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最可怕的生物

第4章 最可怕的生物

即便是最高級的電腦,內存都有上限,而人的注意力局限性就更大了。比如你盯着一隻爬行的螞蟻,你仔細從頭到腳地觀察它,都不會有什麼困難。但如果你觀察的是一個被捅了的螞蟻窩,需要你盯着那幾百上千隻同時爬出來的螞蟻,不出三秒你就會視線模糊、腦袋發矇。這就是信息過載導致大腦「當機了」。在大腦「重啟」的短暫過程中,人的意識阻抗很低,這就是實現催眠「突破」的最佳時刻。

採藥深山

細雨紛紛,乍暖還寒。空空陪女巫進山區,去拜會一位老中醫。

老人家大多時候住在鎮上,他的醫藥鋪就開在鎮中心。而每年的這個時候,他會帶着徒弟住到離鎮子有點距離的山裏,因為進山採藥的季節又到了。

空空還摸不著玄之又玄的中醫法門,搞不懂草藥的分類,但作為博物學愛好者,在這起伏的山巒間,有奇趣無窮。

盤山路修得不錯,車窗外滿眼的綠意像藤蔓一樣肆意攀到心中,讓人感覺自己都變成了一株植物,融入這片大自然的生命群落。

停好車,空空和女巫沿溪而行。雖然已不是第一次來,但新鮮感絲毫不減。高山密林間的鳥語讓人備感愜意,即使背負着行囊也覺得挺輕鬆的。沿着苔痕斑斑的台階拾級而上,經歷了幾度「曲徑通幽」,徒步走了十多分鐘后,終於來到一片開闊地。就像鳥的巢、蛇的洞、獸的窩,一棟吊腳樓像擁有生命的精靈一樣出現在這片山林之中,沒有絲毫的違和感,似乎大自然當中屬於人類的居所就該是這個樣子。老中醫正在門前小半個籃球場大小的晾曬場中翻曬著好多空空叫不出名字的藥材。

終於到達目的地,空空興奮得老遠就打起了招呼。老人家的態度很從容,沒有過度的熱情,反倒讓空空感覺不到生分,心裏琢磨著:「賓至如歸」的客套往往提醒著「你的身份是個陌路過客」,那才是用禮貌劃清安全社交距離的方式吧。

老中醫一點看不出「老」:留着寸頭,比起空空的塊頭來,顯得很瘦小,已經年近七十了,臉龐有了歲月的痕迹,但絲毫不顯滄桑。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空空覺得眼前這位長者就是「採藥人」的代言人。

老中醫在這裏住的時間長短是根據採藥季節和病患的需求而定,每年累計起來住不到半年,所以一樓沒有像這個地區的農戶那樣養禽畜,而是作為藥材的儲藏空間;人住在二樓。女巫安頓著行李,空空趴在欄桿上欣賞以往在城市看不到的風景。俯,沿着山勢流淌的淙淙溪流歡快而靈動;仰,點綴著花果的樹梢上,葉片沙沙作響,張揚著生命的綻放。詩意的棲居也離不開現代的便利,想着在這兒要住20天,空空趕緊看了看手機網絡——網絡信號果然很原生態。

和社會的連接弱了,正好強化與自然的連接。

空空正在自我安慰著,手機接到小玉的提醒信息:「來訪者那邊已確認,距離案子開始還有90分鐘。」

「我害怕人」

為了讓來訪者了解自己的專業水平,建立基本的信任,空空在進行完整周期的催眠干預之前,會給來訪者安排一次催眠體驗。這位叫纖沫的來訪者在感受催眠體驗之後杳無音訊已經一個半月了,空空拿着她的基本資料重新翻看起來。

女,27歲,單身,本科學歷。只與母親關係良好,朋友只有一兩個,無法與人建立親密關係。總處於緊張、恐懼、焦慮的情緒當中。每每與人交往或是處理工作事務,腦子裏就會有個很清脆的聲音在說:「反正你做不好,肯定完不成,你不行。」隨後果然這些事務就進入「完蛋」的模式,導致她做事拖延、抗拒。

至於起源,她認為最開始是因為八九歲時在學校里不太得到認可,不喜歡參加集體活動。但當時僅此而已,徹底爆發是因為11歲時的一次轉學。

父親將我轉學到他的大哥,也就是我的伯父那邊,住在他家裏。伯父伯母並不喜歡我,常常會挑剔我的種種不是,否定我的朋友,等等。甚至我在路上與男同學一次偶遇的談話,都會被認定為早戀。以我住他們家為理由,伯父一家向我父母索取大量財物,並聯合我祖父祖母和我爸的兄弟姐妹孤立我們母子。最嚴重的時候,我每次去祖母家,全家沒有一個人看我一眼,和我說一句話。我做任何事情都是錯的。

「來訪者是女性,為何稱母子?是我想多了嗎?」空空腦子裏有念頭一閃而過。

「舉個例子,我去祖母家吃飯。我吃東西比較慢,還沒吃完他們就開始收碗筷。我一着急,碗滑落到桌上,發出了聲音,祖母為這點事就能大哭大鬧。我因為暈車而臉色不好,惹得來接我的叔父有意見,就能導致連續三年全家二十幾口人不和我說一句話。後來慢慢地大概過了兩三年,我開始對去祖母家產生恐懼,不願再去。可是我父親為此暴跳如雷,從此以後和我關係一直不好。他贊同他的家人,一切都歸罪於我,甚至有過拋棄我的舉動。」

「整個家族都遷怒於這個小女孩,父親也不保護她,因為重男輕女嗎?」空空聯繫着「母子」的說辭,邊考慮邊往下看。

因為他們的挑剔,我開始恐懼和人交往。面對他人總是神經緊繃,擔心自己舉動、言語出錯。可是越擔心越出錯,實在心累,後來就更怕和人交往了。當時是未成年人,沒有任何好的應對方式,只想逃避、躲開。現在好像成了條件反射。

前十幾年為自己不能得到認同而傷心難過,覺得自己很壞。現在則是為不能正常進行社交活動而焦慮,心理壓力很大。尤其是在工作中無法進行人際交往,甚至會逃避與人交往的場合。

這種狀況對生活、工作的影響已經很嚴重了。我不能完成任何一件工作,而且我有了放棄婚姻的想法,只想在自己的小窩裏待着。因為我無法對任何人有安全感。

說實話,在屏幕背後和我媽面前,我是個開朗幽默的人,可到了人前就不行了。比如,你的助理給我關心祝福,並給予建議,我內心的反應是:「放心吧,親愛的,我不會放棄治療的。」可話到嘴邊,就只有一個淡淡的「謝謝」。

「小玉對來訪者還挺暖心的嘛!」空空笑了笑,繼續看着諮詢記錄,回憶著一個半月前的對這位來訪者的催眠:

首先是做能量球蔓延的放鬆練習,能量球是金色的,蔓延過後的身體是透明的。

跟着空空的引導,能量球融化、揮發、氣化,纖沫能想像自己身處一團霧氣當中,準備就緒。

「我們即將進入夢境,在那裏你是主宰者。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對你造成任何傷害,整個過程你會非常安全,我也會全程陪伴你。你準備好了嗎?」

