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處處殺機

第七章 處處殺機

·第七章·

處處殺機

黃鸞提議雙方聯袂遊歷劍氣長城,確實很有誘惑力。

劍氣長城的劍陣太過銜接緊密,幾乎就沒有閑着的劍仙。

站在欄桿上的仰止,甚至已經撤掉了障眼法,顯露出帝王冠冕、一襲龍袍的君王風采。只是仰止沒有立即出手,她遠望城頭上那個年輕人,與黃鸞問道:「城頭劍仙出劍變陣不定,極有章法,難道是此人的手筆?憑什麼,他不就是個遊歷劍氣長城的外鄉人嗎?什麼時候浩然天下文聖一脈的牌面這麼大了?據說這陸芝對讀書人的印象一直不太好。」

先前陳平安與托月山大祖嫡傳離真一戰,蠻荒天下的山巔大妖,皆是優哉游哉作那壁上觀的看客,自然都瞧在了眼裏。只不過那會兒,類似仰止這類古老存在,依舊沒覺得這種稍微大隻一點的螻蟻,能有什麼本事可以影響到這場戰爭的走勢。在這種一座天下與劍氣長城的對撞過程當中,哪怕是上五境劍修,依舊是誰都談不上不可或缺,先前劍氣長城三個劍仙,說死則死,激起些水花而已。

曾經有隻攻上城頭的大妖,重傷而返,最終消失在滾滾流逝的光陰長河當中,臨終笑言,劍氣長城除了陳清都,誰都不算個東西。蠻荒天下那個立地頂了天的灰衣老者,也就只算個東西了。

劍仙,大妖,在此事上,確實誰也別笑話誰。

知道仰止已經沒有了出手的念頭,黃鸞點頭笑道:「這小子一個勁找死,不知道能夠活蹦亂跳到幾時。」他看着那個站在陸芝身邊的陳平安,「看來這小子對我怨氣頗深啊,多半是怪我在他與離真捉對廝殺的時候,送了份見面禮,如今又將那師兄左右的重傷,遷怒到我身上了。這般禮遇,非但不感恩,還不知好歹,那我就與他打聲招呼。」

黃鸞心意微動,天上城池當中,憑空消失了一座紅牆綠瓦、香火裊裊的古老宮觀,以及一座山巔矗立有一塊「秋思之祖」石碑的孤山,山上只有那枯樹白草紅葉黃花,小山頭之上,滿是蕭索肅殺之意。

宮觀去往陸芝、陳平安所站城頭,孤山則去往兩座茅屋處。

古老宮觀被陸芝一劍劈斬為兩半,狠狠撞在兩人腳下的城牆之上,化作陣陣齏粉。

風雪廟劍仙魏晉則出現在了小孤山之巔那塊石碑一旁,下一刻,孤山所有草木石塊縫隙之間,便綻放出無數劍光,然後無聲無息,蕩然一空。

這個繼風雷園李摶景之後的東寶瓶洲修道天賦第一人,在他剛剛到劍氣長城的時候,依舊是玉璞境劍修,短短數年間,住在小茅屋內,不過是參加過一次攻守戰,與老大劍仙和左右相鄰練劍,就有了幾分即將破開瓶頸躋身仙人的氣象。

仰止與黃鸞打了聲招呼,離去之前,她多看了那個年輕人幾眼,記住了。

不承想那個年輕人非但沒有見好就收,反而合攏摺扇,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姿勢,動作緩慢,所以極其扎眼。

黃鸞忍住笑,有點意思。仰止是曳落河舊主,更是飛升境巔峰,她要是衝動行事,鐵了心要與那陳平安較勁,一定會興師動眾,黃鸞當然樂見其成。折損的,是仰止的藩屬勢力,戰功卻要算在他黃鸞頭上,蚊子腿也是肉,而且到了浩然天下,各自跑馬圈地,誰的嫡系兵馬多,誰更兵強馬壯,誰就能夠更快站穩腳跟,這是要以人和爭地利,最後得天時。此事,絕非小事。

只不過黃鸞還不至於說些煽風點火的言語,因為只會適得其反,讓仰止腦子清醒幾分,更會順帶記恨自己。

蠻荒天下,沒有規矩,很舒坦,但其實偶爾也麻煩。

仰止笑道:「黃鸞,如果你能抓住那小子,最終交由我處置,除了補償你付出的代價之外,我額外拿出浩然天下一座『宗』字頭山門與你換,再加上一座大王朝的京城,如何?」

黃鸞搖頭道:「今天陳平安露面之前,我肯定答應這筆買賣,現在嘛,價格低了些。」

仰止臉色陰沉。

黃鸞看也不看這個蠻荒天下的女子君主。

仰止御風離去,只撂下一句話,回蕩在黃鸞所坐的欄桿附近。

「別後悔。記住,以後你敢染指任何一座山下的王朝京城,都是與我為敵。」

黃鸞拒絕的,不僅僅是一個陳平安,還有仰止透露出來的雙方結盟意向。

黃鸞對於仰止的威脅,渾不在意。

數萬妖族修士匯聚而成的那條法寶洪流,聲勢依舊無比宏大。

但是相較於那道井然有序的劍氣瀑布,前者就顯得略顯雜亂無章了。

劍氣長城所有劍仙的出劍,都已經開始放棄「快意」二字,不再追求個體的殺傷力,不再是天地無拘的那種酣暢淋漓,而是近乎每一劍遞出都充滿了功利算計的意味,計較的是在出劍破陣之餘應該如何更多庇護住己方中五境劍修,應該如何與其餘位置相隔極遠的劍仙配合來擊毀某件關鍵重寶,在撤劍出陣的同時,飛劍應當如何鬼祟去往法寶洪流的兩翼大地之上,割取某些地仙妖族修士的頭顱。

黃鸞自然有些心疼,只是談不上太過頭疼,真正需要頭疼,務必解決這燃眉之急的,是己方陣營里的那些軍帳。

關於他們十四個的出手,灰衣老者私底下訂立過一條小規矩,無聊了,可以去城頭附近走一遭,但是最好別傾力出手,尤其是本命神通與壓箱底的手段,最好留到浩然天下再拿出來。

陸芝手中那把劍坊制式長劍,無法承載陸芝劍意與整座宮觀的撞擊,收劍之後,瞬間崩散消失,她與陳平安站在牆頭上,轉頭看了眼搖動摺扇的年輕人,道:「隱官大人就這麼想死?還是說已經不打算在後續戰事當中,出城廝殺了?我聽從老大劍仙的吩咐,在此護陣,是護整個隱官一脈的劍修,不是陳平安。你想清楚,不要意氣用事。」

蠻荒天下的大妖秉性,沒什麼好說的,先前陳平安打殺離真也好,之後左右一人遞劍問劍全部,那些畜生其實都沒覺得有什麼,因為蠻荒天下從來不計較什麼大是大非,但是對於私仇,境界越高的畜生,會記得越清楚,所以陳平安此舉,是直接與兩隻大妖結了死仇。

陳平安以摺扇輕輕敲打腦袋,那女子大妖竟然忍住沒動手,有些遺憾。

不然陸芝只需要負責阻滯大妖仰止片刻,就會有三個早已被「隱官」飛劍傳信的劍仙岳青、元青蜀、吳承霈,各施手段神通,斷其退路,至於到時候誰來斬殺大妖,當然不是某個大劍仙,而是一大堆茫茫多的劍仙,因為登上城頭之前,陳平安就交代過郭竹酒和王忻水,一旦有大妖靠近城頭,就立即飛劍傳信所有本土劍仙,將其圍殺。

如今的劍氣長城,劍仙人人各司其職,環環相扣,才營造出了那條劍氣瀑布力壓法寶洪流的大好形勢,但是一旦隱官一脈的飛劍傳信出去,瞬間就會有數十個劍仙聽令行事,立即掉轉劍尖。

陳平安微笑道:「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習慣就好。黃鸞與仰止,只要一個衝動,說不定就要成為一雙亡命鴛鴦,不是神仙眷侶勝似神仙眷侶。」

有一件事陳平安沒有泄露天機,兩把「隱官」飛劍,其中更加隱蔽的一把,直接去往老大劍仙那邊,一旦有大妖臨近,除了一大堆劍仙出劍之外,還要老大劍仙直接向陳熙和齊廷濟下令,務必出劍將其斬殺。眾目睽睽之下,劍仙已經人人出劍攔截,這兩個在牆頭上刻過字的家主,不過是順勢撿漏罷了,到時候誰會留力?不敢的。

陳平安除了斷定那隱官蕭愻是叛徒之外,其實也信不過這兩個殺力極高的老劍仙,這原本看似是一樁頂天的壞事。

可事實上,信得過,有那信得過的手段,信不過,就有信不過的安排。

仰止與黃鸞如果覺得如今的劍氣長城,還是以往萬年的劍氣長城,覺得有機會安然無恙往返一趟,那就得付出代價。

不是說萬年以來,劍氣長城的出劍,不夠高,恰恰相反,正因為之前萬年劍仙出劍的慷慨壯烈,才為今天隱官一脈劍修贏得了運籌帷幄的餘地。

陸芝搖頭道:「你想得太簡單,熬到仰止這種歲數、境界的老畜生,沒幾個蠢的。」

「是我想得淺了。」陳平安笑呵呵道,「好在我們也沒什麼損失。」

陸芝擺擺手,道:「隱官大人繼續忙,此處有我鎮守。」

對於這個臨危受命的隱官大人,陸芝覺得足夠盡心盡責,做得比她想像中還要更好,但如果只說個人喜好,陸芝對陳平安,印象一般。

原因很簡單,終究不是劍仙,甚至都不是劍修。

陳平安跳下牆頭,回到案幾那邊落座,笑道:「害大家白忙活一場。既然沒成就算了,本就是賭個萬一。」

陳平安一邊埋頭抄錄書冊,一邊藉此機會,為隱官一脈所有劍修復盤,與這些「下屬」說了一些自己更多的心路脈絡,緩緩道:「蠻荒天下此次攻城,已經進入第三階段,大妖白瑩負責先前的第一場揭幕戰,除了改變一定程度的天時地利,更多還是用來勘察、確定劍氣長城這邊的佈防細節,加上某些背叛劍修暗中的飛劍傳信,使得蠻荒天下佔盡了先機,這其實是一門極其考驗火候的細緻活,這與歷史上大妖白瑩的形象十分契合。在十四隻大妖當中,相對而言,白瑩從來不喜歡以力殺敵,玩的就是攻心為上。所以如果是白瑩坐鎮,我根本不會露面。」

