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一任隱官

第六章 新一任隱官

·第六章·

新一任隱官

這一場戰事,極為急促短暫,規模之小,死人之快,簡直就像是一場邊軍斥候的狹路相逢。

顯而易見,妖族諸多關鍵軍帳,應該都沒有預料到這個結果。意外太多,必須在既定的大框架之下,調整諸多策略的細節。

蠻荒天下並未立即展開下一輪攻勢,反而讓出了戰場上僅剩的三座山嶽。五座大岳,居中那座大岳,就是被左右與那仰止交手,徹底打碎的。

另外那座,則是被皚皚洲兩個外鄉劍仙以兩條性命的代價,摧毀了山根水運,然後被陸芝硬生生以劍光砍裂。

剩下三座已是殘敗不堪,其中一座山嶽先前被隱官一脈的劍仙洛衫、竹庵摧破許多,這大概就是這兩個叛變劍仙最後的戰功了。

將來可能再見面的話,就是相互問劍,與昔年戰友,同輩劍仙,分出生死。

那三座山頭上,一些個僥倖沒死的符籙一脈妖族修士,只能是束手待斃,就算逃得太遠,又有何意義?他們的命,早就與山嶽存亡掛鈎。也不乏有些性情暴戾和那狠辣果決的,呼朋喚友,指揮調度,重新開啟護山大陣,拼了一死,也要讓劍氣長城的劍仙多遞出一劍是一劍。

劍仙趙個簃找到了程荃,聯袂御劍去往一座山嶽。趙個簃要為程荃護陣,盡量煉化山嶽,幫着程荃化為己用。

「他娘的老子現在出城,都要覺得自己是個叛徒了!」程荃御劍途中,悲憤欲絕,「狗日的竹庵,下賤的洛衫,你們今天之前,都是我願意換命的朋友啊!趙個簃,你說,以後你是不是也會背後捅我一劍?要是會,給個爽快,等會兒到了山頭那邊,只求你出劍別再像是磨磨唧唧的娘們,讓我死得快些。」

趙個簃破口大罵道:「宋彩雲怎麼會喜歡你這麼個廢物?」

程荃黯然失色。

劍氣長城這邊贏得了這一階段戰事的勝利,但是城頭之上,沒有任何劍修會感到欣喜。

隱官大人竟然會叛出劍氣長城,帶着洛衫、竹庵兩個劍仙,一起投身蠻荒天下。

隱官大人更是一拳重創了孤身陷陣、堪稱無敵的左右!

除了劍心足夠澄澈的那撥劍仙,幾乎所有劍修的心頭,尤其是年輕人,都有陰霾籠罩,揮之不去。

陳平安在腰間別好摺扇,駕馭符舟去往茅屋那邊。

那間原本是風雪廟劍仙魏晉暫居的小茅屋內,左右坐在床邊,正以劍氣彌補被一拳洞穿打出個窟窿的腹部。

劍氣生不出血肉白骨,因為這根本就是第二場兇險廝殺,師兄左右需要以劍氣抵禦隱官大人那一拳的後遺症。

不然對於一個煉劍本身就是淬鍊體魄的上五境劍修而言,身體傷勢再重,不至於讓一旁的董三更都觸目驚心,覺得十分不妙。

董三更守在門口,怒道:「陳清都,到底是怎麼回事?那隱官是鬼迷心竅了嗎?」

站在遠處牆頭那邊的陳清都頭也不回,說道:「你又不是瞎子,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

董三更暴跳如雷,因為他對隱官這個晚輩一直印象極好,覺得與自己是少有的同道中人。而他那個最器重的孫子,曾被視為下一個刻字劍仙人選的董觀瀑,早年與隱官更是十分投緣。

董三更已經看到了飄然落地收起符舟入袖的陳平安,依舊是氣不過,繼續與陳清都大聲道:「那你方才就宰了她啊!」

陳清都冷笑道:「董觀瀑投靠蠻荒天下,事迹敗露,整個劍氣長城都知道了,我知不知道?在你們鬧大了之前,我宰了他沒有?」

陳平安假裝什麼都沒有聽見。

當年劍仙齊聚城頭之後,老大劍仙親自出手一劍斬殺董觀瀑,是陳平安親眼所見。

只是那個時候,陳平安想事情還十分粗淺罷了,當時終究不曾真正理解劍氣長城。

而最讓陳平安覺得疑惑的一句話,是事後寧姚說那小董爺爺是個好人。

身為劍仙,董家子弟,背叛劍氣長城,是真。好人,卻也是真。

這筆賬,怎麼算?

興許對於這位老大劍仙而言,守住劍氣長城,就真的只是守住劍氣長城而已。

董三更壓抑住心中怒火,與陳平安說了句「你師兄死不了」,然後這個董家老祖就直接離開了此地。

陳平安沒有走入茅屋,反而輕輕關上門。

見過了這種波瀾壯闊、劍仙大妖皆可死的慘烈戰爭,就會越發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見過了老大劍仙陳清都的種種選擇,陳平安就會覺得書簡湖的那場問心局,如果重新再走一遭,哪怕是與當年同樣的修為境界,也能夠隨心所欲。

陳平安沒有在茅屋這邊久留,而是去往寧姚他們那邊。

寧姚看了眼晏琢,然後對陳平安搖搖頭。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晏琢眼眶通紅,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

晏氏家族首席供奉,仙人境劍仙李退密,死了。

這個老頭子,曾是晏琢年少時最恨之人,因為許多膾炙人口的糟心言語,都是被最瞧不起他這個晏家大少的李退密親口道出,才會被大肆渲染,使得當年的晏家小胖子淪為整個劍氣長城的笑柄。不然以玄笏街晏家的地位和家底,以晏琢父親、晏氏家主晏溟的脾氣和城府,如果不是自家人率先發難,誰敢這麼往死里糟踐身為獨苗的晏琢?

哪怕晏琢在後來的一場場大戰中,靠着一次次搏命才得以脫胎換骨,成為真正的劍修,與寧姚、陳三秋他們成為生死與共的朋友,可是身為家族供奉的李退密,依舊不願正眼看他晏琢。晏琢低三下四,那些年求了李退密數次教他劍術,李退密只說自己一把老骨頭,窮賤命,哪敢指點晏家大少劍術,這不是誤人子弟嘛。

晏琢哪裏想得到,等到李退密願意傳授自己劍術了,雖然還是板着臉,但眼中卻有些笑意,與自己說幾句不是壞話就是天大好話的言語了,現在老人就這麼死了,成了戰場上第一個戰死的大劍仙。

陳平安坐在晏琢身邊,也沒勸慰什麼。這裏是劍氣長城,身邊人是晏琢,那就不需要。

誰都可以熬過去。

至親之人,死別一事,誰會陌生?除了已死的李退密,還有那暫時活着的吳承霈、陶文、周澄等等,哪個不是如此?

劍仙猶然如此不例外,更何談那些劍修?以及那麼多本命飛劍崩碎,個個生不如死的人?

老大劍仙最後那句話,也虧得只有自己聽到。

因為言外之意太多,太大了。

比如當年那隱官大人明知董觀瀑是叛徒,偏偏遲遲不定罪。

他陳清都並不會就此多說什麼,拖着便拖着,董觀瀑那個思慮極多的孩子,哪怕其罪當死,活着便活着,多活一天是一天。

如果不是你董三更劍術不夠,積攢的戰功不夠,既無法震懾太象街和玄笏街那些大族劍仙,惹來眾怒,又無法憑藉戰功護住一個叛徒孫子的性命,才使得一群劍仙去往劍氣長城興師問罪,不然他陳清都就跟着隱官一脈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你董家拘押不肖子孫董觀瀑,或是至多丟往老聾兒那邊的牢獄,僅此而已。