「好了。」

因為她沒有表現出軀體反應,空空直接外科手術式地找尋她最嚴重的困擾。

「3——2——1!」迷霧散去,纖沫看到了那個她最不喜歡的環境——她的祖母家。

祖母家的廳里有十幾位親戚,都是她認識的,最兇惡的是像狼一樣的嬸嬸、像熊一樣的祖父祖母。還有其他人,叔叔們像黃鼠狼,姑姑像雞,姑父倒是像一縷陽光。

而她在一個金色而透明的殼當中,是一個端坐蓮台的熟睡嬰兒。

「嬰兒熟睡?典型的保護性心理退行!」空空瞬間的判斷像彈幕一樣出現,既提示著分析的思路又不影響催眠的節奏。

「蓮台周圍是一種黑色的黏稠得讓人窒息的物質。」纖沫繼續說。

構造有點意思,照例拆分、具象、人格化。案子難度不算大,空空的思路非常清晰,對將要實施的步驟也像庖丁解牛一樣嫻熟。

金色而透明的殼變成人的形態,是一個八歲的小姑娘,叫陽光。

黑色的黏稠物質變成一個二十多歲的妖媚的狡猾的女人,叫狐狸。

那個蓮台上熟睡的嬰兒才是纖沫的主人格吧,喚醒和成長都需要能量。空空考慮著下一步如何進展。

「我們試試能不能叫醒那個嬰兒?」空空試探著。

「狐狸不讓我們靠近蓮台,陽光沒有太多的主動性,只是想變成盾牌隔離在你和狐狸之間。」

一個護著蓮台,一個隔離狐狸,還出現了我的形象?越來越有趣了,先來做個支線任務吧。

「你看看我在你的夢境中是什麼形象。」空空問。

其實空空清楚,這個答案其實就是纖沫的潛意識對空空的具象投射而已。

「一個渾身發着白光的穿着風衣的人。」纖沫答道。

「喲!跟我在自己夢境裏看到的自己是一樣的,一個不帶武器和防具的行者。可能是因為不缺乏安全感吧!」空空有點小興奮。

既然已經白衣翩翩,那就瀟灑點,直掛雲帆濟滄海吧。空空準備擂響戰鼓了。

「所有子人格產生的初衷都是服務於主人格的,所以肯定其作用、認可其功勞是解構子人格的常用方式。」空空講解了方法后,纖沫選擇從狐狸開始溝通。

「為了保護我,你要保持這個形象和屬性,這些年辛苦你了。」纖沫直接對狐狸表達了認可和理解,之後雙雙泣不成聲。

進展順利,空空首戰告捷。

「接下來輪到陽光了?」空空問。

「狐狸沒有阻止你的意思,陽光也就沒阻隔在你們中間了。」纖沫說。

那目前就沒有和主人格不對付的子人格了吧?可以試着直接強化主人格了。

空空本來想自己把手放到蓮花台上,幫助纖沫一同給熟睡的嬰兒輸送能量,但突然意識到自己作為外力,形成直接干預的能力很有限,得調動纖沫夢境中那些內部能量,比如狐狸和陽光。

「你問問狐狸,她願意協助你和這個嬰兒嗎?」空空試探著問。

「她同意了。」剛才達成了和解的子人格也和纖沫有了一致的目標。

黑色的狐狸變成一團白色的能量,融入嬰兒的身體里,那個蓮花台也從金色變成了藍色。熟睡的嬰兒醒了,站起身來,長成了十六七歲小姑娘的樣子,衣着的主色調也是藍色,叫阿狸。

阿狸面對那些凶獸一樣的親戚時,身邊多了一條狗。阿狸說那是她召喚出來的。

嗯,忠犬嘛,增加安全感的守護者,無妨。還剩一個子人格!

八歲的陽光躲在空空身後,有點怯生生地看着阿狸。

「哎呀,真被我老媽說准了嗎?當年我在讀小學的時候當孩子王,她就預言我能勝任的職業肯定包括幼兒園的老師。現在連低齡的子人格也往我身後躲,我當真很有親和力和安全感嗎?」空空有點哭笑不得。

「這個局面,估計你能搞定吧?」空空不喜歡大包大攬,在來訪者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都交給他們搞定。

纖沫敘述著夢境中的進展。陽光和阿狸進行着對話,兩團能量——或者叫兩個人格達成了和解。阿狸主動伸出手,陽光慢慢靠近,兩個人擁抱在一起,額頭碰著額頭不說話。她們四目相對,纖沫感覺非常溫暖。

之後,陽光融入阿狸的體內。

這個場景中的子人格都整合完畢了。阿狸現在是一個不到20歲的很漂亮的少女。白色皮膚,古靈精怪,身後有藍色的尾巴在擺動。

60分鐘,剛好收工。空空讓纖沫給此時的畫面定格「拍照」。畢竟這一次只是部分整合,如狼似虎的親戚們還沒開始出場呢。

「那個擁抱的感覺太好了,我能回夢境再享受一下那種感覺嗎?那是我似乎從來沒感受過的發自內心的溫暖體驗。」纖沫對剛才的體驗戀戀不捨。

「當然,夢境裏你是主宰者。但我有個建議,你重回的夢境最好只限於這個場景當中。每個人的潛意識終歸都是深不可測的,組成的夢境也都光怪陸離。所以非專業人士不宜獨自探索,尤其是沉溺其中更是難免會出問題。」空空的語氣溫和,卻帶着警示。

「我明白了,謝謝空空。」

「好,不打擾你繼續感受溫暖了,再會!」空空心裏其實開心得很,對這次催眠的效率挺滿意,但還是雲淡風輕地來了個乾脆的結束語。

因為交代小玉晚些再聯繫纖沫,所以空空拿到她的反饋已經是第二天了:「心理師很棒,技術很嫻熟。見識到催眠的有趣和奇妙了。整個體驗不錯,子人格修復有很大的作用。整個催眠過程很舒服,整體目標差不多完成三分之一吧。我對空空的接納度比較高,可以給我預約一個周期。」

誰知道,這一「預約」就是一個半月。之後纖沫出了趟差回來,第一時間預約了催眠。不同的是,她此時早已遠離了「熊狼出沒的祖母家」。而空空卻身處深山老林里,不知道周圍有沒有虎豹盤踞。

三個子人格

電話準時響起,空空暗自慶幸通話質量還不錯。

兩人聊著上次催眠之後的情況。除了印證了反饋給小玉的內容,纖沫還說起自己對淺催眠興趣挺大,搜集了一些相關資料,也學着自己做了些放鬆練習。

「這下可省事兒了,她自己練習過放鬆,以後的催眠導入我就更輕鬆了。」空空心想。

比起有的來訪者單純依賴心理師作為嚮導和腳夫,自己完全撒手不管,纖沫表現出了主動性,就像一個額外鍛煉自己耐力、技巧的登山者。

空空讚許了纖沫的積極作為。

受到了認可的纖沫似乎打開了心門,接着說:「我覺得自己在感知別人情緒方面還挺有天賦的。」

「是的,我也這麼認為。」空空從第一次的催眠中就已經能感覺出來,「那麼這次的夢境,你準備解決什麼問題?」

「希望能夠緩解或者控制我跟別人相處的時候,過於強烈的戒備心和隔閡感吧。」

「好的,你選定目的地,我帶你過去。開始吧!」

精準的目標配上積極的態度,這種高效的造夢節奏讓空空很自如。

放鬆,想像……頭頂的白光溫暖照耀,纖沫快速進入了狀態。

「這種程度的導入確實省事,但太過輕鬆,對我的導入水平提升還真就沒有幫助。」空空琢磨起來。

導入催眠狀態的方式可以有千百種,但歸根結底就是一個目的——通過受試者的意識阻抗。

最普遍的方法是催眠師出示「可信任身份」。

比如在舞台表演中,催眠師會說:「所有的催眠都是自我催眠。」「你進入催眠狀態不代表你被控制,而是你擁有出眾的想像力和專註力。」諸如此類。這就把催眠師的身份變成了有表演慾望的觀眾「能夠信任的助手」。

