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劍修

第五章 劍修

·第五章·

劍修

城頭之上,齊狩忍不住轉頭望去,那陳平安掏出了一摞摞的黃紙符籙,感覺就像一座新鋪子開張,只是這些品秩不高的符籙賣給誰?難道賣給蠻荒天下的畜生啊?

符籙那是真多,相同的符籙一摞摞壘在一起,像十餘座小山頭,有高有低,看樣子怎麼都會有千餘張符籙了。

符紙材質十分尋常,肯定不值錢,劍氣長城這邊不賣此物,顯然是陳平安從浩然天下帶來的破爛,連那下五境符籙練氣士的入門黃璽符紙都不算,就真只是市井坊間隨處販賣的黃紙符籙,如果再加上一把桃木劍,就是那些行走山下、坑蒙拐騙的道士標配了。

當陳平安擺好陣仗時,轉頭望向齊狩。

齊狩便心知不妙。

陳平安眼神真誠得就像是親爹看親兒子,笑道:「齊兄,走過路過莫要錯過,我這當包袱齋的陳好人,與那酒鋪的二掌柜,判若兩人,我這包袱齋,別看小,但是闖蕩過東寶瓶洲、桐葉洲、北俱蘆洲江湖多年,尤其是符籙一物,是出了名的價廉物美,聲譽絕佳,收了不知多少塊的金字匾額,都是客人買了我的符籙,收穫頗豐,裨益極大,一個個感激涕零,一定要謝我一謝,攔都攔不住。齊兄,有沒有想法?你我並肩作戰,不是朋友勝似朋友,可以打折,若是齊兄身上沒帶神仙錢,無妨,允許賒欠,不收利息,我這個人,很好商量。」

齊狩假裝沒聽見。

只是拗不過那陳平安絮絮叨叨個沒完,一一講述了自己十餘種符籙的精妙,說那天部霆司符,雖說只是脫胎於雷法正宗的旁門,但是殺伐極大,說那大江橫流符用在鮮血如湖泊江河的戰場上,真是恰到好處,還有那撮壤符更是能夠平地起山脈,用以阻滯妖族大軍前行,符出山起,十分玄妙。

齊狩被聒噪得不行,只得冷笑開口道:「我雖是一個小小元嬰劍修,不如二掌柜的三境大修士威風,可到底是劍修,要你符籙何用?上墳燒黃紙?劍氣長城沒這習俗。」

陳平安抓起一摞符籙,耐心絕好,笑意不減絲毫,與「齊兄」解釋道:「這是我以無數壇仙家醇酒換來的大道機緣,某位大劍仙大醉酩酊,才一個不小心泄露了天機,私下傳授了我這種路引符。路引路引,既然能讓活人過關通行,在戰場上,當然也能讓敵人走上黃泉路。齊兄,真不動心?大戰尚未真正膠着,只以飛劍虐殺畜生,多少失去了些趣味,這就像在我那酒鋪喝酒,光喝酒,酒水再好,再如何冠絕劍氣長城,終究還需要醬菜和陽春麵來下酒,才算絕頂滋味。」

陳平安換了一隻手,又抓起一大摞符籙,接着道:「此符更是大有來頭,是那位大劍仙傍身立命的壓箱底絕活——劍氣過橋符。齊兄,你境界暫時不高,但是我相信你的眼力不錯,你瞅瞅,落筆是何等的煩瑣,一張張看似不大的符籙,簡直就是一座座名副其實的符陣。別的我都不多說了,光是畫符的仙家丹砂,就需要消耗掉多少?齊兄豈可因為符紙材質不算頂尖,就斷定我這符籙不值錢?齊兄啊,我很失望啊,那離真都被我在戰場上殺了,同樣的捉對廝殺,齊兄與我有來有回,最終只輸我一線,就等於齊兄至少也是小勝離真一籌的天才人物,擱在托月山,當個大師兄都不難了,不承想你竟是這種以貌取人的庸俗之人……」

齊狩怒道:「陳平安,你有完沒完?大戰期間,勞煩你安心御劍殺敵!哪怕你自己膽敢分心不惜命,也別牽連旁人。」

那陳平安放下手中兩疊符籙,以那把合攏的摺扇輕輕敲打心口,望向南方戰場,微笑道:「不打緊,世間買賣,眼緣第一,既然齊兄暫時沒有購買意願,我就多看看齊兄的豪邁斫賊。城池那邊,某些人對於齊兄的殺敵手段,小有非議,認為太過殘忍。要我看啊,好得很,齊兄身上的那點豪閥公子哥習氣,身為天才劍修那份目中無人的傲氣,容不得同齡人比自己更強的一點私心,才是小毛病,可是只要到了戰場上,齊兄搖身一變,就成了真豪傑。能夠忍得住一個城內欲殺而不得的陳平安,甚至還能夠拗著心中些許不痛快,助我一起殺敵守住戰場,這樣的劍修齊狩,真是一等一的劍仙風采……」

齊狩深呼吸一口氣,咬牙問道:「是不是只要我不買你的破符,你就能一直念叨下去?」

陳平安打開摺扇,微笑道:「不說了不說了,齊兄只管瀟灑出劍。」

齊狩收回視線,繼續駕馭飛鳶和心弦斬殺妖物。

其實齊狩對那五行之屬的幾種符籙,完全瞧不上眼,唯獨對路引符和過橋符,尤其是後者,確實有點興趣,因為符紙之上確有絲絲縷縷的劍氣流轉,作不得偽,符膽之中,劍意不多卻精粹,那陳平安說是大劍仙私底下傳授,齊狩信了幾分。

但是相較於第一場戰事,此次化作人形的妖族修士,在攻城大軍當中的比例,明顯高出幾分,因此齊狩專註於戰場,根本不想跟陳平安做買賣。你二掌柜賣酒和坐莊的名聲都在劍氣長城爛大街了,連其他坐莊之人都會掙不著錢的路數,劍氣長城歷史上還真從未有過,越是經驗豐富的賭棍越是罵得凶,你陳平安自己心裏沒數?

頂替謝松花和劉羨陽戰場位置的劍修,正是從上五境跌落回元嬰境界的程荃,就是喜歡與那個吵了大半輩子架的劍仙趙個簃,一南一北分坐兩城頭,一言不合就相互吐口水的程荃。以往與趙個簃對峙,老元嬰劍修話極多,離開了趙個簃,獨自一人,似乎沒有對手的緣故,便始終一言不發。

其實在城池以南地帶,有一棟劍仙遺留的私宅,是程荃的師祖靠着戰功換來的,後來記在了程荃名下。如今程荃這一脈,除了他一人,其餘家族、師門都已經死絕了,與那女子劍仙周澄是差不多的下場。

程荃出劍極其爽利,飛劍水山所過之處,戰場高空出現一座座好似碧玉雕琢而成的山峰,將妖族砸成一攤攤肉醬,若有妖族修士僥倖不死,或是躲開,那就再丟幾座山峰。每座山頭一旦被境界不俗的妖族修士以法寶打碎,又會化作碧綠湖水,落地之後便會瞬間冰凍戰場。

所以相較於陳平安的四把飛劍齊出,齊狩的虐殺妖族,程荃這邊的戰場,十分清爽乾淨。

更讓陳平安大開眼界的景象還不在於此,而是許多相對孱弱的妖族魂魄,很容易被不由自主地拽入湖泊當中,最終與冰凍湖水一同崩碎。

其實程荃還有一把看似雞肋的本命飛劍拓碑,除此之外,亦有一件大煉本命物,名字不詳,但是有那盆景之妙,置石為山,置水為河。

早年程荃的傳道恩師,便是帶隊去往蠻荒天下狩獵的劍仙之一,是先將江河、山峰小煉,然後帶回劍氣長城,交給弟子程荃將其中煉,後者將盆景中的小山細水祭出之後,搭配本命飛劍拓碑的神通,在戰場上運用,便會異象橫生,先是江河洶湧,山嶽突起,再用拓碑劍意牽引,使江河驟增,山嶽更高。

所以程荃在十三之爭后的那場攻守戰中,才會被那隻大妖重光死死盯住,還以偷襲之法,使得程荃跌境,就因為捉對廝殺的玉璞境程荃,興許在劍仙當中半點不顯眼,但是到了戰場上,與那擁有一把甘霖的玉璞境吳承霈一樣,會對蠻荒天下攻城大軍造成極大的殺傷。

陳平安轉頭望去,程荃淡然道:「閉嘴。老子沒錢給你騙。」

陳平安笑道:「好嘞。」

齊狩有些哭笑不得,好傢夥,同樣是元嬰劍修,為何陳平安到了程荃這邊,就這麼好說話了?

