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一筆無痕
1
春日融融，芳草萋萋。
細細和風輕拂，軟軟柳絲輕舞。
這樣難得的好天氣，卻是凌寒秋一生的噩夢。
她不過是和藏劍山莊的少莊主葉藏出去春遊，回來后，怎麼住了十八年的家，名滿江湖的天下第一庄，就成了一片火海？
雙腿一軟，凌寒秋跪倒在地。
身邊的葉藏蹲下了身子，輕輕把她攬入懷裏。
「我爹和我娘一定沒事，對不對葉藏？」
凌寒秋微微抬起那張泛著淚痕的臉，眸子裏閃著隱約的期待。
葉藏攬在她背後的手指一僵，輕輕嘆氣，「寒秋，節哀。」
凌寒秋拚命推開他，頭搖得好似撥浪鼓，「不，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來，隻身往火光衝天之處跑去。
葉藏足下疾奔幾步，攔在凌寒秋面前。
「寒秋，火太大了。」
凌寒秋眸子裏血絲遍佈，瞪着他的目光如淬了寒毒，全無往日嬌俏的模樣。
「讓開。」
葉藏一隻胳膊橫在她面前，堅定極了。
「我叫你讓開！」
凌寒秋歇斯底里大叫，知道推不開葉藏后，竟直接咬在了他的胳膊上。
葉藏眉心皺起一個小小的疙瘩，那隻胳膊上沒多久就滲出鮮紅的血漬。
即便如此，他依然不動如山。
凌寒秋本就已是強弩之末，見此情景，不由得鬆開。
她跌坐在地，喃喃道：「葉藏，你讓我過去，讓我過去，我就答應你的求親。」
葉藏微微轉身，火光染紅了他一雙清透黑眸。
他的聲音里，有着別樣的執拗，「寒秋，我不能讓你去送死。」
凌寒秋聞言，緩緩抬眸看向他，「你追了我十年，無論我怎麼趕，都趕不走，不就是想娶我為妻？」
葉藏抿唇不語，另一隻手背在身後。
「你一個藏劍山莊的野種，如果現在不答應，就沒有機會了。」
凌寒秋慢慢爬起來，靠在葉藏耳邊，溫柔地說着惡毒的語言。
察覺到葉藏身子微微一晃，凌寒秋唇角泛起詭異的笑意。
眸子裏，卻不住往外涌著熱淚。
就在她打算趁葉藏失神之際衝過去時，脖頸忽然一痛，眼前一黑，凌寒秋暈了過去。
失去意識前，最後入她耳的話，是一聲輕輕的「得罪了」。
2
再次醒來時，凌寒秋還有些發懵。
捶了捶自己仍有些發疼的腦袋，她內心暗道，怎麼做了個這麼可怕的夢？居然夢到自家山莊着火了。
剛要喚丫鬟前來伺候，凌寒秋忽然後知后覺地發現，這房間雖然十分雅緻，卻不是自己在家時的卧房。
凌寒秋整個人猶如寒冬時節被兜頭澆下一盆冰水，那……不是夢？
「啊！！」
她尖銳地嘶喊起來，不多時，門被「騰」地撞開，葉藏連忙沖了過來。
「寒秋，寒秋！」
凌寒秋通紅着眼眶，雙手抱着腦袋，就像受傷的小獸。
「我爹娘……」
葉藏抬起手，似乎想摸摸凌寒秋的頭，但最終，還是放了下去。
直到此刻，凌寒秋才意識到，她的爹娘，真的沒了。
3
渾渾噩噩了大半個月，凌寒秋依然沒有從這件事裏反應過來。
即便如此，她也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
凌寒秋叫上葉藏，一道出門了。
她知道，無論何時，這個男人，都是隨叫隨到的。
就像最忠誠的狗一樣，只要她稍微給點兒甜頭，就巴不得立刻跟上來，十年如一日。
不過，想想到她要讓葉藏和她去做什麼，凌寒秋心裏稍稍有些忐忑。
這忐忑，很快就被她心裏無盡的仇恨之火燒沒了。
「寒秋，我們要去哪？」
葉藏騎着馬，問馬車裏的凌寒秋。
馬車帘子微微掀開一角，露出凌寒秋瓷白的小臉。
「跟我走就是了。」
到地方以後，凌寒秋走下馬車。
葉藏想跟上去，卻被她制止了。
「你在此處等我。」
說完，不顧葉藏做何反應，凌寒秋就踏入了面前的門檻。
笑話，她接下來做的事情，怎麼能帶着葉藏。
畢竟，她是要找自己的追求者之一，也是最有勢力的，武林盟主朝天一。
凌寒秋進門后，客客氣氣說明來意。
沒想到從未讓她多等半刻的朝天一，竟然讓她在偏廳足足等了一個時辰，都沒有出現。
凌寒秋臉色難看不少，她本以為可以通過朝天一，廣發英雄帖，讓武林各路英豪一起找找她的仇人。
