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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睡得足,白星回毫無睏倦,睜眼陪了孟不秋小半個時辰,朝窗外瞭了一眼,替他蓋好被子,自己跳下榻,躡手躡腳走了出去。

都盧守在院裏一方重檐下,腦門上的碎發還在滴水,像只淋了雨卻堅守不去的老鳥,生出幾分楚楚可憐。白星回到嘴的臭罵憋了回去,想起過去無數個日夜,他都是這般盡職盡責地守着自己,便又軟下心,回頭揭了塊臉盆架上的布,屈指在柱子上敲了敲,等他看過來時,把東西照臉扔過去。

「擦擦吧。」

都盧脫口而出:「殿……」

白星回故意拔高音量,咬字極重:「叫我什麼?」

都盧蔫了精神,恭恭敬敬,老老實實抱拳:「少教主。」說完,抬起眼皮,小心翼翼瞭了一眼,「殿下,殿下他已經跟您說過了,是么?」

陣雨已止歇,白星回隨意嗯聲,拂去院中月桂樹下石凳面上的積水,坐了下來,不想再提此事,算是囫圇過去,而後單拎出城中概況問:「風聲沒放出來可以理解,戒嚴是怎麼回事?典禮上的事可有擺平?」

有些不好對孟不秋開口,或是即便開口也可能被潦草搪塞過去的,他便指著都盧問,都盧知道他已不在意,眼睛裏多了三分喜色,默契地沒有哪壺不開提哪壺,老實交代:「為了……洗,洗清,先,先王的黨羽。」

就是這一激動,說話有些結巴。

「封城戒,戒嚴,還有個目的。據,據屬下所知,李掌門還沒有離開王都,斷,斷臂受傷怎麼也要買葯處理,但,但這賊首極其狡猾,抓,躲起來,抓不到,殿下和將軍想,想在合適的時機給他現身的機會。」

白星回問:「什麼時機?」

都盧道:「先王出殯。」

不奪畢竟是王族中人,目下不論為穩定局勢,還是保留王族臉面,群臣與天家都默契選擇不讓秘辛流入民間,將人按禮制入葬王陵,至於換了個太子,解釋起來容易,便稱先前的太子只是障眼法,為了躲避刺客追殺,同時也能解釋先王暴斃。

王陵地宮在城外,屆時場面盛大,魚龍混雜,出城正好能放鬆李商聲的戒備。

白星回琢磨著,或許那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會混在隊伍之中,伺機挾持有分量的人談判。有分量的人多了去,他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孟不秋,脫口道:「那不是以自己為誘餌?太危險了,把我算上。」

都盧咬了舌頭:「啊?」

白星回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啊什麼啊,去搞一點酒來。」

「少教主,您,您不是,不是不能喝酒嗎……」都盧嘟嘟囔囔,但在白星回的逼視下,還是乖乖去客棧后廚翻出兩罈子酒,順手捎了只碗來,雙手奉上:「您是要潑,要灑,澆著花玩,用來畫畫……屬下都奉,奉陪。」

白星回給他倒了一碗,推過去,示意他喝:「喝了這碗酒,就算兩清,往後你也不用看見我,說話就結結巴巴,搞得我好像吃人的怪物!」

「得令!」

都盧端起碗,一飲而盡,哪曉得那酒回味甘甜,越喝越好喝,越喝越上頭,他一高興,多喝了兩杯,嘴沒上閥,又開始打胡亂說:「少教主,我,我跟你說句體己話,殿下,殿下他那麼在乎你,你就是跟他說想換著太子噹噹,沒準兒他也樂意。」

「出什麼餿主意!」白星回忍不住笑了出來,往他胸口砸了兩拳,吐出一口濁氣,「先王都給你氣活過來,你可真是忠心耿耿!」

「少教主,你笑了!」

都盧端著酒盞,臉上酡紅,一邊打嗝,一邊傻乎乎撓頭,酒嗝不止,他便往胸口猛拍,想把氣給憋回去,活像只不得章法的大猩猩。

白星回把罈子踢出去,酒碗奪過來,道:「別顧著喝,你把孟不秋的計劃都說給我聽聽唄!」

酒勁上頭,都盧正興奮,嘴巴不停,一時詳說了許多。

天快亮時,他醉伏石桌,白星回搖他,搖出酒氣撲面,似被熏得搖晃自醉,便撒了手,改為揪耳朵,大聲問:「那孟不秋他有把握么?」

「有。」

說曹操曹操到,孟不秋本人就站在門前,黑著臉答了他的問。他小睡了一會便驚醒過來,左右不見人,惴惴發慌,換上那身半干不幹的衣服便走了出來,一眼就瞧見不遠處樹下的酒鬼。

怎麼就給撞上了呢?

白星回試圖拉開話題:「還早,你不再睡一會?」

孟不秋把都盧擠開,從刀鞘中取出一卷薄如蟬翼的紙片,上頭密密麻麻填滿小字,右上方開篇打頭四個大字——《辟兵九說》。

那日殿上,不是已叫李商聲搶了去?

白星回不敢去接,問道:「哪裏來的?」

孟不秋深深吸了口氣,不自然地開口:「她默寫的,李商聲奪走的,是錯的。」這個她還能是誰,自然是奼女。

典禮當晚,他與婆達伽曇還有幾位老臣商議對策至天明,中途感知到有人靠近,又迅速離去,從光影輪廓上看,那倩影只得一人。等眾人談累了,稍事歇息時,他悄悄往門前去,取出了夾在縫隙里的紙片,瞬間明白過來——是計策!