寧姚坐在陳平安身邊,問道:「還好吧?」

陳平安低聲道:「很好。」

寧姚其實有很多的問題,只是太多了,反而不知道怎麼開口。

陳平安柔聲道:「什麼都不用多想,都交給我去想。」

兩人一起眺望南方。

晏琢突然問道:「有沒有礙着你們倆?」

陳平安打開摺扇,卻是幫着寧姚扇風,笑眯眯道:「大家都自覺點。」

那個剛要一屁股坐在寧姚那邊的董黑炭,停在那邊,既不起身,也不落座,姿勢清奇。

不承想陳三秋坐在了晏琢身邊,范大澈坐在了董畫符身邊,疊嶂又坐在了陳三秋旁邊。

最後,所有人一起望向遠方,安安靜靜等待着下一場戰事。

龐元濟長久地獃滯無言。

被視為劍氣長城下一代欽定隱官的年輕劍修,劍心晦暗,心死如灰。

一直待在龐元濟身邊的劍仙坯子高幼清,獃獃坐在一旁,欲言又止,始終不敢說話。

高野侯來到龐元濟身邊坐下,只說了兩個字:「忍着。」

龐元濟眼神恍惚。

高野侯沉默片刻,說道:「真想知道答案,就別這麼消沉下去,反而要爭取有朝一日,親自問劍隱官,讓她親口告訴你答案!」

龐元濟喃喃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做不到的。」

高野侯嗤笑道:「那行,隱官一脈從今天起,就算真正斷了香火。」

不承想兩人身後,有個悄悄來到此地的小姑娘,雙手抱胸道:「我來接過香火,就這麼說定了啊。」

龐元濟慘然一笑,轉過頭,問道:「綠端,當初為何不離開劍氣長城?郭稼劍仙,與那陳平安,其實都希望你離開。」

郭竹酒眼神明亮,搖頭道:「我再怎麼敬重仰慕我爹與我師父,那也是他們的想法啊,身為劍修,難道不該有自己的活法和死法?」

龐元濟苦笑不已。

道理都懂啊,又能如何呢。

高野侯豎起大拇指,大笑道:「綠端,這話說得好!」

郭竹酒看着高野侯,無奈道:「誇我作甚,你得誇我師父教徒有方,這就叫一誇誇倆,你不太上道啊。」

高野侯一時間無言以對。

與綠端丫頭打交道,能佔上風的,估計就只有寧姚和董不得了。

高幼清一個沒忍住,破涕為笑。

郭竹酒瞥了眼那個小姑娘,憐憫道:「哭哭笑笑的,腦闊兒壞了吧,原來是個小瓜皮。」

高幼清扯了扯高野侯的袖子,高野侯氣笑道:「這會兒知道找哥了?」

郭竹酒搖搖頭,學自己師父雙手籠袖,走了,自言自語道:「小瓜皮啊小瓜皮,長不大的小姑娘,潑不出去的水,愁哦。」

高幼清滿臉漲紅。

高野侯覺得自己也愁,攤上這麼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

龐元濟笑容牽強,繼續望向南方,更南方,好像還是希望能夠再看一眼師父。

劍氣長城上,與那兩個劍仙張稍、李定相熟的所有皚皚洲劍修,亦是無限傷感。

在家鄉皚皚洲最是閑雲野鶴的兩個摯友劍仙,是公認的與世無爭,結果就這麼死在了蠻荒天下的戰場上。

皚皚洲最重商賈,簡單而言,就是生意人多,其實他們這些劍修,三十二人,境界有高有低,都算是皚皚洲的異類了。

境界最高的兩個,就是慷慨赴死的張稍和李定,兩人都是玉璞境劍仙。

劍氣長城這邊,看待他們這些人數最少的皚皚洲劍修,從無異樣眼神,但是他們自己內心深處,會不痛快。

北俱蘆洲不用去多說什麼,那本就是浩然天下最為劍修如雲的一個大洲,比不了。南婆娑洲距離倒懸山和劍氣長城最近,有數百名劍修,也有理由不用去比。可是除此之外,扶搖洲、流霞洲、金甲洲,這三個洲的劍修人數,都要比皚皚洲多得多。

比皚皚洲劍修人數更少的,就只剩下兩個了,浩然天下版圖最小的東寶瓶洲,但是先有了那個風雪廟劍仙魏晉,一個能夠與本土劍仙比拼資質和大道成就的年輕劍仙,然後有了那個不是劍修卻能夠贏得劍修敬重的陳平安。

最後一個大洲,是那出了名不喜歡與別洲打交道的桐葉洲。

東寶瓶洲是內亂紛擾,桐葉洲是大妖作亂。

唯獨皚皚洲,始終太平無事,甚至浩然天下的天塌下來,極有可能都是最安穩的那個大洲。

皚皚洲距離倒懸山最遙遠,與那南婆娑洲還隔着一個疆域廣袤、群星薈萃的中土神洲。可是一艘艘去倒懸山的皚皚洲渡船,生意做得無比興隆。

唯獨在劍氣長城,竟然難見同鄉人。

也對,修道事大,命只有一條,修行路上風光奇絕,安穩破境當神仙,為何要來此地送死?來了的劍修,其實根本無法苛求沒來之人。

如今張稍和李定兩個本洲劍仙戰死了,照理說,是一件足以讓皚皚洲劍修晚輩們挺直腰桿的事情,但是相反,只是越發讓皚皚洲劍修心中鬱郁,更不痛快!

城頭某地,有一撥身穿儒衫的讀書人。

其中陳淳安神色凝重。

陳是與最要好的劉羨陽和秦正修站在一旁。

陳是憂愁不已,輕聲道:「守,就要死很多人,越死越多;不守,對不起那麼多已經死了的,近在眼前的,就有本土劍仙李退密,皚皚洲的張稍和李定。如果換成我是那位老大劍仙,早就道心崩潰了。」

劉羨陽蹲下身,嘴裏叼著一根不知從哪裏拔來的草根,含糊不清道:「劍仙劍修,都習慣了老大劍仙坐鎮劍氣長城,實在是太久了,很難有人真正去想像這位前輩的內心是什麼感受。」

秦正修沉聲道:「萬年以來,加上當下這一場,總計九十六場大戰,沒輸過。」

劉羨陽說道:「戰場在南邊大地上,也在北邊的人心裏。所以一直贏,也在一直輸。」

陳淳安突然開口道:「我們浩然天下,難辭其咎,錯莫大焉。」

這位浩然天下獨佔醇儒頭銜的老人,並非以心聲言語,而是直接開口說話。

除了劉羨陽,便是陳是這個陳氏子弟,秦正修這樣的儒家君子,都有些變了臉色。

隱官大人帶着洛衫和竹庵劍仙,大搖大擺走到了那座甲子帥帳。

灰衣老者就站在大帳外,笑道:「不用擔心在我們這邊沒架打,只要是飛升境的,此次攻城又未出過力,都隨便你挑,打死了,誰敢發牢騷,繼續打死。」

隱官大人點了點頭,伸手揪住一根羊角辮兒,輕輕搖晃起來,咧嘴笑道:「到了浩然天下,給我半洲之地,上五境修士,全部交給我打殺。縮頭烏龜,龜殼帶肉,一併稀爛!」

灰衣老者沒有拒絕。為何要拒絕?眼前這個小姑娘,簡直就是蠻荒天下最好的大道種子,大道之契合,無與倫比,待在陳清都身邊,對她而言,無時無刻不是煎熬,劍氣長城從來不是她的修道之地,而是一座拘押本心的大牢籠。隱官大人身為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劍修,豈會沒有本命飛劍?但是她每逢大戰,幾乎從未祭出飛劍,最多就是提一把劍坊長劍,砍斷了再換拳。

灰衣老者極少有惋惜之事,其中之一,就是這個在劍氣長城成長起來的隱官大人,不曾誕生在蠻荒天下,不曾早早去往托月山修行,不然那口古井之中的十四個座位,高低位置,全都要變一變。

這個蠻荒天下的老祖,此刻身邊只有一人跟隨,那個佩刀背劍的大髯漢子。

洛衫望向這個在蠻荒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劍仙,問道:「為何既不拔刀,也不出劍,任由董三更救走左右?」

大髯漢子淡然道:「看在你是劍仙和娘們的分上,與你廢話一句,我殺誰,不殺誰,都不需要與外人講理由。」

洛衫剛要說話,已經被竹庵劍仙伸手握住手腕。

灰衣老者笑道:「不用如此拘謹,按照托月山制定的規矩,你們是蠻荒天下的頭等貴客,千年之內,不會有半點水分。劉叉如果對你們出劍,就算是問劍托月山了,對不對?」

說到這裏,老人望向那個大髯漢子。

劉叉默不作聲。

隨後灰衣老者輕描淡寫說了一番言語,既是對身邊名為劉叉的男子所說,也是對洛衫和竹庵劍仙所說,更是對甲子帥帳的諸多大妖說的:「我們蠻荒天下,的的確確就是個沒有教化的蠻夷之地,既不是劍氣長城,更不是浩然天下。我的規矩,不多,就那麼幾條,條條管用,忤逆者皆死。」

