狩應對如常,戰場上,飛鳶與心弦飛掠極快,許多身高數丈的妖物都被劍光斬斷四肢,摔倒在地,哀嚎不已。

齊狩出劍殺敵,從來如此,除了當場虐殺,剝皮抽筋,不見白骨裸露不罷休,也有像當下這般,故意將其重傷,讓它留在戰場上徒勞掙扎,乖乖等死。尤其是那些能夠幻化人形的妖族修士,往往在齊狩飛劍之下遭此劫難,剖肚掛腸,一旦有妖族修士於心不忍,試圖救援,就是相似的下場。

陳平安喝了一口養劍葫里的水丹藥酒,繼續出劍禦敵。初一和十五追求一擊致命,如果妖族體魄太過堅韌,或是關鍵竅穴被戳透之後依舊沒死,松針和咳雷便補上一兩劍。其間不是沒有擔任隱蔽死士的妖族修士,試圖以秘法拘押飛劍,想要同歸於盡,只不過這類鈎心鬥角,比拼偽裝,陳平安是行家裏手。曾有一隻隱蔽至極的妖族死士,故意一路受傷,渾身血肉模糊,還扯過一隻妖物當盾牌抵擋初一,結果被堅韌程度超乎想像的「初一」刺透了它身前妖物的眉心處,便一閃而逝,直接撤退,掐準時間給了妖族死士致命一擊。妖丹崩毀開來的妖族死士,臨終之前,怔怔望向城頭那邊,似乎有些茫然,而那把未曾落入圈套,只是被靈氣波及的初一,並無半點折損。不過陳平安心神消耗不算少。

就像齊狩所說,長久以往,終究不是劍修的陳平安,精神氣會撐不住出劍。

而當下,只不過是攻守戰的開幕。

不過齊狩也心知肚明,等到劍修需要離開城頭廝殺的時候,陳平安就會如魚得水。

劉羨陽依舊是不見佩劍,不見本命飛劍,不見出手,從北往南,但原本屬於謝松花把守的一線之上,妖族就是來多少死多少。

沒有道理可講。

陳平安忍不住說道:「小心點,會惹來大妖的注意。」

劉羨陽以心湖漣漪與陳平安說道:「我的劍術,最大也是唯一的麻煩,就是殺力的高度,遠遠稱不上如何拔尖,除此之外,沒什麼問題。」

然後劉羨陽繼續說道:「接下來聽好了,一字不落,都給我記下來。」

陳平安聽了一個開頭,便要說話。

劉羨陽看也不看陳平安,笑道:「少跟我廢話,劉大爺講話,你就老實聽着。教了你全部口訣和所有訣竅,你就能學會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

劉羨陽知道陳平安從小就記性好,於是他邊說口訣邊註解,根本不擔心陳平安會記錯,所以說得極其複雜煩瑣。

所說內容,正是那部劉羨陽家的祖傳劍經。

劉羨陽祖傳之物,當年其實有兩件,除了劍經,還有那副划痕斑駁的老舊瘊子甲。沒什麼品相可言的青黑甲胄,當年被清風城許氏婦人得了手,許氏家主便如虎添翼,殺力極大,又仗着無堅不摧的傍身寶甲,成為東寶瓶洲數得着的元嬰境修士,也使得清風城被視為東寶瓶洲下一個「宗」字頭候補的熱門,僅次於盟友正陽山。

許氏能夠與大驪上柱國袁氏結親,哪怕是嫡女嫁庶子,從長遠來看,依舊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聯姻。袁氏之所以在清風城大事糊塗的處境當中,答應這門不討喜的親事,許氏家主的修為,以及有望躋身上五境,才是關鍵。

當年劉羨陽的打算是賣寶甲留劍經,代價就是交出去半條命,還因禍得福,於生死一線,躺在阮家劍鋪的病榻上,在夢中學了劍,如果不是靠着驪珠洞天的規矩,那頭搬山猿肯定不介意把另外半條命一起拿走。

同樣沒什麼道理可講。

劉羨陽問道:「都記住了?」

言語之時,身邊四周,有絲絲縷縷的遠古劍意流轉縈繞,如同為劉羨陽護駕。

陳平安點了點頭,然後說道:「我估計學不來,門檻太高了。」

劉羨陽笑道:「那就老樣子,把心態放好,與誰比都別與劉大爺比天賦。學劍這種事,對我來說,一般般,對你來說,當然很難嘛。可話說回來,咱們家鄉最大的手藝活,是什麼,可不就是燒瓷?不也被我們學會了。所以你這會兒,跟那學燒瓷是差不多的光景。當年你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學不好,沒辦法成為正式窯工,一天到晚拉着個臉,當個悶葫蘆,瞧瞧,現在如何了?皇帝老爺求着你幫忙燒造一兩件瓷器,你不也得看自己的心情好不好?我這門祖傳劍術,當然講究不少,你反正學什麼都比我慢很多,可到底是能學會的,急什麼。事事不如我劉大爺,事事得我教你,你得認命,習慣就好。」

陳平安輕聲道:「是真的習慣了。」

劉羨陽大笑道:「好習慣,不用改!」

在陳平安和劉羨陽這條線上,一直往南而去的妖族大軍後方,有一座被重重包圍的巨大軍帳,大帳門口掛了塊不起眼的小木牌,只有「甲申」二字。

大帳之內,擺滿了大小書案,書簡卷宗堆積成山,其中有許多破損嚴重的兵家書籍,還不是原版,而是抄錄而成,哪怕如此,依舊被奉若珍寶,妖族修士翻閱兵書,都會小心翼翼。

書少,翻書人反而珍重,願意逐字逐句地讀,是讀書而非看書,深挖其中意味。

軍帳佔地極大,近百個妖族修士齊聚在此,他們並非修道有成,駐顏有術,才顯得相貌年輕,而是一個個年紀確實不大。

其中就有那名叫背篋的年輕劍修,盤腿而坐,剛好背靠劍架。

身邊一個同齡人正在翻看兵書,叫雨四,也是一個躋身蠻荒天下百劍仙行列的劍修,只是與背篋一樣,暫時還沒有姓氏。

一個少年掀起帘子,步入其中。

雨四抬頭笑問道:「涒灘,這一次戰果如何?」

「不如上次了,只毀了三把飛劍。」

那少年伸出三根手指,隨即搖了搖頭,蹲在雨四和背篋身邊,悶悶不樂道:「實在是很難接近第三座劍陣。我那處戰場,動靜稍微大了點,就有劍仙跑來壓陣,護著那些出劍不穩的中五境劍修,我差點被一道劍氣攔腰斬斷,很兇險。」

然後少年笑容燦爛起來,道:「不過我離著那個陳平安駐守的戰場,不算太遠,他與齊狩是鄰居。齊狩果然是破境了,只用了兩把飛劍,就守住了戰場,也厲害。後來又冒出個讀書人,術法古怪得很,撞上去的怎麼死都不知道,還是厲害。」

一個坐在書案後邊的女子,瞥了眼地圖,緩緩道:「你對上的劍仙,應該是司徒積雪,玉璞境,金甲洲野修出身,本命飛劍鐵騎,佩劍雄關,殺力不算太過出眾,但是攻守兼備,十分不俗。能從他劍下逃過一劫,已經算是本事了。涒灘,說好了,戰功可以慢慢累積,但是別死。你那片戰場,歸木屐調度,你是百劍仙人選之一,會連累木屐,他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賞賜下一個姓氏,千萬別給你整沒了。」

一個坐在女子鄰近書案後邊的靦腆少年抬起頭,輕聲道:「別死。不然即便得了姓氏,我也要愧疚很久。」

名為涒灘的少年咧嘴笑道:「曉得。」

蠻荒天下的百劍仙,是托月山欽定的大道種子,重要性,僅次於飛升境大妖。

每一個劍修無論當下境界高低,總之命都很值錢。

只要死了一個,甲子帳和托月山都會追責,而且責罰極重。

此時此刻的甲申帳內,人就不少。

涒灘、背篋、雨四,那個一語道破司徒積雪底細的女子劍修流白,以及一個不太合群的角落少年。

木屐轉頭望向一張書案,習慣性輕聲說話,緩緩道:「那個儒家門生的術法根腳,尤其他到底是不是劍修,探查出來沒有?這一處小戰場的戰損,已經超出我們的預期不少,必須做出適當的應對。先前調遣劍仙刺殺陳平安,已經失敗,但是只要你們的結論的確需要再次調動一個劍仙出手,就讓我來飛劍傳信,通知劍仙出手偷襲。若是還不行,我就親自走一趟甲子帥帳,你們不需要有這方面的壓力。」

