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盜情緣
1
賀瑤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着,街上店鋪林立,行人如織。
有人從她身畔而過,賀瑤微微側身相讓。
待對方錯身過去,賀瑤慢悠悠繼續往前走,卻以餘光瞥視對方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
她伸出手,攤開細白掌心:上面靜靜躺着一隻深色錢袋。
賀瑤笑得像只小狐狸,輕輕掂了掂,「今兒的飯有着落了。」
下一刻,錢袋就在她眼皮底下消失了。
「誰!」
賀瑤杏眼微眯,戒備地左右看了看。
無人應答,倒有幾個行人側目而視。
賀瑤氣極,一跺腳,直接回了棲身破廟。
幾個衣着破舊、但卻乾淨的孩子跑出來,歡快地在她身邊繞來繞去。
賀瑤挨個摸頭,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
她的唇角翹起小小的弧度,細碎陽光灑落,調皮地一閃一閃。
溫馨的氣氛持續一會兒后,被一陣「咕嚕嚕」的聲音打斷。
最小的那個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小肚皮,臉上兩朵紅雲,悄悄暈染開來。
賀瑤在他頭頂胡嚕幾下,讓幾個孩子先回破廟裏,而她,則順着來路,又行折返。
只是,等了半天,也沒再尋得機會。
無奈之下,賀瑤跑到溫客居酒樓後門,熟練地向髒兮兮的泔水桶伸手。
每當偷不到東西時,她都會來這裏撿漏。
纖白素手剛伸至半途,就被人攔了下來。
賀瑤雙手叉腰,做茶壺狀,剛想說「搶食兒也得分個先來後到」,就看到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張開后,裏面躺着一隻深色錢袋。
「你為什麼偷我的錢袋!」
賀瑤轉身,氣得跳腳。
「你的?」
溫溫和和的兩個字,卻把賀瑤說得卡了殼。
雖然理不直,但賀瑤反應過來后,依然氣壯,「反正不是你的!」
2
那人本來站在背光的位置,聽到這句話,腳步微動。
時間已近午時,光線比先前更耀眼些。
層層疊疊的金粉鋪陳在他身上,一襲天青色長衫閃著瑩瑩微光。
唇角微微翹起,眉目溫潤,謫仙一般。
賀瑤長這麼大,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人,竟有些看呆了。
那人見狀,唇角揚起更大,到最後,直接「哈哈哈」笑出了聲。
賀瑤這才反應過來,瓷白小臉好似塗了胭脂,紅得通透。
她見那人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羞惱至極,後退着想離開這裏。
那人彷彿早知道她的想法,抬手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淚,賀瑤都沒看到他是如何動作的,眨眼間,他就到了她對面。
「你,你想做什麼!」
賀瑤好似一隻炸毛的小獸,使勁攏攏衣襟,戒備地看着他。
他微微彎腰,看着賀瑤,「別怕。」
賀瑤死死咬住下唇,身體顫抖如風中落葉。
他輕輕嘆氣,往後退了幾步。
賀瑤總算稍稍放鬆,但仍是警惕地盯着他。
「別怕。」他又強調一遍,隨後微微挑眉,「想不想學盜術?」
這句話,無異於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小石子,賀瑤眸子倏忽一亮。
如果真能學會這麼高超的盜術,她就不用愁吃喝了。
「想!」像是怕男人反悔一般,這個想字,賀瑤回得極快。
男人湊過來,「不怕我了?」
賀瑤僵著身子,扯扯嘴角,極輕微地搖搖頭。
男人越湊越近,直到賀瑤退無可退,他抬起手,胡嚕賀瑤的腦袋。
賀瑤從沒體會過這種感覺,頭頂溫柔的力道,讓她恍惚以為,自己是被寵愛着的。
「以後有師父罩着你。」
賀瑤極力忍耐,乾涸許多年的眼角,依然染上一層濕潤。
她抽抽鼻子,瓮聲瓮氣地「嗯」了一聲。
男人又在她頭頂胡嚕幾下,快步往前走去。
賀瑤仍沒反應過來,怔忪站在原地。
「愣什麼呢,走,師父帶你買好吃的去。」
男人回頭,唇角一抹笑意浮現。
賀瑤這才跟了上去,心裏像有煙花綻放,喜不自勝。
3
打那以後,賀瑤儼然成了司徒雲的小跟班。
司徒雲就是她師父的大名。
賀瑤於盜術方面天姿卓絕,僅僅半年時間已頗有收穫。
一個陽光明媚的晌午,賀瑤把偷來的燒雞孝敬司徒雲后,接到他扔來的一塊玉佩。
司徒雲示意她自己打開,就自顧自去啃燒雞了。
賀瑤摩挲玉佩良久,終於摸到一個細小突起,輕輕一按,玉佩一分為二。
一個疊得四四方方的小紙條,就躺在兩半玉佩中央。
「看看。」
既然師父都這麼說了,賀瑤卻之不恭,展開紙條。
「南淵戰略部署?」
賀瑤不自覺念出聲,以眼神詢問司徒雲。
司徒雲擦擦油手,足尖一點,縱躍而起。
賀瑤先是一愣,把玉佩和紙條塞到懷裏后,也跟了上去。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司徒雲停在一處頗為僻靜的地方。
「為師要你,與我一道去偷這樣東西。」
賀瑤其實路上就在想這種可能,現在師父親口說出,她倒不那麼驚訝。
眼下,南淵與他們所在的北離正在打仗。
本來北離大將宇文拓,已將南淵攔在了邊關拒馬城外。
可近些時候,南淵忽然佔了上風。