隱官大人一本正經道:「對了,我那傻徒弟龐元濟,就算他自己可勁兒找死,你們都別打死他。我還想着他以後與我問劍一次又一次的。」

灰衣老者無奈笑道:「這種小事,就別與我念叨了,你讓洛衫和竹庵分別去甲子帳和戊午帳走一遍,應該就都有數了。」

隱官大人問道:「那我幹嗎?」

灰衣老者說道:「被陳清都笑稱為老鼠窩的地兒,井口底下,還剩下些該死卻僥倖沒死的大妖,你要是悶得慌,就去殺光好了,說不定可以讓你更早破境。」

隱官大人眨了眨眼睛,問道:「你是怕我與陳清都裏應外合,被我打爛你們的腚兒?」

去了那個老鼠窩,打殺那撥苟延殘喘的飛升境大妖,境界穩步提升的同時,其實又是一種與蠻荒天下的玄妙合道,她從此與整座天下性命攸關。

她想要破開飛升境瓶頸,成為與那個老瞎子一個境界的不朽存在,這就是她需要付出的代價。天地是熔爐?修道是行那竊賊勾當?飛升境也難逃這種枷鎖,想要真正破開這道關隘,就得有壯舉,就要以自身小天地,煉化大天地的一部分!煉化了全部,那就是儒家至聖、佛祖道祖!

灰衣老者爽朗笑道:「你就說去不去吧。」

隱官大人笑容燦爛,化虹遠去,直奔那個老鼠窩。

在劍氣長城,她能夠煉化什麼天地?劍氣長城?劍氣長城是陳清都,陳清都就是劍氣長城!

但是蠻荒天下卻不同,因為那個灰衣老者,也未曾真正煉化全部天地,所以她猶有機會,說不定將來還能與這名妖族大祖掰掰手腕子。

劉叉皺眉問道:「一定要這麼讓出道路給她嗎?」

「一個劍道,一個學問,兩份最大的便宜,夠你和周密吃飽了,好事總不能都被你們倆佔盡。」灰衣老者笑道,「陳清都再死一次,我到了浩然天下,禮聖應該就要出山了。我倒要看看,浩然天下讀書人所謂的每逢亂世,必有豪傑挽天傾,到底是不是真的。」

劉叉問道:「那白澤?」

灰衣老者譏笑道:「跟老瞎子差不多,失望透頂,兩不相幫。」

劉叉突然說道:「暗透了,可見光明。」

灰衣老者笑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這句話,哪座天下最適用?只說純粹,哪座天下的心思最純粹?」

灰衣老者伸出兩隻手,道:「浩然天下,人心在往下走。但是我們,在往上走。這就是最不可阻擋的大勢。」

老人雙手握拳,輕聲道:「到了浩然天下,就該輪到你拔刀出劍了。」

劉叉點頭道:「當如此。」

灰衣老者突然拍了拍這大髯漢子的肩膀,道:「去了那邊,打得對方知道疼了,你總有機會再見到那個阿良,到時候分個高下,我准許你以浩然天下的一洲之地,作為你們雙方比劍的小彩頭。」

阿良去過蠻荒天下很多的地方,殺妖極多,卻也與一名劍客豪俠成為了真正的朋友,那名劍客豪俠便是這個劉叉。

阿良回到劍氣長城后,曾經與一幫小屁孩笑言,那劉叉果然不曾讓人失望。

大軀,形貌粗獷,任氣重義,豪邁無羈,能為詩歌。

當然,說完這些不太重要的客氣話,鋪墊完畢,就得說真正的重點了。於是阿良很快就又恢複本性,吐口唾沫在掌心,捋了捋頭髮,與那些一驚一乍的孩子們「泄露天機」:「那廝再了不得,也依然被我的風采所折服,二話不說,就要摘劍相贈,我不收,他便又要以刀作筆,算是提筆贈詩。我是誰,正兒八經的讀書人,你劉叉這不是自取其辱嗎?見我不點頭說個好,那廝一寫就停不下來了,一條古時水,向我手心流,森然氣結一千里,磨損萬古刀,勿薄細碎仇……啥?你們竟然一句都沒聽過,沒關係,反正寫得也一般,記不住就記不住。不過以後你們誰要是在戰場上對上了那劉叉,別怕,打不過了,見機不妙,立即與他嚷嚷一句,就說你們是阿良的朋友。」

但是那個自稱讀書人的阿良,賭棍酒鬼更光棍,不知不覺就在劍氣長城待了百餘年,從未身穿青衫懸佩玉佩,從未真正像個讀書人。

這個劍客走的時候,甚至沒了劍,佩刀戴斗笠而已。

沒有人知道,陳清都為他送別的時候,鄭重其事說道:「走了,就別再回來了。一個外鄉人,能在劍氣長城待這麼久,就算你不走,我也要攆人。」

阿良只是一邊揉着老大劍仙的肩膀,一邊嬉皮笑臉道:「若有好酒,幫我留着。喝不喝,看我心情,可留不留,卻是江湖道義。」

不過最後,在離開茅屋之前,阿良扶了扶斗笠,背對老人,說道:「如果劍氣長城掉轉劍尖,那我就不來了。酒水再好,我阿良找誰喝去?」

在枯骨大妖白瑩,舊曳落河共主仰止之後,此次坐鎮妖族大軍的角色,換成了那個擁有千百座宮觀殿閣、瓊樓玉宇的大妖,化名黃鸞。

黃鸞依舊是獨坐欄桿,就像置身於一座仙氣縹緲、鸞鶴長鳴的天上城池。

城池當中,有那二十節氣的不同氣候變化,有些仙家府邸是那滿齋秋蟬聲,有些院落卻是初生柳葉如小眉,還有道觀上空「種玉」不停,滿地積雪,還有許多婀娜多姿的符籙美人,或對鏡貼花黃,或搖扇撲流螢。

而黃鸞所坐欄桿的這座府邸,有一條他最為鍾情的若耶溪,流水清澈,有那符紙顯化的白首老漁翁,有那年復一年做着同樣一件事的俊俏浣紗女、採蓮女。

這座雲上城池的腳下,就是集結完畢之後向前穩步推進的五萬餘妖族大軍,皆是修士,並且境界都還不算太低,最低也是洞府境修士,並且有那靈器、法寶傍身。

故而此次根本無須闖過劍氣長城的三座劍陣,更無須蟻附攻城。

劍氣長城那邊有飛劍洪流,往南傾瀉。

這一次,蠻荒天下也有一條毫不遜色的大江,由那不計其數的靈器法寶匯聚而成,寶光衝天,浩浩蕩蕩,往北方城頭而去。

你有劍氣長河,我有寶物大江。

來一場硬碰硬的江河對撞。

既然已經決定傾盡半座天下之力,去攻打這麼一座孤零零的劍氣長城,怎麼可能沒有一點拿得出手的陣仗?