在心理治療時進行的催眠更不用說了,來訪者是付費的僱主,催眠師則是僱員,所以「可信任的身份」是天然的。而且時間就是金錢,來訪者內心的潛台詞往往是:「你能不能快點催眠?要是30秒能搞定就別拖延成1分鐘,耽誤時間就是浪費錢!最關鍵的是,那是我出的錢!」

在空空看來,站在催眠界頂端的達人可不止會變着花樣地出示「可信任身份」。他們深諳催眠的原理,會在不需要徵得當事人同意的情況下,實現對當事人意識防線的「溫柔的野蠻突破」。

原理其實很簡單——即便是最高級的電腦,內存都有上限,而人的注意力局限性就更大了。比如你盯着一隻爬行的螞蟻,你仔細從頭到腳地觀察它,都不會有什麼困難。但如果你觀察的是一個被捅了的螞蟻窩,需要你盯着那幾百上千隻同時爬出來的螞蟻,不出三秒你就會視線模糊、腦袋發矇。這就是信息過載導致大腦「當機了」。這也是為什麼小偷選擇下手的場合常常在人潮湧動、前推后搡的車廂或者是行人要左顧右盼觀察紅綠燈和來往車輛的十字路口的原因。

信息過載現象除了表現為視覺的幀數過載,如盯着被捅的螞蟻窩或是旋轉的風扇葉片之類;還可以是聲音的高頻重複,比如洗腦神曲;也可以是加上嗅覺、味覺、觸覺的注意力過載。只要掌握原理,將感官通道組合運用,突破意識防線的方式自然就變化無窮。

一般人的注意力無法同時處理9個以上的信息。一旦需要注意的東西超過了最大限度,人們就從手忙腳亂變成手足無措,導致意識的阻抗系統癱瘓,需要進行「死機后的重啟」。就像盯着亂鬨哄的螞蟻窩三秒之後,你得讓自己的注意力從失控轉變為可控,重新回到視線清晰、頭腦清醒的正常狀態。而在這個「重啟」的短暫過程中,人的意識阻抗很低,這就是催眠師實現「突破」的最佳時刻。

這種「野蠻突破」的難點不僅在於「突破」的時機和方式,還在於如何保持「溫柔」,不被受試者察覺和打斷。

穿過籠罩的白霧,纖沫的夢境展開,來不及細琢磨,空空得跟進案子了。

出現的第一個生命,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性。火紅的頭髮和火辣的身材,她擁有能夠黏住人們視線的外形。

所處的環境是一個半圓形的廳,現代感和科技感十足。陽光從她身後照射過來,由於光照的角度,她的五官有些陰暗,只能看到輪廓。她的名字叫作K,此時的情緒比較溫和。

「給這個畫面拍張照並取個名字吧。」空空說。

「好的,名字叫異度空間。」纖沫給畫面取好了名字。

空空沒找到明顯需要切入的點,提示纖沫先總體上看一圈再說。

空空陪纖沫走向第二個生命,通向他的路上,一路都是玻璃匝道,匝道外面的景象荒蕪而破敗,猶如廢墟一般。

這是一個留着黑色短髮的男性,東方血統。身材非常健壯,有點像施瓦辛格,手上拿着大號的衝鋒槍。他的名字叫東方。

纖沫看着東方,感覺自己渾身不自在,甚至有些恐懼。

「你回頭看看我,此時我是什麼形象?」

「還是一襲白色風衣,身上散發着金色的能量。」

「纖沫從我這兒能獲得的安全感還是挺可靠的,那麼她的恐懼感也就不是事了嘛。」想到這兒,空空請纖沫做選擇,「你覺得讓我繼續待在你身後,讓你保持目前這樣的獨立姿態比較好,還是擋在你前面,讓你能有更多的安全感?或是我跟你肩並肩?」

「你先站在我身後吧。」纖沫做出的選擇也正是空空希望的。

如果纖沫選擇依賴,讓空空擋在她前面或是與她肩並肩的話,她解構情結后吸納到的能量會大打折扣,而且還可能因為對心理師的依賴而產生新的情結。所以即便纖沫這次做出了依賴的選擇,空空也會在接下來的操作中逐步讓她獨立面對。

接下來該去見見第三個生命了。

這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頭戴花環,身着白色連衣裙。空空感覺似曾相識。

「像上次夢境中的那個小女孩嗎?好像是叫阿狸?」

「對,就是她。」纖沫肯定了空空的判斷。

再接下來,纖沫讓三個生命融合成一個生命。耀眼的白光暗淡之後,纖沫發現阿狸和K融為一體,成了長大后的阿狸。

而之前那個壯碩的東方的形象變得更加清晰,衣服上不僅有血漬,還散發着血腥味。他對周圍的環境非常冷漠,甚至應該叫冷酷,顯得更加有掌控力和力量感。

空空還沒有發問,纖沫開始說話了。

「我感覺東方與自己最近表現出來的狀況非常的相似。」

空空暗暗給她的自我覺察能力點了個贊。這麼主動地剖析自我,自然會收穫滿滿。

阿狸應該是纖沫心儀的主人格,而東方這個子人格沒法融合,說明情結還沒解構。空空分析著情況,往下推進。既然情結在夢境當中的呈現方式是能量源,那就找找東方的能量源在他身體的哪個部位吧。

這種查找能量源所在位置的方法很高效,空空在各種不同的案子當中得到實證。能量在胸部往往是關於情感,在腹部則通常指向性取向的不同和性壓抑,在手腳則常常與行動和支持有關。而能量在頭部,大多數情況是觀念和思維模式出現了不協調。

至於支撐這種方法的原理,很難歸結於是天生的器官功能還是後天受到的教育暗示。或許如柏拉圖所言,人的「靈魂」分為理性、激情、慾望三部分,分別處於頭、胸、腹。

「在頭部。」纖沫很快就找到了。

「我們變小,飛到能量中去看看吧。」空空自如地引導著。

「找到了,是在大腦的深處,一個藍色的發着光的能量球。而且跟我有了聯繫,是通過一束光的形式。」纖沫的感知力確實比一般人的水平強很多。

空空擔心純粹的能量形式不夠具象,操作起來不方便,於是讓她把場景轉換成自然的生態。

纖沫瞬間就置身於崇山峻岭中,能量源在一個泥土構成的地下洞穴裏面,是一把劍。

「那把劍非常鋒利,非常有能量。不,我看到的不只是一把劍,那個能量球在劍身若隱若現,發着藍色的光,還有一條線一樣的東西跟我連在一起。」

「連在你身體的什麼部位?」

「是腹部。」

這就對了。腦部的情結作用於腹部,意味着觀念導致性壓抑或取向偏差,完全符合她的情況。空空聯繫着之前的信息,驗證著初步結論。

「接下來讓那個能量球變成人的形態。」

「變成了東方。」

「不,東方只是它的外在表現,我們在內部看到的是它真正的樣子,不是東方,你繼續觀察能量的變化。」

「能量完全加持在那把劍上了。」

說好的人格化怎麼最後加持到那把劍上了?人劍合一,變成了劍人?

空空突然意識到了:沒錯,確實有人!

