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周成+

番外:周成+

不過,他仍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真的么?」

見他神色古怪,楊掬月越發警惕,回道:「自然是真的,我騙你做什麼?」

她略一思忖,又道:「周侍衛,你是姓周吧?你怎麼會在這裏?你如今不做侍衛了么?」

她此刻後知後覺想起一些事情,心中疑竇叢生。當年殿下假死,其中細節她並不知情,也不敢細問,只隱約知道殿下在河東賑災時,假死脫身離開皇宮,居住於太平縣。後來偏巧又被如今的皇帝當年的三殿下發現,帶回了京城。——等殿下自太平縣回京城時,身份已經發生了轉變。

這個周成當時奉命保護四殿下,如今又自稱見過殿下女裝的樣子,分明是知道殿下其實是女兒身。

她心想,這個人多半當年就知道一些什麼。

掬月更不解了。他既知道一個秘密,而皇帝還留着他,是不是說明他其實是可信的?

周成神色微微一變,低聲道:「沒做暗衛。」

暗衛奉命保護主子,四殿下「殞命」荊棘崖,他「不見蹤影」。如今他也不能再做暗衛。當初晉王殿下要他聽令行事。他已在京城待命數年。

掬月不知這些,她看這個周成說話間面帶悵然,不像是凶神惡煞之徒,心裏惴惴不安,繼續同他說話。

「我也從宮裏出來了,嫁了人,有了孩子,一晃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她笑笑,「真沒想到竟還能遇見故人。那你如今做什麼營生呢?怎會出現在這裏?」

周成略過了「做什麼營生」,只回答了後半句:「我如今住在附近,無意間看見……看見聖駕,才想着……」

才想着怎樣,他並沒有說出口。

楊掬月哦了一聲,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他身上。

周成乍逢熟人,又得知六姑娘如今安好,心頭大石放下,輕輕感嘆了一句:「挺好。你放心,這事我不會告訴別人。」

他說着要掬月放心,可掬月並不會因為他這一句話就放心。

周成和楊掬月雖相識,且同在宮中做事,但也並無多少來往。他感興趣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也就沒有多留的必要。簡單說了兩句,他就起身告辭了。

楊掬月含笑送他離去。然而他剛一離開,她唇畔的笑意就凝固了。

周成在巷尾打了兩斤酒,又買了一份滷肉、一碟子咸胡豆。他也不燙酒,直接坐在桌前,給自己斟了酒,一杯又一杯,慢慢飲著。

肚子裏的酒越來越多,桌上的滷肉和胡豆,他卻碰都沒碰。

他想,他是很歡喜的。她還活着,還好好活着。他今日在高屠戶門口看見從馬車上下來的她,容顏端麗,笑臉明媚,分明是幸福而愉悅的。皇帝也對她呵護有加。

他聽過外面的傳言,說皇帝對皇后如何如何,說孟氏如何幸運……

他猛地喝了口酒,那辛辣的滋味刺得他鼻腔發酸。他想,幸運的不僅僅是她,還有皇帝。

能娶她為妻,能與她朝夕相處,是多幸福的一件事。

已經有了些朦朧醉意的周成,開始在心裏感嘆皇帝不夠意思。他原以為皇帝帶了她回京,是不想她流落民間,是要好好保護她。皇帝登基,會挑選個樣樣出色的郎君來配她,卻不想皇帝竟然將她留在了身邊。

她以前身邊的那個姑姑說「兩情相悅」。

真的是兩情相悅么?