而且,戰火燃燒越久,就有越多的百姓受苦。
賀瑤身為北離子民,師父這個要求,她沒有拒絕的理由。
4
安頓好破廟的孩子們,賀瑤與司徒雲匆匆趕至拒馬城。
街上行人匆匆,眉宇間一股揮之不去的憂色。
二人找間客棧住下,入夜時分,司徒雲先行去南淵軍營打探。
直到更鼓已敲三聲,他才折返客棧。
「為師已探得南淵大將展南石軍帳所在,明日入夜,你與為師一道前往,到時一切聽為師的,你主要負責接應。」
賀瑤點點頭,確實這樣比較穩妥。
「阿瑤。」
司徒雲從未以如此親昵的稱謂稱呼過賀瑤,平時都是直接叫她徒弟。
他的聲音清朗溫和,屋內燈火未熄,與初升朝陽一起淺淺籠在他身上,和著這一聲「阿瑤」,無端滋生出些許繾綣之意。
賀瑤連指尖都泛起好看的紅色,臻首低垂,「嗯」聲細若蚊蚋。
司徒雲欲端茶盞的手驀地停在半空,許久方繼續道,「明日務必小心。」
「師父也是。」
賀瑤眉眼彎彎,拿起桌上茶盞,遞到司徒雲手裏。
紅色一點點褪去,纖細的指尖,復又恢復瓷白。
司徒雲端著茶盞,微微出神。
賀瑤就這麼看着他,直到天邊金光迸現,新的一天悄悄來臨。
5
賀瑤蹲守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腿已有些發麻。
但她不敢活動,生怕被人發現。
夜風清冷,吹得她微微發抖。
她有些想念師父乾燥又溫暖的手掌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外面忽然響起一陣騷亂。
賀瑤心生警惕,有些擔憂司徒雲會不會暴露蹤跡。
嘈雜的聲音漸近,賀瑤剛要動作,左手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還沒等她驚呼出聲,司徒雲的聲音已經傳來,「走!」
賀瑤應聲,起來時腿卻不聽使喚,麻得一步都邁不動。
司徒雲眸光微暗,就著抓住她的那隻手,直接把賀瑤推了出去。
賀瑤整個人都懵了,獃獃看着司徒雲離開的方向。
直到一柄鋼刀險險貼着她的臉頰刺過來,她才想起動作。
可惜已經晚了。
賀瑤發足狂奔,輕功運用到極致,也沒能離開南淵軍營。
那份南淵戰略部署,被人從她身上找到。
賀瑤渾只覺身冷得如墜冰窖,再也暖不回來了。
刑具加身時,賀瑤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為什麼司徒雲會找她。
又為什麼,他在離開前,執意與她一起安頓破廟裏的孩子們。
有這幾個孩子在,被抓之後,她不可能吐露半個字。
原來他早就算計好了。
賀瑤笑自己蠢而不自知,別人隨便施捨點兒善意,就如撲火的飛蛾一般,義無反顧地追過去。
好疼啊,她這輩子從沒這麼疼過。
可那個說會罩着她的人,已經食言了。
她別無他求,只想快點兒解脫。
6
周遭忽然一片寂靜。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慢慢伸了過來。
賀瑤蜷曲著身體,一動不動。
那雙黑白分明的杏眼,已沒有任何神采。
「阿瑤……我來接你了……」
賀瑤往他的方向微微偏頭,「司徒雲?」
「是……」
賀瑤渾身是血,司徒雲不敢隨便觸碰,生怕碰疼了她。
「照顧好他們……我不行啦……」
賀瑤說話時,聲音平靜極了。
「不會的,為……我給你請最好的大夫……」
司徒雲用食指,輕輕碰了碰賀瑤的指尖。
「他們用刑的時候,我哭喊得太厲害啦,所以,他們給我吃了一種葯,讓我暫時可以不疼。不過之後,會疼得更厲害,直到疼死為止呢。」
說到這兒,賀瑤哆嗦了一下。
「一定可以解的……阿瑤別怕,為師帶你出去……」
司徒雲想抱起賀瑤,卻見她抬起已經變形的右手,輕輕搖了搖。
「不用麻煩了,我不想活啦,司徒雲,回答我幾個問題好不好?」
司徒雲使勁攥緊拳頭,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良久才說道:「好。」
「為什麼找我呀?」
「……你有牽掛,雖然偶爾偷東西,但是人很善良。在那之前,我其實……觀察你很久了。」
看到她偷了荷包之後買很多好吃的回破廟,給那些孩子吃,自己躲在一邊啃饅頭。
偷不到荷包的時候,從泔水桶里撈出剩菜,先挑出好一些的部分,自己把剩下的吃了。
他確定,賀瑤是個十足善良的姑娘。
「你偷了那份戰略部署,為什麼又給我了?」
「……我有過目不忘之能,他們發現東西沒丟,便會存有僥倖心理,戰略部署就還有用。」
「這樣啊。」
賀瑤眨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阿瑤……」
「原來我一開始就是棄子。」
賀瑤像是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司徒雲眸中痛苦之色愈甚,明明這是他一早計劃好的,只用犧牲一人,換來更多的人平安……現在,心卻疼得好像快要撕裂一樣。
「啊!!」
賀瑤忽然發出一聲極凄厲的慘叫。
「阿瑤!」
司徒雲不知如何是好,賀瑤沖着他慘笑:「殺了我,殺了我!
「不……」司徒雲接連後退數步。
「求你,師父,阿瑤求你……」
「阿瑤……」司徒雲滿面淚痕,跪坐在地。
「司徒雲,別逼我恨你,殺了我啊!」
司徒雲閉上眼睛,再睜開時,手指在賀瑤喉間輕輕一動。
「謝……謝,替我照顧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