「那把劍如果威力很巨大的話,說明持劍者需要倚重這把劍的威力,那麼持劍者就不見得是多麼厲害的角色。要不然,可能就像我一樣,穿着白色風衣來去自如,根本不需要武器和防具了。所以你試着來找找這個持劍者是誰?」

話筒無聲,更顯得窗外山間的溪水淙淙和鳥鳴啾啾遺世獨立。一分鐘的時間短暫而漫長,不知道纖沫經歷了怎樣的波瀾。

「持劍者是我,15歲時候的我。」纖沫的覺察力確實不錯,終於順利找到了答案。

「嘗試着向15歲的自己了解一下這把劍的來龍去脈,畢竟這把劍這麼強大,很可能佔用了你很多的能量。」

纖沫開始了詢問,問15歲的自己為什麼選擇用這把劍。接着她感受到這把劍向她傳遞出非常多的負面信息,或者說是15歲的自己給她展現了非常多的不堪的畫面。畫面對她造成了情緒的觸動,從貪婪到歧視,再到憤怒和怨恨,記憶里的片段清晰放映着,人性的醜惡面差不多都展現齊全了。

具體畫面是什麼,空空沒有過問,這也是淺催眠造夢的好處。一來來訪者不需要泄露私隱;二來不浪費時間來陳述;三來避免了來訪者的敘述進入沒完沒了倒苦水的祥林嫂模式;四來心理師不需要接受負面的心理暗示,被這些情緒影響。

空空更感興趣的是這一團能量如何才能被纖沫轉化吸收,納入循環,因為這才是解決問題的真正關鍵所在。

當然,淺催眠造夢也沒這麼簡單。如果心理師無法穿過阻抗,不光找不到情結,還可能會使當事人的情結藏得更深;如果心理師無法解構情結,就根本無法推動進展,這就可能會使當事人的情結變得更加複雜。而不管遇到怎樣複雜的情況,只能憑心理師的「內功」隨緣應化。因為個案各不相同,所以造夢這檔子事,除了基本原理之外,並無流程化的套路可循。

纖沫回顧著過往,空空嘗試把自己的經歷說給她聽。

「我也曾有兼具攻擊性和防禦性的情結。在夢境中,我看到自己身披烏金鎧甲,手持長柄蛇矛,身跨黑馬,是一員武將。」

「張飛?」纖沫問。

「是的,很像。披堅執銳、威風凜凜,但也承受着只有自己知道的疲憊和苦楚。」

「嗯。」纖沫輕輕應着。

「再之後我慢慢解構了這些情結,盔甲、長矛、戰馬的能量都被我轉化吸收,才變成了你看到的能量充盈、來去自如的白色風衣形象。」

「嗯,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纖沫說着,開始與15歲的自己交涉,想把劍融為一體。

空空繼續提示,那把劍跟15歲的纖沫可能本就是同一個能量源,一併接納吸收更好。

「好的。」纖沫說。

時間在慢慢流逝,空空在靜靜等待。

15歲纖沫的能量被完全吸納,在消失之前給纖沫留了一句話:「我心不變。」

準備以後捲土重來嗎?空空擔心這是子人格的警告或暗示。出於防範,空空要隔離這條信息。他讓纖沫定格畫面,把「我心不變」這條信息只留存在記憶當中而不是融入能量。

纖沫照着做了,但過了一會兒,她發現「我心不變」的意思是面對冷漠可以報以冷漠,但是對自己和真正親近的人隨時都需要真誠。

信息安全,可以放行。空空轉而建議把那句話融入纖沫的能量體系當中。

「好的。」纖沫同意后,繼續吸納那把劍的能量。

這個過程中,除了安靜等待之外,任何提示都是干擾。空空摘下一邊耳機,左耳留意著話筒里的動靜,右耳聽着大自然的美妙協奏曲。

「我感受到那把劍代表的應該是正義。」纖沫說。

「正義,替天行道?這個會不會有點跑偏了?」空空心中一驚。

「是替天行道的崇高正義還是個人價值的追求公平?」空空請纖沫辨析。

「應該是公平更加恰當。」纖沫稍加分辨之後回答。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纖沫告訴空空:「慢慢地,那把劍在我心臟的位置熔化了。」

空空提示她,劍熔化的能量在不斷地被她吸收,要讓能量流動,納入到身體的能量循環當中。

「我能感覺到能量的吸收,現在渾身發熱,全身都非常充盈。」

「渾身發熱可能是因為你防禦的盔甲也在熔化。為了增加安全感,你之前不僅帶着攻擊性的武器,很可能也穿着防禦性的盔甲。『武器』和『盔甲』都是對你自身狀態的一種呈現方式,現在我們調整你的自身狀態,把『武器』和『盔甲』的能量轉化吸收,你自然能感覺到身體有相應的反應。」

「我能感覺到。」纖沫的聲音平靜中透著小小的激動。

「好的,那把劍在慢慢消失,能量在慢慢地被吸收。請你清楚,你吸收的是單純的能量本身,而不是這把劍的攻擊性和身上盔甲的防禦性。」空空在關鍵的節點上做着引導。

「好的,沒問題。」纖沫回應着。

空空相信纖沫能做到,她確實是一個感知力很強的人。

這個過程很漫長卻激動人心,隨着劍的能量不斷被吸收,纖沫發出驚嘆:「這把劍竟然佔據了我一半的能量。」

從之前的事實來看也確實如此,長大的阿狸對陣冷酷的東方,彼此不相容。一般的子人格哪能和主人格叫板,能勢均力敵的當然得有分庭抗禮的實力。

試想一下,如果纖沫沒有尋求援手,沒有夢境中的干預,沒有讓阿狸獲得協助,隨着時間推移,強勢的東方會不會成為主人格?阿狸會不會被消滅,或者分裂形成多重人格?雖然無法斷言,但卻很有可能。

當然,也不是說東方作為主人格就是壞事,但向空空求助的是此時的主人格阿狸,所以空空要服務的對象毫無疑問就是她。

進一步說,如果纖沫最終分裂成多重人格,應對起來就沒這麼輕鬆了。一個身體里除了自己,還有一個甚至好幾個靈魂,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把你的靈魂打昏然後接管身體。等你的靈魂醒來,發現自己像失憶了一樣,完全不知道之前的時間裏自己的身體被其他的靈魂操控著做了什麼,光是想想就很崩潰。

「劍只剩一點兒,基本上熔掉了。」纖沫敘述著進展,「現在感覺非常好,整個人能量非常充沛。」

空空有點按捺不住了,像一個見證著奇迹卻不被允許歡呼雀躍的孩子。因為這樣的人格重塑的重生般的體驗,空空自己也經歷過。

心理師不能太情緒化,否則會把自己的情結帶給來訪者。這個道理空空懂,所以此刻只得強行抑制興奮,裝出不動聲色的樣子,懇切地表達祝賀。

劍吸收完了,空空把纖沫喚醒,時間又是剛剛好。

「雖然已經把能量都融進來了,但還沒有完全轉化,還沒有進到每個細胞。」纖沫意猶未盡。

「這個進展可以成為你下個星期要告訴我的好消息。每次催眠間隔一周,就是為了給來訪者吸收消化和成長實踐的時間。」

「空空,謝謝你。」纖沫鄭重地說。

「我能感受到你的真誠,我覺得自己也配得上這樣的感謝。就像我剛才給你的感受力點贊,你也當之無愧。」給不給陽光都能燦爛的空空又開始嘚瑟了。

這大大咧咧的說辭讓纖沫笑得很開心。

空空感慨道:「當初我遇到你這樣的困擾時,就像一個行腳僧去翻越一座座崎嶇的山,也沒找到像我這麼專業的人士引路。現在想來,你居然用一個小時就能熟門熟路地翻過懸崖峭壁,人民幣玩家真是讓人羨慕嫉妒啊。」

纖沫笑得更加真切,毫不掩飾。

空空自然也更加嘚瑟了,接着說:「我在想,當初我為什麼沒有去找個嚮導和腳夫呢?只是因為窮嗎?可能還因為不確定能找到像我性價比這麼合適的人選吧!」

歡樂的氛圍已經瀰漫開了,纖沫笑得歡快,說:「對,你運氣沒有我好。」

結束了諮詢,空空沒有給纖沫留家庭作業。對於一個剛剛吸納了如此充沛能量的人來說,空空覺得,什麼指引都是多餘的教條。他現在該做的就是陪伴和等待,陪伴和等待她自然生長!