豈料這個宣稱心悅她，非她不可的人，居然敢讓她等這麼久！
凌寒秋攥著漸冷的茶盞，唇角冷笑連連。
沒了他朝天一，她就沒別的辦法了嗎？
想她凌寒秋美艷無雙，又是天下第一庄的大小姐，追求者甚眾，還缺他這一個幫忙的嗎？
摔碎手中茶盞，凌寒秋臉色十分不善地走了出去。
外面葉藏剛要開口詢問，凌寒秋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再陪我去個地方。」
這次，凌寒秋去了江湖第一大幫，業海幫。
業海幫少幫主樓業，在她的追求者里，綜合水平可以排在第二位。
讓她比較欣慰的是，樓業並未和朝天一一樣冷血，很熱情地把她迎了進去，並對天下第一庄失火一事表示遺憾。
可是，當她把來意說明后，那樓業車軲轆話說了一圈，就是沒說是否答應為她尋找仇人，更別說報仇了。
凌寒秋端坐在樓業旁邊，面上表情不變。
可桌底下的手，卻攥得緊緊的，直至掌心出現紅痕。
兩次被拒，凌寒秋面色難看極了。
回到葉藏安排的住處，很是和他發了一通脾氣。
甚至，還將一個茶盞摔到了葉藏的額頭上，砸出一個指節長的血口。
葉藏都默默接受了，還問她，出去一天餓不餓，要不要吃些東西。
凌寒秋哪有心情吃飯，直接把他趕了出去。
4
第二天，依然像使喚家僕一樣，讓葉藏帶她出門。
畢竟，十年來，凌寒秋已經對葉藏這麼做習慣了。
葉藏什麼都沒說，騎着馬，默默跟在她後面。
凌寒秋去找了清風派掌門之子盧青、御竺樓樓主聞斯、天嶼閣閣主楚離，都是她的追求者里有些實力的。
但是，無一例外，她都吃了閉門羹。
第三天，第四天，凌寒秋足足找了七天，找了大約三十個曾信誓旦旦非她不娶的追求者，沒有一個人肯出面幫忙。
直到這時，她才漸漸明了，原來這些人要的從來不是她，而是她身後的天下第一庄。
天已入夏，她卻只覺寒意襲人。
「怎麼了，寒秋？」
葉藏微微皺眉，眸子裏是掩飾不住的關心。
凌寒秋不由撲入他的懷裏，哭得聲淚俱下。
她從前的驕傲，碎成一片片。
她只有他了。
5
躊躇許久，凌寒秋把自己想尋找仇人的想法告訴了葉藏。
第一次，凌寒秋不確定葉藏會不會答應自己的要求。
忐忑地抬眸，換來的，是葉藏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我已著人去查了，一有消息，定立刻告訴你。若你仍是着急，那我便親自去查。」
她沒想到，葉藏竟早就已經這麼做了。
甚至比她想的還要周全。
凌寒秋一時有些不好意思，囁嚅著，說了聲「謝謝」。
「傻丫頭，和我客氣什麼。」
這一刻，凌寒秋在葉藏溫柔的聲音里，心臟忽然跳得失了節奏。
她開始正視這個被她忽略了十年的，無論她如何任性，都一直包容她、喜歡她的追求者。
她想，以後，對他好些吧。
6
自那以後，葉藏出現的頻率少了不少。
但是，凌寒秋的吃穿用度一概沒缺了她的。
每次葉藏來，都是行色匆匆，臉上帶着難掩的疲憊。
唯一讓凌寒秋有些開心的是，每次，葉藏都會帶來事情有些進展的消息。
轉眼間，已至深秋。
在冬天來臨前，凌寒秋終於知道了，是誰對天下第一庄動的手。
落雁山莊。
莊主吳非一直和爹爹不對付，在天下第一庄被燒毀之前，還被爹爹搶了不少生意。
凌寒秋自己是沒本事報仇的，她只得求助於唯一能求助的人，葉藏。
她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
所以，她對葉藏說，「只要你能為我報仇，我就嫁給你。」
葉藏久久不語，末了，輕輕把她攬入懷中，「傻丫頭，就算你不這樣，我也會為你報仇的。」
凌寒秋濕了眼眶，緊緊回抱住葉藏。
她其實不想這樣的，這段時間以來，她終於有時間思考葉藏對她的好，也漸漸真正喜歡上他。
她不想用成親威脅他，也想好了要對他好一些，不再那麼任性。
可，她現在的籌碼只有這個，仇又不能不報，她真的不想的。