不但如此,齊狩發現那碰了一鼻子灰的陳平安非但沒記仇,反而還向老人遠遠拋過去一壺價值五枚雪花錢的青神山酒水。

程荃揭了泥封,聞了聞,嫌棄道:「滋味太淡了,算什麼酒水。趙個簃那種娘們才喜歡喝。」

話是這麼說,酒還是要喝的。

不承想陳平安又丟過去一壺酒鋪新賣的燒酒,程荃一聞,點頭道:「這才算酒,難怪鋪子生意不錯,你要是把酒鋪開到城頭上,我也會買。」

陳平安笑道:「不賒賬。」

程荃斜了一眼那個年輕人,問道:「聽說你被個小姑娘一拳撂倒在寧府門口?」

陳平安以摺扇輕輕敲打手心,說道:「不瞞程前輩,示敵以弱,是我的拿手好戲。不管誰與我過招,贏面都會很大。比如我身邊這位齊兄弟。」

第二場戰事當中,同樣是初一、十五、松針、咳雷四把飛劍,陳平安應對得越發輕鬆愜意,飛劍極快。

只說駕馭飛劍一事,果然還是自己最在行,不用被一個個道理拘束,心意自然更加純粹。道理是好,多了也會壓人,飛劍自然而然會慢上一線,一線之隔,雲泥之別。

程荃覺得這小子說話,比那趙個簃有意思多了。

所以這位老元嬰竟是挪了位置,坐在了陳平安身邊,問道:「聽聞浩然天下多奇山異水,能讓人洗耳亮目,觀瞻流連?」

陳平安甚至沒有轉頭與人言語,只是眺望前方,笑道:「看多了,就那麼回事,尤其是需要跋涉其中,也會厭煩,處處視野所阻,很難心如飛鳥過終南。家鄉那邊的修道之人,山中久居,都會靜極思動,往山水之外的紅塵裏邊滾走一番,下山只為了上山,也無甚意思。」

程荃有些後悔挪窩坐到這邊,方才這傢伙說話挺帶勁,這會兒又虛頭巴腦了,無趣無趣。

陳平安從懷中掏出一本《皕劍仙印譜》,笑嘻嘻轉頭,遞給程荃,道:「程前輩,看看有無感興趣的印章,生意實在太好,幾乎都賣出去了,但是程前輩開口討要,我不但可以再篆刻,還可以打折,哪怕程前輩自己瞧不上,只需要轉手一賣,一兩壺酒水錢就掙到了,何樂不為?」

程荃接過了《皕劍仙印譜》,隨手翻開一頁,嘖嘖笑道:「生意之外,誰挑了印章,表面上是眼緣到了,實則是某種心有所屬,白白給你這傢伙,既掙了錢,又能憑此看了一二人心。二掌柜,好買賣啊。」

「看人心,是推敲。到底是推門好,還是敲門更好?我看都不好。」

然後陳平安搖晃摺扇,滿臉委屈道:「程前輩可莫要仗着劍術玄妙,在諸多劍仙當中都能夠獨樹一幟,就胡說八道,欺負一個晚輩啊。不過程前輩此刻,喝酒看書出劍,劍氣翻書,殺妖佐酒,極有名士風流啊。」

程荃雖然隨意翻看印譜,出劍卻半點不含糊,而陳平安雖然重新當起了包袱齋,出劍也更無半點凝滯。

程荃看到一方印章的邊款,稍作停留就要故意翻過一頁,不承想他的眼角餘光,發現那個臭不要臉的小王八蛋,就直愣愣看着自己,之後便會心一笑,大概是說「我懂,肯定看破不說破,程前輩不用有半點難為情」。程荃也就無所謂了,伸手摩挲著那些文字,尤其是末尾的「佳人」二字,讓這個老劍修唏噓不已。

「蹇驢破帽舊衣,青山綠水老路,朝露晚霞星河,燈火花甌佳人。」

他程荃與那趙個簃,兩人爭了一輩子,也不知道那個她到底是喜歡他們倆誰,她只說誰先躋身了仙人境,她就喜歡誰。

當時是程荃境界更高,資質更好,所以程荃說她肯定是喜歡自己。

趙個簃卻一直說當年是她用心良苦,希望以此激勵我趙個簃的道心。

各有各的道理,爭了無數年。

劍氣長城曾經有一個名叫宋雲彩的女子劍仙,風采絕倫。

她與程荃、趙個簃三人皆是上五境劍修,都出身於同一條陋巷,在一起並肩作戰多年的歲月里,那條同時湧現出這三個上五境劍修的小巷子,名氣大到了連倒懸山和更遠的雨龍宗,甚至再遠一些的南婆娑洲都曾聽聞。

程荃將那本《皕劍仙印譜》丟還給陳平安,隨口說道:「以後當了劍修,就別太入世了。」

陳平安收起印譜,今天兩樁包袱齋買賣都沒成,還白搭進去兩壺仙家酒釀,可既然程荃說了劍修一事,加上事不過三,就是個好兆頭,笑道:「借前輩吉言,成了劍修然後再說。」

兩兩沉默,各自出劍。

齊狩有些羨慕那個二掌柜,真是與誰都能聊。

一個時辰后。

程荃突然說道:「在我看來,撇開什麼拳法法寶,你小子頗有急智,這才是最傍身的本領。我若是讓你篆刻方才那枚印章,邊款不變,只是需要你將那印文換一換,你會刻下什麼內容?要我看,《皕劍仙印譜》加上那些扇面題款,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文字,只要是讀了些書的,都能照搬摘抄,大不了就是化用一番,算不得真本事,文聖一脈的弟子,一肚子學問,不該僅限於此。」

這一次輪到程荃大開眼界,那二掌柜竟是直接取出一方素章,笑道:「勞駕程前輩兼顧一下我的戰場,當然戰功還是算我的啊。」

有那程荃出劍幫忙阻敵,十分穩當。

陳平安大大方方忙裏偷閒,收回四把飛劍,其中三把都掠入養劍葫休養片刻,只以飛劍十五作為刻刀,只是不但改了印文,連印章的邊款都變了。

交給程荃后,程荃攥在手心,抬起一看,面無表情,點頭道:「湊合。」

那方似乎瞧得上眼卻算不得真心喜歡的嶄新印章,被程荃收入袖中。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節。