以靈器法寶與那本命飛劍互換,看看到底誰更心疼。

沒什麼陰謀詭計,沒什麼精妙佈局,就是相互比拼家底的消耗。

如果先前仰止那婆姨本事稍微大一點,不那麼廢物窩囊,能夠將穩住陣腳的五座山頭作為依託,劍氣長城那邊的戰損會更大。

不承想李退密和左右的出劍,打亂了所有的佈局,非但沒能絞殺更多的仙人境劍修,反而差點賠了個血本無歸,更使得黃鸞自己的這一場攻城戰,受到了不小的影響,不然戰場離著城頭距離更近一些,雖說己方死人的速度,肯定會快許多,但是劍氣長城那些本命飛劍,也一樣會折損更多。

五尊上五境山君神靈,數千符籙修士交出身家性命,去煉化山嶽,再讓重光搬移大山突兀丟到戰場,一筆筆賬,軍帳那邊都記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隱官的倒戈,算是幫了個大忙,仰止就會有大麻煩。

畢竟如今的攻城,再不像以往那般粗糙不堪,而是開始斤斤計較了,那麼多的軍帳可不是擺設,軍帳里的修士,哪怕境界不高,甚至會有許多年紀輕輕的孩子,但是在大祖和托月山眼中,任何一道軍令,只要出了軍帳,就連他黃鸞和仰止、白瑩這些存在,也要掂量掂量。

黃鸞高高舉起手,輕輕向前一揮。

妖族大軍,寶物齊出。

夜幕中,就像驟然掛起一條璀璨星河。

即便是大妖黃鸞這種歲月悠悠的古老存在,依舊得承認眼前這一幕,當得起「壯觀」二字,很新鮮,就是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看幾次。只要到了浩然天下,按照先前的推衍,好像很難有這樣的機會了。

黃鸞「咦」了一聲,主動打開禁制,轉頭微笑道:「稀客稀客。」

是那折損了大半件仙兵法袍的仰止,破碎不堪。大戰之中,這念舊的婆姨,收攏了大部分碎片,可如果真要彌補修繕的話,不但麻煩,而且不划算,還不如直接去浩然天下強取豪奪幾件。

今天以布衣木釵婦人容貌示人的仰止,坐在欄桿一旁,神色陰鬱。

黃鸞笑道:「怎麼,要與我搶功勞?」

仰止說道:「只是給你打下手,掙些功勞。大祖那邊,雖然沒說什麼重話,但是明顯不太開心了。打完這一場,算是與大祖表個態,然後我就得返回蠻荒天下,親自截殺那些四處流竄的劍仙。」

黃鸞看了眼劍氣長城某處,有些遺憾。說實話,隱官叛離劍氣長城,連他都被蒙在鼓裏,事先根本不知曉會有這種變故。

仰止問道:「北邊城池,還有倒懸山,我們的棋子,會何時發難?」

黃鸞笑道:「我哪能知道這些。」

腳下大軍當然不是站着不動,遙遙祭出各種亂七八糟的本命物,整個大陣是在不斷向前推進。

劍氣洪流與法寶江河撞在一起,無比絢爛,如同上古神祇鑄劍的萬點星火,不斷濺射開來,紛紛如火雨,灑落人間,映照得劍氣長城和黃鸞的天上城池,都熠熠生輝。

除此之外,還有與第一場揭幕戰差不多的螻蟻們,在大軍兩翼瘋狂前沖。也不算什麼做做樣子,而是實打實地拿命去填戰場,這就是身旁仰止所說的「打個下手」,因為這些螻蟻,都是仰止的藩屬勢力、嫡系兵馬。一隻巔峰大妖的將小功補大過,自然不是坐在黃鸞身邊看風景,或是對着劍氣洪流出幾次手而已,而是會死許多的螻蟻,直接打光幾大支辛苦培植起來的舊有勢力。

蠻荒天下有一點最好。

拳頭之下,認命聽話。

不願送死,那就先死。

何況也不絕對只是送死而已,諸多軍帳會詳細記錄每一處戰場的折損與戰功,死了不算太虧,沒死就賺他個翻番。只要過了劍氣長城,浩然天下地大物博,只管大肆搜刮,每天都可以四處掙錢,不計其數的天材地寶,任由宰割的仙家勢力,大把大把的神仙錢,都在等待着蠻荒天下去收入囊中。

黃鸞突然玩味笑道:「劍氣長城什麼時候劍仙出劍,都變得如此井然有序了?」

這位渾身仙人氣度的俊美男子,伸手輕輕拍打欄桿,叫苦不迭道:「完蛋嘍,如此一來,對方戰損,註定要低于軍帳預期。仰止,是不是因為你晦氣太重,連累了我?你瞧瞧,岳青、米祜之流,還有許多原本據說關係不太好的劍仙,出劍都如此講究陣形,那些個桀驁不馴的劍仙,小範圍廝殺,配合得天衣無縫,很正常,可是今夜這種場景,能夠最大限度讓幾乎所有的劍仙,本命神通疊加到最大,是不是既讓人眼前一亮,又讓你我糟心不已?」

仰止臉色陰沉,冷笑道:「心知必死,負隅頑抗。」

黃鸞觀戰片刻之後,哀嘆道:「他們收攏戰線,劍修齊齊往回撤劍三里路?這還是我聽說的那個劍氣長城嗎?」

仰止奇怪道:「既然麻煩,你還看着?」

黃鸞笑道:「先讓軍帳里那些個年輕傢伙多磨鍊磨鍊,本來就是演武給後面看的,何況我也沒覺得這處戰場,會輸太慘。以後想要與浩然天下僵持,不能只靠我們幾個出力吧。」

仰止轉頭望向一處,在極遠處,那是一座更大的戰陣,尚未趕赴戰場。

皆是蠻荒天下的本土劍修!

劍修的命再金貴,也不能只養著,當那擺設。

能夠向劍氣長城問劍,以劍氣長城作為磨劍石,以此洗劍,然後活下來,才算真正的劍修。

劍氣長城臨時拼湊出來了一座極為古怪的小山頭,十餘人,約莫半數是外鄉人。

是以隱官一脈最新劍修的身份,聚攏而來,這也是隱官一脈在歷史上,首次招徠外鄉劍修。

至於督戰官、記錄官的職責,依舊交由以往隱官一脈的舊劍修和儒家門生,但是前者的隱官一脈身份,都已經失去。

負責將這些人聚攏在一起后,陸芝就迅速離開,只是留下了兩幅道家聖人送來的畫卷。

兩幅極大的畫卷,被陸芝攤放在走馬道之上。一幅畫卷之上,正是劍氣洪流與那寶物江河對撞的場景。另外一幅,是在此處戰場的更南邊,蠻荒天下第一線的妖族軍陣分佈,畫面相對模糊不清,但是越往北方,越纖毫畢現,好像有一道被天時地利分割開來的分水嶺。

陸芝只說所有人暫時不用負責出劍殺敵了,都算是隱官一脈。除此之外,這個戰力卓絕的女子大劍仙,就不再多說半句。

絕大多數劍修都有些面面相覷。

一來很多人相互間根本不認識,二來一頭霧水,不知道到底是要做什麼。

米裕是最尷尬的一個,因為就只有他是上五境劍修。

總不能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境界最高的米裕說道:「大家先自我介紹吧。我叫米裕,玉璞境。」

一個姿容俊美的白衣少年微笑道:「林君璧,中土神洲,剛剛躋身龍門境。」

不斷有人開口言語。

「皚皚洲鄧涼,元嬰境。」

「扶搖洲宋高元,金丹境。」

「流霞洲曹袞,龍門境。」

「金甲洲玄參,金丹境。」

除此之外,劍氣長城這邊,還有龐元濟、董不得、司徒蔚然、顧見龍、王忻水、郭竹酒。

以及陳平安。

最開心的是那郭竹酒,因為她的師父也在。而最提心弔膽的,當然是那個顧見龍。

郭竹酒蹲在師父身邊,一大一小都籠袖,一看就是自家人。

當她的師父自報名號、境界后,郭竹酒就開始使勁拍掌。

「陳平安,下五境。」

陳平安轉頭對自己的弟子笑道:「穩重。」

郭竹酒使勁點頭。

林君璧說道:「當下這撥妖族畜生哪怕撤退了,肯定還有一大撥劍修要與我們問劍,估計這就是我們聚攏在此的理由,盡量多想一些對方的可能性,以及我們的應對之策。戰事極為吃緊,除了米劍仙之外,我們境界都不算高,所以我們的職責,其實就是查漏補缺,大忙註定幫不上,可如果我們集思廣益,幫點小忙,應該可以。」

在林君璧言語期間,陳平安盤腿坐在畫卷邊緣,手持摺扇,輕輕敲打手心,凝視着畫卷上的戰場。

林君璧望向米裕,這個其實渾身彆扭的劍仙只好笑着點頭。

米裕半點不比那顧見龍自在。

然後林君璧就望向了那個二掌柜。

陳平安頭也沒抬,笑道:「能者多勞,君璧只管發號施令。」

林君璧也有些不太適應。

只不過也沒有如何扭捏,事分輕重緩急,林君璧此時此刻,如同躋身棋盤之側,是與那整座蠻荒天下對弈,能幫着劍氣長城多贏一絲一毫,就是幫助自己和邵元王朝贏得無數!