再回頭,婆達伽曇望着他,眼裏毫無驚詫,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想來也是知道的,勸他不要拒絕好意。

這女人脾氣古怪,時瘋癲時清醒,偏就不肯坐下來好好說話,或許李商聲說得對,她這般為感情要生要死的人,反倒不知如何正確處理與他人的感情。

既是如此,李商聲無論如何討不得好,白星回覺得痛快無比,拍了拍孟不秋的肩,認真道:「不需要逼自己接受和原諒,你不欠她,但也不必過分怨恨,來這一路見得多,人世太多無奈和陰差陽錯,易地而處,若你身在局中,未必事事都能比她做得好,何必徒增煩惱。」

孟不秋舒出一口氣,對他彎了彎眼。

兩人同時靜默,白星回眼珠子亂看,最後指著醉過去的都盧,問:「他怎麼辦?」

孟不秋看都盧礙眼,想把他搬出去,即便是一屋與院子的距離,都嫌礙事。白星回乍見他動作,立刻「哎喲喲」阻止,推開屋門,幫着把人扶到榻上,把整間屋子都留給都盧,隨後拽著孟不秋走到外間。

東方漸白。

雨後空氣清爽,伴着細花瓣的簌簌涼風撲面而來,屋頂的積水順着瓦片流淌,貼著屋檐一滴一滴墜落到地上。

兩人坐在台階前,肩並肩,頭挨頭,十指緊扣,閉眼聽着水珠點滴到天明。

——

城中後巷,閃過一道青灰色的身影,驚走野貓,迅速□□飛進一家官邸,直入堆滿雜貨的偏院。院中落葉軋地,灰塵蓬面,說是以前出過事見過血,許多年也不見有人來收拾,而這家的官老爺受了驚,從典禮上回來便沒下過病榻,家中下人忙進忙出根本顧不過來。

李商聲撕掉假鬍子,抹掉疤痕,推門走入其中一間屋子,從懷裏拿出幾個像饅頭的餅子,朝地上扔去,順手替丘山惠解了縛身穴,但仍封止住他的內力。

丘山惠掃了一眼,沒去撿。

李商聲按著傷臂,居高臨下:「嫌臟?」

丘山惠搖頭。

「愛吃不吃。」

李商聲冷笑着從食物上踩過去,就地一撣灰,坐下來換藥,先前他本想廢掉這傢伙,但動手時對方又涕泗橫流,怕死求饒,轉念一想,此子尚有用處,便把他留下,不過目下看來,如此挑三揀四,自個心裏倒是有幾分後悔。

婆達伽曇那一刀,直接斷去半臂,傷口粗大,不可再續,李商聲無法上醫館包紮,只能四下分散買了些葯,自己先將血止住。

他撕下幾縷白布條,實在纏裹不便,抄丘山惠踢了一腳,喝令:「過來!」

丘山惠脾氣也傲,閑閑掃看一眼,屁股就是半點不動,即便落了難,在他心裏也是落難的鳳凰淺灘的困龍,絕不幹下人的活。

李商聲本就痛得「嘶嘶」抽氣,面容猙獰,叫他添堵,更是扭曲,抬掌便要往他腦袋頂上拍,但那手掌舉至一半,忽又改了注意,他也不板着臉強裝嚴肅,而是另起一計,放緩語氣:「我若是活着回去,你就是問天宮掌門,南五嶺元氣大傷,豈非你我天下?」

丘山惠死水一般的眼睛裏忽然泛起波光,他嘶啞著艱難地開口:「真,真的?」

「不過你要聽我的話,否則我就把你做的那些事都宣之天下,看你往後在武林還如何立足!」李商聲並不給他好臉色,自己占上手,若是姿態太低,這小子心思狡猾,未必會信,能幹出通風報信,又親手弒父的昧德事,還能貪生怕死毫無畏懼的人,只怕比常人冷血得多。

丘山惠心動,果真沉吟。

他明白自己的處境,幾近一無所有,他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害了連溪村的人,背信棄義,致使容也與他決裂,而從小撫養他長大的師父竟然是自己的仇人,野心昭然,作惡多端,為一己私慾,聯合身邊這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分裂五大派,刺殺五大高手,甚至陷那麼多的弟子於危難之中。

他還能回得去么?回不去了,即便認錯,也得不到寬恕,還會成為永遠也抹不去的黑點,為人常掛嘴邊。

這樣痛苦地活着,不如一條路走到黑!

丘山惠手指曲了曲,爬起身來,亦步亦趨走上前,按住李商聲的手將布條奪過來,替他細細包紮。

李商聲鬆手,端直身子,下巴回收,眼帘低垂,但餘光一直鎖住周圍。

布條從胳肢窩下穿過,丘山惠繞到李商聲背後,見身前的人未抬臂,不便拉扯,他只能輕咳一聲示意,然而李商聲卻仍端坐不動,他便忍着脾氣,向前傾身,把頭探過肩胛,去結那帶子。

陰影撲落下來,李商聲猛然按住他的手。

丘山惠略見尷尬,不敢亂動,武人本能的反應,即便少了一隻手,也足夠教訓封住內力,喪失武功的他,他可不想白吃苦頭。

片刻后,李商聲鬆開鉗制,故意說:「剛才的機會那麼好,怎麼不動手?動手的話,就不會有人用秘密要挾你了……」

丘山惠哼了一聲:「我有自知之明,靠我一人,想收服整個南武林,並非易事,何況,知道秘密的人可不止你一個,除非他們都死了,」他頓了頓,嘴角下癟,眼睛卻飽含近乎瘋狂的笑容,「你能做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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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羅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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