空空走到曬葯場,張開雙臂懷抱着綠意層疊的山林氣息,腳邊草木蔥蘢,鼻尖香氣馥郁,心頭也充盈著能量。

老中醫常年在此,感受到的是天人合一、物我兩忘。之所以不顯老態,也許就因為他活在自然的節律上吧。

自然的節律是什麼?答案或許就藏在自然當中。

比如,4月,不就是肆意生長的月份嗎?

大白鯊

跟着老中醫尋山採藥,女巫手持攝像器材全神貫注,空空心不在焉、恍恍惚惚。

穿梭山林的老中醫、女巫和空空客串著路人甲乙丙。

老中醫一路頭頭是道地講著中醫的藥理藥性,女巫聽得津津有味,但空空把心思都放在鳥獸蟲魚草木上,行走間居然心生禪意,覺得自己像個修行者,「眼耳鼻舌身意」對應「色聲香味觸法」,在這片盎然的生機當中,似乎所有的感官也得到了生長的召喚一樣。

一棵樹的世界常常小到你熟視無睹,也往往能大到你目不暇接。

高大的樹身上纏繞着藤蔓,樹皮上分佈着蕨類、苔蘚,樹杈的凹陷處有叢生的草本和灌木,而撥開枯葉和浮土,還有與樹根共生的真菌。擬態的昆蟲從根部到樹梢都有分佈,爬行類動物和鳥類各行其道。

樹尚且如此,更不用說每個人的夢境了。那是註定會讓人目眩神迷、光怪陸離的潛意識世界。

上次催眠后,纖沫的各種好評讓小玉找不到揶揄空空的切入點,於是改換套路在微信上提問。

「真的有人格分裂甚至多重人格嗎?」

「有的。」

「要是真的人格已經分裂了,催眠能管用嗎?」

「不知道,我沒接過,但是一般自稱多重人格和人格分裂都是扯淡的。」

「是因為分裂的人格之間彼此是不知道的嗎?」

「這是部分原因。」

「那別的原因是什麼?」

「哎呀,等咱們真的接到多重人格的案子再細說咯。」

「要是真有,你還真敢接?」

「試試唄,反正總比關進精神病院吃一輩子葯強吧?」空空其實是在敷衍小玉,雖然他認識不少擅長結合心理手段協助病患的精神科醫生,但自己確實沒接過太嚴重的多重人格障礙的案子,對這個話題沒什麼發言權。

「好吧,你有資本,儘管嘚瑟吧。要是哪天我也能玩得這麼轉,我也嘚瑟。」小玉從單純的好奇變得有點羨慕了。

「慢慢來吧,以後你也可以行雲流水的。」空空對小玉的指引一向是調侃和鼓勵並重。

一周之後,電話響起。

「開始吧,看看今天能不能抓到大魚。」空空微笑着接通電話。

纖沫主動聊起上周的情況。總的來說,情況好轉得非常明顯,每天都是滿滿的正能量。中間有一個插曲,親戚問她怎麼還不找男朋友,引發了纖沫一系列的情緒波動。但有趣的是,情況遠遠沒有她想像的那麼糟,第二天似乎就沒什麼事兒了。

纖沫覺得自己應該是已經脫下了心理盔甲,所以接下來想調整原有習慣,不能像原來身披盔甲只管悶聲挨打受內傷了,要考慮怎樣靈活規避傷害並讓傷口快速癒合。

「記得上次催眠里那個拿劍的15歲的我嗎?她的那團藍色的能量一直跟我的腹部連接着。」

「這至少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你的性取向發生偏移,變成女同性戀者;另一種就是你強制壓抑自己對於性的慾望。」空空直言不諱。

空空的推測讓纖沫突然想到了自己讀大學的時候發生的事。一個二十多歲,和自己關係不錯的老師,帶着她和幾個學生做遊戲。遊戲的大概內容就是驗證一個觀點:給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排列順序,潛意識和意識的指向是不一樣的。遊戲的步驟是先列出重要的事,再排順序。除了纖沫,一起參加遊戲的同學,都把「性」列為很重要的事之一。到了排順序環節,纖沫在意識裏面把愛情放在首位,但在潛意識裏卻放在了末尾,也就是最不重要的位置。

纖沫覺得這件事可能跟親戚一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就導致她很抵觸,甚至產生了一些攻擊性的想法和行為有關。

空空認同了她說的關聯性,但也提醒她,這有可能只是淺表面的枝枝葉葉,挖到根子才是正經事。

言歸正傳,開始導入。空空要檢驗纖沫是否如她所說的「情況明顯好轉,每天都是正能量」。

那就先讓她去面對那些野獸般的親戚吧。

進入夢境,纖沫看到了面對親戚的阿狸,跟她自己的實際年齡差不太多。阿狸身處一個頭上有太極、腳下有八卦的陣法之中。這個陣法能把旁邊不好的情緒轉化為白色的清新霧氣。

「這麼玄幻?」空空沒見過這個陣勢,尷尬了一下,及時問道,「面對那些野獸一樣的親戚,阿狸的情緒如何?」

「不是野獸了,他們都恢復成了人形。」纖沫說。

恢復人形,意味着沒有那麼大的威脅了嗎?空空不確定。

「我和阿狸的唯一區別就是阿狸才20歲出頭,手裏還牽着一條狗。」

「那條狗是她對忠貞愛情的一種期盼嗎?」空空開始思考,梳理著記憶里的線索。

那些親戚當中,她的祖父祖母是兩頭熊,她的叔叔們像黃鼠狼,她的嬸嬸是一匹狼的樣子。最有威懾力的應該是她的嬸嬸。

「讓阿狸去面對嬸嬸,感受一下她的情緒有什麼變化。」

「隱約還有些忌憚,但總體還好。」纖沫回答。

「這是阿狸的回答嗎?」

「不,我和阿狸的溝通主要是通過感受對方的情緒來進行。」

感知力確實超群,纖沫以後說不定能逆襲成人際關係的高手。空空對纖沫的信息接收方式暗暗稱道,不禁又打開了腦洞。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有云:「觀自在菩薩……」前三個字就已經值得體味了。「觀」,各種感官從客觀世界獲取信息,在主觀世界建模;「自」,不光有物質的肉身,還包括精神的魂魄;「在」,要仔細思量所處的位置是步步蓮花的清涼境還是遍地哀嚎的地獄門。

「觀自在」,做到了這三個字,顯然就跳脫了不自知不自控的困頓。空空在平靜的浸染中,任由思緒飄忽。

倒是纖沫說話了。

「我感受到阿狸出奇的平靜。」纖沫的語氣中隱約有些暗涌。

平靜?應該沒這麼快達到吧?空空深知,多年積累下來的嚴重困擾,情結往往不只是一個兩個,更像個共生的生態群落,需要耐心地抽絲剝繭,所以隱隱覺得阿狸和纖沫的平靜都有些不對勁。

「你繼續感受這個平靜之中蘊藏着什麼。」空空不溫不火地說道。

纖沫說,自己寄人籬下的那些年,一直都很渴望得到肯定。儘管受了很多委屈,可她小時候幾乎不怎麼哭。

這就對了!空空迅速調整了策略。

「那些小時候憋在心裏沒哭出來的眼淚蓄積成了能量,藏在身體的哪個部位?」

「身後腰部以上一直到胸腔。」

新的夢境由此展開,這是一片狂風大作的深藍色水域,巨浪不斷奔騰呼嘯著。範圍不大,就像公園裏的湖。

空空讓纖沫召喚出這個風暴中心裏那個素未謀面的生命。

面對驚濤駭浪,纖沫已經有些畏懼了,但她跟從空空的引導,召喚那個生命出現。

「啊」的一聲,纖沫猛然叫了出來,很明顯被嚇得不輕。

那是一頭一躍而起想要吞噬她的大白鯊!