陳平安停下筆,略作思量,拾起桌上那把合攏摺扇,指了指畫卷上先前五座山嶽的某處遺址,道:「然後由那仰止負責守住戰場上的五座山頭。相較於需要時時刻刻與六十軍帳通氣的白瑩,仰止顯然就不需要太多的臨陣變化。那五座山頭,藏着五隻大妖,為的就是截殺我方仙人境劍修,與仰止自身關係不大,是畜生們早早就定好的策略。之後是大妖黃鸞。顯而易見,仰止最為直來直往,哪怕是曳落河與那死敵大妖的鈎心鬥角,在我們看來,所謂的計謀,依舊淺顯,所以仰止是最有希望出手的一個,比那黃鸞希望更大。萬一成了,無論是黃鸞還是仰止死在城頭這邊,只要有一隻巔峰大妖,直接死在了所有劍修的眼皮子底下,那就是劍氣長城的大賺特賺,蕭愻叛逃一事帶來的後遺症,我們這些新的隱官一脈劍修,就可以一鼓作氣給它填平。

「我賭的這個萬一,不是賭仰止腦子不夠用,蠢到了不知輕重的份上,而是賭她的戴罪之身,押注她的身不由己,賭那黃鸞會來一次小小的火上澆油。假設劍氣長城守不住,妖族入侵浩然天下,求什麼?自然是山河萬里。大妖們各自所求的大道,與誰求?靠兵強馬壯?靠攻城戰功?當然是,但真正最關鍵的,還是托月山的一句話,準確說來,是那妖族大祖的一個心意喜好。只是很可惜,那仰止沒咬餌上鈎,十分謹慎。由此可見,蠻荒天下的大妖,是何等的務實不務虛,這是我,以及在座各位,都需要借鑒的地方,更是需要警醒的地方。所以我們不能想當然。」

說到這裏,陳平安眼神凌厲,重複了最後一句話:「所以我們不能想當然!」

陳平安又立即滿臉笑意,道:「所以此後第四場第五場,哪只大妖負責坐鎮,蠻荒天下大體上的攻勢,滋味如何,是急緩有度,深諳兵法之道,還是傻了吧唧埋頭送死,我們其實是可以事先預判一二的。不過對方擁有整整六十軍帳,比我們還要精打細算,這點預判,意義不大,聊勝於無吧。」

南邊牆頭那邊,陸芝哭笑不得。

這些言語,分明是那位隱官大人先前在城頭上,察言觀色,覺得沒機會與她多念叨幾句的話語,現在就變成了她不想聽也得聽着。

但她對陳平安的印象沒有變得更好。

不過陸芝對隱官大人的觀感,還真就無形中又好了幾分。

陸芝眺望南方戰場,然後回頭看了眼那座人人不出劍的「小天地」,待她重新轉頭后,有了些笑意。

大概那些劍修,就是老大劍仙最期待的年輕人吧。

而她陸芝,與許多如今的劍仙,可能也曾都是這樣的年輕人。

陳平安望向眾人,收斂神色,換了一臉震驚,疑惑道:「都到了這個份上,你們竟然還沒點想法?我只知道下五境練氣士,出手不停,會損耗心神靈氣,還真不曉得腦子用多了,會越來越遲鈍的。」

作為唯一的上五境劍修,米裕是最鎮定自若的那個,不是境界高,只是覺得反正沒他什麼事情,隱官大人真要心生不滿,與人秋後算賬,也是林君璧、玄參這些年紀不大卻心黑手臟、一肚子壞水的小王八蛋頂在前面。

鄧涼沉聲說道:「妖族下一座結陣大軍,全是劍修,我們此次變陣,對於這撥敵人而言,其實是我們喂劍他們學劍。例如劍仙們的出劍,如何以劍仙收劍的代價,換來整體劍陣的殺力最大,如何集中頂尖劍仙的出劍,爭取毫無徵兆地擊殺敵方地仙劍修,肯定都會被學了去,哪怕對方只是學了個架勢坯子,那麼下一場劍修之間的相互問劍,若無應對之策,我們的損失定然會驟增。」

陳平安以摺扇指向林君璧,笑眯眯道:「君璧,只管暢所欲言。」

林君璧立即有了腹稿,微笑道:「大勢如此,我們處於劣勢,劍陣自然不可更改。但是我們可以換一種法子,圍繞着我們所有的關鍵地仙劍修,打造出一系列的隱蔽陷阱,我方所有劍仙,接下來都要多出一個職責,為某個地仙劍修護陣。不但如此,護陣不是一味防禦死守,否則就毫無意義了,一切作為是為了打回去,因為我們接下來要針對的,不再是敵方劍修當中的地仙修士,而是敵方真正的頂尖戰力,劍仙!」

陳平安點點頭。

賭那萬一,殺那仰止、黃鸞不成,換成數個敵方劍仙來湊個數,也算不虧。

陳平安其實一直在等鄧涼與林君璧的這番言語。

一旦有人破題,其餘人等的查漏補缺,幾乎是眨眼工夫就跟上了。

顧見龍看了眼畫卷上的飛劍與法寶的對峙,然後翻開桌案上一本書冊,點頭道:「那我們就需要趕緊將這丙本翻爛才行,爭取早早揀選出十到二十個我方地仙劍修,作為誘餌。丙本的撰寫,原本是王忻水專門負責,估計接下來,肯定不能依舊只是王忻水一人的職責。在這之外,剛好我們又可以對己方劍仙們進行一場演武和測驗,嘗試更多的可能性。以前劍仙殺妖,還是太講究自我,至多就是三三兩兩相熟的劍仙朋友並肩作戰,但事實上,這未必就一定是最好的搭檔。丙本成了下一場戰役的重中之重,這副擔子,不該只壓在王忻水一人肩上。隱官大人,意下如何?」

陳平安單手托腮,手肘撐在桌面上,坐姿歪斜,好像在一張紙上隨便寫着什麼,旁邊就攤放着那本已經夾了好些紙張的己本。陳平安寫字不停,看了眼顧見龍,笑着點頭,道:「公道話。我親自幫着王忻水完善丙本,圈畫出擔任誘餌的二十個地仙劍修。」

玄參跟着顧見龍的思路,繼續說道:「先前我們對於己方劍仙的搭配出劍,能夠驗證效果的機會,還是少了些,剛好藉此機會,砥礪一番,好讓劍仙配合越來越順暢。劍仙性情何等清高,當下我們不過是佔了新官上任的便宜,加上方才劍仙們出劍,確實效果還算不錯,有了更多實打實的戰功,劍仙自然心中不會太過彆扭。可是長久以往,如果我們隱官一脈的飛劍傳信新鮮勁兒一過,我們積攢下來的那點戰功,不頂事,劍仙前輩們只會越來越懶得搭理我們。所以隱官大人說得對,就事論事,我們隱官一脈的敵人,除了蠻荒天下那些畜生,我方劍仙的境界、地位和心思,亦是我們隱官一脈的大敵,不可不察!關於此事,不能是事到臨頭,我們想到了什麼就去做什麼,縫縫補補,只會貽誤戰機,必須專門有人負責此事的研究。」

董不得說道:「此事交給我。」

林君璧猶豫了一下。

陳平安說道:「董不得只負責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林君璧負責所有的外鄉劍仙。君璧若有疑惑,鄧涼在內所有外鄉劍修,有問必答。涉及劍仙前輩的某些私隱內幕,是不是應該為尊者諱?這些顧慮,你們都暫且擱放起來。我這隱官,不怕狗血淋頭。連你們的切身利益,我如果都護不住,還當什麼隱官大人。劍仙即便惱羞成怒,因此而心懷怨懟,也落不到你們頭上。」

郭竹酒突然說道:「那麼萬一,對方已經想到了與我們一樣的答案,圍殺地仙劍修是假,甚至就是真的,但反過來設伏我們劍仙,更是真。我們又怎麼辦?如果變成了一種劍仙性命的互換,對方承受得起代價,我們可不行,萬萬不行的。」

說到這裏,郭竹酒憂心忡忡,望向自己的師父,如今的隱官大人。

陳平安笑道:「每走一步,只算後面的一兩步,能贏棋嗎?我看確實很難。所以郭竹酒的這個想法,很好。我們永遠要比蠻荒天下的畜生們,更怕那萬一。對方可以承受許多個萬一,但是我們,可能只是一個萬一臨頭,那麼隱官一脈的所有佈局和心血,就要功虧一簣,付諸流水。」

陳平安轉頭望向一直比較沉默寡言的龐元濟,道:「龐元濟,甲本正冊上的大劍仙們,在城頭位置該如何調整,又該如何與誰配合出劍,你可以想一想了。老規矩,你們定下的方案,惡人我來當。」

龐元濟點頭道:「沒問題。」

陳平安緩緩說道:「按照戰事的推進,最多半個月,很快我們所有人都會走到一個極其尷尬的境地,那就是覺得自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到了那一刻,我們對劍氣長城的每一個上五境劍仙、地仙劍修都會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那時候該怎麼辦?去詳細了解更多的洞府境、觀海境和龍門境的劍修?可以了解,但絕對不是重點,重點還是在南方戰場,在乙本正副兩冊,尤其是那本厚到好像沒有最後一頁的丁本。」

