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知與誰同

第43章 知與誰同

1

五才街上,從街口往裏看,最顯著的地方,就是一座綠瓦紅牆、二層高的花樓。

花樓名曰忘憂,門口隨時都有飄着脂粉香氣的姑娘。

這天,一個穿着有些破舊、微微駝背的老大爺走到花樓門口,顫顫巍巍扯住一個姑娘的袖子。

姑娘笑聲如銀鈴一般,另一隻手用帕子捂住嘴。

「您這是來做什麼?」

大爺往她前面又湊了湊,姑娘眉頭擰起一個小疙瘩,腳往後稍稍移了一步。

不過,這位老大爺並沒做任何出格的動作,他鬆開姑娘的袖子,局促地搓搓手。

「我這耳朵不中用了,姑娘你說話,可否大聲些?」

擰緊的眉頭輕輕舒展開,姑娘這時也不覺得有什麼了,直接湊到大爺耳朵邊,又重複了一遍她剛剛說的話。

大爺橘皮一樣皺的臉上,竟緩緩爬上一個略有些羞澀的笑。

「我,我找人。」

姑娘的臉上,露出些許不屑。

來花樓的,能找什麼人?

大爺說到這兒,忽然低下頭。

仔仔細細地,理了理衣襟,一副十分鄭重的樣子。

姑娘有些不耐煩,她看着身邊和她一起出來的姐妹都招呼上人了,唯獨她這兒堵著一個老頭子。

「你找誰?」

她的語氣上,變得惡劣不少。

「白梅。」

姑娘閃身的動作,就這麼頓住了。

忘憂樓的花魁,一般以「梅、蘭、竹、菊」命名。

現在的花魁,名曰歲菊。

花魁的名字,十年一換。

而十年內的花魁,無論是換了幾個人,名字都會相同。

老大爺找的,是三十多年前的「白梅」花魁。

可那十年間的「白梅」,換了無數個。

姑娘嘆了口氣,剛要開口,門口忽然出來一個黃衣女子。

「綠娥,媽媽找你。」

姑娘就是綠娥。

可老大爺那一臉期待的模樣,讓綠娥又有些不好拒絕。

她倒不是同情他,自小在花樓長大,綠娥見慣了人情冷暖。

這麼久的時間,那位「白梅」,即便十幾歲便已是花魁,年歲也不會太小了。

她們這一行,年輕時門庭若市;年老時,即便曾是花魁,也抵不過「門前冷落鞍馬稀」。

是以,她會對這素昧平生的老大爺,憑生多一分關注。

但,也僅有一分而已。

綠娥還是進了門,不過在那之前,她把老大爺帶到了黃衣女子面前。

「白羽,這位老人家勞你看顧一下。」

白羽先是一愣,然後揚了揚唇。

綠娥轉身之前,忍不住撫額。

她知道,白羽定是想歪了。

不過她也沒多少時候去辯解這些,眼下還是去看看媽媽找她何事比較重要。

2

綠娥再出來時,臉色差了不少。

而白羽的臉上,也沒了調侃之意。

老大爺安安靜靜地坐在不遠處靠牆的位置,淡淡的陽光灑在他身上,平添一抹柔和。他揣着手,眯縫着眼,似乎睡著了。但嘴角的笑意,仍靜靜地掛着。

「媽媽和你說了什麼?」

綠娥收住腳步,在白羽前面兩三步遠站定,神色陰晴不定。

能說什麼?無外乎怎麼從她身上榨取更大的價值。

見綠娥如此模樣,白羽十分有眼色地收了聲。

倒是綠娥,指著老大爺的方向問她:「你們都說了什麼?」

白羽悄悄拽著綠娥的袖子,往邊兒上挪了挪。

「他說他叫藺與同,要找的,是永定三年的『白梅』花魁。」

永定三年,綠娥纖白的食指輕點絳唇,現在是永定三十七年,以「歲菊」命名花魁的第七年。

距今已有三十四年,往前推算的話,永定三年,應該是以「白梅」命名的第三年。

「要找那麼久之前的人,委實有些難度。」

白羽斜斜倚著綠娥,一隻胳膊搭在她的肩膀,姿態隨意。

「看來只能去問問媽媽了。」

綠娥本就心情煩躁,聽她這麼一說,一把推開了大半身子靠着她支撐的白羽。

白羽沒防備下,噔噔噔後退幾步才勉強站定。

「我說你——罷了,看來你在媽媽那兒沒得到什麼好果子吃。」

綠娥倒沒想到,往日和個炮仗似的一點就著的白羽,今天竟如此體諒她。

豈料,白羽的體諒竟還沒完:

「倒也不必一定去找媽媽,你忘了果嬸兒嗎?」

綠娥撫掌,「怎麼把她忘了!」

果嬸兒是忘憂樓打雜的,基本上都在後廚幫忙,偶爾也給她們這些姐妹洗洗衣服。

她和綠娥一樣,自小在忘憂樓長大,不過她比綠娥來得早很多。

因為一直很胖,才免了迎來送往。

她在忘憂樓,已經有四十年了。

這次,換綠娥拽著白羽的手,急急忙忙往花樓后廚而去。

3

「怎麼不帶藺大爺一起?」

待她們到了后廚,白羽一邊忙不迭捯氣兒,一邊問道。

綠娥聽着后廚里叮叮噹噹的聲音,一雙眸子垂得極低。

「未必有結果的事情,還是不要給他那麼高的期望吧。」

白羽咋舌,繞着綠娥轉了好幾圈。

「難得啊,冷冰冰的綠娥也會體諒人了。」

綠娥掃了她一眼,抬腳,越過後廚門檻。

一個看起來四五十歲的胖婦人,正蹲在綠娥左前方,吭哧吭哧地洗菜。

「果嬸兒。」

胖婦人一抬頭,見是綠娥,忙擦了擦手,起身迎了過來。

「綠娥小姐,今天怎麼有時間來這裏?快坐!」

她拿起一個圓圓的凳子,用袖子撣了撣。

接着,小心翼翼地放在綠娥身前。

綠娥依言坐下,說明來意。

果嬸兒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有些不確定地說道:「我那時年紀也不大,只依稀有個印象。永定三年的花魁選拔,似乎是比往年都更熱鬧……」