明明她之前是想永遠留在太平縣的……

周成喝醉了,清醒時不敢想的念頭在醉后一點點生了出來。

極其難得的,他一夜無夢,睡得格外沉。

而這一夜的楊掬月,卻翻來覆去,睡不着。

她對突然冒出來的侍衛周成不放心。

次日清晨,楊掬月換了衣衫進宮,求見皇後娘娘。——比起皇帝,她自然是跟自己看着長大的皇後娘娘更親近。

周成一事,她自不能越過皇后,告訴皇帝。

秦珩正在章華宮裏同晚晚說話,聽聞掬月姑姑求見,她揚了眉,唇畔漾起笑意:「快請進來。」頓了一頓,她又吩咐宮人:「先帶着殿下出去玩兒。看好他。」

「是。」宮人帶着小殿下離開,正好碰見進來的掬月。

掬月垂手而立,看着那個穿着一團紅的小人兒在宮人的簇擁下離去,心頭泛起一絲漣漪,靜默了片刻,她才走進章華宮內殿,向端正坐着的女子行了一禮。

如今內殿無旁人,掬月仍用舊時的稱呼:「殿下。」

見她進來,秦珩站起身:「姑姑有事?」

她昨日剛出宮見過掬月姑姑,後者今日就進宮,肯定是有很要緊的事。

秦珩補充道:「姑姑不要急,慢慢說。」

楊掬月本來心中忐忑,心緒複雜,見秦珩這樣,她自己倒笑了,先時的不安也消散了一些。她輕聲道:「方才看見了大皇子。大皇子有三歲了吧?」

秦珩含笑點頭:「是三歲了。」她低頭看看自己尚且平坦的腹部,神情溫柔。昨夜太醫診脈,說她又有孕了。

掬月輕嘆道:「初見娘娘時,娘娘也是這個年紀。」

秦珩臉上笑意微微一僵,想起掬月初見自己,約莫是跟隨着做女官的麗妃進宮時。她輕輕嗯了一聲。

「一轉眼,娘娘的孩子都這個年歲了……」掬月笑着補充。

提到晚晚,秦珩一笑:「時間過得快呢,不過姑姑依然年輕。」

「昨日皇上和娘娘離開后,家裏來了一個客人……」

秦珩心頭一跳,心說,這大概是掬月姑姑此行的目的。

「是之前的侍衛周成……」

秦珩眼皮跳了跳:「周成?」

周成這個名字,她已經很久沒有聽人提起過。上次見到他,還是在弘啟十七年。

掬月小心覷着她的神色,答道:「是啊,就是他。」她思忖著,將周成來訪時,兩人的對話盡數說了,末了又道:「娘娘覺得,此人要留着么?」

「嗯?」秦珩眨了眨眼,一時沒能弄懂掬月姑姑的意思。

「他似乎很篤定娘娘的身份,掌握了娘娘的秘密……」掬月神情不安,「能留么?」

秦珩愣了一愣,忽的明白了掬月姑姑話里的深意。她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感動。她輕輕搖了搖頭:「不……」

「果真不能留么?」掬月後退了一步。她雖然這麼問著,可她聽得他會死,還是浮起一些懼意。

「不是,姑姑。我不是說不能留。」秦珩忙道,「周成這個人,大概值得信任吧。」

她微微有些恍惚。他跟在她身邊一年多,兩人又在太平縣待了半年。他答應她的事情,只有兩件沒有辦成。

一是在離開河東時,他答應她去保護杜侍郎,結果卻悄悄尾隨她去了荊棘崖。二是在荊棘崖崖壁的山洞裏,他答應她不會將她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輕輕嘆一口氣,她心說,這兩件事其實都怪他不得。

周成雖奉命保護她,可他說到底卻是聽命於皇兄。那時,他待她不錯。而且在太平縣時,他並沒有主動向皇兄透露她的秘密。夾在她和皇兄之間,他不管做出什麼決定,都不能說錯。

最開始在被皇兄帶回京城時,她心裏確實有過埋怨。回京途中,在客棧里,周成試着向她解釋道歉……

回憶起往事,秦珩不免有些唏噓。隨着時光的流逝,她對當年耿耿於懷的事情早就放下。

她想,或許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若是沒有那些事,也不會有現在的這一切。

掬月怔了怔:「娘娘的意思是?」

秦珩輕笑:「多謝姑姑告知此事,不過姑姑不必擔心了。」

「可是……」掬月猶不放心,「萬一他……」

「姑姑你想,前幾年永安伯謀逆,什麼傳言沒傳過。明華長公主早就當眾證明本宮不是已逝的齊王。現下即便是突然站出來一個人,說我們是同一個人,真會有人相信么?」秦珩笑笑,「更何況,皇上說本宮不是。」