陳平安加重語氣,接着道:「在座所有人,我們這些隱官一脈的劍修,是註定要讓人心失望的,就看各自的修心了,或多或少而已。因為我們誰都不是完人,誰都會出錯,而我們的每一個小錯,一旦發生了,在戰場上就是動輒死傷千百人的災難後果,之前所有因為我們的殫精竭慮,盡心儘力的出謀劃策,而為劍氣長城賺來的一個個勝算,辛辛苦苦積攢而來的一點一點戰功,要麼就會被那些自己人選擇忘記,要麼被他們大罵,但是最可怕的,是眼神怨恨的沉默,很多人的沉默。」

一直覺得自己是最多余的那個存在的米裕,忍不住開口說道:「那就證明給他們看,他們沒錯,但是我們更對!」

陳平安打開摺扇,扇風不停,笑道:「誰還敢說我們米裕劍仙是多餘之人?誰,站出來,我吐他一臉口水!」

除了米裕臉色尷尬,所有人笑容都頗堪玩味。

米裕皮笑肉不笑道:「隱官大人,我謝謝你啊。」

陳平安擺擺手,道:「米大哥是我們隱官一脈的定海神針,莫說客氣話,生分!」

顧見龍點頭道:「公道話!」

既然有了不知死活的顧見龍帶頭,很快就響起了一聲聲很像隱官一脈的言語。

「附議。」

「屬實。」

「同意。」

「無異議。」

陳平安合攏摺扇,輕輕擱放在手邊,道:「開工掙錢!」

扇面之上,有那蠅頭小字的小楷題款,若不細看,好似空白扇面。

人從天上,載得春來。劍去山下,暑不敢至。

一艘符舟停靠在北邊牆頭,落下一個人,青衫仗劍,神色枯槁,拳意松垮,好似大病初癒,他收起符舟入袖,緩緩向隱官一脈走去。

不光是隱官一脈的劍修,就連玉璞境的米裕都有些措手不及。

與眾人朝夕相處的隱官大人,竟然只是陳平安的陰神出竅遠遊?

肯定是老大劍仙親手施展的障眼法了。

陰神陳平安笑着起身,手持摺扇,身形倒退,往後掠去,與那一路前行的真身合二為一。

陳平安輕輕握住摺扇,走到座位前,盤腿而坐,笑道:「很是想念諸位。」

隱官一脈的劍修,都是當之無愧的修道天才,一等一的天之驕子,之所以暫時境界不高,就只有一個原因,年紀小,故而對於陰神出竅遠遊一事,自然不會陌生。只是三境練氣士的陰神出竅,是稀罕事,而能夠在劍氣長城長久出竅,遠遊這方劍氣沛然的天地間,半點不露痕迹,更是怪事。

只不過這類怪事發生在陳平安身上,米裕在內的劍修,甚至懶得深究。

倒是陸芝,看到更多,直接以心聲詢問道:「陳平安,你先前誘使仰止、黃鸞出手,一開始就打算讓他們得逞?」

陳平安在丙本冊子裏邊圈圈畫畫,幫着王忻水挑選出二十個己方地仙劍修,同時以心聲漣漪回復陸芝道:「尋常釣魚的誘餌,入了水,引來大魚,哪怕大魚最後被拖曳上岸,那點魚餌,留得住嗎?你自己就說過,活到了仰止這個歲數的老畜生,不會蠢的。阻止他們撤退的手段,當然還是我先來,不然我方劍仙的圍殺之局,穩當不起來。」

陸芝皺眉道:「一旦陰神崩潰,就是大道根本受損的下場,你身為隱官,何必如此?」

陳平安笑道:「一個三境修士的陰神,換一兩隻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巔峰大妖,很划算的買賣。」

陸芝猶豫了一下,先前陳平安的那種兜圈子言語,陸芝其實並不喜歡,所以直截了當說道:「請你坦誠相待。」

陳平安沉默片刻,道:「隱官一脈想要立足,光靠那些無形的戰功,不夠。隱官一脈最大的問題,在於躲在幕後,太過安穩,人人是劍修,卻不曾遞出一兩劍,在戰事順利的階段,沒有問題,但是劍氣長城戰損一多,隱官一脈就會招來非議,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早早付出一點代價,就能讓整個隱官一脈少受一點心境上的影響。而隱官一脈能夠心無旁騖,出謀劃策,排兵佈陣,從長遠來看,劍氣長城收益極大。」

陸芝搖頭道:「你說的這些,應該是真話,但我知道你沒有說出全部理由。」

陳平安沒有否認,道:「有些心裏話,只能先余著。陸大劍仙這會兒就別刨根問底了,沒有意義。」

例如師兄左右身受重創,陳平安為何沒有悲慟萬分,當真就只是城府深,擅隱忍?

自然不是。

因為陳平安內心深處,希望師兄左右能夠活着,並且活得問心無愧,總之絕對不能是那「左右是個死」。

老大劍仙在寧府演武場,曾言若是一個好結果,回望人生,處處善意。

即是此理。

老大劍仙當時拘押自己陰神,不許自己與師兄通風報信,要他一定小心那隱官偷襲,事後陳平安去茅屋那邊探望師兄,對老大劍仙並不生氣,更無記恨。

世事少談「如果」二字。

陳平安結束了這場對話,道:「陸芝,你只管盡心儘力護陣隱官一脈,有劍即可,無須費心其他事。」

陸芝難得開玩笑道:「隱官大人好大的官架子啊。」

陳平安只得勉強學自己的弟子學生,拿出一點落魄山的旁門左道,微笑着多說了一句:「陸大劍仙劍術通神,幾可登天,晚輩的官架子大不大,在前輩眼中,可不就是個拿來當佐酒菜的笑話。」

陸芝一笑置之。

陳平安一心三用。

圈畫出一個個丙本地仙,隨時與負責丙本撰寫的王忻水以心聲溝通細節。

關注走馬道上那兩幅長卷的動靜,這就是隱官的職責所在,放權不是放任。

還需要仔細觀察十一個劍修,聆聽他們之間的對話、交流,就像是一名吏部官員在負責京察大計。

陳平安擱下筆,習慣性揉了揉手腕,沒來由想起《真珠船》那本書的卷六,其中列有「幼慧」一條。

舉目望去,在座十一個劍修,如果身在浩然天下,以他們的資質和天賦,無論是修行,還是治學,大概都有資格躋身前列。

其中又有幾人的特長尤為出類拔萃,例如那玄參,簡直就是一張活地圖,他對兩幅畫卷的關注和記憶,就連陳平安都自愧不如。玄參對戰場上的每一處地理形勢,例如某一處坑窪,它為何出現、何時出現,此地對於雙方後續廝殺會有哪些影響,腦子裏都有一本極其精詳的賬本,其他人想要做到這一步,真要上心,可能就需要耗費額外的心神,遠遠不如玄參這般水到渠成,樂在其中。

所以陳平安專門讓玄參多寫了一本戰場實錄,屆時作為其餘劍修必須瀏覽的一部參考書。

王忻水對於小規模戰事的預判,擁有一種驚人的直覺,所以陳平安在自己手頭事務不緊張的時候,就很喜歡觀察王忻水,忙裏偷閒如飲酒。王忻水對於畫卷上許多關鍵時刻的劍修出劍,都覺得不夠盡善盡美,甚至是瑕疵太多,每當這時他就會神色微變;或是當敵方法寶精妙配合之時,王忻水就焦急不已。只是戰場上瞬息萬變,王忻水為了記住這些細節,往往是眼睛死死盯住畫卷,手上寫字不停,字跡無比潦草。偶爾,王忻水還會心情黯然,似乎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見所想所記所寫,到底有無用處,畢竟他身為隱官一脈的劍修,離著戰場太遠,即便置身戰場,他難道還能頂替劍修出劍不成?所以王忻水是表情最豐富複雜的那個人,興許只是幾個眨眼工夫,王忻水臉上就喜怒哀樂齊全了,加上王忻水喜歡自顧自碎嘴嘀咕,就很有意思。

林君璧的通盤籌劃,是一種類似本命神通的看家本領,只要給他足夠的消息、情報去支撐起一場戰局,他就幾乎從不犯錯。

郭竹酒對於「意外」,也就是最糟糕的場景設想,往往快人一步,甚至是想到更遠一步。

所以除了董不得與林君璧合力編撰的那本《劍仙人心書》,還有明言玄參單獨寫那戰場實錄之外,陳平安又讓王忻水、郭竹酒等人也各自撰寫一本「隨筆」。先前陳平安提綱挈領的正副十二本書籍,皆以天干命名,接下來這些,好像可以用十二地支取名。

天干地支齊備,劍修居中是人和,也算是討個好兆頭。

董不得突然說道:「怕就怕蠻荒天下的劍修大陣,只用一個最笨的法子向前推進,只講他們自己的配合,其餘什麼都不多想,絕不貪圖戰功,那麼我們的後續算計就都落了空。最頭疼的地方,在於我們只要是沒賺到什麼,就是個虧。一旦如此,何解?」

陳平安抬起頭,輕聲笑道:「可解。劍氣長城攻守戰,大開大合和豪傑氣概慣了,其實也不太好。戰場之上,置身其中,蠻荒天下的畜生們一個個託身白刃里,身邊儘是戰死的相熟戰友,那我們就別把它們真當作沒有教化、沒有七情六慾的傀儡木偶。十三之爭之後,妖族攻城兩場,回頭來看,皆是有備而來的演武歷練,如今蠻荒天下更有了六十軍帳,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每一處戰場,都有無數人盯着,人心此物,是有感染力的。