有一個男子搖頭道:「還需要再死些,才有更多的線索。」

木屐點了點頭。

流白說道:「南婆娑洲陳淳安親自來了劍氣長城,那讀書人肯定是亞聖一脈,這一點毋庸置疑。其實此人駐守的戰場,我們可以適當少投入一些兵力,因為城頭那邊,肯定很快就會有隱蔽的飛劍傳信過來,甲子大帳確認無誤后,自然會傳信給我們,若是信上有寫此人的身份底細,我們甲申帳還剩下兩個劍仙名額,乾脆一起用了,到時候是殺那讀書人,還是殺陳平安,或是退一步,殺那齊狩,都允許兩位劍仙見機行事。」

木屐思量片刻,點頭道:「可行。」

然後角落少年從手邊一摞黃紙里抽出一張,折為小紙鳶,輕輕丟向大帳門口,吩咐道:「傳令下去,在甲申第六線上,放緩攻勢,除了不許撤退,允許保命第一。」

紙鳶掠出甲申大帳。

雨四打趣道:「涒灘,你雖然如今境界不高,但是手段多,以後等到劍修離開城頭,有機會你就去會一會那個陳平安。比起我跟背篋這種只知道橫衝直撞的傻子,你更容易佔到便宜。」

涒灘想了想,點頭道:「試試看吧。」

這座甲申帳,是蠻荒天下大軍當中,六十座以天干地支命名的大帳之一。除了甲子帥帳的命令,每一座軍帳,具體負責一塊戰場地盤的兵馬調度。

既然能以「甲」字打頭,就已經說明了這座大帳的重要性,按照軍律,哪怕是劍仙大妖,只要膽敢擅闖「甲」字大帳,一律當場處死。

甲申帳內,各司其職,井然有序,大體上,還算氛圍輕鬆。

在桌上攤開地圖的流白,抬起頭,沉聲道:「為了我們的成長,為了將來打下浩然天下幾個大洲,我們就能守住幾個,如今光是甲申戰場,就已經白白多死了近萬兵力,我們每個人的功勞簿,都是在屍骨上刻字,別覺得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獨自坐在僻靜角落的少年冷笑道:「兵力?那些沒腦子的螻蟻也能算兵力嗎?它們死了更好,幫着我們爭搶天時,再為大軍節省口糧,一舉兩得。咱們蠻荒天下,本來就養不活這麼多廢物,死在這邊,是它們死得其所,總算做了點小小的貢獻。」

他瞥了眼不遠處的背篋和涒灘,道:「那個陳平安,交給我處置,誰敢跟我爭,別怪我飛劍不長眼睛,誤傷盟友。」

竟是一個從孩子模樣變成少年姿容的離真,依舊擁有上古刑徒觀照的一部分殘缺魂魄,然後以托月山秘法重塑肉身,最終拼湊出完整魂魄。

背篋無動於衷。

涒灘依舊笑容燦爛,道:「沒問題。」

雨四笑眯眯道:「不敢不敢,我哪有資格當離真少爺的盟友。」

那倨傲少年驀然而笑,死死盯住雨四,道:「勸你別學浩然天下那邊的人,喜歡陰陽怪氣說話。」

雨四舉起雙手,可憐兮兮道:「我閉嘴,我閉嘴。」

木屐皺了皺眉頭,抬起頭,難得加重幾分語氣,只是相對離真、雨四他們方才的嗓門還是輕聲,道:「離真落敗,只輸了一線,雨四,這不是你幸災樂禍的理由。你們是高人一等的劍修,就該有高人一等的心境。」

雨四立即收斂神色,點了點頭。

然後木屐轉頭對離真說道:「輸了就是輸了,是你離真本事不濟,此後能夠活過來,亦是你身為托月山關門弟子的本事,這些我都不管,我只負責甲申戰場的勝負得失,一絲一毫的此消彼長,我都得管。此後戰事慘烈,你離真依舊需要聽從調度,若是無視軍紀,擅自行事,就是連累整座甲申帳,後果自負。但是到了合適時機,你只要還願意尋找陳平安作為對手,與那人分勝負,哪怕是換命,都隨你,甲申帳絕不阻攔,我個人甚至願意拿出甲申帳屬於木屐的那份戰功,幫着你製造機會,因為與這樣敢再死一次的離真並肩作戰,是我木屐的榮幸。」

木屐環顧四周,沉聲道:「離真為何出戰,為何會在城頭之下與那陳平安大戰一場,你們心裏沒數?就因為他輸了一場,死了一次就成了你們取笑的理由?你們配嗎?那麼萬年以來,我們蠻荒天下,就沒打贏過一場,一場都沒有贏過,那麼多飛升境的前輩,連同整個托月山,豈不都是個笑話?真有本事,到了浩然天下,那邊的人隨便你們笑話!」

木屐深呼吸一口氣,神色黯然,喃喃道:「與你們說這些話,並不會讓我覺得開心。」

在這座甲申帳,離真似乎對木屐的話還算聽得進去,於是不再與雨四他們較勁,繼續閉目養神,同時大煉五件本命物。

流白調侃道:「木屐,這話說得真俊。」

少年木屐靦腆一笑,有些臉紅。

幾乎算是個啞巴的背篋,破天荒開口道:「甲子帳飛劍,馬上到。」

果不其然,一把傳信飛劍到了甲申帳。

木屐看完密信后,神色凝重起來,對其他人道:「只知道那個讀書人叫劉羨陽,是東寶瓶洲人氏,並非醇儒陳氏子弟,所以還是不知道他的修行根腳。」

流白嘆了口氣,道:「那就按照最壞的打算去做好了,用命去堆出個真相。」

木屐突然說道:「雨四,你親自走一趟戰場,記得做好偽裝,接下一劍,就立即退出戰場,不需要有任何猶豫。那陳平安的出劍威力不算太大,但是對於戰場的觀察,細緻入微。以他的性情,我敢斷言,他的後手,絕對不止那個女子劍仙一人而已,只要你沒死在戰場上,很快就會有另外的劍仙負責盯死你。」

雨四果斷起身,滿臉的躍躍欲試,嘴上卻埋怨道:「報應來得這麼快。」

木屐轉頭望向背篋。

雨四瞬間飛奔出甲申帳,不給木屐改變主意的機會。

木屐的視線再偏移,對那涒灘說道:「我計算過了,你憑藉目前積攢下來的戰功,想要購買那件曳落河法寶,還是差了不少,沒關係,我帶頭,湊一湊,以後出錢之人,每年坐收分紅。還有誰願意?」

流白搖頭道:「我也在攢錢,不能給。」

木屐卻說道:「可以給。你會在大戰落幕之前,就賺回來的,相信我,絕對不會耽誤你入手那件寶物。」

離真睜開眼睛,說道:「需要買嗎?我直接去討要就是了。」

木屐搖頭,正要拒絕。

離真已經站起身,對那女子說道:「你需要哪一件,直接說了,我一併取來,懶得多跑一趟。」

流白也無扭捏,直接說了那件至寶的名稱,大笑着高高抱拳,算是謝過了。

離真面無表情走出甲申帳,仰頭望向劍氣長城。此處看北方城頭,模糊不清,但是北方城頭俯瞰戰場,卻纖毫畢現。

離真收回視線,愣了一下,轉過身,難得抱拳彎腰,以示敬意。

離真身邊,是一個大髯佩刀背劍的漢子。

那漢子點點頭,道:「你先忙去。」

離真御風離去。

背篋走出甲申帳,喊了一聲「師父」。

那漢子說道:「師父想要見一個人,所以你這個當徒弟的,得替師父做一件事,宰了那個陳平安。」

背篋默然點頭。

戰場上響起嘹亮的號角聲,妖族開始收兵撤軍。

城頭劍仙依舊風采絕倫。

這一場延續了兩旬光陰的序幕戰,妖族大軍依舊未能攻到城牆。

蠻荒天下這邊大妖出手次數較少,施展神通的飛升境和仙人境大妖,不過雙手之數,並且都沒有真正陷陣,所以顯得被劍氣長城穩穩壓過了一頭。

在這期間,公認最出彩的兩場大戰,一場是左右再次一人仗劍,孤軍深入,差點搗爛了一座位置相對靠前的庚午軍帳,惹來兩隻飛升境大妖的出手。左右劍氣浩浩蕩蕩,從城頭俯瞰大地遠處,就像憑空出現了一座凝聚為實質的小天地,無窮盡的雪白劍氣,以左右為圓心,形成一個遮天蔽日的巨大半圓,所過之境,妖族肉身與魂魄皆碎,俱是化作齏粉的下場。

劍氣長城這邊,根本見不著左右的人。

只見劍氣與劍光。

前不久悄然破開瓶頸的仙人境劍仙米祜,站在依舊是玉璞境的弟弟米裕身邊,兄弟二人,心情各異。

米祜覺得左右的劍氣若是能夠再多一些,才叫痛快,天下劍仙當如此。

米裕面有苦色,覺得左右這廝的劍氣,是不是太多了些?