掬月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娘娘說的是,是我多慮了。」

秦珩握住了她的手,笑道:「姑姑不是多慮,是擔心我,我省得的。」

掬月聞言,也跟着輕笑。她今日進宮,只為了周成一事,她略坐了一會兒,就提出告辭了。

秦珩命人送了掬月姑姑離開。她剛回內殿不多久,就看見了秦珣。

沖他一笑,她輕聲道:「回來了?」

秦珣點頭,給自己斟了杯茶,在她身邊坐下,輕聲問:「今日身體怎樣?可有覺得不自在?」

「才剛知道有孕,什麼反應都沒。能有什麼感覺?」秦珩斜了他一眼,嗔道。

見她唇角含笑,眼波流轉,秦珣心中一盪,執了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吻一下,胡亂說道:「我怎麼聽說掬月姑姑過來了。她是知道你有孕了,所以來看你?」

輕輕抽回手,秦珩嘴角一抽:「胡說什麼呢?昨日太醫才診出來,今日她就知道了?掬月姑姑又不是神仙。平時挺精明的一個人,怎麼一聽說又有了,就開始犯糊塗了?」

秦珣只是一笑,並未反駁。

兩人只溫存片刻,宮人早抱了晚晚過來。

三歲的晚晚一路掙扎不止:「我自己走,自己走……」圓滾滾的他活像是一隻胡蘿蔔精。

秦珩看到兒子,忍不住發笑。她忙示意宮人放下他,沖他招手:「晚晚過來。」

晚晚站在地上,扯了扯紅彤彤的衣裳,小臉兒嚴肅,蹬蹬向父母走來。

「母后——」

小奶腔拖得長長的,小傢伙勢要撲進母后懷裏。

秦珣雙目微斂,在兒子邁著小短腿兒還差兩步就撞上來時,一把將其舉了起來。

「沒看見你父皇是不是?」

秦珩聽這話有些酸酸的,但她的目光卻落在了兒子撲騰的身子上。看着紅蘿蔔精身子在半空,還笑呵呵的,她瞪了秦珣一眼,忙道:「快放下他!」

不小心摔了怎麼辦?

秦珣有些訕訕然,但仍是聽話地將兒子放下。

一旁的宮人眼觀鼻鼻觀心,似乎什麼都沒看到。

剛被舉高高的晚晚反而有些不舍。他抱着父皇的腿,扭了扭身子:「父皇,抱。」

秦珣瞧了一眼瑤瑤,低下頭,沖兒子露出嚴肅的神情:「不行。」

晚晚嘴一癟,在秦珣以為他會哭出來時,卻看見兒子同樣露出嚴肅認真的神情。晚晚鬆開手,嘴唇緊抿。

這樣的神情出現在一個不足三歲的小兒臉上,秦珣不免想笑,伸手捏了捏兒子肉乎乎的臉蛋。

看他「欺負」兒子,秦珩飛了他一眼,把兒子攬在懷裏,小聲說話:「晚晚今日都吃了什麼?」

「晚晚吃了蛋羹……」晚晚很認真說道。

「蛋羹好吃嗎?」

晚晚認真點頭:「蛋羹好吃。」

……

秦珣聽着他們母子倆一本正經地對話,有些無聊,又有些想笑。他一直都知道瑤瑤是美麗的。然而這時看着她溫柔笑語,他仍不由地看的發怔。

晚晚到底年紀小,說了會話,就露出了疲態。秦珩忙讓奶娘抱了他去安置。

秦珣這才舊話重提:「那掬月姑姑是有別的事情?」

猶豫了一下,秦珩輕聲道:「是周成。」

她不想瞞他。

「周成?」秦珣皺眉,「周成?!」

秦珩點頭:「姑姑說,她昨日見到了周成,周成問了一些事情。」她看秦珣面色沉沉,小聲道:「咱們昨日去看姑姑,周成看到了,也認出了我,知道了咱們現下,現下是夫妻。」

從瑤瑤口中聽到周成的名字,秦珣眉峰微蹙,心下不快。然而在聽到她說「現下是夫妻」時,他心裏的不快略微散去了一些。他挑眉:「然後呢?」

「姑姑放心不下,就想着告訴咱們。」秦珩握住他的手,聲音又輕又軟,「他是哥哥的人,哥哥信得過他的,是不是?」

她望着他,微微一笑,顧盼流波。

秦珣垂眸:「信得過?信不過?」竟是沒有給她回答。

周成此人,曾是扎在他心頭的一根刺。她為掩飾身份的秘密,假死脫身,在太平縣隱居。而這樣的大事,她竟然只告訴了周成一人。而且她和周成在太平縣朝夕相處長達半年之久。但他很少提起周成,他甚至有意想遺忘掉這個人。

他確實已經許久不曾想起周成了。今日聽瑤瑤忽然提起,秦珣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煩躁不安。

瑤瑤是他的妻子,是晚晚的母親,是他要攜手一生的人,而且她肚子裏還有他一個孩子。

小小的周成,又算得了什麼?