果嬸兒絮絮叨叨說了半天,都沒說到正地方。

綠娥也沒催,耐心地聽她說着。

「我想起來了,永定三年的『白梅』花魁,眼角似乎有一顆黑色的小痣!」

果嬸兒興奮地握著綠娥的手,像個求表揚的孩子。

綠娥的唇角也揚起了一些,「果嬸兒,那她當了幾年花魁,之後去向又是如何?」

果嬸兒興奮的表情漸漸褪去,鬆開綠娥,轉為不知所措地搓著自己的手指。

「這,這我就沒印象了。她當花魁的第二年,我就被送到了后廚。」

后廚四四方方一小塊地方,果嬸兒絕大多數時候,都被困在了這裏。

綠娥安撫性地拍拍她的手,示意沒什麼。

她走出暗沉的后廚時,白羽就等在門口不遠處。

4

「去找藺大爺吧。」

綠娥說完,沒等白羽回答,就先一步離開了后廚。

天色昏黃不少,藺大爺還在原位,只是把自己抱得更緊了。

「您問的那位『白梅』花魁,眼角是不是有一顆黑色小痣?」

藺大爺聞言,渾濁的眸子裏,迸發出難以言喻的喜色。

他激動地起身,握住綠娥手腕,「是,沒錯!那顆小痣在她的左眼角,她經常在那裏順勢畫上一朵白梅花!你問出她的下落了?」

綠娥緩緩搖搖頭,眼看着藺大爺眸子裏的光暗淡下去。

他身上的力氣好像被抽光了一樣,一屁股坐在地上。

「是啊,這麼多年了,怎麼可能還找得到呢……」

「冒昧問您一句,您為什麼,一定要找她呢?」

白羽問的,也是綠娥好奇的。

「當年,在一眾追求者中,白梅獨獨青睞並沒什麼特別的我,這讓我受寵若驚……」

隨着藺大爺的講述,永定三年的故事,緩緩在綠娥、白羽眼前鋪開。

成為花魁后,每天都有許多人爭搶著要見白梅。

多少人千金一擲,只為與她良宵共度。

藺與同那時只是一個不得志的窮書生,除了模樣還算周正,並沒太多銀錢。

因為白梅的房間窗口正對着街道,每天,他都會在無憂樓門口,遠遠地看白梅許久。

這麼堅持了一個月後,那一天,天忽然下起大雨。

他沒帶傘,只能狼狽地用袖子遮遮臉。

誰知沒過多會兒,頭上居然撐起一把油紙傘。

「這是小姐讓我給你送的傘。」

話說完,傘柄塞到他手裏,送傘的人就跑了。

藺與同看着她跑進無憂樓,看着她與他心心念念的白梅說了好一會兒話。

然後,那個清麗脫俗的女子,往他的方向,彎了彎唇角。

雖然稍縱即逝,亦隔着雨幕。

但藺與同就是能確定,那抹笑意,是沖着他的。

他傻傻地站在原地,笑得傘歪了都沒發現。

這直接導致他第二天,染了風寒。

過了大約五六天,他的病才轉好。

誰知才到無憂樓門口,就被等在那的紅衣小姑娘請到了樓里。

他不明所以地跟着進門,上樓。

推開房門,白梅正斜斜卧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本書卷。

巨大的驚喜,砸得藺與同話都說不出來了。

其實,那一天他與白梅,只是一起下了幾盤棋。

可藺與同已經知足了,甚至此生無憾。

他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再到無憂樓門口,又被請了上去。

直到三個月後,白梅問他可願為她贖身。

他怎麼可能不願意,但是一個個當紅花魁,身價又豈是他一個布衣書生給得起的?

白梅看出了他的遲疑,只淡淡和他說了一句媽媽已經對她不滿了,就讓丫鬟將他送了出去。

待藺與同隔天再到無憂樓,已沒有丫鬟接他去找白梅了。

他囊中羞澀,付不起錢進無憂樓,只能繼續站在門口等。

可那個曾經開着的窗戶,卻緊緊地閉着。

他仍然風雨無阻,天天去無憂樓門口。

但,再不曾見那窗戶打開過,也再沒紅衣小丫鬟為他引路。

又過了三個月,那扇窗戶終於打開,可開窗的,卻不是等在門口的藺與同,心心念念的白梅,而是另一個陌生女子。

他大驚之下,抓住身邊一個人就問。

才知道花魁「白梅」,已換了人。

5

「之後,我問了許多人,甚至將身上僅有的銀子都給了無憂樓的媽媽,都沒問出白梅的下落。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裏。」

「媽媽怎麼會不知道?」

綠娥眉心蹙起,疑惑問道。

藺大爺苦笑,「她說白梅是忽然給了她一大筆銀子,足以給她自己贖身。之後,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一個人都沒帶,她甚至不知道她是幾時離開的。」