「所以想要防止對方劍陣『穩中求不輸』這個最壞情況的出現,有三件事可做:第一,接下來我們的劍陣,多學齊狩,虐殺敵軍;第二,可殺不可殺的,重傷而不殺,越生不如死越好,撤出戰場后,這撥傷員,便是天然的怨氣源泉;第三,我們挑一些吵架厲害又喜歡吵架的,例如那趙個簃與程荃兩個前輩,我看就很適合,出劍之餘,罵天罵地,尤其是罵那蠻荒天下的劍修,例如罵他們此次攻城問劍,其實就是一場『認祖歸宗』,這些話,劍仙必須罵,嗓門大些的年輕劍修,境界越低越好,更要罵。這三件事做好了,就容不得蠻荒天下性命最值錢的劍修,不想着多做點什麼。對方願意多做一些,我們就有機會了。」

說到這裏,陳平安笑道:「先前我與離真捉對廝殺,你們真以為我對他的那些言語,不恨不惱?怎麼可能,我當時就恨不得生嚼其肉,將那崽子抽筋剝皮。只不過因為是兩人對峙而已,容不得我分心絲毫,只能壓着那股情緒。可是此後兩軍對壘,以數萬劍修對峙數萬劍修,終究是那人心空閑有餘地。記住,我們雖然需要去了解我方劍仙的人心脈絡,但是事實上,我們更需要去設身處地,想一想蠻荒天下到底是怎麼看待這場戰爭以及所有戰場的,想明白了,許多事情,我們就有可能去未卜先知,不但順勢,更可自己造勢,成為陽謀之局,由不得蠻荒天下不入局。」

林君璧感觸頗深,點頭道:「確實如此,戰場之上,若是我們隱官一脈能夠將整個戰場變作一座彷彿小天地的存在,那就可以處處佔盡先手。」

陳平安說道:「試想一下,如果我們完全了解那大祖的想法,以及十四個王座巔峰大妖的訴求,那會是怎樣一個場景?」

眾人愕然。

陳平安笑道:「當然是做不到的,人力有窮盡時,懂得認命,也是本事。」

郭竹酒突然說道:「有了不薄的乙本正副兩冊,其實我可以順藤摸瓜,再翻一翻舊隱官一脈的秘檔,多了解一些蠻荒天下的秘聞內幕,試試看猜一猜那些大妖的想法。我肯定不會耽誤正事,師父你都不用放一百個心,放一個心就夠夠的了……」

只是師父這個稱呼,剛脫口而出,郭竹酒就立即閉嘴,有些惱火自己的說話不著調,愧疚給師父丟臉了,畢竟隱官一脈的規矩,還是要講一講的。

陳平安說道:「喊師父不打緊,就像其餘人如果喊我陳平安,而不是別彆扭扭喊我隱官大人,我覺得更好。」

顧見龍如釋重負,笑容燦爛,只是剛要說一句公道話,陳平安就轉頭望去,笑道:「顧兄,敢情這是承認了自己的『彆扭』?這麼容易就上鈎了,修心不夠啊。隱官大人說客氣客氣,你們還真就與我不客氣啊?如果是在浩然天下,你除了修行,靠天賦吃飯,就休想去官場、文壇和江湖廝混了。」

顧見龍如喪考妣,看架勢,是要被穿小鞋了?

陳平安說道:「先前如果不是米劍仙給出了那個答案,我其實都有些後悔拋出那個話題。諸位,我們坐在這裏,做這些事情,不是我們必須要如此,不光是玄參這些外鄉劍修,哪怕是董不得、龐元濟這些本土人氏,也不該如此小胳膊細腿偏偏挑重擔,一個不小心,是會壓垮道心的。比起去城頭那邊暢快出劍,龐元濟,你選擇哪個?」

龐元濟實誠道:「出劍。」

王忻水剛要說話,陳平安臉上笑呵呵:「嗯?忻水也有公道話要說?」

王忻水立即見風使舵,道:「隱官大人,我是想附議龐元濟。」

王忻水還真比較特殊,屬於念頭運轉極快卻出劍跟不上的那種天才劍修,因為境界不夠高,所以戰場之上,總是幫倒忙。雖不能說是王忻水亂來,事實上王忻水的每一個建議,都恰到好處,但是王忻水自己無法以劍言語,他的朋友,亦是如此,所以王忻水才有了劍氣長城最新五絕之一的頭銜——上陣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後算我的。

所幸一直沒有太過慘重的傷亡,可是王忻水對於上陣廝殺一事,心情極為複雜,不是害怕戰死,而是會覺得渾身不得勁,自己本心,處處磕碰。

陳平安笑了起來,道:「客氣話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我可能會時常離開此地,四處走動,若有怨氣,記得藏好。再就是以後出城廝殺,你們是肯定沒機會了,我卻可以,只管羨慕。」

性情沉穩卻不失靈性的鄧涼問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在劍氣長城是一句天大的混賬話,但是在我們這裏,隱官大人,還是要請你三思後行,就算真要離開城頭廝殺,也注意隱蔽行蹤。我們隱官一脈,沒有隱官大人坐鎮,淪落到必須臨陣變帥,是兵家大忌。」

「好意心領了。這般直言不諱,就該是我們隱官一脈的規矩。關起門來,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說幾句難聽話,是好事。」陳平安說道,「不過能殺我的,如那仰止、黃鸞,尚且不敢涉險出手。其餘的畜生,沒記性,不信邪,大可以來找我試試看。」

鄧涼想起了先前女子劍仙謝松花的一劍功成,便不再言語。

陳平安站起身道:「我去找納蘭燒葦和晏溟兩位前輩聊一聊。」

陳平安抓起那塊「隱官」玉牌,掛在腰間,要去找兩位同道中人,聊聊倒懸山跨洲渡船的事情。這不是隱官飛劍的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的,需要面談。

有些話,還真就只能他用隱官大人的身份來說才行。

行走在走馬道上,神色萎靡的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天下學問,唯夜航船最難對付。」

米裕看了眼那個年輕人的背影,心裏泛起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思緒。

若說先前陳平安的遠遊陰神坐鎮隱官一脈,是奇。

陳平安的言行舉止,處處給人以一種險峻驚怪之感,每一句話都用心深沉,都是在無形中積攢威嚴,一點一點更加攥緊隱官的權柄,甚至會讓人不由自主去揣摩他的心思。

那麼現在的陳平安,好像心態更正。

哪個更好,米裕也說不上來。

其實都好個屁,老子好歹是一個玉璞境劍修,在這兒倒成了最說不上話的那個。

尤其是米裕想到自己與文聖一脈的那點恩怨,更是糟心不已。

米裕最後揉了揉下巴,喃喃道:「我腦子當真不靈光嗎?」

陳平安突然轉頭喊道:「米劍仙,與我一起去,估計很快米劍仙就有的忙了。」

米裕硬著頭皮跟上。

只是與陳平安言語過後,米裕鬆了口氣,原來是好事,還能去倒懸山那邊透口氣。

不但如此,陳平安還主動問了米裕一些想法是否可行。

米裕也就實話實說,一一否決。

這個年紀輕輕的隱官大人,似乎也談不上如何灰心喪氣。

春幡齋主人邵雲岩,在倒懸山是出了名的深居簡出。

邵雲岩今天逛了四大私宅里的猿蹂府、水精宮和梅花園子,都是路過,遠遠看幾眼。

因為施展了障眼法,加上邵雲岩本身也不是經常拋頭露面的人,所以能夠認出這個劍仙的,屈指可數。

邵雲岩最後找到了一座酒肆,以術法敲了門。漣漪蕩漾開來,門開了,邵雲岩跨過門檻,鋪子裏邊的生意,依然冷冷清清,除了自己,一個客人都沒有。

在這殘存的黃粱福地,喝上一杯忘憂酒,幾乎算是所有遊歷倒懸山的世外高人都要做的一件事情。

老掌柜坐在櫃枱後面打盹,櫃枱上擱放着一隻碧玉詩文八寶鳥籠,裏面的那隻小黃雀,與老人一般打盹。

那個名叫許甲的年輕人瞧見了邵雲岩,十分開心,主要是惦念著這個春幡齋主人的那串葫蘆藤,所以在眾多熟人酒客眼中,以憊懶著稱的許甲今兒特別殷勤,趕緊搬了一壇酒放在桌上。許甲其實與邵雲岩沒打過交道,但是聽說這個北俱蘆洲出身的劍仙,早年剛到倒懸山那會兒,曾經慕名來過這裏飲酒,給不起酒錢,就用那根葫蘆藤上的某枚養劍葫,與酒鋪要了一壇酒,喝了個爛醉如泥,後來掙了錢,有些反悔,想要按照市價,以大把穀雨錢結賬,掌柜沒答應,邵劍仙約莫是與掌柜慪氣,就再沒來過鋪子喝酒。

邵雲岩站在那堵牆壁下,打量了幾眼,笑道:「七八百年沒來,竟然都快寫滿一堵牆了,鋪子的生意這麼好嗎?」

許甲埋怨道:「人比人氣死人,聽說劍氣長城有座酒鋪,賣那粗劣酒水,才開張一年多,但是那些個無事牌,都快掛滿三堵牆壁了。」

邵雲岩拎着那壇忘憂酒,坐回當年第一次來此喝酒的酒桌,倒了一碗酒,望向櫃枱那邊,笑道:「掌柜,那串葫蘆藤已經讓一個小姑娘帶去了北俱蘆洲的水經山,再過十幾年,那枚養劍葫就會瓜熟蒂落,到時候勞煩掌柜派人多走一趟了。關於這枚養劍葫的歸屬,我已經與水經山打過招呼,人露面,拿走葫蘆,就這麼簡單。」

老人「嗯」了一聲,睜開眼睛,瞥了眼許甲,道:「你去不去?」

許甲問道:「要是我離開鋪子,剛好小姐回來,咋整?」

老人笑罵道:「我就不明白了,你個崽兒非要在一棵樹上弔死?我那閨女,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腦子還拎不清,還早就心有所屬,如何配得上你?」