「我聽姑姑說,他如今不是侍衛了……」秦珩笑笑。

秦珣反手將她的手攥在手心裏,打斷了她的話:「說起周成,我倒是想起一樁舊事來……」

他想,周成的事情日後再說,儘管周成不算什麼,他也不想她因為別的男人分了心神。

秦珩額頭青筋突突直跳,她眨了眨眼:「哥哥……」

「當初拐你假死的,可不就是周成么?」秦珣似笑非笑,「我讓他保護你,他倒好,拐了你在太平縣廝守……」

想起此事,他就心頭酸澀,又隱約覺得后怕。如果不是陰差陽錯找到她,他們是不是就再也見不著了?

一想到後半生可能沒有她的存在,他恐懼陡生。

「哥哥又翻舊賬。」秦珩無奈,「你明知道是我想假死。我還怪他出賣我呢!」

「哦?」秦珣挑眉,「所以,你是承認不願意跟我相認了?」他說着伸手攫了她的下巴,語調轉冷:「四皇弟?啊,不,四皇妹……」

秦珩一愣,看他眼中滿是笑意,知道他是在玩鬧,也跟着以袖遮臉,顫聲道:「你,你是誰?你,你認錯人了吧?」

驚惶無措。

兩人對視一眼,想起舊事,齊齊而笑。

相似的話語,卻是不同的心境。兩人感情和睦,舊時的不快如今想起來,也有新的感觸。

兩人目光相觸,均看到對方眼中的深情纏綿之意,空氣似乎變得稀薄起來。

秦珣笑一笑,故作兇狠:「我是誰?我可是你丈夫!」他說着傾身吻上她紅潤的唇。

待他放開她時,秦珩目光如水,面頰暈紅。她輕輕推了推他,輕聲道:「我有身孕呢。」

秦珣挑眉:「我又沒做什麼。」

當初懷晚晚時,宮裏的姑姑們也曾委婉提起,皇後娘娘既已有孕,就該同皇上分室而居。然而秦珣毫不理會。姑姑們也沒法子,只能任他們去。

這次秦珩再度有孕,也無人敢再提分室而居的事情。

晚間,秦珣雖聽太醫的話,不對瑤瑤做什麼,可卻半哄半強要瑤瑤對他做些什麼……

秦珩洗了手,揉了揉酸麻的手腕,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她身上無力,那眼神也頗有些軟綿綿的,不見怒氣,反增風致。

兩人雙雙躺在床上,秦珣的手指在秦珩手上流連。

秦珩待要抽出手,卻被他攥緊。

輕咳一聲,秦珣做嚴肅狀:「別鬧,我跟你說正事。」

秦珩一噎,她何嘗鬧了?鬧的明明是他。

「朝中有人上書建議立下儲君。」秦珣側過頭,「我也想着,是該立了。」

黑暗中的秦珩沉默了片刻,輕聲道:「你做主就好。」

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在她即將沉沉睡去時,耳邊聽到秦珣說了一句:「交給我就好。」

秦珣見了周成。

自比為棄棋的周成,在京城蟄伏數年後,終於得見聖上。他強壓下心頭的種種情緒,下跪磕頭行禮。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登基后的新帝。原本心裏有千言萬語,可在見到皇帝的那一瞬,他竟忘了大半。

秦珣掃了他一眼:「你這些年一直待命?」

周成定了定神:「回皇上,是。」

「皇後娘娘提起你了。」秦珣面上含笑,「朕想着,你是該做些事了,一身武藝,不能就此浪費。」

聽到「皇後娘娘」,周成雙目陡然一亮,復又暗沉下去。

秦珣沉吟:「你且回家去,過兩日,朕有事交給你做。」

周成精神一震,連忙應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抬頭盯着藍天白雲瞧了好久,他終於勾起了唇角。

當夜,周成取出他和銀票放在一處的戶籍,摩挲了很久,就著油燈的火,燒了。

看着那份戶籍化成灰燼,他輕舒一口氣,似乎有什麼也隨着燒掉的戶籍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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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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