如果說依舊喜歡獨來獨往的左右,與那兩隻飛升境大妖的悍然出手,這一場壯闊至極的廝殺,戰場是在人間大地,那麼另外一場,就真正發生在了天上,那是陳淳安出手,竟將蠻荒天下的一輪明月,從天幕極高處,拽下人間。

幾乎整座蠻荒天下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都擔心那一輪越來越龐大的圓月,當真會就那麼緩緩墜入人間。

托月山灰衣老者依舊沒有攔阻,反而舉頭望去,笑言了一句「書生好手段」。

不愧是被譽為在亞聖一脈另起高峰的陳淳安。

中土神洲之外的八大洲,婆娑洲的陳淳安,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皚皚洲的劉大財神,各有所長,哪怕是眼高於頂的中土神洲練氣士,也不敢輕言這三洲砥柱之人,不夠分量。

灰衣老人任由那隻自號荷花庵主的飛升境巔峰大妖,傾力出手與陳淳安掰手腕。

煉化了半數月魄的飛升境道人大妖,佔盡了天時地利。

但依舊未能阻擋陳淳安的那份通天手段,使得一輪大月緩緩落向地面。

所謂的緩緩,其實是一種錯覺,若是真有那上古神靈、得道之人長居明月中,估計才能體會到那種風馳電掣的急墜大地。

戰場之外,蠻荒天下修了道且境界不低的修士,越是接近上五境,越是能夠感受到那股鋪天蓋地的窒息感,也越能夠清晰看到那輪明月的「月宮」光景,亦有一條條了無生氣的連綿山脈,眼力更好的上五境修士,還能夠看到一座座死氣沉沉的宮殿廢墟,巨大的枯木,能夠將那山脈壓出豁口的一具具古老屍骨,有那一件件大如湖澤的懸浮衣裳。

浩然天下曾有兵家聖人,說了一句褒大於貶的言語。

「可惜醇儒不跋扈,文章未能通天路。」

如果說這句話的人,在劍氣長城目睹過陳淳安的此次出手,應該不會有此謬論。

而劍氣長城對於浩然天下九大洲最熟悉的,其實不是中土神洲,而是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尤其對醇儒陳淳安更是半點不陌生。

這也要歸功於阿良的大肆宣揚,說在讀書人里,陳淳安算是一個相當另類的高人,簡直就是老夫子掄鎚子,文武雙全,能寫文章,也能打架,厲害得很。

不過那輪明月終究是沒有被徹底拽落人間,為此那荷花庵主傾盡全力,與陳淳安足足僵持了半個時辰。

故而那一夜,這一輪圓月離地最近,極為碩大明亮。

這兩場戰事,應該就是最名副其實的神仙打架了。

左右和陳淳安的出手,為劍氣長城增加了不少士氣,此後劍修出劍更快,那條匯聚了數萬把本命飛劍的劍氣瀑布,越發洶湧。

只不過妖族大軍這一撥攻勢,真正陷陣的妖族修士,還是少。

所以劍氣長城劍修積攢下來的戰功,大多寥寥。而皚皚洲那個名叫謝松花的女子劍仙,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狠狠撈了一筆戰功。

這次妖族大軍停下攻勢后,不再像以往那般任由屍體晾在戰場上,隨意曝晒,任由劍氣長城的某些劍修去戰場「撿錢」,而是開始尊重戰死的妖族修士,盡量收攏屍體,把骸骨連同所有遺物,悉數仔細清點、存檔,歸還後人。

而劍氣長城這邊,自然不會允許妖族大搖大擺收拾戰場。

關鍵是妖族大軍的暫時撤退,大有學問。

有那大妖手托一隻雕刻着鼠來寶樣式的金壺,祭出之後,所有靈氣盎然的無主靈器法寶,會自動離開戰場,往那金壺急急掠去。

還有那大妖持有一隻墨玉雕刻的趕珠雲龍玉牌,驀然攥緊之後,光彩奪目,一條條不過手指長度的黑色蛟龍,從玉牌當中游弋而出,遠離玉牌之後,彷彿惡蛟失去了厭勝,驀然變作一條條龐然大物,四爪重重砸地,輕易激起數十丈高的塵土,試圖絞殺那撥離開城頭的劍修。

曾經負責過一次攻城戰的大妖重光,祭出其中一件本命物,是一碗水,他輕輕呵出一口氣,吹皺水面,驟然生出一個無比深邃的小漩渦,宛如星河璀璨。

戰場上的妖族魂魄,形成一道道陸地龍捲,往南邊席捲而去,試圖融入那隻水碗。

收攏魂魄,既可以放歸戰場之外的蠻荒天下,也可以在至寶當中積蓄起來,免得被此地劍氣、劍意無形煉化。

至精至純的天地靈氣,看似大道從來不親人,事實上對於天時地利齊全的修道之士,會出現一種玄之又玄的親近。

劍氣長城的那麼多遠古劍意,便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那些殘肢斷骸、屍骨鮮血,滲透大地,會極大改變戰場的氣數,劍仙必須要處理。雖然肯定無法全部消弭,但是能夠清除多少就是多少,不然原本屬於劍氣長城的「天時」,就會向蠻荒天下傾斜。

這是劍修除去老大劍仙和腳下那堵城牆之外,最大的依仗。

所以戰場上就出現了最奇怪的一幕,明明雙方大軍都已停戰,但是大妖和劍仙的出手,卻越來越頻繁。

不斷有遺留在戰場上的修行寶物,破損的靈器,被雙方各自施展手段駕馭,收入囊中。而更多的是在雙方爭執中,當場破碎四濺。

只是相較於先前的兩軍對壘,如今廣袤戰場上,劍仙與大妖的出手動靜再大,氣象也還是有限。

雙方停戰之後,迎來一個短暫的休歇期,按照以往規矩,劍修能有個長則半旬,短則三兩天的喘息機會。

陳平安沒有立即離開牆頭,依舊盤腿坐在那裏,關注著敵我雙方的遙遙出手。

劉羨陽要馬上去與同窗好友們匯合,此次負笈遊學劍氣長城,重點還是那個「學」字,對於殺妖一事,不管其餘亞聖一脈的儒家弟子是如何看待,反正他沒那麼上心,如果不是陳平安坐在這兒,他都未必願意出手。劉羨陽從來就要比陳平安活得更輕鬆,更自在。