空空習慣在案子進行時閉眼專註想像,也沉浸在夢境中。那個畫面猝不及防的衝擊力讓空空不禁心頭一震,睜開眼睛。

「之前總說捕『大魚』,這回還真來了頭這麼大的魚,而且還是食物鏈頂端的那種。」空空自我解嘲,平復著自己着實也被嚇到了的小心臟。

面對那頭兇狠的大白鯊,空空建議纖沫先展示一些能量來彰顯自己的能力、地位,也算是先穩住陣腳。

自吸納了那把劍之後,纖沫體內的能量很充盈,胸口會有時隱時現的金色的光。她釋放着能量,身體被金光包圍。

「感覺好些了。」纖沫稍稍平復了情緒。

空空建議纖沫嘗試跟大白鯊交流。纖沫嘗試了幾次,發現很難做到。這確實不像平時的溝通,可以通過近距離的四目相對或者肢體的接觸來實現。

纖沫反應很快,她嘗試從胸口釋放出白色的光照到湖裏去,但在深不見底的湖裏,還是很難捕捉到快速遊動的大白鯊。

「硬碰硬是魄力,柔克剛是實力,咱們換個策略玩。」空空興奮起來,「這是像海一樣的湖對吧?你試着把驚濤駭浪的能量轉化吸納,讓這頭大白鯊的容身之所逐步縮小。」

「好的,我試試。」纖沫遵循空空的引導,毫不含糊。

幾分鐘后,湖的面積已經減小一半了,湖水也變成了游泳池水般的清澈。站在湖邊,打在纖沫身上的浪花已經變得輕快而晶瑩。

「非常好,異乎尋常的深色或許代表着內心能量的鬱結程度。而纖沫在夢境中對能量轉化吸收的效率確實很高。」空空正想着,纖沫又已經有新的進展了。

「我捕捉到那條大白鯊了,現在把它懸在空中,身後是吸納了的那把劍,飛著旋轉。」

磨刀霍霍?這是要做大白鯊刺身啊?!

「慢著!」空空立馬叫停。

因為任何子人格都是能量構成的,空空堅持認為「殺戮」是弊大於利。這樣不僅無法完成對能量的轉化和吸納,更可能會滋生更棘手的血腥暴力情結。

「吸納那把劍的時候是不是帶來了攻擊性?當時我好像注意到了,那時候想的是……」空空琢磨著怎麼化解眼前的狀況。

空空建議纖沫把那把劍收回去,她照辦了。

再接下來,當空空建議把大白鯊放回湖裏時,她發出了笑聲。

「怎麼了?」空空有些不解。

「我覺得這頭大白鯊很狼狽。」纖沫笑着說。

空空告訴她,這個由淚水組成的湖泊是她作為弱者被強者欺負,感到委屈之後積攢下來的情緒能量,而這種能量最容易產生的變化就是恃強凌弱的再一次循環,只是她從被動方變成了主動方。

空空建議纖沫尊重和愛護這條大白鯊。

「那我把大白鯊扔回湖裏吧。」纖沫接受了空空的建議。

扔?一個「扔」字還是撥動了空空的警覺神經。

空空反思著自己剛才的表達,覺得自己應該說的是「請按照童年的自己希望被對待的方式去對待大白鯊」。

「我想留着這頭大白鯊,它現在不想傷害我了。」纖沫表達着想法。

湖水的能量已經轉化吸收了,無害的子人格留着無妨。

「好的,你打算怎麼留?」空空很怕她想把大白鯊活活做成標本。

「把它養在水族館里。」纖沫倒是有主意。

「嗯,你來搞定吧。」

纖沫瞬間建好了水族館,自己也走進水族館的水池中,大白鯊圍着她轉。

「它很可愛。」纖沫像在陪着自己的寵物。而空空想到的則是阿狸身邊的那隻狗。但無論如何,能量的形式已經轉化,作用還很直觀。

時間快到了,空空建議纖沫把水族館的地址記下來,方便她可以隨時來看看這頭大白鯊,而這頭長得很兇惡的好朋友似乎也希望她經常來探望呢。

喚醒了纖沫,空空給她建議:

「這兩次吸納的能量,無論是來自那把劍還是這個深藍色的眼淚之湖,都非常奔涌。如果換作我,可以用那些能量去學學樂器健健身。那麼你會怎麼用呢?我想提醒你的是,不能轉化為攻擊性的舉動或進入恃強凌弱的惡性循環。」

纖沫反應很快,回答道:「可以去幫助弱者。」

這說不定更符合這些能量的屬性。對纖沫的答案,空空表示了認可,接着說:

「請你思考一下,你在填寫檔案時提到,自己對母親存在無條件的認同。這是一種自責式的遷就,是一種報恩,還是出於彌補虧欠的需要?這跟你不想結婚,不想要孩子是不是有關?」在這次催眠開始前,空空又翻看了一遍纖沫的資料,重點找出了一些剛開始沒被纖沫當成困擾重點,也沒被自己選為切入點的信息。

纖沫答道:「我的確覺得孩子就是拖累,我曾經拖累了母親二十多年,覺得自己是母親的苦難之源。」

「別着急,我給你的另外一個建議就是去思考如何將自己和母親的關係進行良性的升級。因為這不僅關乎你們的母女關係,也許也會成為你人生幸福的新起點。」

「好的,我記下來了,咱們下周再會。」纖沫的語氣里信心滿滿。

雷霆崖

沒有雄奇的山峰和險峻的崖壁,自然也就沒有不見底的深谷。這片群山起伏得很溫馴,江湖兒女掉落下去就獲得不世絕學和驚天內功的念想在這裏是沒指望的。

空空和女巫跟着老中醫穿行在連綿的群山中,這才真切體會到「要想富,先修路」的深刻內涵。

如果沒有永動機一樣的體力,就別讓意識時刻提醒自己「已經累得不行了」,得好好分散注意力。當背簍里收穫漸豐,腳底下步伐漸沉,空空緊趕幾步,跟上老中醫的步伐,開始不停地問起老人家耳聞目睹的奇聞逸事。

有了空空「跑偏」的引導,老人家的話題也就從哪一味草藥的方子對這裏的地方病有奇效變成了「嚙齒類動物也懂報恩」「眼鏡王蛇雄踞群山吃眼鏡蛇」「童年時吃過的野果野菜現在出現了副作用」……

每天從野外拖着身體回到吊腳樓,在體力幾欲透支和精神始終充盈形成的極度反差中徘徊,空空和女巫在大山中又度過了一周。

纖沫的電話準時響起。這段時間,纖沫的感受和上次的反饋一樣,「非常不錯」。不僅跟家人的關係有了長足的進步,自己的心理狀態也有了很大的提升,自己感覺非常滿意。

但是有兩個小的問題,一個是所謂的「習得性無助」,做事的時候,做着做着就有種恐懼感,不得不停下來。另外一個就是經過前兩次的催眠,自己的心理能量出現奔涌的勢頭,有些控制不住了。

體內的洪荒之力覺醒了,不受控制?空空沒有打斷她,繼續聽着她敘述。

纖沫說,主要體現是她在微信群里說話,有人評價她太強悍了,她問空空:「是不是能量非常大的人會給人強悍的感覺?」

「不好說,你再具體點說吧。」

具體說來,是纖沫在微信群里見到一個自稱打坐修道的人感覺丹田很充盈,於是就進行了一連串發問:「你師承哪裏呀?你學的是什麼派系呀?具體怎麼去實現呢?你那個感覺是個人體驗還是有章可循?可以教大家嗎?這是自說自話的娛樂方式還是能普度眾生的法門?」最後搞得人家灰溜溜的,於是大家都覺得她比以往強悍了。