「這麼些年以來,我一直在找她。天南海北,找了許多地方。我欠她一句『對不起』……」

「那您怎麼又來了無憂樓?」

藺大爺的背更駝了些,「我這身子骨兒,沒幾天可活啦,就想着最後再來這裏問問,萬一……有她的下落呢?」

說完他又笑了笑,「即便沒有她的下落,這裏是我們初識的地方,死在這兒,也挺好……」

綠娥有些聽不下去了,她轉過身子,唇角抿得緊緊的。

再過三天,就會有一頂花轎,接她離開無憂樓。

去給一個老得能做她爹的男人,做第十八房小妾。

本來花魁「歲菊」,合該是她。

可她性子太倔,這麼些年與媽媽結怨頗深。

所以,「歲菊」與她無緣,媽媽倒是想在她失敗后,再榨取她的最大價值,將她踢出無憂樓。

「沒事兒,我明天再來,一直來到我來不了為止。」

藺大爺說完,抖抖索索地走遠了。

綠娥盯着他的背影許久,直到再也看不見。

隨後,她扔下白羽,急匆匆進了無憂樓。

綠娥直接去找了媽媽。

媽媽看到她的時候,驚訝地挑了挑眉。

待聽聞她的來意后,磕著煙袋的手歪了歪。

「永定三年的白梅,早就死了。」

綠娥攥緊衣擺,靜等她的下文。

「那一年水患嚴重,白梅坐的船,恰好趕上大水,沉了。」

「您怎麼會知道?」

媽媽的年紀,綠娥並不清楚。

但她的模樣,最多不過四十五六。

媽媽磕了磕煙袋鍋子,眼角斜了她一眼,「我是她之後的『白梅』花魁。」

這是綠娥沒料到的,她不禁微微張大了嘴。

「去吧,別忘了三天後準時上花轎。」

綠娥回神,斂衽施禮,退了出去。

6

綠娥在藺大爺再來時,告訴了他。

藺大爺失神地仰頭,沖着無憂樓的方向,不知在看哪裏。

綠娥卻清楚,他在看的,是曾經「白梅」的窗口。

「沒想到,這麼快就知道她的下落了。我還以為能好好道個歉,誰想到竟早已天人永隔……」

藺大爺捶捶腰,樣子似乎更蒼老了。

綠娥站在一旁,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好啦,我要走了。」

藺大爺轉身,最後又回頭,留戀地看了一眼無憂樓。

綠娥以為他這就打算走了,送別的話還沒開口,卻見藺大爺顫顫地把手伸進懷裏。

然後,拿出了一個袋子。

「我曾想着,無論她在哪裏,只要找到她了,就把這東西給她。告訴她,我現在有銀子啦。可惜,一切都晚了……」

他把那個袋子,塞到了綠娥手裏。

「這些我不需要了,你留着也許有用。」

沒給她拒絕的餘地,藺大爺就再也不回頭地,離開了這裏。

綠娥拿着沉甸甸的袋子,愣住了。

她打開后粗略看了看,唇角的笑意越擴越大。

笑着笑着,就哭了起來。

她沒有一天不想離開這裏,這麼些年來,卻總沒攢夠離開的錢。

誰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得到這筆銀子。

綠娥把錢交給媽媽時,媽媽舉著袋子停留許久,才收了起來。

「你這時候反悔,我得和那個老頭子多費多少口舌!」

即便她罵罵咧咧的,綠娥的好心情也不受影響。

藺大爺給的錢她只用了一半,剩下一部分是用她自己這麼多年攢的錢。

另一半,她給了白羽。

雖然現在身無分文,可綠娥只想仰天大笑。

接過媽媽遞過來的賣身契,綠娥幾下撕得粉碎。

她終於自由了。

背着只裝了幾件衣服的小包裹,綠娥離開了無憂樓。

她打算去看看藺大爺,順便,謝謝她。

7

綠娥走後,媽媽鎖上了自己的房門。

她輕輕摸了摸臉,隨後,彷彿下定什麼決心似的,搓了搓耳後。

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被她揭了下來,面具下,是一張過分蒼白的、也有了些年紀感的臉。

卻是比面具更好看,眼角還有一顆小小的黑痣。

她就是永定三年的「白梅」花魁。

當年對藺與同,她並沒有幾分真心。

不過是看他夠痴,於是想逗逗他。

三個多月,他們什麼都沒發生。

每天就是下下棋,彈彈琴。

她真正心儀的,另有其人。

如果她真的只有藺與同一個窮書生做入幕之賓,那時候的媽媽,怎麼可能只是和她發發牢騷。

那筆贖身錢是她真正心儀之人給的,那些話是她叫媽媽就那麼告訴藺與同的。

可惜她一片真心錯付,那人終究負了她。

所以之後,她又回到了無憂樓。

只是換了張臉。

她再回到無憂樓后,沒想到還能見到藺與同。

可她對他既無情,那以後,他們斷便是斷了。

便沒了再相認的必要。

她卻不知自己的一時興起,竟誤了他的一生。

這許多年來,她戴着面具活着,戴着戴着面具就好像和她這張臉長在了一起。

她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永定三年的白梅,還是之後她杜撰出的白梅了。

直到多年以後,老態龍鐘的藺與同又出現在無憂樓。

她才第一次,卸下這張面具。

藺與同把錢袋子交給綠娥時,她看到了。

他那般病殃殃的樣子,她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甚至可能,都活不過今年。

她拿起一支有些發舊的碧色發簪,慢慢換下了圖頭上那支花紋繁複的金釵。

只是,銅鏡內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佳人。

華髮已生,皺紋已起。

可惜明年花正好,知與……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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