至於何時離開劍氣長城,誰都不清楚,得看那位陳氏聖人的意思。

劉羨陽走到陳平安身邊坐下,撓著頭,眺望遠方戰場上驟起驟無的凌厲劍光,說道:「我那些戰功,都算在你頭上。」

陳平安嗯了一聲,笑着把養劍葫遞過去。

劉羨陽搖頭道:「不喝,哪怕是想着酒後亂性,那我身邊也得有個好看的姑娘不是?」

聽說這傢伙在劍氣長城撰寫了《皕劍仙印譜》,劉羨陽打算讓陳平安幫自己也刻一對印章,一個直白些,就刻「劉大劍仙」,另外一個,實誠些,刻那「守身如玉劉羨陽」。

陳平安低聲問道:「那個妖族修士,竟然在你出劍后安然無恙?」

劉羨陽笑道:「也是一名劍修,還有那護身寶物,沒那麼容易死。」

齊狩那邊很熱鬧。

來了不少人,畢竟齊狩趕在大戰之時,剛好破關而出,成功躋身元嬰境,此次又獨自鎮守一地,確實應該慶賀。

齊狩不愧是他那座小山頭的領頭人物,本身又是齊家子弟,身邊很快就聚攏了十數個好友,男女皆有。

有些是陳平安的熟人,例如龍門境劍修,當時在大街上第一個守關的任毅。

還有負責守第二關的金丹境劍修,溥瑜,是一個頗為玉樹臨風的白衣公子哥。

還有幾個與他們差不多歲數的女子劍修,與那齊狩道賀是一半原因,還有一半是奔著齊狩的兩個鄰居來的,她們與那浩然天下的大家閨秀是截然不同的性情,這會兒就大大方方望向陳平安和劉羨陽,毫不掩飾她們仰慕的眼神,所謂的竊竊私語,也半點不竊竊。

劍氣長城之上,先前輪換上陣的大戰間隙,得閑時,相熟的劍修們,相互間偶爾會聊一些別處戰場的事情,其中就有關於二掌柜與那婆娑洲的讀書人的話題,還不少。

至於聽說死了哪個劍修,誰的本命飛劍在戰場上毀棄了,反而至多就是「哦」一聲,點個頭,表示知道了,就沒有什麼然後了。

陳平安晃了晃養劍葫,打趣道:「好看的姑娘這不是有了,還喝不喝?」

劉羨陽跳下牆頭,念叨著「走了走了」。

等到劉羨陽遠去,其中一個女子劍修笑問道:「二掌柜,你這朋友姓甚名甚?當下有無眷侶小媳婦?」

陳平安笑道:「方才他在,自己不問?」

那女子笑呵呵道:「我這不是害羞嘛。」

陳平安有些無奈,方才她看那劉羨陽的眼神,就像把劉羨陽扒光了似的,沒有半點的羞澀。

她叫司徒龍湫,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觀海境瓶頸劍修,與董不得是閨中好友,在劍氣長城的同齡劍修當中,境界不高不低,但是性情開朗,極有江湖氣,劍氣長城的有趣事情,經過她一潤色,往往就會變得更有趣,許多小道消息的源頭,都來自她和董不得的捕風捉影,大多真事會讓人覺得假得不行,假事卻比真事更真。

當時董不得找上寧府,讓陳平安幫忙篆刻三方藏書印,其中一方,就是司徒龍湫的。

二掌柜的為人正派、童叟無欺,司徒龍湫的「我發誓絕對是真事」,顧見龍的「容老子說句公道話」,董畫符的花錢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後算我的」,是如今劍氣長城的最新五絕。

劍氣長城老的五絕,是那阿良的「賭品過硬,唾沫洗頭」,隱官大人的「脾氣最好,從不打人」,老聾兒的「是人就說人話」,陸芝的國色天香,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其實都與劍術、境界沒什麼關係。

當下陳平安和司徒龍湫,大概也算是一種高手相逢了。

司徒龍湫突然笑問道:「雁盪山在浩然天下很有名氣?」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東寶瓶洲的一座名氣不大的山,風水很好,只是暫時未能揚名。不過我有個好朋友,行走江湖山野,喜歡寫山水遊記,與我說到過這麼個地方,風景奇絕,其中就有大龍湫,所以我的印象比較深刻。」

司徒龍湫惋惜道:「我還以為是個聞名天下的五嶽山頭。」

她隨即展顏一笑,道:「無所謂,也很好了。」

因為董不得交給她的那方印章上,邊款的內容頗為稀罕古怪,刻的是「歇於雁盪山大龍湫,及三更夢中,星火滿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她得了印章后,問了許多家中藏書頗豐的好朋友,關於雁盪山大龍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陳平安想起一事,笑道:「不過有個好消息,雁盪山極有可能會成為東寶瓶洲新東嶽的儲副佐名,提拔為儲君山之一,以後的名氣,應該會大很多。」

司徒龍湫愣了一下,問道:「儲君之山?什麼亂七八糟的。」

然後她大笑起來,道:「反正還是好事。」

司徒龍湫轉身走回齊狩那邊,一起御劍返回北邊城池。

郭竹酒飛奔而來,已經蹲在了師父身邊好一會兒,小聲說道:「師父,放心,我不會與師娘告密的。師娘是大,可我還是更向著師父些。」

陳平安輕聲笑道:「你也好,司徒姐姐也好,在師父的家鄉,都是仙子。」

郭竹酒好奇問道:「仙子?會不會放屁?放了屁臭不臭,會不會故意悶在裙子裏?不然就不是仙子了吧?換成我是仰慕仙子的男人,可受不了這個。所以換成我是仙子的話,只會躲在被子裏偷偷放屁,掀開被角,扇扇風,應該也臭不到自己。」

陳平安早已習慣了郭竹酒那種天馬行空的想法,他又喝了一口養劍葫里的水丹藥酒,靈氣近乎枯竭的可憐水府,越發緩解幾分,之後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起身道:「走,找你師娘去。」

師徒二人,一起去往寧姚那邊。

郭竹酒蹦蹦跳跳,可惜沒有背上小竹箱,隨口問道:「師父這次打殺了幾隻大妖?」

陳平安笑道:「師父能夠保命就很不錯了。」

郭竹酒轉折如意,毫無凝滯,點頭道:「師父開恩,暫且留下它們狗頭一時半刻。」

陳平安問道:「你爹那邊怎麼樣?」

郭竹酒咧嘴一笑:「半路上遇見了,准許我先找師父,晚點回家。」

這句簡簡單單的言語,一個可以多推敲幾分的「半路上遇見」,就讓第一次經歷這種大規模戰爭的陳平安,心中的鬱郁心情,生出幾分暖意,如雲開月明。

陳平安負責的戰場位置比較居中,離著寧姚他們不算近。

郭竹酒是不怕路遠的,陪在師父身邊走南闖北,多走一步都是好的,說不定走着走着,小師妹就超過個兒不高的大師姐了。

一路往左手邊而去,其間路過了那位玉璞境瓶頸劍仙吳承霈,依舊不曾出劍一次,始終在以整座戰場作為磨劍石,以此煉劍。

劍氣長城,有那千奇百怪的本命飛劍,有的可以化作一尊遠古神祇金身,有的可以打造出符陣,有的可以有那五雷纏繞,出劍即是施展五雷正法,還有一對神仙眷侶的兩把飛劍,一把可以化作蛟龍,另外一把名為「點睛」,兩劍配合,威力驟增,完全不亞於劍仙出劍。不一而足,無奇不有。

難怪劍氣長城根本就不需要其餘的練氣士。

龐元濟也沒有離開牆頭,身邊跟着一個仰慕他的少女,高野侯的親妹妹,高幼清。

見着了陳平安和郭竹酒,龐元濟笑着點了點頭。

陳平安現學現用,笑眯眯問道:「龐兄,斬殺了幾隻大妖啊?」

龐元濟笑道:「與你一般。」

陳平安說道:「你一個地仙大修士,與二境修士較什麼勁,跌份兒。」

郭竹酒跑到高幼清身邊,踮起腳尖,摸了摸高幼清的腦袋,神色和藹慈祥,點頭教訓道:「幼清啊,嫁出去的姑娘才是潑出去的水,你這會兒還沒嫁人呢,剋制,要剋制啊。」

高幼清伸手拍掉郭竹酒的手,瞪眼道:「綠端,別瞎說。」少女眼角餘光卻望向白衣翩翩的龐元濟。

陳平安和郭竹酒繼續前行。

陳平安瞧見了牆頭某個唾沫四濺的年輕人,示意郭竹酒不要出聲。

只是陳平安走出沒幾步,顧見龍就很快發現了那個笑容和善的二掌柜,他二話不說,呼朋喚友,匆忙御劍返回城池。

寧姚那邊,多出了兩張陌生面孔。

醇儒陳氏子弟,賢人陳是。南婆娑洲山麓書院,君子秦正修。

兩人都沒有像劉羨陽那樣殺妖,道理很簡單,不是劍修,妖族大軍無法靠近城池,幫不上什麼,加上劍修出劍講究銜接緊密、滴水不漏的配合,他倆的術法神通哪怕威力巨大,但是很容易幫倒忙。