許甲怒道:「我從小就在這裏,見過幾個女子?不喜歡小姐,能喜歡誰去?喜歡你這個糟老頭子啊?」

老人也不惱,閨女離家出走多年,鋪子就一老一小,守着這麼個冷清地兒,也就靠着自己這個弟子添些人氣了,捨不得罵,罵重了,也鬧個離家出走,鋪子太虧本。

老人笑道:「那就更應該讓你滾蛋了,去外邊走走瞧瞧,真正好看的女子,讓你挑花了眼。」

許甲點頭道:「我也有些想念曹慈了,在北俱蘆洲拿到了養劍葫,就去中土神洲找他。」

說到這裏,許甲起身走到櫃枱那邊,拎起鳥籠一陣晃蕩,訓斥道:「你個憨貨,當年為何瞧不出那陳平安的武道根腳,就喜歡病懨懨裝死是吧?」

籠中黃雀,與那青冥天下三掌教陸沉的黃雀,是同種。

只不過一個測文運,一個測武運。

邵雲岩笑道:「掌柜,有故事,可以說道說道?」

老人擺擺手,道:「喝你的酒,只把忘憂酒當尋常酒水喝的,糟蹋好東西,要不是看在那枚養劍葫的分上,我都不稀罕賣你酒水。」

邵雲岩喝着酒,隨口問道:「水精宮還是做着日進斗金的春秋大夢,光想着掙錢,改不過來了,可是猿蹂府那邊已經搬空了家當,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我就想知道掌柜這鋪子,以後開在哪裏?天下仙家酒釀千百種,我幾乎都喝過了,能夠喝過還惦念的,也就掌柜的忘憂酒,和那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了。」

老人瞥了眼那個還在與籠中黃雀慪氣的弟子,繞過櫃枱,自己搬了一壇酒,坐在邵雲岩桌邊,倒了一碗酒,各喝各的。

老人說道:「我是世外人,你是局外人,自然是你更舒坦些,還瞎摻和個什麼勁?既然摻和了,我這鋪子是開在眼前,還是開在天邊,就算問出了答案,你喝得上酒嗎?」

邵雲岩笑問道:「能說點心裏話?」

老人點頭道:「鋪子規矩,你是知道的,喝酒之人的醉話,半句不到外面去。」

邵雲岩望向酒鋪大門那邊,白霧蒙蒙,輕聲道:「早年答應過劍氣長城一件事,不得不做。」

老人問道:「不能跑路?」

老人很快點頭道:「難。」

邵雲岩笑道:「不用跑,只要不是大搖大擺離開倒懸山,做點鬼祟樣子,就都沒問題。」

老人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那你還敢留下?你這點境界和劍術,不夠看的,真是自己找死了。蠢死,確實不如醉死。行吧,我再白送你一壇酒。」

邵雲岩說道:「劍氣長城那邊,隱官大人已經叛逃去蠻荒天下了。」

老人一挑眉頭:「蕭愻那小姑娘,對浩然天下怨氣這麼大?」

邵雲岩笑道:「聽說換了一個新隱官。如果掌柜猜得出來,我就不白喝鋪子一壇酒,掌柜可以猜三次。」

老人想了想:「是當年跟着阿良撿錢最多最遠的那個愁苗,還是寧姚那丫頭?總不會是蕭愻相中的那個孩子吧,叫什麼來着。」

許甲說道:「好像是叫龐元濟。」

邵雲岩哈哈大笑道:「白喝一壇忘憂酒,心情大好。」

邵雲岩喝了兩壇忘憂酒,醉醺醺走出了酒鋪后,覺得不虛此行。

老掌柜也與他說了些趣事,例如關於第五座天下的一些內幕,大好河山千萬里,一處處風水寶地、遠古遺址,一座座嶄新的洞天福地,虛位以待。青冥天下那邊,好像也能分得一杯羹,種種匪夷所思的大道福運,靜待有緣人。老掌柜最有分量的一番言語,則是連邵雲岩也從未聽說,甚至想都無法想像的一樁秘聞。老人說許多儒家聖人,不光是在光陰長河當中為了開疆拓土、穩固天地,隕落得悄無聲息,其實戰死之人,不在少數,所幸那位「絕天地通」的禮聖,始終還在,率領一位位前赴後繼的儒家聖人,在天幕之外的未知遠方,與某些冥頑不化的古老神祇對峙已久。

邵雲岩當時忍不住問道:「其餘三座天下,無須如此嗎?」

老掌柜搖頭說道:「無須如此。」

邵雲岩還想問其中緣由。

身為諸子百家當中一家之祖的老人卻說:「不知道為好。」

邵雲岩一路散步,走回與那猿蹂府差不多光景的自家宅邸。

所踩之地,殺機四伏。

因為都在倒懸山之上。

與劍仙苦夏、林君璧一起遊歷劍氣長城的邊境,既沒有留在城頭那邊殺敵,也沒有跟隨蔣觀澄這些年輕人去往南婆娑洲。

邊境就待在了那座梅花園子,與酡顏夫人下下棋,十分風花雪月。

不過今天邊境離開了園子,去了捉放亭,看那一艘艘跨洲渡船的往返。

捉放亭被視為倒懸山最名不副實的一處景點,但是依舊每天熙熙攘攘,除了深夜時分,永遠人滿為患。

邊境沒去那邊湊熱鬧,坐在捉放亭之外的一處崖畔白玉觀景台欄桿上,以心聲自言自語。

邊境笑問道:「你不是經常吹噓,自己與那老聾兒是舊識故交嗎?老聾兒那處牢獄,根本就沒有其他劍仙鎮守,真沒有半點可能,折騰出來點動靜?」

「沒可能,少去觸霉頭。」

邊境哀嘆道:「我就納悶了,蠻荒天下你們這些存在,境界都這麼高了,怎麼還這麼死腦筋啊。」

「花花腸子,彎來繞去,也算大道修行?」

邊境哪壺不開提哪壺,笑問道:「害你淪落到這般境地的道老二,果真無敵手?」

「不與他真正交手,根本不會明白這個臭牛鼻子的可怕。」

邊境有些遺憾:「可惜東寶瓶洲老龍城的那位桂夫人,沒答應咱們酡顏夫人的邀請。」

「是很可惜,那婆姨的真身,終究是最正統的月宮種,若是她願意共謀大事,我們勝算更多。」

邊境笑道:「我們?是你才對,我就是個身不由己的小角色。」

「身不由己,心卻由己,你就少在這邊當婊子立牌坊了。」

邊境說道:「按照酡顏夫人的最新消息,不少心有所動的劍仙,當下處境,十分尷尬,簡直就是坐蠟,估計一個個恨不得直接亂劍剁死那個二掌柜。」

這一次,那個「老不死」沒有與邊境言語。

邊境看着那些跨洲渡船,人人臉上多是難以遮掩的喜悅神色,他笑道:「看着這些人,還這麼多,我就心情好了許多,再無愧疚。」

來倒懸山,與劍氣長城做生意,以物易物,最划算,滿載而來,滿載而歸,回了本洲,一轉手,就是驚人的差價。

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說的就是這些做着五花八門生意的跨洲渡船。

何況越是大戰期間,渡船每次往返,越是一本萬利,因為有了往死里壓價的籌碼。

邊境點頭道:「哪有什麼對錯是非,只有立場。至理名言,深以為然。」

心聲起漣漪,道:「反諷?」

邊境笑着搖頭,道:「沒有,是真心覺得如此。就像拳頭大是唯一的道理,我就很認可。」

邊境環顧四周。

很快就會換了天地。

陳平安先找到了晏溟,兩人一起散步,米裕遠遠跟隨。

一個是討要晏家賬本,一個是仔細詢問晏溟關於劍氣長城與倒懸山跨洲渡船的買賣規矩。

當然,他真正要弄清的問題,是晏家的家底,如果先墊上神仙錢,在一場場買賣當中,大致能虧多久,以及劍氣長城這邊又該如何彌補晏家的損失。

一個包袱齋,一個大財主,雙方一聊就是大半個時辰,各打算盤。

來的路上,陳平安與米裕說得十分開誠佈公。米裕覺得納蘭燒葦那邊不好說,晏溟這邊肯定問題不大,一來陳平安已經是隱官大人,又是臨危受命,權柄極大;再者,陳平安與晏家大少關係極好,晏溟於公於私,都該砸鍋賣鐵,幫着陳平安撐場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陳平安在老大劍仙那邊,說話管用。

陳平安與晏溟告辭,去找納蘭燒葦。對外商貿,晏家與納蘭家族是劍氣長城的兩塊金字招牌,董、陳、齊三個頂尖家族掌握的衣坊、劍坊和丹坊,三者自身不過錢,所以晏溟與納蘭燒葦兩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財神爺。

米裕問道:「還算順利?」

陳平安自嘲道:「大方向沒問題,細節磕絆極多。本來想着是與兩位前輩打交道,先易后難,看來是難上加難才對。」

米裕調侃道:「隱官大人的那幾聲晏叔叔,豈不是白喊了?」

隨即這位喜好持酒玩月、醉卧晚霞的玉璞境劍仙,有了幾分惱怒,道:「這晏溟是不是太不知好歹?半點面子不賣隱官一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我都想得明白,這晏溟在磨磨嘰嘰個什麼?是不是早年沒了兩條胳膊,不願登城,殺妖寥寥,就更怕隱官大人搶了他的財權?」

對於跌了境到元嬰的晏溟,米裕是半點不怵的。

神仙錢極多,偏偏用不到本命飛劍之上,這種可憐蟲,比那些辛苦殺妖、拚命養劍的劍修,更不堪。

陳平安搖頭道:「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晏溟算賬極精,既然大方向談妥了,多磨細節,也不算壞事,我多找他幾次便是。話說回來,晏溟如此作為,半點不覺得隱官比神仙錢更值錢,才是對劍氣長城真正負責。」