少年心有一峰,忽被雲偷去。

印文:不小心。

陳平安不着急重新出劍,依舊由著程荃幫忙清掃戰場,自言自語道:「心有大美好,不怕被人看。」

陳平安以那把學生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摺扇,為自己,也幫程老前輩扇風,笑呵呵道:「為前輩量身打造的印章,材質絕佳不說,刀筆之下,更是字字用心,原價不高,一枚穀雨錢,加上程前輩是劍仙,打八折,現在又幫晚輩殺敵,五折,就只需要五枚小暑錢!」

陳平安又低聲說道:「換成是我,要什麼打折,一枚穀雨錢就一枚。」

程荃沒理睬那個年輕人,老劍修神色恍惚,滄桑臉龐上,慢慢浮現出一些笑意,喃喃道:「她當年是我們劍氣長城最漂亮的女子,很好看的。」

說到這裏,程荃對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比你家寧姚還要出彩些。」

不料讀書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陳平安直接破口大罵道:「放你娘的狗屁!」

程荃反而心情大好,熟悉的場景,根本不怵這個,只是喝人的酒水,拿人家的印章,到底是不好回罵過去,笑道:「怎麼還罵人呢?」

陳平安問道:「你要是把境界壓在三境修士,你看我罵不罵你?」

程荃微笑提醒道:「二掌柜,你再這樣不依不饒的,我可就不客氣了啊。」

齊狩有些無奈。

那邊一老一小,兩個人的吵架,吵出了兩百號人打群架的氣勢。

所幸都沒耽誤出劍阻敵。

這也正常,一個是久經廝殺的老劍修,一個是錙銖必較的二掌柜。

齊狩唯一沒想到的事情,那就是雙方真能罵啊。

看樣子是陳平安佔了上風,因為一些個罵人言語,陳平安是用那家鄉方言或是別洲雅言罵出口的,程荃又聽不懂,還得去猜對方到底罵了什麼。陳平安有些時候眼神憐憫,用那別處方言,夸人罵人夾雜在一起,偶爾再用劍氣長城的言語重說一遍,程荃要想針鋒相對,就又得猜那話語真假,所以有些處境艱難,一身與趙個簃相互砥礪多年出來的罵架功力,難免大打折扣。

很熱鬧。

范大澈來給陳平安送酒的時候,頭皮發麻,只來了一次就不敢再來,讓暫時撤出戰場休息的董畫符來送酒。董畫符倒是喜歡這份熱鬧勁兒,坐在一旁,豎耳聆聽,既能養劍,又能看熱鬧,覺得自己學到了不少新學問。何況董畫符的火上澆油,那份拱火功夫,是任何人都學不來的獨有天賦。

兩軍對壘從無休戰。一旬過後,程荃與陳平安終於迎來休戰。

其實齊狩才是最飽受煎熬的那個人。

陳平安經常拿他說事情,一口一個我那齊兄弟如何如何。齊兄弟年紀輕輕,三十啷噹的小夥子,就已經是元嬰劍修了,程老兒你要點臉的話,就趕緊離著齊狩遠一點。程老兒你境界不高也就算了,聽說本命飛劍也才兩把,齊兄弟是幾把飛劍來着?關鍵是齊兄弟的每一把飛劍,那都是千年不遇萬年未有的絕高品秩,你程老兒怎麼跟人家比?

就程荃那脾氣,一上頭,別說是罵齊狩,連齊家的祖宗十八代都不會放過。

這會兒程荃笑道:「陳老弟,與你切磋過後,老哥我再與趙個簃那個娘唧唧的傢伙吵架,穩了。」

陳平安搖晃摺扇,微笑道:「容老子說句公道話,我一個人能罵你們兩個。」

程荃瞪眼道:「給點顏色就開染坊是吧?再來過過招?」

陳平安看似沉默,卻聚音成線,與程荃悄悄言語。

程荃似乎在權衡利弊,最終點頭,對齊狩說道:「那個眼睛長腦門上的齊家小崽子,程爺爺看你根骨清奇,送你一樁機緣如何?」

齊狩裝聾作啞。

程荃手中多出兩摞符籙,去了齊狩那邊。

片刻之後,程荃返回原地,不是陳平安身邊,而是最早女子劍仙謝松花和讀書人劉羨陽的城頭地帶。

齊狩拈出兩張符籙,分別是路引符和過橋符,仔細打量一番,兩種符籙,比想像中的品秩要更高,畫在這些粗劣符紙之上,真是糟踐了符籙。齊狩猶豫一番,終於與陳平安以心聲言語道:「你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程荃說齊狩那把本命飛劍跳珠,如今尚未煉化到出神入化的境地,空有數量,還是差了些威勢,然後說了些齊狩不得不認真咀嚼的前輩教誨,都是程荃與趙個簃的御劍心得,未必完全適合齊狩的出劍,可是對於很容易陷入不動如山境地的元嬰修士而言,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大道裨益,都不容小覷。

除此之外,程荃還建議齊狩不妨與陳平安做筆生意,不會虧,虧了就找趙個簃賠錢。

陳平安笑道:「幫人就是幫己。」

陳平安補充了一句道:「至於要不要給蠻荒天下一個小小的意外,隨你。我從來不做上杆子的買賣,講究一個你情我願,掙錢的開心,花錢的高興。」

齊狩陷入沉思。

先前程荃的方案,很簡單,又複雜。

簡單,是因為那把將來有望躋身仙兵的跳珠飛劍,可以化作千百把真實無誤又劍意不減半點的飛劍,既然數量夠了,那就添補一點額外的東西,如同為本命飛劍再增加一種本命神通。

複雜,則是這個輕描淡寫的所謂「添補」,過程極其煩瑣,需要有人為每一把飛劍輔佐符籙,飛劍與飛劍之間,環環相扣,需要每一把跳珠都結成符陣,最終所有跳珠飛劍,變作一座大符陣。

除此之外,齊狩更有隱憂,擔心得不償失,會讓那陳平安在這個過程當中,對自己的本命飛劍跳珠,太過熟悉。

畢竟這把飛劍跳珠,比那祖傳的半仙兵佩劍高燭,更是齊狩的大道根本所在。

不管是與人搏命,還是戰場殺敵,當齊狩能夠駕馭一千把名副其實的跳珠飛劍,是何種景象?與他對敵之人,又是何種感受?

就像齊狩自己所說,離開了城頭,他與陳平安,就是敵人。

陳平安突然笑道:「你有沒有想過,在你那把跳珠飛劍的品秩登頂之前,從我這邊學走了這門符籙神通,你只要能夠依葫蘆畫瓢,砸錢而已,卻有一種別開生面的大收穫?是被我熟悉了跳珠的獨有神通,比較虧,還是齊狩多出一份實打實的戰力,比較賺?齊兄啊齊兄,自己權衡去吧。」

齊狩低頭看了眼那兩疊尚未歸還的符籙,皺眉道:「破境之後,如今我可以駕馭將近七百把跳珠飛劍,你這黃紙符籙,當真能夠結陣?每一張符籙的價格,怎麼算?一旦只是雞肋手段,到時候與妖族上五境劍修對峙,就被隨便摧破,該怎麼算?最關鍵的,你真會傾囊相授,與我一一道破符陣全部精妙?退一萬步說,我是一名純粹劍修,接連大戰,還如何自己去學那符籙?你若是只畫了一張大餅,我花錢卻吃不着,算怎麼回事?」

陳平安嘖嘖道:「齊兄不夠大氣啊。與我合夥做買賣,不會虧,只有賺多賺少而已。這不是我隨便說的,是我做了你們又都瞧得見的事實。」

最後陳平安轉過頭,合攏摺扇,神色惋惜,搖頭嘆息道:「齊兄,你將我視為戰場之外的生死大敵,配得上齊兄弟視為囊中物的劍仙大道嗎?」

陳平安以摺扇一招,將那兩疊符籙馭回自己身邊,笑道:「買賣不成仁義在,白送齊兄一句聖人教誨:『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

