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房遺直

番外房遺直

貞觀十二年,六月二十一日夜,晚睡,有噩夢。

誰都會做噩夢,以前也偶爾如此,只是這次從噩夢令他發得虛汗多了些。夢就是奇怪,解釋不清,做得時候急促驚惶,像是泰山壓頂,跟逃命似得,萬般真實。但當自己醒來之後仔細去想,卻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只是依稀記得當時身處一座山中,周遭是山野樹叢,忽然一陣天旋地轉,便往下墜。

畢竟只是個夢,誰又會在意,房遺直轉眼就擱在腦後。

平安一年後,又逢六月二十一日,房遺直這日早睡,卻做了和一年前做了同樣的夢。大概是他先前夢過的緣故,這次夢入其境后,莫名就有種『我曾來過』的熟悉感。

夢醒撫額,又是滿手的驚汗。房遺直立刻意識到這個夢,和一年前的一樣。之所以如此確定,是因為這一次的夢境裏也出現了同樣突然天旋地轉的下墜感,也一樣是在山中。即便是一年前的事他擱在腦後,卻不代表他不記得,他記憶力一向好。這次的夢比之前清晰了不少,房遺直清楚記得他在夢裏竟是和一群女孩子一起,本是開開心心,後來不知怎麼了,好像有什麼爭執,他才會墜了下去。

沒多久,因晉陽公主的生辰,韋貴妃代聖人邀請長安城各處貴婦帶年歲不足十六的子女入宮慶賀。房遺直作為梁國公府的長子,必要隨母一同前往。

慶生宴上,房遺直看到被眾人簇擁讚美的晉陽公主,著一身桃粉衣裳,艷雅絕俗,雙眸自有一股輕靈之氣,便是身為高高在上的公主,她與人言談時不論對方身份高低,皆以人同樣溫柔的態度應對。一張嘴也是巧妙,把那些本有拘謹之態的貴婦們都說樂了,對其態度恭敬又隨意,總算把宮裏這些冠冕堂皇的應酬場合弄得有些人情味了。

不經意間,兩廂竟四目相對了。房遺直錯愕了下,未確定晉陽公主是否在看自己,她忽然就朝自己的方向含笑微微點了下頭,眼睛裏說不盡地溫柔可人。當難不得當今太極宮內的公主之中數她最受聖人寵愛,瞧她小小年紀如此溫柔懂事,確實值得如此。不過在聖人跟前的日子,又豈是人人艷羨那麼簡單。

房遺直心頭泛酸,竟禁不住心疼起來。他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書都讀不完,更沒心情去管閑事。但對於晉陽公主,他身體似乎形成了一種本能,每每見到她的時候,他總會忍不住細心關注。三年前的事,他會一直記得,但晉陽公主應該早就忘了吧。

其實那天公主對他,也不過是幾句話罷了,但話對他很有用房遺直也弄不懂為什麼。之前早就有多人教訓過他,他從沒聽過,偏偏晉陽公主說的他就聽進去了。房遺直事後琢磨過原因,但不確定。許是因為她聲音好聽,能他讓入耳。又或許是他潛意識覺得一臉肉嘟嘟的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他一個少年卻不明白,該受刺激上進了。

總之那一天,是他下決心的起點。

「小郎君為何傷心?」「帕子給你,自己擦。」「你年紀比我大,怎麼還這般不懂事。」「你父親訓你,不過盼你更好,便做更好給他看,得了褒獎不說,自己也落了便宜,受用終身。」……

回憶起當時她說的每一句話,房遺直都覺得,那個樹下落淚的少年,是有點丟人了。

一語點醒的恩情要記下,但公主貴為金枝玉葉,人在深宮之內,也不需他報恩,此後該是也不會再有什麼交集。

這之後又一年,仍是六月二十一,房遺直再次做了那個噩夢。

這次的又比前一次又更清晰些,房遺直有心記下了和自己在一起說笑的兩名一大一小女子的樣貌。

後來偶然參加一次宮宴,房遺直發現夢境裏與他說笑的兩名女子竟是高陽公主和二十一公主。只不過,有些不同,高陽公主的打扮與現在截然不同,而二十一公主在夢裏面年紀更大些,並不像如今這般一團稚氣。