所以兩個至交好友,更多是名副其實的遊歷,走遍了城頭走馬道,原路返回后,才趁著大戰間隙,與陳三秋他們打聲招呼。因為早年從劍氣長城帶走那把「浩然氣」的儒家君子,與秦正修是一見如故的摯友,也是同時躋身君子,所以希望秦正修幫着自己捎話問候。

秦正修在與疊嶂閑聊。

疊嶂在說些大戰內幕,說先前這一場戰事,我們劍氣長城這邊,不用刻意早早追求最大程度的殺傷,甚至接下來還會適當收攏戰線,萬一妖族大軍蟻附攻城成功,就會有大量劍仙離開城頭,穩穩守住前線,將戰場切割出來,然後再由地仙劍修帶隊,下城廝殺,戰力不高的中五境劍修,只需要負責守住城頭。

陳三秋和晏琢蹲在一旁,學那二掌柜雙手籠袖,如同蹲在田壟上盯着莊稼地收成的村夫,在看熱鬧,還偷着笑。

如此這般細聲細氣與人言語的疊嶂,是很少見的。

先前秦正修自報名號后,還說了自己與那個儒家君子的關係,寧姚難得開口多說幾句,現在她離開人群,獨自一人閉目養神,溫養劍意。

董畫符與范大澈聊著回了城池,該吃什麼,該喝什麼。董畫符說:「范大澈你這次表現不錯,應該買一壺青神山酒水慶祝慶祝。」

陳是突然說道:「先前應該有叛變的劍修,以損失一把本命飛劍的代價,暗中傳信妖族。」

這是一個極其不討喜的說法。

大概也是陳是只要一離開家族,就會莫名其妙處處樹敵的原因之一。

只不過寧姚這些人都沒什麼異樣神色。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鋪子得掙錢,誰攔得住?」

董畫符轉頭說道:「為了活下去,好歹付出了一把本命飛劍的代價,不知道以後你們南婆娑洲的讀書人,敢不敢拿出實打實的半條命去活?我聽說不修行的尋常讀書人,學問不小,就是都不太吃得住痛,想死都難。有句話怎麼說來着,家裏沒刀後院沒水井,上弔死相太難看,廊柱太硬水太涼?」

秦正修皺了皺眉頭。

陳是反而笑了起來,道:「是有這麼些個說法,沒法子,浩然天下讀書人實在太多,好的壞的,什麼樣的人都會有的。」

董畫符瞥了幾眼年輕書生,點了點頭,道:「你倒是個好說話的,回頭請我喝酒。」

陳是覺得有趣,笑問道:「不是你請我喝酒嗎?」

董畫符笑了笑,道:「大澈啊。」

范大澈立即無奈說道:「連二掌柜都沒辦法讓董黑炭掏錢。」

秦正修轉頭望去,來了兩個人,一個身穿衣坊法袍,懸佩劍坊長劍的年輕人,臉色慘白,瞧著很像個戰力不濟事的病秧子,但是因為先前劉羨陽與陳平安毗鄰出劍,秦正修大開眼界,知道此人便是東寶瓶洲大驪龍泉的陳平安,如今還是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是左右大劍仙的小師弟。

陳平安笑著作揖道:「見過君子賢人。」

秦正修與陳是也作揖還禮。

董畫符嘀咕道:「亞聖一脈門生,遇見了文聖一脈弟子,就算不打架,也該吵一架。」

寧姚站起身,說道:「回了。」

陳平安祭出符舟,登上渡船。

秦正修和陳是婉拒了陳平安的邀請,說要再逛一逛劍氣長城。

符舟往北而去。

渡船之上,除了陳平安,其實全部都是劍修。

陳平安與郭竹酒坐在一側,使勁划船。

陳三秋和晏琢在另外一側發力。

董畫符搖頭道:「太丟人了。」

范大澈深以為然。

城頭那邊,秦正修望向那一幕。

渡船之上,除了那個陳平安,其實全部都是劍修,卻都沒有御劍。

陳是笑道:「劉羨陽經常跟我吹噓,家鄉那陳平安,此人有多聰明,學東西有多快,除了有點悶葫蘆,不愛說話,好像就沒有半點毛病了。最早的時候,言之鑿鑿,拍胸脯與我保證,說陳平安一定會是天底下最會燒瓷的窯工,後來劉羨陽就不提龍窯燒瓷這一茬了。」

秦正修說道:「大概劉羨陽自己都想不到,陳平安會成為文聖先生的閉門弟子。」

陳是看了一眼遠去的符舟,道:「估計陳平安也一樣沒有想到,劉羨陽會成為劍修。」劉羨陽深藏不露,哪怕是與劉羨陽關係極好的陳是,也是第一次知道劉羨陽是劍修。

陳是感慨道:「我姐曾經說過,東寶瓶洲的驪珠洞天,人傑地靈,是一塊風水寶地。」

甲申帳內。

劍修雨四步入其中,除了離真,所有人的視線都聚攏過來。

少年木屐問道:「如何?」

雨四笑道:「好傢夥,我敢確定是個劍修,不是什麼修行浩然正氣的儒家門生,只不過劍術玄乎得很。」

說到這裏,雨四抬起手臂,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氣,道:「瞧見沒,法袍絲毫無損。」

雨四捲起袖管,原本裹了數張金色書頁的手臂,已經血肉模糊,氣笑道:「虧得有點傍身物件,不然就算不死,也要被此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劍意,剮掉一層皮。」

木屐問道:「劉羨陽是如何出的劍?」

雨四搖頭道:「我真不知道對方是怎麼出的劍,無聲無息,就來了……就像被前輩們瞥了一眼,就會起一身雞皮疙瘩。」

木屐皺眉道:「是那劉羨陽的劍氣太快,快到了能夠穿過光陰流水,都不激起細微漣漪?比如剛剛破境的齊狩,他那把名為『心弦』的飛劍,本命神通就是可以將光陰長河對於飛劍的天然阻滯,降低到最少,故而極快。或是劉羨陽的本命飛劍,比這更加古怪?」

流白說道:「北俱蘆洲太徽劍宗有一個新劍仙,劉景龍,本命飛劍就極其玄妙詭譎,雖然不知名字,但是被譽為『近道』。」

雨四笑着使勁搖頭,晃了晃手臂,有些心疼那幾張被毀壞的金色符頁,道:「境界應該沒那麼高,肯定不是上五境劍仙。就是劍術太古怪。」

一把傳信飛劍來到甲申帳。

看完密信后,木屐露出笑容。

甲申帳內,所有人都有些笑意。

木屐站起身,繞過書案,雙指併攏,畫了一個圓圈。

大帳之內,出現了一幅約莫丈余高的懸空長卷。

木屐沉聲道:「癸未帳那邊,已經為所有軍帳送來了情報。這是劍氣長城的駐守分佈圖,每一個上五境劍仙的大致分工和相對固定的位置,信上都有記錄、標註出來。此外,對殺力不容小覷,可以單獨鎮守一方的元嬰境劍修,還有殺力較大的金丹境劍修,都有專門的詳細記載,尤其是寧姚這撥最年輕的天才中的龍門境、觀海境都有單獨的標註。」

木屐開始報出一個個重要劍仙、劍修的名字,以及他們的出劍方位、具體的守城職責。少年每說一個名字,流白就在畫卷上寫下一個極其細微的名字,好在甲申帳內都是眼力極好的修士,哪怕境界不高,稍稍凝神注視,近在咫尺的畫卷,字再小,也看得真切。

畫卷上的名字,分三種顏色,金色、朱紅、墨黑,分別對應上五境劍仙和元嬰境劍修,以及金丹境在內的所有中五境劍修。

木屐着重說道:「這上面的名字裏,境界越低的,越需要我們找機會斬殺。」

流白說道:「那我就以金色筆墨,圈畫出這些特殊名字?」

木屐點頭道:「可以。比如劍仙郭稼之女郭竹酒,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

畫卷上。

有那劍氣長城的巔峰十人。

再有連同岳青、姚氏家主姚連雲、北俱蘆洲韓槐子、晏家供奉李退密在內的一個個大劍仙。

以往一次次攻城,蠻荒天下的大妖,不是沒有如此計較過這類細枝末節,只是計較了,永遠趕不上變化。

這一次,蠻荒天下有甲申帳在內的六十軍帳,將近五千修士。雖有甲申帳這般只負責自家地盤的戰況的,而更多的軍帳,都需要兼顧某一件大事。

這是因為甲申帳相對比較特殊,因為擁有太多的劍仙坯子,托月山離真、背篋、涒灘、雨四、年輕女子劍修流白,整個蠻荒天下搜羅出來的百劍仙種子,這一座甲申帳就多達五人,已經不能更多了,所以無須分心。