程荃以心聲笑問道:「生意就這麼黃了?」

陳平安說道:「人之常情,換成我,也不會隨便答應。」

程荃點頭道:「符陣一事,確實雞肋,齊狩不被你騙,還算有點腦子。」

陳平安笑道:「也不能這麼說,我這符籙之法,極其來之不易,一旦成了,威力是真的不小……」

程荃愣了愣,問道:「等會兒,照你的意思,是成與不成,你都沒個保證?」

陳平安答道:「我與你或是齊狩,說了一定能馬上就成嗎?再說了,畫符一事,最講天資,然後熟能生巧,天經地義啊,先浪費個幾百張符籙怎麼了,齊狩錢多,還怕這點損失?我他娘的要是良心差一點,就直接拿出一疊疊黃璽符紙了,那才叫神仙花錢都肉疼。」

程荃哈哈笑道:「陳老弟,幫了人,自己練習畫符,還能掙錢,一舉三得,打得一副好算盤。」

陳平安笑眯眯道:「殺豬還嫌豬太肥?」

程荃樂不可支。

陳平安最後說道:「不過看着這場天底下最大的戰爭,我會真心期待齊狩的千劍齊出,哪怕還不是劍修,只是想一想那幅畫面,都會心神往之。」

「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

這句聖賢教誨,這個好道理,其實出自陳平安那位先生的著作。

若能羨慕他人之所有,同時又能反過來更敬在己者,會不會更好?

以後這個小小的疑惑,這點微不足道的讀書心得,一定要與自家先生說上一說。

齊狩問道:「每張黃紙符籙,賣多少錢?」

陳平安將摺扇別在腰間,起身弓腰,屁顛屁顛跑向齊狩那邊,嘴上念叨著:「勞煩齊兄助我殺敵片刻,我與你細細道來。總之我可以保證,購買符籙越多,打折力度就越大!你我這般恩怨分明的兄弟情誼,千金難買啊!」

然後到了齊狩身邊,陳平安又轉頭喊道:「程老哥,拿出一點前輩風範來,齊兄弟這塊戰場,勞你幫襯一二。最多一時半刻,齊兄就能重返牆頭。」

陳平安帶着齊狩離開牆頭,一起蹲在牆根的走馬道上,將那些黃紙符籙一股腦兒堆在自己腳邊,聚音成線,輕聲道:「不同的符籙,有不同的價格,因為齊兄就不是那種會斤斤計較的人,所以我直接給出一個公公道道的打包價,打個對摺,一千張符籙,一張不少,只收齊兄三枚穀雨錢。」

齊狩就要起身離開。

一千張黃紙材質,在浩然天下能花幾兩銀子?撐死了幾十兩。

哪怕畫符所用丹砂,確實消耗不少,但是就以陳平安的摳門性情,能夠一口氣畫出千餘張的仙家硃砂,品秩註定不會太好,最多就是幾枚小暑錢的開銷。

陳平安沒攔著,只是自顧自說道:「我這套符陣,與三山九侯有關,當然不是原封不動照搬,說實話,我如今這點境界,沒那本事畫出來,但是符陣根本,的的確確大有來頭,與之息息相關。除此之外,我肯定會拿出畢生的畫符修為造詣,半點不藏私,能為齊兄節省一張符籙是一張。當然了,事先說好,畢竟是一座失傳已久的符陣,不是簡單的畫符,些許損耗,齊兄要做好心理準備。至於如何以符意附劍身,又是一門了不起的獨門絕學。」

齊狩重新蹲回原位。

上山難在敲門磚,萬金難買一術法。

這是山上修行的規矩。

齊狩眯眼笑道:「這一千張已經畫好的符籙,如何輔佐我那把飛劍?你難道一開始就想好了,要與我做這樁買賣,所以張張符籙都是有的放矢?並且連你我當這鄰居,都能早早猜到?」

「瞧瞧,齊兄又以君子之心度聖人之腹,冤枉死我了。」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拿起一摞符紙,以手指抹開一張張,原來除了首尾幾張,其餘皆是空白,陳平安無奈道:「畫符一途,是最最講求精細的難事,上次跟離真殺了個天昏地暗,折損了太多價值連城的符籙,我受傷極重啊,連跌三境,齊兄你能想像我遭的這份罪嗎?在那之後,我一直是分身乏術,又要練拳,又要修補境界,這些符紙,都沒來得及畫呢。所以先前忘了說,這畫符的工費,以及失去那麼多殺妖的戰功……」