所以林君璧毫不猶豫,略作思量過後,就開始安排任務給所有人。

讓那龐元濟與董不得,負責統計、歸類己方劍仙的所有本命飛劍、神通,讓司徒蔚然和鄧涼負責記錄敵方修士的半仙兵、關鍵法寶,讓玄參、宋高元時時刻刻記錄雙方飛劍、法寶的各自損耗、此消彼長,讓曹袞、王忻水負責留心妖族修士的戰陣變化,若是還能分心,就尋找一些隱匿修為的敵方大修士……

陳平安望向顧見龍,打招呼道:「顧兄,這麼巧,人生何處不相逢。」

那顧見龍屁顛屁顛跑到陳平安身邊蹲下,一身正氣道:「開什麼玩笑,哪敢讓二掌柜喊我一聲顧兄,喊我小顧!」

城頭走馬道這邊,最終出現了一張張矮腳几案,人人盤腿而坐,其中米裕需要抄錄在他那邊歸總一次的文檔,再交給郭竹酒分發出去,以便人人傳閱,互通消息。

至於一些至關重要的情報,反正相互間離著都不遠,大可以直接開口說話。

唯獨陳平安,沒有太實質性的任務。

道理很簡單,陸芝在派人送來几案和筆墨紙張之後,說了一句話。

「從這一刻起,陳平安就是劍氣長城的新一任隱官大人。」

米裕頗為無奈。

龐元濟如釋重負。只要不是自己繼任隱官,任何人都無所謂,這二掌柜,更是最好不過。

林君璧神色複雜,一閃而逝。心中猜測越發篤定,如今劍仙出劍變陣極多,正是此人的建言。

顧見龍則昧著良心,面帶微笑。

郭竹酒一個人拍掌,就有那掌聲如雷的聲勢。

而那個劍氣長城歷史上年紀最輕、境界最低的隱官大人,起身接過那塊象著着隱官身份的古老玉牌后,抖了抖袖子,重新落座,將那玉牌掛在腰間,與那養劍葫一左一右。書案之上,除了筆墨,還有一摞摞等待落筆的空白賬本,以及那把合攏擱放的玉竹摺扇。

陳平安雙手十指交錯,看着極為熟悉的桌上佈置,微微一笑,感覺極好,好似沒有祭出本命飛劍,便已經坐鎮小天地了。

什麼新一任隱官大人。

無非是從一個童叟無欺的包袱齋,變成了更加在行的賬房先生。

蠻荒天下暫時還不清楚劍氣長城之上,又多出了一個歷史上境界最低的新任隱官。

就算知道了,估計也只當一個天大的笑話看待。

事實上,哪怕是劍氣長城這邊,也沒有太多人如何當真。尤其是劍仙,只覺得是老大劍仙又一個「無所謂」的舉動。

新官上任三把火,陳平安落座后,不多不少,剛好做了三件事。

隱官一脈擁有兩座私宅,都在城外,一名避暑,一名躲寒,收藏於其中的所有百年之內存下的秘檔,都給搬到了走馬道這邊,層層疊疊,擱放在陳平安身後,堆積如山。

上一任隱官大人,既沒有帶走那塊有古篆「隱官」二字的玉牌,也沒有毀去隱官一脈傳承數千年的檔案庫房。

除了陳平安背後這座「靠山」,陳平安還讓人搬來了一座仙家重寶,劍房。

人手兩把劍坊專門為隱官一脈劍修鑄造的傳信飛劍,在陳平安的要求之下,再讓劍坊鑄劍師篆刻上了每個人的名字。

陳平安、米裕、龐元濟、董不得、顧見龍、王忻水、郭竹酒、林君璧、鄧涼、宋高元、曹袞、玄參。

這就是劍氣長城目前隱官一脈的全部劍修了。

只不過屬於陳平安的那兩把飛劍,都直接篆刻「隱官」二字,而非「陳平安」這個名字。

第三件事,則是陳平安與諸位「下屬」劍修開門見山,說了一番再敞亮不過的言語。

「諸位,連我在內,總計十二人,身在此處的劍修,大家都很聰明,應該心知肚明,我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境界不算高,劍術殺力在當下的攻守戰當中,完全就是不值一提。不過我們的腦子,還算好使,我們遇上事情,願意多想一些,習慣成自然,尋常劍修的念頭,打一個轉兒的事情,我們可能已經轉了好幾個圈,這就叫熟能生巧。頒給在座各位隱官一脈的身份,就是對你們的最大認可,我們的每一個建議,尤其是每一次最終影響到整座劍陣的策略,會動輒牽扯到數以萬計劍修的出劍,甚至是成百上千劍修乃至於許多劍仙的身家性命。但是這不是一隻鐵飯碗,我的要求只有一點,大家一起殫精竭慮,盡你我所能去建言,如果被我發現有人在任何一個環節拖了後腿,腦子看似靈光實則不夠用的,我會直接驅逐出隱官一脈。你們的面子再值錢,也比不上劍修的性命,比不上他們的本命飛劍更值錢。

「所以這絕對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請你們做好心理準備,我們需要對每一個戰死之人負責,更大的難題,在於那些生不如死的劍修,或是有那親朋好友戰死的,說不定都會對我們這十二人,對我們這些只會動嘴皮子的廢物劍修,心存怨懟。他們恨我們,是人之常情,我們無法更改,但是我們自己,對此不可心生失望,一點都不許有,若是有人因此而懷恨在心,故意使壞,一旦被我察覺之後,我不聽辯解,會讓米裕劍仙遞出一劍,直接斬殺。所以我最後只有一個問題,誰想要退出隱官一脈?現在退出還來得及,與其和我陳平安鈎心鬥角,比拼城府深淺,還不如乾乾淨淨,去那城頭出劍殺妖,撈到一點戰功是一點,絕對要好過在這裏虛度光陰是個死,害人害己。」

其餘十一個劍修,沉默不語,人人眼神堅定。

陳平安點頭道:「很好,連君璧這樣大道可期的少年劍修,都沒有任何猶豫,敢將大道和性命一起押注在這裏,我覺得人心可用。」

林君璧頓時如坐針氈,陳平安這廝不會藉機公報私仇吧?

陳平安眯起眼,視線游弋過一個個劍修的臉龐,緩緩道:「我們坐在這裏,不再是修行,更不是煉劍,就只是做代替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那些畜生做天底下最大的一筆買賣,我們要為劍氣長城的數萬劍修,做出一樁最一本萬利的生意,要用己方最少的性命換取敵方最多的性命!諸位,這樣的機會,我們此生再不會有了,任你們將來福緣深厚,得以大道登頂,成了仙人、飛升境,然後兵解轉世,再有來生,也註定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任你們成為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宗門之內劍修如雲,你又能夠調用幾個劍仙,讓其心甘情願傾力出劍,慷慨赴死?所以要珍惜當下,因為這是數座天下,萬年以來,萬年以後,也唯有你我十二人才能做成的一個壯舉!」

郭竹酒坐在几案后,眼神堅毅,猛然抱拳,卻無言語。

董不得跟隨其後,也是神采飛揚,高高抱拳。

林君璧、顧見龍、王忻水在內所有人,就連那劍仙米裕,也都一一抱拳。

尤其是那些個異鄉的別洲年輕劍修,更是一個個心神激蕩。

敢來劍氣長城練劍之外鄉人,尤其是大戰之後還敢出劍不願走的,越是年輕,越是心高且純粹!