之後的兩年,每到六月二十一日,房遺直就會做這個夢,夢也越來越清晰。他知道那天是三月初三,他不知為什麼和一群貴族女孩子去登山,雖然他聽不到說話聲只能看到景象,但他有種感覺大家都很開心,有說有笑,自也很開心,再後來上山了,半山腰,不知怎麼忽然天旋地轉,接着便是一陣心驚地痛楚,然後驚醒。

連續五年了,每到六月二十一日這天,他就會做和一群女孩子一起登山的夢,然後似乎是墜崖了?考量到夢裏的女子年紀大些,事情似乎是發生在未來,這是不是在提醒他,他未來會有危險?

房遺直轉動着手上的戒指,蹙眉沉思。

再後來,他發現自己偶爾去一次世家應酬,總是能『偶遇』到高陽公主,而高陽公主的打扮也越來越和夢境中的她相似了。

房遺直不是傻子,他感受到了高陽公主對自己的刻意接近,以及她看自己時眼神時微妙的特別。

從此房遺直便不願參加任何應酬,能推就推。他不討厭高陽公主,但也談不上喜歡,而且他怕麻煩。

其實自己也到了婚配的年紀,房遺直當然想過未來。於他來說,婚後的生活簡簡單單就好,一如阿娘和阿耶那般,偶爾拌個嘴也是情意深重。但高陽公主,他確定和她來不了這個。

對方有意,他趁早遠離,給個提醒就是。

不想兩月後,聖人忽然點名讓父親帶他進宮。往宮裏去的路上,房遺直就意料了所有可能性,也知道哪個可能更大。覲見時,聽到聖人有意提及高陽公主,他心裏早就泛起的抵觸感轉變成了厭惡。

高陽公主之前便派人試探過他的意思,房遺直已然回絕得很清楚,而今又鬧這一出,必是想憑着受寵公主的身份利用聖人施壓。畢竟這天下又有誰敢作敢忤逆君王的意思,但他房遺直又豈是隨便受人擺佈之人。

回絕聖人之後,房遺直歸家立刻請盧氏詢問二弟的意中人,房遺直記得二弟早前說過他有意中人,不過他早前懶得聽罷了。不巧這一問,方知是高陽公主。商議之後,房遺愛仍是願意,房遺直便不管如何了。

房遺直甚至還有一種感覺,這次婚事的回絕,或許就避免了夢境裏的事發生。畢竟在夢裏,他是和高陽公主等人一起同行,除非他當時的身份是駙馬,不然這種事情怎麼都難以發生。

次年,三月初三,晉陽公主墜崖。

房遺直也身處其中,因一向不願應付這種人多的場面,隨便找個地方安靜了,心不在焉。直到聽說晉陽公主墜崖了,他忽然想起那個夢來。待事後,禁衛們搜查撤離完畢,房遺直就又去了山裏。

山很大,除了東西兩面有兩處陡峭的小斷崖,南北兩個坡面相對平緩,山中春季開花的野樹很多,故而放眼過去景緻不錯,又有皇家專修的石路石階為登山所用,確實十分適宜登山踏青。

踏青日那天,男女自覺分了南北坡。房遺直所在的北坡景緻與茂盛的南坡自然不同。

而今他第一次踏上南坡的石階,看着路左右的光景,恍若置身夢中。

立身於晉陽公主所墜的斷崖之處,房遺直彎腰撿起了石縫裏的絹碎。這絹碎是他去年夢境結束時的最後一個場景。

都對上了。

房遺直捏著這塊碎布,整個身體僵硬。

原來夢裏他夢到的自己不是自己,是晉陽公主。

可惜他始終沒有夢清楚公主是為何墜崖的,是不是有人陷害她。

房遺直恍然想起那個在六年前,用一張肉嘟嘟的嫩臉教訓自己的小女娃。那雙眼是那樣的清靈透澈,帶着善意。她在那天改變了想不通不上進的自己,他卻連做了五年的夢,沒能阻止得了她墜崖。