齊狩冷笑道:「程荃幫你殺妖,戰功跑不掉。」

陳平安「哦」了一聲,道:「那就只談辛苦畫符的工費。我們浩然天下,都有潤筆費這個講究,齊兄意思意思就行,兩三枚小暑錢,毛毛雨。」

齊狩說道:「劍氣長城沒這個說法。」

陳平安說道:「那三枚穀雨錢,就真不能再打折了。」

齊狩道:「你存心殺豬?」

「齊兄,我不許你這麼作踐自己,說自己是冤大頭也好啊。」

說完這個,陳平安難得爽朗大笑起來,拍了拍齊狩的肩膀,道:「想起一個好聚好散還會念着重逢的老朋友了,齊兄一定會跟他一樣,可以運氣極好,活到最後。」

齊狩肩頭彈開陳平安的手,皺了皺眉頭。

陳平安抬起頭,盯着齊狩,微笑道:「果然沒有看錯齊兄,無須在戰場上分生死。」

齊狩問道:「什麼意思?」

陳平安笑道:「你猜。」

齊狩笑了起來,道:「你就不怕我是將計就計?別忘了,跳珠飛劍極多,你當下依舊不知道我到底有幾把,你難不成能一直盯着我那處戰場的所有細節?」

陳平安點頭道:「我閑着沒事,我還很在行。」

齊狩想起一事。

從家族老祖那邊,聽說劍氣長城所有劍仙,前不久都得到了一道古怪命令,在不同階段會有不同劍仙各自出劍留力。

這絕對不是老大劍仙願意做的事情。願意投敵,膽敢叛變,隨便。只要隱藏夠深,也算本事,可要是沒能藏好,給老大劍仙看出端倪,那就肯定是一個「死」字。

所以肯定是有外人建議。

除此之外,不少年輕劍修都從衣坊那邊得到了一種古怪符籙,能夠隱蔽身形。

以往劍氣長城不是沒人能夠畫出這類符籙,而是根本沒任何劍修覺得有這種必要。可能會有一些劍修想要如此,但是只能將這個大有怯戰嫌疑的念頭,深埋心底。

所以依舊是有外人能夠說服老劍仙,強行讓年輕劍修人人張貼此符。

而且城頭之上,除了巔峰十人和某些位置關鍵不可挪窩的大劍仙之外,其餘眾多劍仙,都開始悄無聲息地輪換駐守位置。

齊狩問道:「是你與老大劍仙說了些事情?」

陳平安笑道:「現在不光是蠻荒天下的畜生想要我死,不少必須重新給自己找條退路的劍仙,更想我死。」

齊狩神色古怪,問道:「你就這麼不怕死?圖什麼?」

陳平安以摺扇輕輕敲打自己肩頭,道:「當我想死時,你都想不到我的路數;當我想活時,你就更想不到了。」

齊狩乾脆坐在地上,背靠牆壁,伸手道:「拿壺酒來。」

陳平安也坐在一旁,丟過去一壺竹海洞天酒,自己摘下那枚暫時還養著四把飛劍的養劍葫。

聽說那倒懸山春幡齋即將成熟墜地的一枚枚養劍葫,品秩都很高,就是價格太貴,並且早早有價無市了。

齊狩與那程荃說道:「程前輩,稍等片刻,容我多喝一壺酒。」

陳平安馬上喊道:「在我齊兄喝酒這工夫裏邊的所有戰功,都算我頭上。」

齊狩有些無奈,老子是以心湖漣漪與程荃說的話啊。

齊狩喝着酒,問道:「你我之間的舊賬怎麼算?」

陳平安笑道:「齊家當年仗勢欺人,終究是全部擺在了枱面上的手段,我其實都能接受。力氣大,拳頭硬,直來直往,也算另外一種以誠待人,這樣的道理,我不管喜歡不喜歡,受着便是,因為太簡單了,太省心省力了,甚至可以對錯覆蓋,相互彌補,增增減減。如果到了我可以出拳出劍的時候,先前種種,依舊不增不減,那也簡單,一五一十,悉數還給你們就是了。齊狩,許多真正的難處,到了浩然天下,才叫揪心,麻煩得多,你如果以後有機會去那邊看看,記得悠着點。」

齊狩搖搖頭,道:「我對浩然天下沒什麼興趣,倒是很想去蠻荒天下腹地走一遭,學那阿良,問劍最強者。」

陳平安笑道:「仗劍去國,離鄉萬里,了無牽掛,是很有劍仙氣。」

陳平安收起養劍葫,道:「開工掙錢。」

齊狩祭出了七百三十二把跳珠飛劍,攢簇在牆根這邊,自己就要重返牆頭。

陳平安突然低聲說道:「若是所有的關鍵符籙,都換上黃璽或是更好的符紙,符陣加劍陣,了不得,到時候齊兄祭劍出城頭,威力還不得比天大?」

齊狩停下腳步,好奇問道:「那得多少錢?」

陳平安想了想,望向北邊,笑了起來,道:「心情大好,只收你同樣的神仙錢。」

齊狩剛轉身,就聽那人說道:「五枚而已。」

齊狩轉過頭。

那人問道:「齊兄啊,咱倆一番交心言語,還不值個兩枚穀雨錢?」

齊狩板着臉搖頭沉聲道:「不值。」

那人無奈道:「齊兄總是這般瞧不起自己,很不好。」

齊狩躍上牆頭,與程荃前輩道了一聲謝。

寧府密室之內。

陳平安睜開眼睛,竟然發現自己體魄完整,毫髮無損。

百思不得其解,陳平安迷迷糊糊走出密室,來到演武場,一路上天地寂然。

一直走到斬龍崖這邊,不見白嬤嬤露面,彷彿天大地大,就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陳平安抬頭望去,有人如開天幕,來到演武場。

陳平安心意微動,莫名其妙有些難熬,一處從未刻意開闢的氣府,激蕩不已,只是這種古怪感覺,轉瞬即逝。

來到寧府之人,是老大劍仙分出的魂魄出竅而已。

陳平安抱拳道:「謝過老大劍仙出劍,再謝老大劍仙遮蔽天地。」

陳清都笑道:「出劍是真,但是何來遮蔽天地一說?」

陳平安更加疑惑。

陳清都說道:「萬年以來,劍修無數,有了本命飛劍卻不自知的,還真不常見。」

陳清都笑了起來,環顧四周,點了點頭,道:「置身其中,好一個籠中雀。」

陳平安恍然。

心中大快意。

陳清都問道:「拘押敵手,在天地中,就夠了?第二把本命飛劍呢?」

一瞬間,天地之間除了陳平安與陳清都,此外皆飛劍,層層疊疊,密密麻麻,不計其數。

在我天地里,皆是籠中雀。

我不是劍修,誰是?

陳清都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收起那把尚未命名的飛劍,心意一動,根本不見任何劍光,所有飛劍直接隱匿於關鍵氣府,最終凝聚合攏為一劍。

這種近乎完全無視光陰長河阻滯的飛劍往返,其實十分沒道理。

這把本命飛劍,置身於另外一把本命飛劍營造出來的小天地當中,兩者神通疊加,才能夠擁有這種神出鬼沒的效果。

練氣士機緣巧合之下煉化的本命物飛劍,終究是其他劍修遺物,與劍修自己的本命飛劍,有着形神之別,差距之大,有如天地之隔。

前者哪怕已經大煉,依舊屬於半個身外物範疇,後者卻是名副其實的性命攸關,擁有種種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

松針、咳雷是恨劍山仿劍,無須多說,更多是配合符籙之法,被純粹武夫陳平安用來逃命或是搏命。

初一、十五,是實打實的上古劍仙遺物,可哪怕被陳平安大煉之後,依舊無法施展神通,出劍之精妙,只能停滯在極快、堅韌、鋒銳這個境界上,所謂的暴殄天物,不過如此。只是窮盡人力心力之後,依舊止步於此,陳平安這麼多年也並不自怨自艾。

陳平安收起了另外一把本命飛劍的玄妙神通,演武場上,這座籠罩陳平安本人與老大劍仙陳清都的小天地,消散一空。

白煉霜站在遠處廊道那邊,確定了心中猜測之後,扭過頭,伸出手背,擦了擦眼角。

其實陳平安先前好似夢遊一般,離開寧府密室,老嬤嬤就已經察覺到了異樣,但是當時陳平安渾渾噩噩,並未完全清醒過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但已經養出了一把本命飛劍,更不清楚這把飛劍已經現世,並且施展出本命神通,開始庇護主人,故而陳平安行走之地,四周便是一座近乎天然的小天地。

白嬤嬤瞧見了那位老人,驚訝程度不亞於自家姑爺終於養出了本命飛劍,她趕緊彎腰抱拳,向老大劍仙恭敬行禮,然後默默離去。去時路上,老嫗抬手擦淚不停。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先向老大劍仙抱拳,再作揖致禮,卻無言語。

盡在不言中。

陳清都雙手負后,緩緩登上那座斬龍崖,陳平安緊隨其後。

陳清都邊走邊說道:「她最早有恩於人族,這本老黃曆,我還記得住,記了萬年之久。你第一次來到劍氣長城的時候,我其實就已經發現了蛛絲馬跡,三座竅穴,雖然已經沒了她那三縷劍氣縈繞盤踞,但是那股氣息,我最熟悉不過,畢竟我之劍術,正是得自於她的上一任主人,不過我除了擔心這是幕後人的謀划之外,也有私心,我陳清都還人情,該怎麼還,何時還,我自己說了算。所以假裝看不見她那點暗示,既不親自為你重建長生橋,也不會為你養出本命飛劍出半點力,為的就是還能有一場萬年之後的重逢。我是欠她的人情,不是欠你陳平安的。她若不高興,來劍氣長城找我便是。」

陳清都坐在長椅上,面朝南方,可見劍氣長城的牆頭,感慨道:「多少古人,都是我的故人,甚至是晚輩,多少遠古神祇、蠻夷大妖,都是我的敵人,甚至是劍下亡魂,此中大寂寥,你不會明白的。」