陳平安說道:「我們不着急對劍氣長城發號施令,先熟悉雙方戰場,你們先按照林君璧的既定方案,各司其職,半個時辰后,我另有決斷。」

對於陳平安而言,林君璧的那個方案,實在太粗糙了,但這是林君璧臨機應變的急智成果,已經無法苛求更多。只是半個時辰之後,或者說此後劍氣長城,若都是如此應對蠻荒天下那六十軍帳的群策群力,陳平安不覺得自己這隱官一脈,有半點勝算。

陳平安開始翻閱那些舊隱官一脈的秘檔,翻書極快,手邊還有十多本書頁空白的冊子,看到關鍵處,便會在冊子上抄錄一二,與此同時,眼角餘光,時不時瞥一眼戰場畫卷,再打量幾眼那十一人,觀察他們的細微神色變化。

字跡娟秀的,是那竹庵劍仙的筆跡。

勾畫凌厲,反而是出自那女子劍仙洛衫之手。

好一個見字如面。

內容清爽,乾淨,自然挑不出任何毛病。

哪怕三個劍仙叛出了劍氣長城,但是如果只說這檔案秘錄一事,其實仍是可以說是盡心盡責。

極為精準的半個時辰后,陳平安手持合攏的摺扇,輕輕提起,然後重重一磕桌面,說道:「諸位繼續盯着戰場,分心聽我言語即可。從現在起,每個人都要兼顧三件事,第一件,是本職事務,所有人都必須牢牢盯死畫卷。第二件,所有人開始提筆記錄,方便他人傳閱,一有需求,就可以直接與他人索要記錄,作為參考。第三件,是某些時刻的飛劍傳信各處。」

陳平安繼續說道:「先從第三件事說起,隱官一脈的劍坊飛劍,速度極快。除了一些大的策略,由我親自飛劍傳信全部劍修之外,其餘一些細微劍陣的調整轉變,你們各有任務,其中米裕、董不得、顧見龍負責飛劍傳信所有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將整座劍氣長城分出左、中、右三大地盤,郭竹酒、王忻水負責飛劍傳信全部上五境劍仙。」

聽到了這裏,米裕皺了皺眉頭,因為這似乎不合情理,照理而言,應該由他聯繫其餘劍仙。

陳平安解釋道:「米裕劍仙,若是劍仙與劍仙言語,境界修為的高低,在心中就是一道門檻,不夠純粹,容易節外生枝。戰場上的諸多機會稍縱即逝,一個凝滯猶豫,說沒就沒了。這麼講,可以理解嗎?」

米裕點了點頭。

事實上這個隱官大人還算說得客氣了,一些沒講的話,更是理由,比如他米裕在劍氣長城其他劍仙心目中的糟糕印象。

相對而言,境界極低的郭竹酒和王忻水飛劍傳信劍仙,確實就是一種更加直來直往的公事公辦,若是由他米裕這個出了名的花架子劍仙去發號施令,確實會有極多的劍仙根本不買賬。

陳平安繼續道:「以後若有這類疑惑,當面提問便是,能夠說服我改變主意,那是最好。此外,龐元濟負責聯繫舊隱官一脈的督戰官以及儒家門生的軍功記錄官,這些人數量較少,所以龐元濟再加上負責一個中土神洲的劍修,林君璧負責南婆娑洲的劍修,鄧涼聯繫所有的北俱蘆洲劍修,宋高元飛劍傳信金甲洲,玄參負責流霞洲,曹袞負責皚皚洲。」

這些莫名其妙就成了隱官一脈的劍修,大多擅長心算、術算,精通弈棋,比如林君璧、玄參,都是名副其實的國手。

米裕還真就有問題便當面詢問隱官大人了,他問道:「為何不是一洲劍修聯繫本洲劍修劍仙?豈不是更加沒有凝滯?」

陳平安反問道:「鄧涼他們這些個外鄉劍修,來到劍氣長城,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拚命不說,這會兒又被拉來當了隱官一脈的劍修,做着這麼吃力不討好的勾當,還不許他們賺一點額外的香火情了?」

話說得很直接,擺明了一副在商言商的架勢。

林君璧會心一笑。

其餘別洲劍修也有些赧顏,當然同時更多還是欣喜,對這個隱官大人,多了幾分由衷感激。

若能活,誰願死?若是能夠不死,且活得問心無愧,那麼多想一想未來的大道之路,天經地義。

米裕略作思量,想通其中關節,這個劍仙無奈一笑,心中略微彆扭地抱了抱拳,算是表示自己理解了,再無疑問。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負責傳信本土劍修。但是林君璧在內的外鄉人,飛劍傳信,其中暗藏玄機,大有講究。例如林君璧傳信位於中土神洲南邊的婆娑洲,正北方的皚皚洲劍修鄧涼,負責浩然天下東北方位的北俱蘆洲,其他劍修也是如此,一律是飛劍傳信相鄰的大洲。

這樣的香火情,就像是那一艘艘跨洲渡船,渡船主人不為掙半枚銅錢,反而做着天底下最公道的買賣,這樣極為誠摯的香火情,當然能夠讓對方惦念許久。至於所有外鄉的本洲劍修,對於躋身了隱官一脈的這撥年輕劍修,早就高看一眼,自然無須隱官大人陳平安幫着鄧涼、玄參他們更多錦上添花了。

林君璧率先想到了,其餘那些年紀輕輕的外鄉劍修,既然能夠被劍氣長城選中,成為隱官一脈成員,就像陳平安所說,境界興許不高,但是就沒一個是腦子不靈光的,自然也都很快想到了。

所以需要詢問的,其實還真的就只有境界最高的玉璞境米裕。

陳平安提起手邊一疊冊子,十多本,都只寫了一個書名,說道:「接下來的第二件事,才是重中之重。你們都聽仔細了。」

陳平安拿出最上面的兩本冊子,書名分別為「甲本正冊」和「甲本副冊」,解釋道:「這兩本書,分別詳細記錄己方上五境劍仙的姓名,本命飛劍,飛劍的本命神通。正冊為劍氣長城的劍仙,副冊為外鄉劍仙。一頁只記錄一人,書頁右下角,會有那頁數,你們對於頁數和對應劍仙,都要爛熟於心。」

然後陳平安放下這兩本冊子,一一解釋起了其餘冊子的作用。

乙本,負責記錄所有在戰場上露過面的蠻荒天下上五境妖族。

也分正副兩冊,正本,記錄在英靈殿擁有十四個王座的巔峰大妖之外,所有飛升境、仙人境的大妖,以及身為玉璞境劍修妖族。

副本,記錄玉璞境劍修之外的所有玉璞境妖族修士。

如果不知姓名,那就隨便取個名字,寫幻化人形之後的相貌,真身形態,關鍵法寶,本命神通,以及大致隸屬於蠻荒天下哪個陣營,與誰結伴出戰,細節越多越好。

丙本,無副冊。記載所有己方的地仙劍修。尤其要注意篩選出那種天生適宜戰場的本命飛劍,如何搭配,能否營造出類似那對地仙眷侶「畫龍點睛」的效果。

陳平安還舉了幾個例子,就是元嬰境劍修程荃,這種類似玉璞境劍仙吳承霈的特殊地仙劍修,必須着重對待。

丁本,記載同樣是地仙境界的妖族。

陳平安在講述這一本冊子的時候,語氣極重,說之所以將其單獨列出,因為這撥蠻荒天下的妖族修士,最該死,而且相較於大妖,相對好殺,以往又很容易被劍氣長城這邊忽略不計,或者說不夠重視,又或者是在以往的戰事當中,太過需要頂尖戰力之間的捉對廝殺,有心無力,極難分心。但是一旦計較起來,某個階段的戰事,這撥畜生的殺力,興許不明顯,但是如果復盤,回溯整個戰局,一場戰爭越是持久,這撥蠻荒天下的中堅力量,對劍氣長城的殺傷之大,興許要比某些上五境妖族更加可怕。

用陳平安的話說,就是殺這批妖族,最划算。劍仙前輩們的出劍,不用太過吃力,也能撈到不俗的戰功,積少成多,不殺白不殺。

陳平安顯然對這一「丁本」極為上心,提在手中許久,始終都不願意放下,沉聲道:「所以這丁本,我們如果能夠撰寫出一個相對詳細的框架后,靠着無比翔實的細節,推敲出一個無限接近真相的事實,那麼我們就可以從頭再翻開甲本正副兩冊,去請那些殺力極大、出劍極快的劍仙前輩,在戰場上尋找機會,斬殺這本冊子上的妖族修士,這在當下,是我們隱官一脈,最為立竿見影的舉措,所以各位要好好思量思量,丁本上面,每畫掉一個化名一個條目,就是在座各位最實打實的戰功!」

玄參問道:「若是前輩劍仙有那各自理由,不願出劍,我們飛劍傳信過後也沒用,當如何?戰場之上,雙方積怨已久,我只說那萬一,萬一我們某位劍仙盯上了仇人,執意要與其捉對廝殺,不願聽從我們調令,難道我們要先內訌不成?」

陳平安微笑道:「架子太大,不願意挪窩,或是以不敢擅離職守的由頭婉拒你們,又或者是發生了玄參你所說的這種情形,各位就搬出隱官一脈劍修的身份,這是軍令,再不行,那就事不過三,兩次飛劍傳信提醒劍仙過後,不用再廢話了,我自會請架子更大、殺力更高的劍仙,去求他們出劍。請不動,那就求!」