米裕輕聲問道:「隱官大人,當真沒點怨言?」

陳平安說道:「更多是享受些舒服事,如米劍仙這般神仙中人,境界上,就很難勇猛精進。難熬事,熬過去,一絲一毫,都是裨益。」

米裕啞口無言。

還是有怨氣的,只是拿晏溟沒轍,就可憐了自己。

不過米裕受得了這些當面言語,受不了的,是某些劍仙笑意盈盈、客客氣氣打招呼,也就只是打招呼了,比如曾經的李退密。或是那種正眼都懶得看他米裕一下,例如與兄長米祜關係莫逆的大劍仙岳青,在米裕面前,就從來不說難聽話,因為話都不說。那些好似包裹綢緞的鈍刀子,最是磨損劍心。

陳平安笑道:「我這是關起門來說自家難聽話,米劍仙別上心。」

到了納蘭燒葦那邊,老劍仙與陳平安就說了一句話:「我從來不管錢財事,去找納蘭彩煥談。」

陳平安就又去找納蘭彩煥,一個元嬰境女子劍修,境界不高,但是持家有道,生財有術。

這下子米裕是真大動肝火了,罵道:「這納蘭老兒如此擺譜?」

陳平安默不作聲。

而米裕也就只敢在事後牢騷一句,先前見着了納蘭燒葦,大氣都不敢喘。

兩人找到了納蘭彩煥,是個妝容精緻、身段婀娜的美婦人,髮髻別有一根白玉簪,玉簪尾端巧雕出一隻惟妙惟肖的小蜻蜓。婦人青黛點眉眉細長,薄羅衫子金泥縫,腳踩一雙紅錦鞋,是劍氣長城公認的大美人。

雖然外表上看着像是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婦人,可到了城頭,出劍卻凌厲狠辣,與齊狩是一個路數。

米裕心思複雜,故意一臉冷漠。

納蘭彩煥與米裕是同輩人,別看米裕在劍仙心目中是個繡花枕頭的上五境,事實上喜歡米裕的女子,極多,而求之不得的女子們,罵起米裕,比男子更凶。這納蘭彩煥就是其中之一。米裕在成為玉璞境劍仙之前,人生順遂得不像話,這才有了米裕「自古深情留不住」這句口頭禪,事實上,不是他米裕留不住誰,而是一個個劍氣長城、浩然天下的深情女子,留不住他米裕罷了。

米裕看人。

陳平安看到的,則是納蘭彩煥和她所在家族的金山銀山。

陳平安開門見山的第一句話,就差點讓米裕綳不住臉色。

「納蘭夫人,你們家主與我談妥了,老劍仙深明大義,舍了家族利益也要幫助劍氣長城渡過難關,但是老劍仙臨了,也提醒我,納蘭家族是夫人當家做主,所以要我最好與夫人知會一聲。」

在那之後,納蘭彩煥就收斂心神,與得了「老祖聖旨」的隱官大人,開始談後續,敲細節。

之後,陳平安與米裕兩人返回隱官一脈那邊的走馬道。

米裕哭笑不得,輕聲問道:「回頭納蘭彩煥與納蘭燒葦一聊,隱官大人豈不是就露餡了?」

陳平安說道:「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各憑本事。我說話,納蘭燒葦不樂意聽,那就讓納蘭彩煥說去。」

停了一下陳平安又玩笑道:「若是納蘭夫人興師問罪,估計米劍仙一人攔阻便足矣。可如果納蘭燒葦親自提劍砍我,米大哥也一定要護著啊。」

米裕苦笑道:「不還有個陸芝嗎?輪不到我去與納蘭老兒掰手腕。」

納蘭燒葦也好,陸芝也罷,可都躋身劍氣長城的巔峰十劍仙之列,往常米裕見着了,即便不用繞道而行,但內心深處,還是會自慚形穢,對他們充滿敬畏之心。

米裕說得上話的朋友,多是中五境劍修,而且風流坯子居多,上五境劍仙,寥寥無幾。陪着陳平安一路行來,就只有一個玉璞境劍仙與米裕打了聲招呼,名為列戟,在修行一事上,與米裕是難兄難弟,屬於小時了了大不佳的那種玉璞境,在浩然天下,興許是劍仙獨有的天大遺憾,在劍氣長城,反而是個公開的笑話。

據說列戟性不耐靜坐,多言笑,曾經有過一個「喜鵲」的綽號。但是劍氣長城的年輕人,都沒覺得列戟劍仙有這樣的綽號離譜。

列戟經常去找米裕喝酒解悶,這會兒見着了陳平安,還笑着喊了一聲「隱官大人」。

原本籠袖而走的陳平安笑着點頭,伸手出袖,抱拳回禮。

走遠了之後,陳平安打趣道:「米劍仙交友廣泛啊。我算是沾光了。」

米裕瞥了眼南邊牆頭,與龐元濟一樣,其實更想出劍殺妖。

接下來幾天,陳平安除了坐鎮隱官一脈,也會經常喊上米裕,去找人商議事情。

都是大人物。例如位於劍氣長城兩端的儒釋兩教聖人。

陳平安要問清楚關於「天時之爭」的內里門道。

在這期間,米裕發現那寧姚穿上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還新打造了一把劍匣,裝有兩把長劍,其中一把,正是陳平安用來斬殺離真的「劍仙」,真是個好名字。難怪年輕隱官偶爾在書案那邊,與顧見龍、王忻水閑聊,說自己在取名字一事上,天賦絕佳,若是取名字就是世間唯一的大道修行,這會兒自己也該是仙人境起步了。

龐元濟提了一嘴,說隱官一脈收集了數千年的檔案秘錄,在避暑、躲寒兩座行宮早有分門別類,數量極多,不可能全部搬來走馬道,在那邊查找、翻閱起來,極為方便,尤其是避暑行宮,更是重中之重,與其臨時抱佛腳,讓人往返取來所需檔案,還不如乾脆就把眾人遷移到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傳信飛劍,既然極快,兩幅畫卷可以搬去其中一座宅邸便是,不然走馬道這邊,隱官一脈所有劍修齊聚城頭,肯定已經被大妖盯上,本身就意味着折損了大劍仙陸芝的殺力。

隱官一脈劍修,幾乎人人附議,贊同龐元濟的建言。

唯獨陳平安沒有答應,說暫時不急,至於何時搬到避暑行宮,他自有計較。

關於此事,龐元濟沒有繼續爭論的意思,反而是董不得、鄧涼,都對隱官大人的決定,持有異議,先後當面提出。

董不得的側重點,是隱官一脈太重要,留在走馬道上,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一鍋端。

鄧涼則更加惋惜大劍仙陸芝的駐守原地,這與隱官一脈宗旨之一的錙銖必較、絲毫必爭,完全相悖。

郭竹酒破天荒沒有說話,低着頭,恨不得將書籍連同書案瞪出兩個大窟窿出來,揪心不已。

而小姑娘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這對於天大地大師父最大的郭竹酒而言,已然是破天荒的舉動了。

可陳平安依舊沒有答應,又多說了些理由,只是無法真正服眾,所以這兩天,隱官一脈劍修的整體氛圍,有些凝重。

在這之後,大劍仙岳青抽空來了一趟此處。這位十人候補大劍仙,在米裕圈畫出來的劍氣禁制邊緣,停步片刻,才繼續前行。

陳平安立即起身,主動迎向岳青。

兩人並未靠近隱官一脈的其他劍修。

岳青笑道:「陳平安,你不要顧及我這點顏面,我這次來,除了與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道一聲歉,也要向不是什麼隱官大人的陳平安,道一聲謝。」

陳平安點頭道:「我不客氣,都收下了。」

岳青說道:「當初說你文聖一脈的不是,不曾藏藏掖掖。如今與你致歉道謝,自然也無須彆扭。說實話,若非如此,換成其他人當這隱官大人,先前誰敢管我出劍如何,我不會那麼客氣。」

陳平安說道:「作為十人候補大劍仙,就該有這樣的豪邁氣概。」

岳青揉了揉下巴,說道:「你小子做事情夠爽利,我承認,可這說話的德性,真是讓人喜歡不起來。」

陳平安遞過去一壺酒,岳青爽朗大笑,接了酒壺,御劍離去。

陳平安舉目望去,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大劍仙,當如此,踩住底線,愛憎分明。

回到座位那邊,剛剛落座,顧見龍就笑道:「隱官大人,別厚此薄彼啊,送了岳大劍仙一壺酒,咱們自家人,總不能虧待了不是?」

曹袞笑道:「瓮中新釀熟,真箇壯幽懷。」

玄參跟着起鬨道:「還不曾喝過酒鋪的仙釀,人生憾事,希望可以補救補救。」

郭竹酒一巴掌拍在桌上,嚷道:「給錢先!」

陳平安笑道:「酒水是有,以後再說。殺幾個蠻荒天下的地仙劍修,我到時候就拿出幾壺酒慶功。」

噓聲四起。

顧見龍和王忻水最為起勁。

董不得頭也不抬,嘖嘖道:「膽兒肥得很啊。」

顧見龍立即對王忻水說道:「忻水,你怎麼回事?」

王忻水一臉無辜道:「學你啊。」

經過這麼一場插科打諢,先前的沉悶氣氛,略微好轉幾分。

今天陳平安又起身離開,走了一趟城頭別處。

米裕已經認命了,如今自己又多出兩個笑話,成為當下隱官一脈境界最高的劍修,然後變成了年輕隱官大人的狗腿跟班。

經常走着走着,就會有半生不熟的劍仙打趣米裕道:「有米兄在,哪裏需要陸大劍仙為你們隱官一脈護陣?」

還有連那隱官大人一併調侃的糟心話,道:「米劍仙,這麼空,賞景哪。」

米裕看着始終滿臉笑意的陳平安,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唾面自乾?