陳清都笑道:「很多年沒有這麼遠看城頭了。記得劍氣長城剛剛建造起來的時候,我曾站在如今的太象街,與龍君、觀照兩位好友笑言,有此高城,可守萬年。到底是做到了。」

陳清都轉頭望向陳平安,欣慰道:「今日之造化,不是你跟人求來的,也不是任何人施捨給你的,是你自己爭來的。」

陳平安起身抱拳說道:「還是要感謝老大劍仙的傳道護道。」

陳清都說道:「真要這麼說,倒也勉強說得過去。只不過以一個好結果去看過程,處處善意,以一個糟糕結局回頭看人生,處處惡意。」

陳平安笑道:「晚輩只是就事論事,挑好話說,許多怨氣,沒膽子與老大劍仙絮叨罷了。」

這是大實話,如果就事論事的話,倘若第一次在劍氣長城,他就順利重建了長生橋,更是成為一個劍仙坯子的劍修,就沒有那麼多的意外,就不需要背着一把長氣劍,去桐葉洲去找東海觀道觀,可能也就沒有了之後的老龍城廝殺,不會有那場境界不夠只能修心來湊的書簡湖問心局,不會有骸骨灘被京觀城高承與賀小涼聯袂佈局的命懸一線,以及之後吃力還不討好的力扛天劫。這諸多種種皆無,就會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番風景了,至於是哪種人生,更好還是更壞,反正已經沒有機會知曉。

還有劍氣長城今天的這個困局,真要嘮叨,陳平安能夠跟老大劍仙掰扯好幾天。

陳清都點點頭,道:「你小子別的不說,長輩緣還是有一些的。」

陳平安小聲問道:「我那件咫尺物,何時能夠重新打開?戰事一緊,我肯定要陪着寧姚他們一起離開城頭廝殺。」

話只說一半。

還有一半,當然是少了一件咫尺物無法使用,會耽誤我撿破爛掙良心錢啊,若是扛着大麻袋東奔西走,顧見龍之流,那還不得公道話一籮筐。

陳清都疑惑道:「這種芝麻綠豆大的事情,你不去問晏溟,問我做什麼?」

陳平安一開始將信將疑,總覺得以晏叔叔的行事風格,能夠被老大劍仙欽點,幫着自己偷渡倒懸山敬劍閣,怎麼可能會使得一件裝有劍仙畫卷的咫尺物,出現如此大的紕漏?只是陳平安很快就心領神會,懂了,確實是芝麻般的小事,回頭與財大氣粗的晏叔叔借一件咫尺物便是。

陳清都不計較陳平安這點小算盤,估摸著這小子有借是否有還,就很難說了。

不過陳清都所謂的長輩緣不錯,十分準確,對獨子晏琢給予莫大期望的晏溟,於公於私,都不會吝嗇一件咫尺物。

晏溟的劍道造詣不高,但是開源掙錢是一把好手,所以看待陳平安,會格外喜歡。這與岳青對這個年輕外鄉人的印象改觀,還很不一樣,晏溟是從一開始就高看陳平安幾眼的大族家長。

陳清都看似萬事不管,其實晚輩劍修人人在心頭。

陳清都突然說道:「你這兩把本命飛劍,不僅僅是一攻一守這麼簡單,與齊狩、高野侯這些同齡人還不太一樣。他們的幾把飛劍,殺力不小,門道也不淺,只是越往後,只說自身多把飛劍之間串聯出來的可能性,就會不如你多。」

須知儒家聖人坐鎮書院,山君水神坐鎮山水,可高一境。

至於陳平安那把被老人讚譽一句「好一個籠中雀」的本命飛劍,是否擁有這種拔高一境的至大神通,還有待陳平安自己去發現和挖掘。

只要成了劍修,有了本命飛劍,熬過了最難的「無中生有」這一關,以後的修行之路,便有了去談天高地遠、身心自由的底氣。

陳清都站起身,笑道:「總算有了點像樣的手段。」

即將返回劍氣長城,老人轉頭望向陳平安,問道:「先前被劍意連同光陰長河一起沖刷肉身魂魄,那種形銷骨立的滋味如何?」

陳平安也跟着起身,苦笑道:「比以往在家鄉練拳,更難熬無數,絕對不想要再來一次了。」

陳清都微笑道:「巧了。」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板着臉搖頭道:「老大劍仙,可以不巧。」

陳清都道:「巧的。」

陳平安認命,無奈道:「前輩說了算。」

陳清都笑呵呵道:「這一次,形銷骨立、體魄熔化的過程,會慢上許多許多。」

陳平安顫聲問道:「已經是劍修了,為何還要如此?」

陳清都給出一個陳平安打死都想不到的答案:「年輕人的怨氣,要不得。」

老人說完之後就消失不見了。

整座寧府斬龍崖和那小涼亭,憑空出現了一座劍仙出劍百年也難破的小天地,陳平安被鎮壓其中,跌坐在涼亭中間。

劍光如一條流速極其緩慢的古怪大瀑,從涼亭頂部飛落,砸在陳平安頭頂。若是陳平安還能夠陰神出竅遠遊,就會發現自己的真身,當下比那桐葉洲飛鷹堡堡主夫人,更加慘不忍睹。一副金身境武夫體魄,先是整個人如同砸地未破碎的瓷器,將碎未碎,但是出現了無數條龜裂縫隙,尤其是最先「沐浴」在劍意瀑布中的頭顱、臉龐,最先遭殃,不但是肌膚,就連那一雙眼珠子,都開始緩緩崩裂。最煎熬的地方,在於這種演變,是一絲一毫蔓延開來,如草木生長,與那先前寧府密室內陳平安的遭遇,剛好是一快一慢,兩種極端。

而那些瀑布流水觸地后,並未衝出斬龍崖和涼亭小天地,反而如一口承載天降甘霖的古井,井水漸深,水位逐漸沒過陳平安的膝蓋。

這何止是託身白刃里,分明是類似天地接壤的寸寸磨殺。

洗劍洗劍,從來只有劍修洗劍,哪有用劍修自己的肉身體魄作劍,拿來洗劍煉化的。

白煉霜在遠處又察覺到了那份天地異象,欣慰道:「不承想姑爺成了劍修,練劍越發勤勉了。」

劍氣長城那邊,左右問道:「如何?」

陳清都笑道:「先有手持長劍,劍尖直指蠻荒天下的畜生老祖,再有以本命飛劍拘押陳清都,你這個當師兄的,還想自己師弟如何?」

左右綳著臉,一板一眼道:「是大師兄與小師弟。」

陳清都嘖嘖道:「求你們文聖一脈要點臉。」

左右心情大好,這一次是真不計較,不過忍不住皺眉,問道:「既然有了本命飛劍,為何不立即趕來戰場?」

陳清都說道:「我求他來,那小子成了劍修,架子恁大,不肯來啊。」

左右開懷笑道:「還是老大劍仙要臉。」

陳清都突然說道:「一場戰爭,終究不是打架,你那小師弟就比你更懂這點,不過他有些話,我會晚一點再告訴你。」

此次妖族大軍攻城,很快就造就出一個極其壯觀的大意外。

戰場之上,直接矗立起了五座巍峨山嶽的實體,依次排開,皆是蠻荒天下的極高山頭,這是大妖重光傾力出手的移山神通。經此一役,這隻飛升境大妖就直接傷及大道根本,等於退出了此後的攻城戰,安心在甲子帥帳內休養生息。

遷徙五嶽,蠻荒天下需要付出的代價,絕對不僅限於大妖重光的修為折損。例如原先坐鎮這五嶽的山神,俱是蠻荒天下的上五境山君神靈,如今都已連同山嶽祠,與金身一起融為五嶽氣運。若非如此,蠻荒天下的大妖,即便扛得動五嶽,也無法破開那道劍氣洪流,絕對搬不到此處戰場。