氣氛有些凝重。

這個年紀輕輕的隱官大人,雖是在言語玩笑,可事實上,這絕對不是一件如何輕鬆的事情。

上一任隱官的叛逃,兩個劍仙的跟隨,尤其是左右的身受重創,如今劍氣長城的士氣低落,是瞎子都能瞧見的事實,一旦再有意外,無疑是火上澆油。

陳平安放下那本冊子,笑道:「一個個看我幹什麼,堂堂隱官大人,親自跑腿喊話,像話嗎?我丟臉,不算什麼,丟了諸位的臉,我良心不安。對不對,顧兄?這是不是一句公道話?」

顧見龍小雞啄米。

陳平安收斂笑意,又道:「你們大概暫時還不知道『隱官一脈』這四個字的分量,在劍氣長城,就是這四個字,可定人生死,不用講道理!」

陳平安接着說道:「心中懷疑,沒關係,大可以拭目以待,我反正是不怕拿一個劍仙的腦袋來證明此事真假的。至於你們,擔心這些做什麼?天塌下來,只說我們隱官一脈十二人,自然誰是隱官誰來扛。」

陳平安拿起最新的一本空白賬本,是緊隨丁本之後的戊本。

戊本,記載前三場戰事,蠻荒天下的攻城策略,兵力分佈,蠻荒天下的六十座小戰場,兵力調度的轉換速度,攻城風格是始終穩重,還是經常靈巧變通,事無巨細,都要一一記錄在冊。故而這本冊子,定然極厚極重,並且內容會隨時添補,越來越多。

己本,撰寫隱官一脈十二個劍修的所有功過得失,一五一十,都會寫在這本冊子上。

這是一本功勞簿,也是一部問心書。

撰寫人,只有一人,自然是新任隱官大人陳平安,但是能夠翻閱之人,也只有陳平安。

庚本,記錄劍氣長城所有戰死或是本命飛劍毀掉的劍修名字。

這一本,註定也不會薄。

鄧涼問道:「先前兩場戰事中戰死且沒了飛劍的劍修,我們是不是也要立即記錄下來?」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不用。以後再補上。這一本,只能是我們得閑的時候,再來撰寫。」

活人,永遠比死人更重要。

這就是戰爭。

鄧涼點了點頭,沒有異議,並且偷偷鬆了口氣。

若是陳平安在這個問題上回答錯了,那麼鄧涼在內所有劍修,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人心,立即就會渙散。

這些人個個都極聰明,陳平安無論是新一任隱官大人,還是頂着文聖一脈閉關弟子身份的二掌柜,如果在這座小天地,無法處處壓制他們,並且讓他們心服口服,那麼別的不談,只說那部己本,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如今剛剛有個雛形的隱官一脈,更是個弊大於利的擺設。

因為此處小天地,唯有修心最強者,道理才能服眾。

劍氣長城自古就有一個看似十分滑稽實則極其殘酷的說法。下五境劍修,也會念叨的一句話:「我比宗垣厲害。」

要知道那個老劍仙,是繼龍君、觀照之後,與陳清都並肩作戰年月最久的一個,地位最高的一個,被譽為最有希望打破飛升境劍修「天大瓶頸」的那個存在。

在那場妖族大軍覆滿城頭的慘烈戰事當中,正是他一人仗劍,連斬兩隻飛升境大妖,再與陳清都聯手,才打退了蠻荒天下。

按照戰功,宗垣當然可以刻字,並且還是兩個字,只是死了,就無法在劍氣長城之上連刻兩個字。

一個死了的老劍仙,大劍仙,既然連劍都已經無法祭出,能有多厲害?半點不厲害了。

陳平安放下手中那本空白書。

庚,更也,秋收而待來春。

是一個原本寓意美好卻天大的奢望了。

陳平安繼續說那辛本、壬本和最後的癸本。

辛本,統計蠻荒天下的戰損。

壬本,對劍坊、衣坊、丹坊在內所有劍氣長城的家底,進行計算,還需要重點對接負責劍氣長城商貿一事的納蘭家族和晏家。

一場戰爭,除了雙方兵力的損耗,打的更是無形的底蘊,神仙錢和天材地寶。

癸本,當下的每一個戰場,隱官一脈十二人,都可以對下一場攻守戰的評估、推衍、猜測,各抒己見,只要有任何的想法和心得,隨時寫在紙上,交由郭竹酒,再送給陳平安匯總。

陳平安放好所有書冊,說道:「說完了第三第二件事,接下來就該說第一件事了。林君璧的職責劃分,在先前並無問題,只是既然目前形勢有變,那我們就做一些變更改動,這也是未來我們隱官一脈的一個最關鍵宗旨,我們再也不能像以往的攻守戰那樣以不變應萬變,必須隨時隨地做出變化,而且每一個變化,都務必是我們隱官一脈群策群力的最好結果。我們十二人的每一次飛劍傳信,都要為劍氣長城出劍的劍修,佔到便宜!」

陳平安最後精準圈畫、切割,界定了十二人的詳細職責,並告誡每一個劍修在職責之外,都必須盯住整個戰局的走勢,絕對不能只盯住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不如此苛求十二人,就會很容易造成一個個小範圍的得利,卻導致己方大規模的戰場折損,在隱官一脈,就會是一筆看似莫名其妙實則難辭其咎的糊塗賬,更大的代價,則是己方成百上千劍修完全沒有必要的戰死。

「豪傑斫賊,就在筆下。」

陳平安最後展顏一笑,彎腰拿起玉竹摺扇,打開后笑眯眯道:「那就有請諸位,與我一起算計蠻荒天下。掙錢算什麼本事?要掙就掙那一顆顆的大妖頭顱!」

林君璧直到這一刻,才算對陳平安真正心悅誠服。

不愧是那位崔先生名義上的先生。

一脈相承,事功至極!

陳平安合攏摺扇,笑望向龐元濟,直呼其名道:「龐元濟,記得在乙本正冊上,寫下『蕭愻,小名正韻,飛升境瓶頸劍修,本命飛劍不詳』這些文字,千萬別記在甲本正冊上了。關於此人的本命飛劍,你龐元濟如果有線索,當然可以在書中補上,僅供參考,我這就可以在己本上,為你記一功。」

龐元濟臉色慘白,點頭無言。

上一任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姓蕭名愻。這是一個許多劍氣長城年輕劍修都早已忘記的名字,因為習慣了敬稱她為隱官大人。

陳平安眯眼問道:「點了頭,又不說話,恕我愚鈍,猜不出龐元濟到底知不知道此人的本命飛劍。」

龐元濟搖頭道:「不知。」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大戰持久,那人暫時應該不會出手,你如果不小心忘了又不小心記起,功勞還是有的。」

兩人這番對話,讓劍仙米裕,以及原本個個置身事外的外鄉劍修,人人頭皮發麻,背脊生涼。

陳平安環顧四周,輕搖摺扇,鬢角飛揚,道:「你們的姓名籍貫境界,我都已經知道。不過我還有個不情之請,請你們說一說自己的最大優缺點。這是小事,大家先忙各自的大事。我問起后,再以心聲與我言語即可。希望諸位能夠開誠佈公,此事並非兒戲。」

林君璧有些疑惑。陳平安此舉,絕對不是一個討喜的舉措。

只是林君璧很快瞭然於心。陳平安需要以最快速度了解隱官一脈所有成員的人心。

如果說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的對峙,是最大的一座戰場;隱官一脈與劍氣長城所有劍修,是僅次於前者的第二座;而隱官一脈內部十二人,就是第三座。而看似最小的這座戰場人心起伏,任何一點道心漣漪,因為位不卑權更重的關係,又會極大波及前兩座戰場的走勢。

陳平安作為隱官大人,當然可以憑藉十二人此後行事的一點一滴,來判斷眾人性情優劣,但是如此一來,就太慢了,隱官一脈的諸多策略一慢,戰場變陣就要跟着慢。可只要有此舉措,無論十二人給出怎樣的答案,都是一種佐證,錙銖必較的陳平安自然有自己更多的判斷。