顧見龍那小王八蛋的某些公道話,確實公允,一語中的。

再一次路過列戟那邊。

趁收劍的間隙,正在抽空飲酒的列戟站起身,看到兩人從牆頭附近經過,便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了兩壺酒,笑着分別拋給米裕和陳平安,道:「是二掌柜鋪子的酒水。」

米裕伸手接住了酒壺,是一枚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這列戟真是拍馬屁也捨不得下血本。

陳平安也伸手去接那壺竹海洞天酒。

剎那之間,異象橫生。

一道鮮紅劍光驀然激射而出,劍氣之濃郁,使得劍光色彩鮮艷欲滴。

原來是列戟的本命飛劍燃花,直指新任隱官大人陳平安的心口。

米裕肝膽欲裂,直接捏碎了酒壺,瞬間祭出本命飛劍霞滿天,去竭力阻擋列戟那把飛劍。

哪怕無法徹底攔下,也要為陳平安贏得一線應對機會,受再重的傷,總好過就這麼被列戟直接戳穿整個心胸。劍仙飛劍,傷人之餘,劍氣滯留在敵人竅穴當中,更是天大的麻煩。列戟與他米裕再被其餘劍仙瞧不起,但是列戟近在咫尺的傾力一擊,而那陳平安又毫無防備,伸手去接了那壺足可致命的酒水,米裕也就只能是求一個陳平安的不死!

米裕的本命飛劍霞滿天,出劍哪怕晚了一線,依舊能夠以劍尖磕碰一下燃花劍尾,導致後者劍尖歪斜,偏移心口幾分。

與此同時,米裕一步踏出,拔劍出鞘,要劍斬祭出飛劍的同時便身形前掠的列戟。

米裕佩劍品秩極高,自然是歸功於兄長米祜的贈送,而列戟既無道侶,更無師長,佩劍就只是一把普通的劍坊長劍。

在列戟的燃花飛劍,被米裕飛劍稍稍改變軌跡之後,陳平安雙指掐訣,沒了法袍金醴傍身庇護,此刻身穿寧府的青衫法袍,外加衣坊的制式法袍,尤其是裏面那件法袍,寶光流轉,漣漪震動,最終凝聚出一張虛無縹緲的金色符籙,正是鎖劍符。

只是與那列戟距離太近,列戟此次祭出本命飛劍,毫無保留,飛劍一往無前,兩劍一磕,劍光轟然炸開之後,在陳平安身前綻放出一大團刺眼的絢爛光彩,僅是四濺的燃花、霞光,就將陳平安外面那件衣坊法袍瞬間炸得粉碎。飛劍燃花沒入那張金色鎖劍符當中,分明是要一鼓作氣破開符籙,符籙出現一絲絲裂縫,縱橫交錯。

有那鎖劍符幫忙凝滯飛劍攻勢些許,陳平安祭出一張縮地符,一退就是十數丈。

能夠讓陳平安做到的事情,就只是多祭出一張符籙逃命而已。

兩把玉璞境劍仙的本命飛劍幾乎同時如影隨形,只不過霞滿天是救人,飛劍燃花只為殺人。

燃花為了追求極致速度,一劍捅穿了陳平安心口往下一寸。

這就是劍仙近身的飛劍一擊。更加狠辣的手段,在於列戟非但沒有收起飛劍,反而拼着自己的大道根本,讓本命飛劍,直接崩碎開來。

米裕一劍落在列戟肩頭,一劃而下,將這個玉璞境劍修的堅韌體魄對半開。

列戟陰神出竅前去,舍了真身不管,只是以劍坊長劍,一劍砍下那個新任隱官大人的頭顱。

而本命飛劍在這個年輕隱官體內炸開之後,列戟的陰神也被自己的手段殃及,相對孱弱的遠遊陰神,彷彿沐浴在列戟此生最後一劍的光彩當中,人與劍,大道與性命,就這樣一同煙消雲散。

米裕撤回本命飛劍,手中長劍久久沒有歸鞘。

因為米裕知道,自己算是被這個失心瘋的列戟害慘了。從這一刻起,會不會被丟到老聾兒的那座牢獄,還得看兄長米祜的仙人境,夠不夠看了。

陸芝匆忙御劍而至,臉色鐵青,看也不看失魂落魄的米裕,咬牙切齒道:「你真是個廢物!」

陸芝立即掐劍訣,試圖收攏那個年輕隱官的殘餘魂魄,儘可能為陳平安尋找一線生機。

只是毫無意義。

列戟這一劍,太過果決。

陸芝轉頭望向極遠處的茅屋那邊,以心聲詢問老大劍仙。

陳清都說道:「讓愁苗挑選三個劍修,與他一同進入隱官一脈。」

陸芝憤懣道:「就這樣?」

陳清都回了一句:「你陸芝,好意思問我?」

陸芝怒道:「我難道要從頭到尾陪着陳平安四處行走?其餘隱官一脈劍修的安危,怎麼辦?現在米裕如何處置?宰了?」

陳清都說道:「回頭再說。」

陸芝死死壓抑住心中殺意,帶着米裕返回隱官一脈齊聚的走馬道。

見到了那些年輕晚輩,陸芝破天荒猶豫片刻,這才說道:「隱官大人,被叛徒列戟所殺,列戟也死了。米裕有嫌疑,暫時拘押。愁苗會帶三人進入隱官一脈。你們立即離開城頭,搬去避暑行宮。」

郭竹酒哈哈笑道:「陸大劍仙,你真會說笑話啊。」

林君璧等人也不太相信,一個個面面相覷。

陸芝嘆了口氣,道:「就這樣,下了城頭,好自為之。」

陸芝就此離去。

郭竹酒笑嘻嘻問道:「米大劍仙,陸芝走了,你就莫要繼續說笑話了啊。不然我可要生氣……」

小姑娘雖然滿臉笑意,但是眼眶裏邊已經淚水打轉,說着說着,她便皺着臉,一個字都說不下去了。

林君璧心情複雜至極。

這個隱官大人,果然不好當。

玉璞境劍仙列戟,在甲本副冊當中,位置其實極為靠後,與米裕只隔了幾張書頁。

但也正是如此,列戟才能夠是那個意外和萬一。

至於為何列戟會如此行事,天曉得。

劍氣長城的陳年舊事,恩怨糾纏,太多太多了,而且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劍仙的故事,是結局美滿的。

董不得臉色微白,顯然也無法接受這個莫名其妙的結果。

顧見龍和王忻水更是雙拳緊握,死活無法接受此事。

玄參等劍修,也是黯然無語。

很快來了一個年輕容貌的劍仙男子,百歲出頭,玉璞境,被譽為劍氣長城三千年以來,境界最為穩固的一個玉璞境。

此人的修行之路,境境紮實,步步登高。

愁苗。

他曾經跟隨阿良一起去往蠻荒天下的腹地。

愁苗身邊還有一個元嬰境女子劍修,天然嫵媚,名叫羅真意,她與愁苗差不多歲數,姿容極美,是許多劍氣長城劍仙光棍的共同心頭好。

此外還有金丹境劍修,年輕人徐凝,擁有兩把本命飛劍,白練、山色,相輔相成。

龍門境少年劍修,常太清。

相較於齊狩、高野侯這些光彩奪目的小山頭,愁苗領銜的撿錢劍修,常年待在南面牆頭上的大字當中修行,哪怕是少年劍修,也如佛家老僧、道門高真一般,劍心枯槁。

愁苗說道:「米裕待在我身邊就是了。其餘人,一起搬去避暑行宮。真意、徐凝、太清,你們一起幫忙。」

米裕苦笑不已。

愁苗的意思很簡單,待在愁苗身邊,他米裕無論想要做什麼,都不成了。

林君璧在內的第一撥隱官劍修,都默默開始搬遷,對愁苗和羅真意這四個後來劍修,倒也談不上敵意,不過沒有什麼善意就是了。

終究是不知不覺就習慣了陳平安的存在。

只有郭竹酒坐在原地,怔怔說道:「我不走,我要等師父。」

愁苗說道:「可以,什麼時候覺得等不到了,再去避暑行宮做事。」

愁苗帶頭,一行人御劍離開城頭,去往城池西邊的那座重地。

只剩下一個獨自坐在書案後面的郭竹酒。

所有劍修落在避暑行宮大堂外的廣場上。

愁苗愣了一下。

難怪自己沒有被立即任命為新一任隱官。

事實上,是成為隱官劍修,還是留在城頭出劍殺敵,愁苗都無所謂,皆是修行。

羅真意在內的三個劍修,則倍感意外。

至於米裕更是差點熱淚盈眶。

林君璧鬆了口氣。

也好。

如今與這個隱官大人,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榮辱與共。

相比不知根底的愁苗,林君璧還是更願意與眼前這個傢伙共事。

原來大堂門口那邊,有個青衫籠袖的年輕人,面帶笑意望向眾人。

臉色慘白,眼神明亮。

陳平安朝米裕招手,道:「陪我走走。」

然後陳平安望向那個愁苗,又道:「以後我不在的時候,勞煩你們四位,還要聽一聽林君璧的意見。」

愁苗點頭道:「沒問題。」

陳平安望向顧見龍。

顧見龍立即心領神會,對愁苗這個極其有名又極其獨來獨往的年輕劍仙,稱讚道:「愁苗劍仙,大氣磅礴,日月可鑒!」

羅真意皺了皺眉頭。

陳平安已經帶着米裕走入一條抄手游廊,散步去往別處。

眾人進入大堂,很快發現躲寒行宮的所有秘錄檔案,原來都已經搬遷到了此處,大堂除了門口,有了三面書牆,井然有序,許多秘錄書籍,都張貼了字條便箋,方便眾人隨手抽取,查詢翻閱,一看就是隱官大人的手筆,小楷寫就,工整規矩。