原來這就是虧欠。

他大她六歲,明明該懂得更多,他怎麼能虧欠給一個小女孩?至少當年欠下的恩情要還。

好在她醒了,他還有機會。

再後來,他發現公主是的有趣的女子,改變了他從高陽公主那裏所獲得的對公主的認知。

再再後來,六月二十一,房遺直做了個和往年完全不同的噩夢。仍然為不是自己的「自己」,這一次他可以確定自己在宮宴上,周遭燈火通明,還有猜燈謎的場景,似乎是在上元節。

房遺直冷靜的抹掉自己頭上的虛汗,立刻把夢裏所記得的一切,每一個細節寫在了紙上。

以前的夢稀里糊塗,所以最後也沒弄明白,但而今不同了,有前車之鑒,有準確範圍內的聯想,房遺直很快再一次確定夢中的那個「自己」仍然是晉陽公主。房遺直越發憂心晉陽公主的安危,他欠公主的還沒還……

房遺直理清楚這些后,天已經大亮了。儘管沒胃口,仍被母親叫去吃飯。飯畢,母親還是沒放過他,留他說話,有意無意提起公主,不經意講到了昨日是長孫皇后的忌日。

「阿娘說什麼?」

「我說什麼了?」盧氏懵了下,然後生氣道,「我也沒說什麼別的,就讓你多多從命於晉陽公主,好好替公主着想,為公主辦事,有什麼不對?細論起來,你還欠著長孫皇后一條命呢,要你多照看一下她受險的女兒,還真沒什麼不對。」

房遺直剛緩過來六月二十一是長孫皇后忌日的事,又聽盧氏說長孫皇后救了自己一命,遂問何故。

「怎麼?你不記得了?你不是一直自詡記性好么?」盧氏沒好氣問。

「不是自詡,很多人都這麼說。」

「你——」盧氏嘆房遺直的性子竟然一點不像他父親房玄齡,對自己竟沒半點順從的樣子。

「快說。」

「你自小身體就弱,你是知道的。你四歲的時候,逢宮宴,我帶你進宮,本是想求長孫皇后恩典,讓高太醫看一看你的身體。皇后見你乖巧,就把你叫到跟前,問了你的生辰,說你生日不好,陰年陰月陰日,男孩子這天生,身上自帶的陰氣重,身子自然嬌弱。長孫皇后就把她手上一枚刻着乾坤卦的戒指取了下來,戴在你手上。」

房遺直低頭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就是這枚?」

「對,此為名道王知遠親手所鑄,長孫皇后說你帶上此枚戒指便可破了你那陰身。說來倒也妙了,你戴上這戒指之後,身子果真漸漸好起來。你說說你是不是欠人家皇后一條命?而今皇後去了,寶貝女兒遇險,你要不要報恩?」盧氏問。

房遺直默了,不言一語。

就在盧氏覺得房遺直朽木不可雕時,忽聽房遺直應承一聲說「知道了」。盧氏竊喜不已,連連囑咐房遺直,一定多多照看公主。

房遺直起初是把晉陽公主當成報恩的對象來看,相處久了,又覺得他性格極好,也漸漸將她當成自己的妹妹看待,去仔細保護。

後來也不知怎麼的,或許是身邊的人懷疑的多了,問的多了,他心思也跟着歪了,又或者是說這份情愫起初就是如此,他不曾開化,所以誤會了。

總歸不管過程如何,結果皆是一樣。

時不可再得,聊逍遙容與。

此一生與她共度,莫不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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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晉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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