片刻之後,人人給出了答案,陳平安不動聲色,並未直接記錄在己本上,而是寫在了一張紙上,夾在己本之中。

郁狷夫走來這邊,沉默片刻,開口問道:「我能不能幫忙?」

無人轉頭望向這個中土神洲的豪閥女子,哪怕是林君璧至多也只敢稍稍分心,去關注這場可大可小的問答。

陳平安搖頭道:「不可以。」

郁狷夫也不拖泥帶水,去了遠處牆頭僻靜處坐着,形單影隻,獨自飲酒。

陳平安望向米裕,道:「米裕劍仙,勞煩你將這方圓三里,圈畫出一座劍陣,作為禁地,再去抽調出一撥年輕劍修,境界低沒關係,下五境都沒事,三五人即可,只是負責通知所有過路劍修此處的新規矩。所有閑雜人等,不得靠近,劍仙概不例外。」

說到這裏,陳平安笑道:「米裕劍仙,我們這裏就數你境界最高,這個惡人,就只能你來當了。一旦有了衝突,你只管出劍便是,打不過,我親自去與劍仙們講道理。」

米裕心裏稍稍好受一點,領命起身去做此事。

隱官一脈的規矩,不管以前是鬆散隨意,還是嚴謹縝密,到了陳平安手上,只會更加不近人情。相信劍氣長城很快就都會知道這一點。

陳平安合攏摺扇,輕輕放在桌上,並且摘下了那塊「隱官」玉牌,放在摺扇一旁,然後他開始撰寫由他親自負責的甲本正副兩冊,一連串名字,早就胸有成竹,故而落筆極快。

以天干命名,加上甲本乙本的各自副冊。

剛好十二本。

如今隱官一脈,也剛好是總計十二人。

陳平安希望大戰落幕之後,所有人都可以各自帶走一本。

如果都還活着的話。

突然,玄參沉聲道:「大劍仙岳青,目前出劍氣力極大,只是影響到了劍陣整體,附近兩個劍仙,只能被迫跟隨,雖然小範圍內劍仙配合,效果明顯,但是周邊數個地仙劍修與其餘中五境劍修,出劍會慢上許多,使得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折損較多。」

很快就有其餘兩個劍修紛紛點頭,分別說了一句「屬實」「確實如此」。

陳平安瞥了眼畫卷,繼續埋頭書寫甲乙本,淡然道:「飛劍傳信岳青。」

王忻水趕緊心意微動,駕馭一把傳信飛劍,簡明扼要解釋了其中緣由,瞥了眼人手一本的劍仙佈防圖,飛劍轉瞬即逝,去往大劍仙岳青那邊。年輕劍修額頭滲出汗水,初做此事終究是會提心弔膽。王忻水不過是龍門境,雖然是劍氣長城大年份里的天才劍修之一,但是直接命令一個巔峰十人候補之列的大劍仙,好似教對方應該如何出劍,心情豈會輕鬆?

片刻之後,陳平安一邊繼續落筆一邊抬起頭,斜眼盯住那幅畫卷,驀然厲色道:「王忻水,再次飛劍傳信岳青,別說道理,直接告訴岳青再不變劍,就讓他滾出城頭,離開城頭之前,記得先去跟老大劍仙訴苦!」

王忻水戰戰兢兢第二次飛劍傳信。

不但如此,陳平安好像想起一事,罵了一句娘,直接以自己那把飛劍,傳信老大劍仙。

再讓郭竹酒飛劍傳信玉璞境劍仙吳承霈,詢問他煉劍甘霖進展如何,然後對所有人說道:「這些事情,是你們的分內事,我不想提醒第二遍。」

片刻之後,不但大劍仙岳青那邊收劍些許,這處禁地還來了一個誰都沒有想到的客人。

應該是陳平安那把飛劍,讓老大劍仙親自下令,請來了一個防止類似事情發生的大人物,不然飛劍傳信就需要傳兩次才能夠達成目的。

老聾兒。

米裕自然不敢攔阻,就領着這位巔峰十人之列的遠古存在,去往隱官大人那邊談事情。

未來到跟前就發現陳平安已經盯住自己與老聾兒的腳下。

米裕悚然。

陳平安視線上移,對那個老聾兒說道:「換一個,我信不過你。」

老聾兒停了腳步,撓撓頭,竟是半點不惱,就那麼立即轉身離去,瞬間沒了身影。

很快就換成了另外一人,正是那個女子大劍仙,陸芝。

陳平安說道:「陸芝,小心提防我們這一處劍修被大妖偷襲。死了任何一個,我都會拿你是問!」

陸芝點頭,去往北方城頭那邊坐鎮戰場,言語直白:「不會給隱官大人任何問責的機會。」

林君璧瞥了眼甚至都不願意附和陸芝半句的陳平安,很是心嚮往之。

陳平安放下筆,站起身繞過几案,蹲在畫卷上,對眾人道:「我更不放心你們,先盯着你們半個時辰,所以我只給你們半個時辰的機會,如果你們誰做不到我心中的預期,你們依舊是隱官一脈的劍修,但是必須將手頭上那些需要動腦子的職責,轉交給別人,別人做不到,那就我親自來。我就不信了,可以算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一小撮人,竟然會比不上一個下五境練氣士!別到了最後,隱官一脈除了陳平安,人人是閑人,我相信這種事情傳出去,不會好聽的。」

所有劍修都越發心弦緊繃起來,簡直比置身於戰場更加如臨大敵。

米裕心情複雜。這個年輕人,真是可怕。

半個時辰后,陳平安將十一人,一一點評過去,站起身,以合攏摺扇敲打手心,笑道:「很好,諸位打臉的本事極好,原來我才是那個閑人。尤其是龐元濟與林君璧、郭竹酒,在這半個時辰內,近乎沒有瑕疵,害我只能吹毛求疵了。其餘人等,也都在我預期之上,再接再厲。反正如某人所說,我這人臉皮極厚……」

不等陳平安說完,顧見龍一邊盯着戰局,一邊火急火燎道:「隱官大人,能否容我說句公道話?」

陳平安微笑道:「滾。」

顧見龍感慨道:「隱官大人,真是大氣!」

陳平安擺了擺手,說道:「在接下來一刻鐘之內,找出二十個妖族地仙修士,我們在不妨礙大局走勢的前提下,為劍仙前輩們送些唾手可得的戰功。敵我雙方的具體人選,你們一起謀划謀划,給出一份名單,確定無誤后,就飛劍傳信我方劍仙。在這期間,還有一事,你們誰會那類似拓碑術法,負責將己本之外,我手邊匯總的這十一本冊子,隨時復刻出來,爭取人手一冊。此事不急便是了。」

曹袞笑道:「我會。」

陳平安便去把自己書案上的十一本書,搬到了曹袞桌上,然後蹲在旁邊,以心聲與曹袞說一些自己的心得。曹袞聚精會神,時不時點頭,或是詢問一二。

一個時辰過後。

那個與仰止一起坐在欄桿上的大妖黃鸞,笑道:「真想罵人啊。」

仰止心中更是震怒萬分,她那兩撥位於法寶洪流兩翼的藩屬攻城大軍,往往是一陣劍光繞道,就會折損數個地仙修士,三番兩次之後,損失極大。但這並不是最可恨的地方,真正讓她焦躁且心痛的地方,在於劍氣長城那些劍仙的出手,只是維持劍陣的間隙,一次次的「隨手為之」!

而那些劍仙的出劍之精準、狠辣,簡直就像是蠻荒天下這邊有人通風報信了。

暫時依舊有罪在身的這隻巔峰大妖仰止,原本已經可以去蠻荒天下截殺作亂劍仙,此時竟是再也坐不住,更沒臉就這樣離開戰場,她站起身,眺望城頭那邊,怒不可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又開始釣魚了,仰止,不如你我聯手?」

黃鸞伸手指向城頭某處,是那陸芝所站之處,這個女子大劍仙身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手持摺扇的年輕人。

仰止望向陸芝那邊。

若是她一人意氣用事,擅自攻伐城頭,有去無回,都有可能,可若是加上黃鸞,兩人合力,應該無憂。哪怕占不到大的便宜,也絕對不至於被劍氣長城那邊阻斷退路。

可是當她正要答應下來的時候,城頭那邊,陸芝身邊的年輕人,好像剛好望向他們這邊。

年輕人高高舉起手,笑容燦爛,伸出一根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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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輯(15-2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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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新一任隱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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