陳平安沉默不語。

米裕百感交集,也不說話。

陳平安自己摘下了養劍葫,再取出一壺竹海洞天酒,遞給米裕。

米裕苦澀道:「怕了這酒。」

陳平安笑道:「飲酒之人千百種,唯有酒水最無錯。但喝無妨,有問題就問。」

米裕問道:「怎麼回事,城頭之上的隱官大人到底是誰?」

陳平安說道:「是一張品秩很高的替身符,外加一門傀儡術,是千真萬確的金身境武夫體魄,加上老大劍仙幫我遮掩一二,所以比較隱蔽。可如果只是如此,肯定騙不過你米裕,也就意味着未必能夠騙過列戟,所以我將一部分魂魄附着在了符籙傀儡之上。城頭之上,『我』每一步的輕重,每一次呼吸的急緩,都需要我在避暑行宮這邊小心翼翼控制,所以這會兒受傷不輕,也不是裝的。但是付出這點小代價,挖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叛徒,還是劍仙,不虧。事實上,我想要釣魚之人,起先並非列戟,是另有其人,至於是誰,你之前一直跟在我身邊,其實有跡可循,不過我估計你是忘記了。」

米裕試探性問道:「先前你所說的萬一,當誘餌釣仰止、黃鸞這個境界的大魚,其實也想到了這場偷襲,是在做鋪墊?」

陳平安笑道:「我們這邊的劍修可以暗中傳信蠻荒天下,對面自然也可以偷偷傳消息來劍氣長城。至於列戟為何叛變,是恨浩然天下更多,還是恨老大劍仙更多,或是整個劍氣長城都被他恨上了,肯定是有他的道理,不然出劍不會如此決絕,只不過這裏面的彎彎繞繞,我不感興趣,反正列戟是個死人了。」

陳平安加重語氣說道:「這種人,死得越早越好,不然真有可能被他在關鍵時刻,拉上一兩個大劍仙陪葬。」

米裕停下腳步,臉色難看至極,問道:「我被拉入隱官一脈,就是為了這一天、這件事?」

陳平安也停下腳步,笑着點頭,直言不諱道:「不但是拉你入伙,請來陸芝,其實也一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不這樣,如何騙過居心叵測的劍仙?有了背叛之心的劍仙,腦子都會變得格外好。陸芝在那邊護着我們隱官一脈所有人,除非是仙人境劍仙走到我眼前了的近身一擊,才有機會,不然誰出劍,都是痴心妄想。有了這個前提,我再離開陸芝身邊,就給人一種過了這村沒這店的錯覺。」

說到這裏,陳平安斜靠廊柱,晃了晃手中養劍葫,笑眯眯道:「大好時機,錯過可惜,可以試試看。陸芝庇護,戒備森嚴,是一種給別人看的假象,隱官大人看似極其安穩,性命無憂。離開了陸芝,有沒有玉璞境米裕在身邊,又是一種必須要有的暗示,不然刺客會擔心我是有恃無恐,覺得其中有詐。不背仙兵品秩的劍仙劍,不穿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更是合情合理的舉措。那麼沒有了法袍,再撇開一個保駕護航的花架子劍仙米裕,隱官大人真正的依仗,就只剩下了置身於劍氣長城,以及自己的金身境武夫體魄。」

米裕狠狠灌了一口酒,還是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隱官一死,人心難免出現渙散,我方劍陣,受其波及,是人之常情。所以接下來我們就可以更好釣魚了,比起殺掉一個劍仙,這才是我最想要的結果。」

米裕直愣愣望向這個年輕人。

陳平安笑道:「其實我想了很多,其中絕大多數就真的只是想想而已,毫無用處。」

米裕從來不擅長想那些大事難事,連修行停滯一事,兄長米祜着急萬分許多年,反而是米裕自己更看得開,所以米裕只問了一個自己最想要知道答案的問題:「你如果記恨劍氣長城的某個人,是不是他最後怎麼死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陳平安愣了一下,還認真想了想,點頭道:「應該可以做到,但是沒想過。因為對我來說,得不償失。一份道心,來之不易,打小窮怕了,珍稀之物,習慣珍惜些。」

米裕眼神驀然銳利起來,問道:「例如早年為難寧府頗多的齊家?你恨不恨?當真沒有半點私心?那場十三之爭,你成了隱官之後,如今更是看遍檔案秘錄,肯定會有蛛絲馬跡被你搜刮出來,哪個劍仙在什麼時候說了什麼關鍵言語,你知道更多的腌臢內幕!」

陳平安微笑道:「米兄,你猜。」

陳平安遞過去養劍葫,米裕手中酒壺不動,陳平安一臉無奈道:「反正我不是那種記仇的人,天地良心。」

米裕好似比魂魄受損的陳平安更加萎靡不振,心氣全無,隨口問道:「郭竹酒那丫頭還在城頭那邊,什麼時候通知她回來?」

陳平安說道:「再等會兒吧。」

米裕搖頭道:「算計算計,還是算計,連一個小姑娘都不放過,她郭竹酒可是你的弟子!哪怕你用心再好,但我還是很奇怪,陳平安,你就不心累?當真半點不愧疚嗎?」

陳平安反問道:「只求自己的問心無愧,就夠了嗎?你以為列戟就不問心無愧?堂堂劍仙,連性命都豁出去不要了,這得是多大的怨懟,得是多大的問心無愧?」

米裕無言以對。

陳平安仰頭望向南邊城頭,笑了起來,道:「燃花燃花,好一個山青花欲燃,劍仙為本命飛劍取名字,都是行家裏手。」

兩人一起返迴避暑行宮的大堂。

米裕坐在了屬於自己的座位上。

陳平安沒有落座,只是坐在門外台階上,對眾人道:「除了隱官一脈的飛劍可以離開此地,近期任何人都不許離開避暑行宮半步,不許私下接見外人,一旦被發現,一律以叛逆罪斬立決。而我們隱官一脈的傳信飛劍,愁苗四人,與林君璧在內十二人,必須相互之間知曉內容,一條一條,一字一句,讓米裕劍仙記錄在冊。」

徐凝抬頭望向門外那個背影,問道:「既然你信不過我們,為何要拉我們進入隱官一脈?」

陳平安一手持養劍葫,一手持摺扇,笑道:「與我言語之前,先敬稱隱官大人。」

徐凝還真就在重複那句話之前,加上了一聲「隱官大人」。

陳平安這才笑着說了句天大的敞亮話:「我連自己都信不過,還信你們?」

徐凝默不作聲,羅真意與常太清猛然間抬起頭,都面露怒容。

玄參與曹袞兩人,對這個隱官大人打心底極為推崇,又是外鄉劍修,於是比那顧見龍和王忻水更加直接,與那三個劍修針鋒相對,毫不遮掩自己的陣營所屬。

愁苗說道:「眾中少語,無事早歸,有事做事。我們四人,既然當了隱官一脈的劍修,一切就按照規矩來。」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若是我死了,愁苗劍仙,確實與君璧都是最好的隱官人選。」

林君璧裝聾作啞,愁苗更是置若罔聞。

夜幕中,一把傳信飛劍去往城頭,然後就有個傷心欲絕的小姑娘,慢悠悠御劍而來,一路哭喪著臉,不斷抹眼淚。

飄然而落之後,身形還有些踉蹌來着。

然後見着了那個已經站起身的師父,立即笑開了花。

陳平安柔聲笑道:「稍稍過了啊。」

郭竹酒收了劍,站在陳平安身前,興高采烈得在原地踏步,雙臂晃蕩不已,眉眼飛揚,笑道:「師父,我跟你說啊,先前就我一個人,相信師父肯定不會死,只是沒想到師父這麼神通廣大,不但活得好好的,連我都騙過去了嘞。打破小腦闊兒,都萬萬想不到師父已經在避暑行宮,了不得,無以復加的了不得……」

「說了只要師父在,就輪不到你們想那生生死死的,以後也要如此,要相信師父。」陳平安笑着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隻小竹箱,「獎勵你的,不嫌累,就背着。但是不許跟人顯擺。」

郭竹酒背起了小竹箱,輕聲問道:「師父,咋個小竹箱也精怪了,自己長腳,跑來找師父啦?行吧,大師姐送我小竹箱的時候,可沒變成精怪,回頭師父你再做一隻不長腳的普通書箱,送給大師姐,這一隻長腳了的小竹箱,可就歸我了。」

陳平安笑着搖頭道:「回頭你自己跟裴錢掰扯去,師父不會偏袒誰。」

陳平安揉了揉郭竹酒的腦袋,道:「忙去吧,不可以耽誤正事。」

郭竹酒蹦蹦跳跳走上台階,然後一個擰轉身形,向後一跳,背對着大堂眾人,在大堂內站定,停頓片刻,這才轉身挪步。

陳平安沒有跟着進入大堂,反而繼續在避暑行宮散步起來。

行走之地,皆是小天地。

陳平安拈出一張青色材質的符籙,輕輕一晃,說道:「老大劍仙,不會讓你白送一趟小竹箱,近期窺探避暑行宮的劍仙,直接宰了便是。願意如此涉險行事,不夠隱忍的,對於我們劍氣長城,就沒有更多的利用價值了。」

停頓片刻,陳平安補了一句:「如果真有這份功勞送上門,就算在我們隱官一脈的扛把子劍仙米裕頭上好了。」

哪怕陳平安是在自家小天地中言語,可對於陳清都而言,皆是紙糊一般的存在。

陳清都雖說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其實意思已經很明顯,既然選了你陳平安當這隱官大人,就隨便你折騰。

這個老大劍仙轉移話題,問道:「破例再問你一次,真的想好了?一旦真是你,不後悔?不與寧姚事先說清楚?」

陳平安也沒給出答案,一樣轉移話題,問道:「我師兄如何了?」

陳清都說了句「湊合」。

陳平安就收起了那張符籙,藏入袖中,換了一張符籙,輕輕捻動,默念口訣,瞬間就來到了另外那座躲寒行宮。

避暑行宮那邊,有一棵參天古樹,碧樹為人生涼秋。

躲寒行宮的壓勝之物,則是一柄鹿角詩文如意,狀如魚尾又似芝朵。

陳平安走在只有他一人的巨大宅邸當中。

兩座行宮,其實裏面極為樸素,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物件。

陳平安打算先熟悉熟悉這裏的環境。

在離開這座死寂沉沉的宅邸返迴避暑行宮那邊之前,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想好了。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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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輯(15-2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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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處處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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