其他的軍帳,會兼顧其他,例如癸未帳這種,需要額外關注劍氣長城主力劍修的動靜,以及記錄每一個城頭劍仙的出劍,為何出劍,對誰出劍,出劍力度,殺力如何,是否破境,以及極為關鍵且隱蔽的一點,就是辨認對方是否刻意留力,若是有,就圈畫起來,看一看以後戰場表現是否依舊如此「客氣」,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除了確定對方的誠意之外,就可以適當減少相對應軍帳戰場的兵馬,攻勢不用太過激烈,但是也絕對不可以太過痕迹明顯,不然一旦對峙雙方達成默契,卻被劍氣長城看破,以陳清都的脾氣,那個劍仙的下場,肯定不會好,如此一來,殺雞儆猴,那邊的劍仙,還怎麼敢暗中示好。

還會有辛卯帳,額外負責具體調配己方大軍所有上五境修士,把他們劃撥給其餘軍帳戰場。

庚寅帳管着軍需補給。

乙未帳,掌管着後續兵馬,需要引領他們去往戰場後方的既定位置,安營紮寨,以及安排出一條合適的推進路線,隨時趕赴戰場。

至於為何蠻荒天下的巔峰大妖,除了屈指可數的幾個,好像一個個都缺席,除了戰場暫時無須這些大佬出手之外,其實他們是在忙着安內。傾盡半座天下的勢力來攻打劍氣長城,是蠻荒天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壯舉,而此時戰場的後方,眾多桀驁不馴的割據勢力,不是誰都願意乖乖聽話的,有些不懂審時度勢的大妖,需要鎮壓,也有許多想要明面上聽從調令卻私底下隱藏家底、保存實力的,還有最為麻煩的,後院起火,內訌不已,更有一撥劍仙,不當那堂堂正正的劍仙,根本不願意光明正大出劍,卻當起了陰險的刺客,專門刺殺那些帶軍北上的領袖,以此阻滯一支支往北的妖族大軍。

當一位劍仙執意要殺人時,會是天大的麻煩。

打敗一個修士,與斬殺一個修士,是天地之別。

為何明知陳平安是在釣魚,甲申帳依舊要殺此人?就在於陳平安是打死了離真,而不是打贏那麼簡單,這樣一個一旦真正成長起來會變成巨大麻煩的存在,值得甲申帳拿出一個上五境劍修去押注,只是當時情報缺失,對於那個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無法準確評估她的出劍方式和殺力大小,所以甲申帳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木屐毫不猶豫將這份過失,攬在了自己身上,哪怕極有可能為此會失去一個托月山賜姓、譜牒記名的機會,木屐還是沒有任何後悔。

打仗,要死人,死很多人,只要打贏了,一切好說,可以找補回來,可要是輸了,蠻荒天下以後誰是主人,都難說了。

蠻荒天下的版圖,大概要比浩然天下大出兩個北俱蘆洲。

相對富饒的浩然天下來說,蠻荒天下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就像個空架子,大地貧瘠,物產稀缺。雖說也有一些極大的王朝,佔據着幅員遼闊的地盤,也有讓其他勢力垂涎三尺的肥沃土地,以及不少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據說不輸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洞天福地。

雨四灌了一口劣酒,抹了抹嘴,笑道:「那個陳平安,我去戰場上,也瞥了幾眼,就像涒灘所說,很狡猾,是個極其難纏的主兒。」

離真說道:「對方跌了境,加上又不是先天劍修,這會兒出手,自然會很勉強。能夠守住他那塊地盤,要歸功於劉羨陽和齊狩的幫襯,但是即便如此,計算自己的飛劍殺力和敵方的戰力,注重細節,打消耗戰,是他最擅長的。」

流白說道:「對付這個傢伙,一定要形成碾壓之局。」

木屐問道:「那就嘗試一下圍殺?離真你主攻,雨四幫忙壓陣,涒灘負責撿漏,至於行不行,試試看再說。」

背篋突然說道:「把離真換成我。」

離真臉色陰沉。

背篋說道:「是我師父的意思。」

離真這才臉色好轉幾分。

蠻荒天下的山巔大妖當中,哪怕是枯骨大妖白瑩、曳落河主人那般出了名的霸主,依舊會飽受詬病,唯獨背篋的那個師父,常年雲遊四方,並無宗門、居所,卻幾乎少有非議。就是說此人空有境界,偏偏不願為蠻荒天下出力。

都說當年那場十三之爭,他如果願意出戰,根本就沒有後來兩場攻城大戰的麻煩了。

但是他直接拒絕了。

兩隻違背誓言而身死道消的大妖,各自都有宗門子弟失心瘋,去與他尋仇。

結果他劍都沒出,隨隨便便只用一拳便捶殺了為首的玉璞境妖物。

其餘修士,都被那個當時還是少年的徒弟背篋,一一出劍斬殺,只剩下幾隻螻蟻得以僥倖苟活,逃回了各自宗門。最後兩個宗門的兩隻玉璞境妖物,在師徒二人身邊當了好幾年的扈從,幫着背篋喂劍。

蠻荒天下的道理,歷來簡單,直來直往,拳頭大者道理多。

蠻荒天下如果有自己的一部正統史書,那麼每一頁都註定滲透著濃重的血腥味。

許許多多好不容易擁有了王朝雛形、大國跡象的地方勢力,都是被性情乖張的巔峰大妖,肆意踐踏而毀滅,許多憑藉數代君主殫精竭慮、辛苦營造出來的京城,一夜之間就會變作廢墟,遍地鮮血。

例如枯骨大妖白瑩,麾下六個心腹大將,個個喜好將一國千里之地變作座座墳冢,讓一國之民皆淪為枯骨傀儡,然後養蠱一般,擇優留下一些可用之才。

只有劍修,無論境界高低,能夠在種種莫名其妙的災殃當中,倖免於難。

因為這是托月山訂立的規矩。

蠻荒天下的劍修坯子,就像浩然天下的讀書種子,甚至可以說,被呵護得更好。

這其實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

蠻荒天下的共同敵人,是那座劍氣長城,是那些劍修。

但是蠻荒天下無論如何攻城,如何一次次慘淡收場,對於劍氣長城的劍仙劍修,都始終願意抱以一種純粹的敬意。

戰場廝殺,毫不手軟。

離開戰場,提及劍氣長城那邊的劍仙,興許親身經歷過戰事的妖族修士,會有刻骨恨意,卻獨獨從無任何的詆毀謾罵。

寧姚獨自回了寧府,說是閉關煉劍。

其餘人等,在疊嶂酒鋪喝了一頓酒。范大澈早已認命,借錢請客。

這頓酒喝得很快,陳三秋等人都已各自回家,郭竹酒一路飛檐走壁,去見那隻小竹箱,好久不見,十分想念。

最終只留下了酒鋪的大掌柜和二掌柜,以及眾多跑來解饞的酒鬼。疊嶂忙生意,陳平安蹲在路邊喝酒。

郁狷夫和那朱枚竟然也跑來喝酒了。

郁狷夫拎了酒壺,走向陳平安,坐在一旁台階上,在那二掌柜身邊的劍修立即笑嘻嘻讓出位置,一個比一個善解人意。

朱枚就站在不遠處,溪姐姐這般江湖豪氣做派,少女終究是學不來。

郁狷夫問道:「陳平安,你那拳法,在東寶瓶洲流傳不廣?」

陳平安搖頭道:「學的人很少,屈指可數。以學拳人數來定,就是小拳種。從拳意高低去看,就是大拳種。」

郁狷夫點了點頭,又道:「陳平安,爭取早些躋身遠遊境。你與曹慈,不談什麼天才不天才,武道路上,哪怕你們走在了前面,也不是壞事,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別學那些山上修道人,只走獨木橋。」