望着葉藏離開的背影，凌寒秋暗暗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要對葉藏好一些。
約莫十日後，葉藏一身是血地回來了。
他的臉上，帶着輕輕淺淺的笑意。
「寒秋，我為你報仇了。」
話音剛落，他就倒在地上。
凌寒秋還來不及高興，心口就緊縮了起來。
幸好，他只是暈了過去。
7
一個月後，葉藏的傷養好了。
他和凌寒秋的親事，也辦了起來。
凌寒秋一襲火紅嫁衣，端坐在喜氣滿滿的雕花床上。
頭上蓋着鴛鴦戲水的蓋頭，唇角翹起好看的弧度。
隨着一聲門響，有人走了進來。
她知道，是葉藏。
過了今天，這人就是她的夫君了。
腳步聲漸近，最後停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寒秋。」
凌寒秋低低「嗯」了一聲。
「你可記得，一年前你的生辰宴？」
凌寒秋微怔，輕輕搖搖頭。
「我可還記得，那天，你一襲藕荷色裙裝，清麗脫俗，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下凡。」
葉藏的聲音裏帶着懷念，羞紅了凌寒秋蓋頭下的一張芙蓉面。
「是嗎？」
「是啊，而且，我還記得你和御靈山莊大小姐，夢御靈說的話。」
夢御靈算是她閨中好友，從前她二人之間經常會在一處。
凌寒秋想了許久，實在不記得一年前生辰宴時，自己和夢御靈說過什麼。
恰在此時，溫熱的氣息靠近她的耳畔，凌寒秋羞意更甚，只聽葉藏輕輕說道：「寒娘子想不起來，為夫幫你回憶一下。你說——」
一頓之後，葉藏仿著女聲，緩緩開口，
「我堂堂天下第一庄的大小姐，喜歡我的人多如過江之鯽，葉藏一個藏劍山莊沒人要的野種，他也配！我不過是看他聽話，把他當做我身邊的一條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罷了。」
凌寒秋身子一顫，僵硬地啟唇：「我那時，不過是說笑……當不得真的……」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掀開她的蓋頭，略略捲起她額角髮絲。
葉藏無甚表情的臉，突兀地闖入凌寒秋的視線。
「十年前第一眼見你時，我就覺得，怎麼有這麼不諳世事，天真無邪的姑娘？自那一刻起，我便想護着你。因為，你身上有我從未擁有的東西。」
「即使你對我態度惡劣，我亦無甚所謂。這麼多年，我受得冷眼還少嗎？」
凌寒秋聽着他的告白，不知怎的，內心卻無端湧現一股寒意。
「葉藏……」
葉藏的食指豎立在凌寒秋唇上，「噓，聽我說完。我可以容忍你的任性，但你不該罵我是野種。所以我決定要罰你，至於怎麼罰，我想了很久，你猜我想到什麼？」
凌寒秋不著痕迹地往床內蹭了蹭，「葉藏，今天我們成親，不說這些了好不好？」
葉藏搖搖頭，繼續道，「我要讓你連野種都不如。於是，我暗中派人激化落雁山莊和天下第一庄的矛盾，也沒幹別的，就是讓人殺了他最寶貝的女兒。並讓他相信，是天下第一庄所為。」
凌寒秋瑟瑟發抖，聲音都有些變調，「葉藏，你，你別開玩笑了。」
「我沒開玩笑，本來，我只打算到他們燒了天下第一庄為止的。可是，你又罵我一句野種。」
說到這兒，葉藏露出委屈的表情，坐在床邊，抓住凌寒秋細白的柔荑，「我便想着，看來你還是教訓吃得不夠。於是……」
後面他沒再說，凌寒秋卻是已經懂了。
「我殺了你！」
不知哪來的勇氣，她撤出手，拔下頭上發簪，直衝葉藏而去。
可惜葉藏輕輕一閃，就躲了過去。
然後，順着凌寒秋的力度，把她拖到地上，絲毫不憐香惜玉。
「娘子，為夫言盡於此。往後這西廂房，便由你一人獨住吧。」
葉藏揚長而去，不見一絲留戀。
聽着「哐當」一聲甩門響起，凌寒秋慢慢抱住雙膝，腦子裏嗡嗡作響。
她怎麼也沒想不到，自己的一時任性，竟會引得家破人亡，甚至，還愚蠢地嫁給了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