空空想了想,沒有正面答覆,給纖沫舉了個例子。

話說孫悟空被佛祖一巴掌拍在五行山下,五百年生活不能自理。孫悟空是誰?堂堂齊天大聖啊!七十二變,火眼金睛,定海神針金箍棒,踏碎凌霄三界驚。這集天地靈氣、日月精華於一身的天產石猴,被壓在山下,只有頭和手是可以活動的,跟牧童聊聊天吃吃野果倒是不在話下,但想像一隻普通猴子一樣騰挪閃躲都做不到了。

直到唐僧出現,把山上那張封條揭開。那些本屬於大聖的能量重新為他所用時,他的內心是興奮、衝動、喜悅,還是說不出滋味的感慨?不管是什麼吧,這種能量和情緒需要一個宣洩的方式。

於是,那隻威風八面但倒霉透頂的吊睛白額虎上場了。三分鐘不到,以最慘烈的方式領了盒飯。

憑大聖的能耐,多的不說,一拳或者一腳也就完結了,還可以給那老虎留個全屍。而大聖是怎麼玩的呢?他硬是掏出那根重一萬三千五百斤的金箍棒,玩命地砸向老虎的腦門,「嘣」的一下來了個腦漿迸、牙齒碎。

為什麼這麼暴力?為什麼這麼血腥?是童年的慘痛陰影還是宿命的仇恨糾葛,是殺業太重還是基因里藏着的反社會猴格無法抑制?不,這只是能量和情緒需要宣洩啊。而纖沫現在是不是就像大聖出山的狀態呢?

「嗯……」聽着空空說書一樣地嘚吧嘚,纖沫若有所思。

「你也別着急,等大聖到西天取到真經,歷經八十一難,功德圓滿之後,成了斗戰勝佛,連頭上的緊箍兒都消失了。因為此時他內心的邊界已經由外而內,由實變虛了。到那個時候,能量的呈現形式恐怕不再是能戰勝世界或打贏誰,而是能圓融通達、與世無爭。」

空空覺得自己說得清楚,纖沫也表示聽得明白,這個話題就算是過了。

纖沫接着說起關於「耐心」的話題,她身邊有一個朋友,性格比較磨唧。她們倆原來關係還挺好的,現在沒什麼聯繫了。

「就比如一起去吃飯,討論具體細節的時候,我比較直爽,行就行,不行咱就換嘛。但是那個朋友會反反覆復絮絮叨叨,直到達成她自己想要的目標。」

纖沫還舉了個例子:「比如說吃個火鍋吧,她會覺得吃火鍋這個天會不會太上火呀,會不會太辣呀,衣服上會不會有味兒啊?然後你要是再問她,那你想吃什麼?她回答說她也不知道,都可以,隨便。」

空空覺得這個問題太小,沒必要進夢境,於是直接給她一個建議:「你去找找這種絮絮叨叨的感覺,跟你身邊的人、經歷的事兒和成長的某個階段有沒有相似的感覺?」

「跟我的祖母很像。她除了絮絮叨叨之外,還經常沒事找事。」纖沫略一思考,發現還真就有。

「找到問題就解決一半了,剩下的留給你自己來搞定吧,反正也是你力所能及的。」空空淡定地說。

「催眠能不能做潛能的開發?」纖沫接着問。

「當然可以,潛能開發只能算是小兒科,中度和淺層催眠的狀態下都能實現。深度催眠可以實現觀念植入和記憶移除,類似黑客繞過防火牆直接篡改硬碟里的源代碼。但其實只按照催眠程度來劃分挺不對路的,關鍵要看用哪種技術開發哪方面的潛能。」空空頓了頓,接着強調,「我得事先說明啊,你要是看多了虛構的小說,想要用催眠開發異乎尋常的超能力,這個就真沒有。如果誰要是和你說可以,你基本上可以直接找公安局或者工商局了。」

「為什麼?」纖沫邊笑邊問。

「要麼是傳銷要麼是商業欺詐唄。對了,你也可以給對方聯繫精神科大夫開點葯。」空空開始不正經了。

「放心吧,我才沒這麼不靠譜,還特異功能呢!我只是想完善人格。」纖沫不接招。

「完善人格?我們現在不就在高效進行着嗎?從最開始金光和黑膠包裹着的蓮台上熟睡的嬰兒到少女阿狸逐步長大,再融合了K和東方,如今的阿狸——也就是你的主人格,她在成長過程中兼容了眾多子人格的能量,其實就是潛能的釋放和開發,你能感受得到現實當中的變化,對嗎?」空空點醒纖沫。

「是的。但是,我剛才說的潛能開發的意思應該是偏向某種技能,比方說專註、毅力、人際交往技巧之類。」

「哦,這個還得分情況討論。要看那個能力是你本身就具備卻被情結影響、掩蓋了,還是本身並不具備,需要被訓練提升,再或者是你想要立竿見影來個深度催眠植入觀念?但這種方式我不提倡。」

「選項有點多,稍微有點複雜。空空,你覺得我適合哪一種?」

「我覺得是第一種,綠色環保天然無公害的方式。對了,我想問你,主人格阿狸是像K一樣,對異性很有誘惑力的那種款嗎?」

空空一直不確定融合了K的妖艷魅惑和東方的淡漠冷血,阿狸現在擁有怎樣的特質。

「她不像《封神演義》裏面的妲己那麼狐媚,而更像諸葛亮一樣足智多謀、聰慧、靈活。」

「好的,了解。」空空沒有繼續深挖,因為纖沫能夠建立自我認知就已經足夠了。

「她悟性好,給點啟發就行了,不必越俎代庖。」空空想到這兒,向纖沫介紹了自己和女巫的潛能人格的具體情況,也談及了其他子人格的粗略信息,讓纖沫能有一個大概的對比和參考。

一個人格主導的時間越長,就越能獲得成長。這種成長所需的營養無非來自持續去運用這個人格后產生的心理能量。

空空給纖沫提供了一些她自己就可以完成的人格強化建議,比如自己進入夢境跟阿狸對話,問問阿狸想獲得哪方面的能力提升,然後自己思考能夠以什麼樣的方式在現實中實施。

終於,纖沫講到她所謂的習得性無助了。具體說來就是本來力所能及的事,自己做着做着就有了莫名的恐懼感,然後不得不停下來,過段時間才能再做。她嘗試過不少方法去改善,比如把大的目標切割成若干小目標再逐一完成,又比如進行成就激勵之類的,都沒什麼效果。

空空看了一眼時間,已經聊了45分鐘。

「用15分鐘把這件事搞定?有點意思。」空空又開始興奮了。

放鬆,導入。「3——2——1!」

進入夢境。

纖沫看到了她工作的場景,自己正面對一項簡單的工作,而體內卻不斷有恐懼在聚集。用上帝的視角透視,她看到恐懼聚集在心臟的位置。

空空請纖沫飛到心臟里去,看看這個恐懼的能量源處在怎樣的環境中。

場景展開了。

「天上烏雲密佈、電閃雷鳴,我站在紅色的懸崖邊上,時不時就會有霹靂劈下來……」

怎麼又是這麼酷炫?試試能不能直接把子人格揪出來吧!