雖說這五座山頭,相比劍氣長城,好似只在半腰,但是對於劍氣長城的所有劍修而言,就是天大的麻煩。

妖族不但戰場推進更快更穩,而且在憑空出現的五座山嶽之上,各有一座寶光流轉的護山大陣,大陣當中,皆是早早就在山中佈陣的蠻荒天下大修士,亦是等於個個交出去了半條命。大妖重光能夠成功將五座大山丟在此處,除了自身修為,還需要第一場揭幕戰當中的妖族秘密佈局,形成戰場地理變化,再加上山上修士的術法、寶物配合,早早就徹底斬斷山根水脈,最終合力煉化五山,交付給飛升境大妖重光,才有這等大手筆。

所以代價極大,可只要成了,就該輪到劍氣長城的劍修拿性命和飛劍去還債了。

除此之外,那位曾是曳落河水域共主的王座大妖,帝王冠冕的龍袍女子,好像頂替了先前的枯骨大妖白瑩,負責最新階段攻城戰。

她化名仰止,在蠻荒天下也不是誰都不清楚她的本命真名,有資格清楚此事的,與她俱是相互知根知底的古老存在。她如今已經將整個連同曳落河在內的所有轄下江河、湖泊,都轉贈給了另外一隻大妖,但是在交出家底之前,自然有所保留,將數條大江之水截流收入本命物當中。

此刻五嶽矗立大地之上,她便親自坐鎮一座山頭。她沒有現出龐然真身,只是如那遊山玩水的大家閨秀,在其中一座大岳山腳,笑意盈盈,輕輕彎腰,從龍袍大袖當中,抖摟出了總計五顆碧綠水珠,微笑道:「去吧,山不動水流轉,當一回護城河。」

於是五嶽山腳皆出現了一條波濤洶湧的江水,剛好環繞五山,水性極凶,煞氣衝天,許多戰場上僥倖得以殘存的孤魂野鬼,投身入水之後,直接成為厲鬼,在江河大水之中游弋不定。

其實在山水相依之前,許多各司其職的劍仙,都幾乎同時果斷出劍,既為劈山,也為救下許多中五境劍修撤退不及的本命飛劍。

即便劍仙出劍極快,依舊有百餘柄劍修的本命飛劍,直接被五座突兀出現的山嶽鎮壓,當場粉碎。

若非一位不以殺力巨大著稱的劍仙,以本命飛劍幻化出一尊金身神靈,硬生生以肩扛住山嶽,成功阻滯其紮根片刻,那麼在那處中五境劍修出劍極多的戰場上,損失之大,無法想像。

這一次連那納蘭燒葦都沒有留力,一劍遞出,那把纖細如蘆葦的鮮紅本命劍,轉瞬即逝,化作一條極長的鮮紅蛟龍,通體火焰,當它以身軀纏繞住一座大山時,不但山上碎石滾滾,草木摧折無數,就連整座山嶽都要搖晃起來。

納蘭燒葦的飛劍蛟龍,與巔峰大妖仰止的長河,相互絞殺在一起,蛟龍掀起無數巨浪,拍打山嶽。

陸芝幾乎同時出劍斬山,岳青、姚連雲、李退密也各有出劍。

委實是蠻荒天下這一手,太過後患無窮,對後續戰場走勢的影響,極其深遠,這五座山嶽好似五座城池的據點,加上其餘大妖層出不窮的手段,很容易就會以點及面,直接將原本的大地戰場,變成山嶽與城頭對峙的險峻態勢。

此刻五座山頭四周,出現了一個個綵帶繚繞、懷抱琵琶的飛天侍女,與世俗女子等高,只是數以萬計,故而又是一座額外的護山大陣。

她們各自彈奏琵琶,種種天籟之音,既有婉約旖旎,也有將軍卸甲的雄渾韻味,絲絲縷縷的水運靈氣,被琵琶聲牽引,水霧升騰,最終化作一根根碧綠絲線,掠向高空,與她們衣袂翩翩的眾多五彩長帶相銜接,就像是為五座山頭披上了一件青綠薄紗。

李退密直接問劍於居中山嶽,那帝王冠冕的女子現出一尊漆黑如墨的法相,以手攥住李退密的一把巨大飛劍。

李退密祭出那把飛劍,原本是想要斬殺一些位於山巔的妖族修士,被大妖仰止親自出手阻攔后,他非但不憂心飛劍會不會被拘走,傷及劍仙根本,反而凶性大發,不光祭出了第二把本命飛劍銀線,在山嶽與城頭之間,拉伸出一條銀色劍光,直刺那尊法相眉心處,李退密本人更是御風前往,手持長劍,筆直一線,如長虹掛空。

大妖法相何其大,劍仙身形何其小,簡直就是蚍蜉撼樹。

李退密的神仙眷侶,外加三名嫡傳弟子,早已悉數死於曳落河藩屬大妖之手。

反正孤家寡人一個。

此刻不問劍,更待何時?!

那仰止嫵媚而笑道:「大劍仙的膽子,也確實大了些。那就讓我收了你這膽子好了。」

五座山頭,兩大護陣,數千個專攻符籙一派的妖族修士,法寶累加千餘件,外加仰止親自坐鎮之一,哪怕是劍仙聯袂傾力出劍,如何能夠輕鬆撼動其根本。

五嶽齊全,與哪怕只折損一山的殘留四岳,差距極大。一旦任由五座山嶽穩穩紮根大地戰場,不斷形成越發穩固的山根水運,以後戰事,只會更加棘手。

此時那殺紅了眼的李退密已經心存死志,就算炸毀自身體魄與兩劍丸,也要毀去那座居中山嶽大半,為失了先機的劍氣長城,為身後同輩劍仙贏得一線摧破山嶽的機會。

李退密仗劍前行。

一場大戰,我輩劍仙一個不死,難不成人人壁上觀,由著晏小胖子這些晚輩先死絕了不成?

劍氣長城萬年以來,從沒有這樣的說法。

此時城牆之上的左右,哪怕與那劍仙素不相識,從未言語,只覺得敢如此說死就死,那便不該死!

左右一劍將那尊漆黑法相劈成兩半。

可那李退密非但沒有趁機撤退回城頭,反而整個人綻放出璀璨劍光,連同兩把飛劍一起撞入那座中嶽山巔之中。

「諸位,李退密先行一步。」

仰止皺了皺眉頭,身上那件墨色龍袍驀然飄離身軀,如布遮住盆景,瞬間籠罩住整座山嶽,防止那找死劍仙徹底毀掉山嶽陣法與山根,否則,五嶽會經不住對方劍仙的連綿攻勢,更會讓藏在深處的佈局謀划,提前浮出水面。山嶽齊聚戰場,若是劍氣長城攻勢力度不夠大,那己方自然就站穩了根腳,等於將戰場一下子向劍氣長城推進了數百里。若是劍仙們不死心,又不至於太過出劍決絕,那更好,好似那相互添油,次次投入兵力,次次差了一線,相互損耗,這才是蠻荒天下最想要看到的局勢,因為劍氣長城那邊有資格添油的,肯定是玉璞境劍修起步。

揭幕戰,蠻荒天下故意打得不痛不癢,但是這第二場,就要直接打得劍氣長城傷筋動骨,直接死掉一撥劍仙!

只是李退密的求死,已經讓這個昔年曳落河的女主人十分惱火。

仰止與另外四隻隱藏在其餘四岳當中的巔峰大妖,心神相通,告訴他們都別着急,尤其是在中嶽山中的那個老人,仰止堅決不許他擅自出手。

在那李退密毅然決然同時自毀金丹、元嬰、所有魂魄與兩劍丸之後,其實已經被仰止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壓制住聲勢,不出意外,只會毀去半數護山大陣,對於山根的影響不大,但是讓仰止感到意外的是,左右救人不成便直接遞出一劍,以渾厚劍意破開墨黑龍袍籠罩住的山頭,劈斬李退密!