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共勉。」

郁狷夫喝過了酒,便帶着朱枚離去。

陳平安與那孩子桃板招呼一聲,就返回寧府,只是到了大門那邊,突然與門口等候的白嬤嬤說要回一趟城頭。

駕馭符舟,離開城池,下面是一座座劍仙私宅。

到了城頭,先去找了大師兄左右。

說了自己的想法后,左右笑道:「能這麼想是最好,省去我一些麻煩。你目前這點修為,能做多大的事情?最終大局走向,該怎麼走就怎麼走,你那些縫縫補補,用心好,不過僅限於此,沒大用。不過在這之前,我倒是有個問題要問你,且不去說境界、身份,只說一個可能,你要是死在這邊,就能守住劍氣長城,你死不死?」

陳平安默不作聲。

左右說道:「反正只是個不可能的可能,所以心中答案是什麼,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多與自己較勁,如何與天地較勁?別覺得自己思慮多多是壞事,我們儒家講一個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佛家有那次第,漸悟,頓悟止觀。道家也有積攢黍米一說。慢慢來吧。」

陳平安俯瞰南方戰場,輕聲說道:「師兄教誨,銘記於心。」

左右想起一事,又道:「治學一事,不可懈怠。我再問你兩個小問題。一是想一想佛道兩家為何在對待塑造神像一事上,差異如此之大?再就是那佛家四大菩薩,智慧、慈悲、踐行、願力,若是按照先生的順序學說,你覺得怎麼個先後,才是更好,最好的?是智慧最先,心生慈悲,發大宏願,再去踐行,還是先有慈悲心,發宏願,於踐行中生智慧?自己去想,多想。」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然後苦笑道:「師兄,這可不是什麼小問題。」

左右說道:「在我這裏,就是小問題。在先生那裏,都不是什麼問題。」

陳平安告辭離去,心意微動,就沒有去往茅屋那邊找老大劍仙。

反而又多出一件事情需要他陳平安去做。

左右皺眉道:「你就不能爽快點?非要這麼折騰我的小師弟?」

如果不是那個老大劍仙,劍術確實高,左右都要說上一句「你算哪根蔥了」。

陳清都來到左右身邊,雙手負后,笑眯眯道:「劍術最高就是好啊,每天都神清氣爽。」

陳清都視線所及,是一座極遠處的小天地。

小天地當中,是一座正兒八經的學塾,一個儒衫男子正在為少年少女們傳道授業。

先講了詩詞學問上的開山一事,以「白日依山盡」「池塘生春草」兩句作為例子,說這兩句看似粗淺直白,實則佔盡風光,完全不給後人留餘地了。

這位儒士化名周密,身後是金碧山水手法的山水對屏,身前書案上,擺滿了書籍和文人清供,有那文房四寶,還有鎮紙、墨床在內的小九件。

越是那種華而不實的靈器,像浩然天下尋常仙家山頭、世俗豪閥門第的雜項文玩,就越是會被蠻荒天下的許多妖族修士,奉若珍寶。

這個周密,正是古井深淵當中王座第二高的大妖,僅次於那個灰衣老人,要比那個懸刀背劍的大髯漢子劉叉座位更高。

他被譽為蠻荒天下的「學海」,學問一事上的托月山。

他博覽群書,無所不通,無所不精,門門學問斐然,儒釋道三教,諸子百家,詩詞,術算,書法,繪畫,金石,音韻訓詁,都極為擅長。

周密自號「老書蟲」,又被譽為「通天老狐」。

弟子當中,綬臣、采瀅、同玄、桐蔭、魚藻,還有那個甲申帳的流白,如今都在百劍仙種子之列。

除此之外,更早的一大撥弟子,如今都已經是兵家、商家、術家的有道之人。

周密門下弟子,所有人的姓氏,都需要等到攻破劍氣長城之後才能有。

事實上負責撰寫這份譜牒的執筆人,正是周密。

相傳枯骨大妖白瑩曾經好奇地問他,是不是想要當蠻荒天下的文教之主。

周密笑着回答:「不夠。」

周密今天又說了些做人需天真、做事當世故的瑣碎學問,一說就又是大半個時辰。

作為夫子先生的周密,往往是先問學生們的答案,再給出自己的答案。若是有人破題絕妙,周密便直接贈送出一件書案清供。今天就送了弟子一方親手篆刻有「溪山無盡」的藏書印。

周密最早開始傳道的時候,曾經開門見山地與所有第一代弟子坦言,浩然天下的讀書人,如今已經不覺得道理可貴了,當然自有其理由,其中的對與錯,好與壞,十分複雜,但是蠻荒天下的讀書人,還遠遠沒有到達那種境界,根本沒資格人人有理,因為底子太差,所以治學之初,要心懷敬意。周密的所有弟子,課業就只有一件事,每天抄錄諸子百家的典籍。

今日最後一題,是周密解說人與光陰。

周密堅信妖族雖然開了竅,可以幻化人形,但是只有讀了書,才算人。這是一個根本宗旨。

周密面帶笑意,將那心中所想,娓娓道來。

十歲之前,光陰是一條小溪,緩緩流淌,慢得好像一輩子都長不大,看不到遠處的風光。

二十歲之後,根本不在意光陰的流逝,快慢隨意,多看一眼都算閑得慌。

三十歲之後,時間開始撒腿狂奔,拽得行人措手不及。

四十歲之後,光陰像那即將入海的滾滾江河。

六十歲以後,又是驟然一變,光陰似靜謐的湖泊,靜止不動。

臨終之際,光陰宛如一條瀑布驟然跌落深潭。

有弟子聽得心領神會,有弟子聽得不太上心。

周密也並不因此而分高下,只是微笑道:「越純粹的學問,從表面上看,越沒有實質意義,但就我個人來看,世間真正的權柄,不是身居高位,不是拳頭很硬,而是一個人能夠真正影響到多少人的內心。你們聽得進去,很好,聽不進去,也無所謂,有那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長,歲月悠悠,只要不自己鎖死自己的心扉,你們總有機會一步一步往上走。大道風光絕好,到了浩然天下,任君採擷。」

周密說到這裏,轉頭望向那山水對屏,事實上,是望向了劍氣長城的城頭某處,微笑道:「休道天高無耳目,休言地厚無熱腸。」

陳清都笑道:「立教稱祖,你還差得遠。」

夜幕中,有個木訥漢子經過那道倒懸山新開闢出來的大門,從劍氣長城來到敬劍閣。

身邊相伴之人,是施展了障眼法的晏琢父親,與浩然天下跨洲渡船做了無數年生意的晏家家主,晏溟。

敬劍閣已經閉門謝客,所以就只有兩人行走其中,木訥漢子把一幅一幅劍仙畫卷摘下收取。

晏家家主說道:「陳平安,幫忙雕刻一方印章,素章我回頭讓晏琢送到寧府,工費一枚穀雨錢,印文不用你想,就五個字,登城如上墳。」

陳平安剛剛收起一幅畫卷,想了想,問道:「能不能再加五個字?」

晏溟笑道:「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出劍即祭酒。」

晏溟沉默片刻,點了點頭,道:「不讓你白白多刻五個字,兩枚穀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晏叔叔,不用給錢。」

晏溟問道:「嫌少?所以乾脆不要?」

陳平安啞口無言。

晏溟示意陳平安繼續忙碌,自己則走在一旁,神色淡漠道:「讀書人,能夠在劍氣長城出拳出劍,還能夠多講一點良心話,如果我不是個生意人,都要覺得每個字都需要給你錢。」

陳平安將一幅幅畫卷都小心收起。

老大劍仙為何要他來這敬劍閣取回所有劍仙畫卷,陳平安猜不到,想不出。

照做就是了。

兩人一起走出敬劍閣大門,陳平安走下台階的時候,突然問道:「晏叔叔,我能不能稍微坐一會兒?」

晏溟點頭道:「我去大門那邊等你,別滯留太久。」

晏溟離去后。

夜深人靜,浩然天下的天上,就只有一輪月。

陳平安獨自一人,坐在台階上,怔怔出神。

喜歡一個人,就是照顧她一輩子,把自己這輩子也交給她。

我先走,最後看到的是她。她先走,最後看到的是我。

能不能找到一個朋友,喝最好的酒,不嫌貴,喝最差的酒,也盡興?