原本一身劍光被墨色龍袍束縛半數的李退密,大笑數聲,身死道消,兩把本命飛劍炸開,聲勢如雷,導致整座山巔都炸爛,不但如此,山巔附近百餘個身家性命直接與護山大陣牽連的妖族符籙修士,元嬰境之下,悉數暴斃,牽一髮而動全身,使得整座大岳原本正在緩慢蔓延穩固的山根隨之大震。

左右遞出在浩然天下註定會惹來無窮非議的那一劍后,沒有見好就收,選擇功成身退,反而一身劍氣暴漲,雙手握劍,釘入矮了一大截的中嶽山頭上。

一座山嶽,再大又能有多大?當真接得住我左右的劍氣?!

大妖仰止心中憤恨不已,倒也果決,竟是舍了一件仙兵法袍不要,也要穩住山嶽氣運。她讓那頭同樣擁有王座、更是她半個道侶的巔峰大妖不要出手,因為斬殺左右太難,只由着她親自與左右糾纏便是,其餘四岳,必須殺幾個類似李退密的大劍仙,不然這第二階段佈局,豈不是淪為天大的笑話。

她現出真身,龐大身軀瞬間游弋登高到了山頂,至於一路過境,會不會碾殺無辜的己方符籙修士,仰止豈會在意半點。

除了這座動靜極大的中嶽,其餘四岳相對安穩,但也只是相對而言。

一直揪辮子玩耍的隱官大人看到這一幕後,神采奕奕,得勁得勁。

她轉頭遙遙看了眼陳清都。

老人說道:「自己耍去。」

隱官大人雙膝微屈,城頭傳來一陣劇烈震動,小姑娘身姿的隱官大人離城遠去,直接將一座山嶽撞穿。

那麼個極其纖細矮小的小姑娘,落地之後,拍了拍腦袋上的些許塵土,然後開始在大地上來回飛奔,一次次用腦袋鑿開整座山嶽山體。

小姑娘每次開山之後,有些灰頭土臉,但是隨便逛盪,開心得不得了。

那兩個來自皚皚洲的摯友,完全不像劍仙更似漁翁、樵夫的張稍和李定,相視一笑。

若是尋常按部就班的攻守廝殺,也就罷了,他們倆能多活一時是一時,也談不上問心有愧,良心難安,只是既然對方剛好拿出這山水手段,又豈可讓整個天下都沒幾本書的這幫畜生,贏了聲勢,專美於前?

不成不成。

故而無須言語,兩個劍仙幾乎同時御劍離開劍氣長城,如兩顆急急墜落的流星,挑選了一座山嶽,一個落在了山腳,一個落在了半山腰。

世間漁翁喜泛舟,先天親水的張稍更不例外,只是此生最後一次遊山玩水,卻也不用那般刻意附庸風雅了。

劍仙張稍直接步入那條曳落河藩屬江河之中,微笑道:「皚皚洲劍修張稍。」

而那緩緩登山之後,與張稍背對背各自前行的李定,七竅百骸皆綻放劍光,會心一笑,道:「巧了,我亦是皚皚洲劍修。」

兩個劍仙從容赴死,竟是直接毀掉了整座山嶽的山根水脈。

城頭之上,老大劍仙眯眼盯住一處,然後向前走出一步。

那個站在甲子帳北邊門口的灰衣老人笑了笑,道:「不着急,你我負責收官即可。只要你不出手,我肯定不出手。反正陳清都的最大本事,也就只剩下看着一個個晚輩死在眼前了。」

灰衣老者望向中嶽大妖仰止那邊,與她吩咐了一句。

每一座山嶽之中,最大殺手鐧,或是飛升境大妖,或是仙人境劍修,紛紛不再隱蔽身形,一起離開原先山嶽隱秘處,至於山嶽能否繼續紮根戰場,山上數千符籙妖族修士是生是死,護山大陣能夠支撐多久的劍仙出劍,已經不再重要。

四隻大妖齊齊掠向中嶽,要與中嶽那邊現出真身的仰止匯合。

共同圍殺左右!

中嶽地界,出現了一位御劍懸停的矮小老者,驀然十數丈高,眉發皆白,肩扛長棍,緩緩御劍升空,在這期間,每次張嘴一吸,便有數十個琵琶女子被他吞入嘴中,如嚼黃豆。

董三更大笑道:「那小雜毛,屁本事沒有,倒是花哨得很。」

陳熙與齊廷濟想要跟隨董三更一起離開城頭。

這三位老劍仙,都曾在劍氣長城之上,各自刻下一個大字。

陳清都卻說道:「讓左右以生死煉劍便是,浩然天下沒架打,這裏管夠。人生太順遂,太過獨來獨往,劍術就高不到哪裏去。」

趕赴戰場的董三更,與那個還停留在戰場上玩耍的隱官大人,加上左右,需要對峙仰止、御劍老人兩隻蠻荒天下最巔峰的大妖,以及其餘四隻大妖。

牆頭之上,晏琢咬着嘴唇,默不作聲。

另外一處,程荃和齊狩全神貫注在戰場上,沒有發現那個陳平安正紋絲不動,滿臉掙扎。

當陳平安的這尊出竅陰神行動自如之後,已經晚了。

戰場之上,出現了一個比山嶽驟現更大的意外。

隱官大人一拳破開劍氣,直接洞穿了左右的腹部。

如果不是左右在生死一線之間躲了躲,會被一拳打爛心竅。

董三更先是硬抗那長棍老者的傾力一擊,然後抓住已經瞬間退出數里路的左右肩頭,帶着左右離開戰場。

整座劍氣長城除了寥寥無幾的劍修之外,都錯愕不已,被震驚得無以復加。

那隱官大人狠狠吐出一口血水,然後歪著腦袋,望向陳清都,罵道:「老不死最該死,去死吧,你!」

陳清都面無表情,只是看了一眼隱官,視線便轉而望向董三更與那左右,自言自語道:「左右,你那小師弟,先前就與我說過,要小心那個隱官大人。」

除了董三更之外,就算是陳熙與齊廷濟,都要小心,因為陳熙怨氣太大,齊廷濟野心太大,最重要的是這兩位戰功彪炳的老劍仙,都覺得自己對劍氣長城問心無愧,都對整座浩然天下仇恨至極,刻骨銘心。但是他陳平安關於這兩位老劍仙的過往,只統計出大小事件三十七件,關鍵言語六句,依舊未能斷言是否會一定向蠻荒天下倒戈,最後還是需要老大劍仙自己定奪。

大地上,隱官大人招了招手,原本攻伐附近一座山嶽的竹庵與洛衫兩位劍仙,立即停劍,來到她身邊,一起背對着劍氣長城,去往蠻荒天下。

劍氣長城那邊,龐元濟搖搖晃晃,最終跌坐在牆頭上,這位年輕劍修,不知不覺滿臉淚水。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沒了那股天地厭勝的陳平安終於行動自如,但是既沒有去大罵故意隱瞞真相的陳清都,也沒有去探望身受重創的師兄左右。世間對錯是非,好壞顛倒流轉,豈會簡單。

所以陳平安只是坐在原地,打開摺扇,遮掩大半面容,只露出一雙眼眸,死死盯住南邊戰場,緩緩道:「有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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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輯(15-2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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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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