心中能不能活着一些已逝之人,只要想起他們的言行舉止,就會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長大不是慢悠悠的歲月變遷,不是從一個地方走到另外一個地方,往往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心意所至,飛劍所往,身心性命皆自由。

但是到底應該如何成為劍修?

不知道為什麼,劍氣長城的遠古殘留劍意,似乎一絲一縷,他陳平安都不曾受到青睞。

陳平安呼出一口氣,站起身,打定主意,哪怕沒有極為合適的本命物,那就將就一次,湊齊五行之屬,怎麼都該趕緊重返練氣士第三境,柳筋境。

不過此舉無異於修行路上的拔苗助長,在那之後,估計就是好一個留人境了。

之後,陳平安與晏溟一起悄然重返劍氣長城。

陳平安按照先前老大劍仙的交代,將藏有所有畫卷的那件咫尺物,交給晏溟,自己先回寧府。

城頭那邊,陳清都收起了那件陳平安的咫尺物,非但沒有打開咫尺物,取出所有劍仙畫卷,反而施展了一門禁忌術法,丟還給晏溟,說道:「還給那小子,就說咫尺物出了點小問題,暫時打不開,以後再說。」

晏溟硬著頭皮離開劍氣長城。

陳清都與左右一站一坐,一起眺望遠方。

陳清都突然問道:「你那小師弟,是不是個傻子,最後一件五行之屬,不早就有了,為何不煉化?」

左右說道:「那是火龍真人的手筆,又涉及純粹武夫的根本真氣,以陳平安如今的境界,將其剝離,根本做不到。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陳清都,你少在這邊說風涼話。難不成為了你們劍氣長城,練氣士連跌三境,純粹武夫,再跌一境,你才滿意?」

陳清都笑道:「你這個大師兄是吃乾飯的嗎?這都不幫忙?」

這句話,很戳心窩子,因為左右還真做不到。

劍術太高,劍氣太多,反而很容易與那火龍真人的埋藏之物,大道相衝,使得陳平安的整個人身小天地,淪為一處慘烈戰場。

說實話,在劍氣長城,只要陳清都不去做此事,就沒人做得到。

但是要求陳清都去做什麼事,誰敢?

左右倒是還真敢,但是知道只要陳清都自己不願意,沒用。

陳清都沉默片刻,問道:「陳平安,吃得住苦頭?」

左右點頭道:「可以。」

陳清都笑問道:「想要我出手剝離那粒火種,將其煉化成第五件本命物,就得付出些代價,陳平安需要走一條類似形銷骨立,成就真靈神祇之道路。放心,只是類似而已,不是當真如此。不然別說你,老秀才都能跟我拚命。」

左右破天荒猶豫起來,左右為難。

陳清都嘖嘖道:「真是白瞎了當個大師兄,還不如小師弟爽利,陳平安已經點頭答應了。」

左右立即起身,道:「我去護陣。城頭之上,我先不管,錯過的出劍,我以後補上。」

陳清都一把按住左右的肩頭,道:「護啥陣,老實待着。成功煉化本命物,毫無懸念,至於護陣對之後那條路有何意義?你殺人本事不算小,可惜教劍救人,是真的不在行啊。」

左右是真的大動肝火了。

他忍這老大劍仙不是一天兩天三次五次了,對先生不敬,再可勁兒往死里欺負小師弟,真當我左右是個沒火氣的泥菩薩?

陳清都加大手掌的力度,微笑道:「左右,看來你還是信不過自己的小師弟嘛。」

左右皺眉問道:「你出手成功率幾成?」

陳清都伸出一根手指,道:「一是那個一,這還不夠嗎?」

左右將信將疑。

陳清都笑道:「左右的劍術那麼高,我敢騙你?」

左右直接拔劍出鞘。

整座劍氣長城都瞬間察覺到了那份異象。

陳清都卻稍稍更換位置,以手握住劍鋒,任由那把長劍從手心划抹而過。

城頭之上,立即濺射出萬千火光。

大戰又起,牆頭之上,劉羨陽此次沒來,而是待在了陳淳安身邊。

依舊是陳平安與齊狩當那鄰居。

齊狩覺得有些古怪,今天這陳平安的感覺,有些不太一樣。

陳平安依舊是穿了件衣坊法袍,腰間卻別有一把玉竹摺扇,轉頭對齊狩笑道:「才幾天沒見,齊兄風采更勝往昔啊。」

齊狩頓時心中瞭然,只是又一想,便不確定了,天曉得會不會是另外一種障眼法,所以沒好氣道:「離我遠點。」

那陳平安打開摺扇,輕輕扇動清風,隨隨便便祭出四把飛劍之後,搖頭嘆息道:「齊兄啊齊兄,是誰給你的信心,膽敢以小小元嬰境界,瞧不起一位三境大修士?」

齊狩置若罔聞,但是今日出劍殺敵,尤其狠辣。

原本齊狩還想問一問先前為何左右要突兀出劍,這會兒是半句話都不想說。

茅屋附近的牆頭上,左右以心聲詢問老大劍仙:「本命物煉化成功,又熬過了那份苦頭,是不是就可以順勢養出一把本命飛劍?品秩如何?」

陳清都一臉茫然道:「我有這麼講過嗎?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便宜事,本命飛劍還能隨便贈送?」

左右轉過頭,望向茅屋門口那邊的老人。

陳清都收斂笑意,道:「我曾經借了一隻槐木劍匣,得一還一,只是讓陳平安先成為一隻劍匣,或者說是一把劍鞘,至於到底能不能養出一把得天獨厚、應運而生又是什麼品秩的本命飛劍,看他自己的造化。」

左右深呼吸一口氣,掠出城頭,再一次仗劍離城,孑然一身,鑿陣去找飛升境大妖。

寧府密室內。

三境修士、七境純粹武夫的陳平安,只有陰神出竅遠遊劍氣長城,當下這真身與陽神身外身,依舊留在了寧府里。

因為老大劍仙說那尊陰神,積攢的念頭太多太雜,如何洗劍,都洗不出一個純粹,即便洗出個精純光明的境界,可那也不是陳平安了。

陳平安屏氣凝神,當下心中所想,反反覆復,是一句書上言語: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寂然凝慮,思接千載。

當心神沉寂,近乎酣眠時,最後便只有一雙內心深處的念頭,緩緩如蛟龍游弋在心湖底,只是兩者並未打架,反而怡然相處。

劍修身心性命皆自由。

殺力最大,高出天外!

陳平安猛然睜開眼睛,沉聲道:「有請老大劍仙出劍。」

密室之內,劍光轟然炸開。

陳平安瞬間皮開肉綻,就連他的金身境體魄都好像是紙糊一般,眨眼工夫,便已經渾身血肉模糊,然後四肢百骸,五臟六腑,就連一雙眼珠都被劍光徹底消融,剎那之間,就只剩下一副白骨。

最終連一具白骨都不復存在。

無盡夜幕之中,渾渾噩噩的年輕人,在不見半點光明的道路上,失魂落魄踉踉蹌蹌,只是下意識往前走。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一個身形佝僂的草鞋孩子身邊,後者腳步緩慢,背着一個大籮筐。

孩子停下腳步,抬頭望向那個年輕人,似乎很傷心,好像不知道為什麼長大后的自己,還是這麼辛苦。

於是孩子傷透了心,不想繼續往前走了,蹲在地上,靠着那隻永遠都裝不滿草藥的大籮筐,嗚咽起來。

年輕人搖搖晃晃,蹲下身,怔怔望着那個沒有長大的自己。

兩兩對視。

年輕人與孩子說了三個字。

對不起。

然後那個孩子擦了擦眼淚,主動伸出手。

年輕人牽起孩子的手,站起身,一起前行。

年輕人依舊懵懵懂懂,只是發乎本心,與孩子說起了一個個未來會遇到的美好事情,好像是全然忘記了成長中那些可以說和不可以說的苦難,好像根本就記不住那些不太好的人事,複雜的世道。

孩子逐漸笑了起來,仰起頭,望向那個長大后的自己,有些憧憬。

最後孩子停下腳步,雙手攥緊籮筐系身的繩子,笑容燦爛,然後為長大后的自己,指了指道路前方。

年輕人舉目望去,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道路遠方,出現了一粒搖曳不定的依稀燈火。

驀然之間。

天地澄澈,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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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輯(15-2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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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煉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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