「你沿着霹靂的方向找到烏雲當中的那個雷神。」空空開啟碰運氣模式。

「是一個穿着黑色盔甲的人,黑色的臉,感覺看不清那個人物。」纖沫找到了。

「命令這個雷神把臉抹乾凈。」

「三四十歲的樣子,我不認識他。」纖沫說道。

「命令他把黑色的盔甲脫掉。」

「脫掉了,他是一個很妖孽的男人。」纖沫的語氣倒是沒什麼變化。

「妖孽?指什麼?」空空的注意力被這個信息量有點大的形容詞吸引了。

「身材火爆,很性感。」纖沫語氣沒有絲毫起伏。

「問問他為什麼用雷劈你。」空空直指核心。

「他高高站在雲端,不搭理我。」纖沫嘗試了一會兒之後,無奈地說。

「讓這個妖孽男從雲端來到你面前,也就是紅色懸崖邊。」

纖沫照着空空的引導做,但她的聲音很小,像是低聲的耳語。空空的急脾氣哪兒忍得了這種效率,何況時間更不允許。在空空的建議下,纖沫的語氣變得稍微強勢了些,聲音也變大了一點。但離空空期望的命令口吻還是相差甚遠。

「那個妖孽男說閃電劈在心臟上,讓我刺痛,其實是在笑我。妖孽男本身也是我的子人格之一。」

「我這個導演還沒喊『action』,她就能自編自導自己演下去了,這很對路啊。」空空偷着樂,沒有吭聲,讓纖沫接着說。

「這是會對人造成傷害的子人格,跟阿狸表現出來的積極陽光的人格相反。他是需要對外發泄能量,相對比較陰暗的那種。」

「你問問他,是害怕他的這種能量會傷到別人,於是換了一種方式,讓你自己來承受他造成的傷害嗎?」

「我覺得有這個可能性。」纖沫回答得很快。

「不,你別搶戲啊,這得直接去問他。」空空糾正著。

「他說只是在提醒我,紅色的懸崖再往前走就是萬丈深淵,會粉身碎骨。」纖沫轉述著雷神的答案。

說到這兒,纖沫突然發現雷神的態度瞬間變得和藹了。

「紅色懸崖是什麼?大概是你心裏的安全邊界。但夢境中,在紅色懸崖之外,你也可以如履平地自由穿行啊。」空空加快進展,開始跳着石頭過河了。

「是的,我應該可以的,但是……」纖沫的話忽然中斷了,喘氣聲變得有些慌亂急促。

「你感覺怎麼樣?」空空馬上問。

「還是做不到。」纖沫的語音里已經出現啜泣般的起伏。

視覺沒有線索,試試別的感官吧。空空振作精神,像是發現了野獸蹤跡的獵手。

「你在夢境中閉上眼睛,去聽有什麼聲音,去聞有什麼味道,去觸碰周邊環境的質感和溫度有什麼變化。」

沉默了一分鐘,纖沫說話了。她的聲音低得像個委屈而懼怕的孩子:「我聽到一個聲音,是父親的聲音。」

「放鬆,保持深呼吸。夢境中你是唯一的主宰者。你非常安全,誰也沒有能力對你造成傷害。你允許自己放鬆下來,仔細聽,慢慢說……」空空履行着嚮導和腳夫的職責。

「他說,你要是做不好,你會死得很難看。這個聲音反覆在我耳邊嗡嗡響。」

沒錯,就是他了!空空嘴角上揚。

「把聲音的來源具象化。」

隨着空空的指令,纖沫父親的形象出現在夢境中。他的面部表情很嚴肅,讓纖沫感覺很緊張。儘管沒有發抖,但是她感覺自己的肌肉已經明顯緊繃起來,剛才已經平復的呼吸也變得再次急促起來。

「深呼吸,大口獲取氧氣,這能讓你變得沉着、安定,充滿勇氣和智慧……」

「呼……」纖沫長長地吐著氣。

來訪者在夢境中大都會出現這樣的軀體反應。驚恐大叫、痛哭流涕……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因為沒有了意識的阻抗,他們的反應會比在日常中的狀態更顯著更劇烈,如果不知道原因,可能會覺得他們很浮誇。而空空早已習以為常,淡定說道:「你試着面對父親,表達一些自己的困擾吧。」

「嗯——」纖沫醞釀着。空空保持安靜,而對吊腳樓窗外的這片山林而言,愜意的等待似乎也是最尋常的狀態——等待物競天擇的機緣,等待春夏秋冬的往複,等待生長收藏的時節,等待該走的走、該來的來。

「我現在處理的這些事兒都能夠做得非常好,都是力所能及的。我現在可以把我的工作和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不需要您再這麼嚴厲地責備,甚至謾罵了。」纖沫最終還是有禮有節地爆發了。

纖沫講完這番話后,她父親的形象慢慢變淡,消失了。

還沒完,不能冷落那位雷神。空空曾經在高校講授組織行為學相關課程,落下了「職業病」,整合資源已經成了條件反射似的習慣。

空空建議纖沫試着把已經變得比較和藹的雷神換到一個新的位置,比如從她的心臟移到腦部。這樣,當她干一些需要靈感的活兒的時候,說不定雷神釋放的「閃電」會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

「好啊,我試試看。」纖沫語氣歡快,大概也覺得這個想法挺有意思吧。

「說不準這妖孽會變成一個很fashion的雷鬼風格的打碟DJ呢!」空空等著纖沫的消息,琢磨著雷神搬家之後會換一個怎樣的造型。

過了一小會兒,纖沫搞定了。

雷神變成了一個謀士的樣子,比較古樸的扮相,穿着長衫,長發及肩,身上有靈光不斷閃現,給纖沫的印象挺好。

空空看了看時間,59分鐘。

圓滿收工!

一從夢境中被喚醒,纖沫就深吸了一口氣,感嘆:「空空,今年最神奇的事兒就是碰到你!」

「哈哈,這本就是個神奇的世界嘛。」這類評價其實空空聽了不少,但每次聽到還是會暗爽不已。

結束通話,空空扶著欄桿,看女巫在翻曬分揀著藥材,發現有不少本草自己已經能叫得出名字了,甚至隱約能記起些藥性和藥效,應該算是這趟行程的意外收穫吧。

「神奇?說不定啥時候我就身心不二,入了中醫的門。」空空的思緒在山林間肆意生長著,再想想纖沫剛才的感嘆。纖沫覺得神奇,估計就是心理的調試出乎她的意料,帶動了生理的反應吧。而她之前可能一直以為身體和心理是沒有什麼瓜葛的兩回事。

中醫尊崇整體的系統觀,各個子系統都是相互關聯和影響的整體「一」,而佛家道家也講「性命不二」「身心不二」,「性」和「命」,「身」和「心」,都是「一體」,而不能分割成沒有關聯的「二」個因素。

可能這就是自己選擇做一個催眠心理師而不是開處方的精神科醫生的原因吧。

當你面對這個世界的未知領域不是司空見慣、逆來順受,而是帶着興趣探索前行,那麼每一步進展都會令你心生愉悅。一次次的愉悅激勵着你腳步不停,經過時間的積澱驀然回首,你當時領略到的小欣喜也許早已成為別人嘆為觀止的大神奇。

胸口碎大石

幾天後,空空和女巫告別老中醫和那片蔥蘢的山林,回到了他們長居的山水邊的小城。

二十多天扎紮實實的山中遊學,女巫搜集的信息相當龐大,她邊做資料整理,邊寫寫畫畫,把靈感具象到設計方案中。

空空拿着女巫的中醫書翻看着。一組組經絡穴位、一張張藥性說明,看不懂,更記不住。

祖先們這些沒有通過解剖就構建起來的內循環穴位體系,僅僅通過自我覺察就實現了嗎?不依賴分解成分,而是憑藉陰陽五行的屬性,依靠自體和臨床驗證藥效,真的太神奇了!

中醫的發展越來越好了嗎?不好說。這就像問你,西方古典音樂發展越來越好了嗎?你也說不好。因為有的事物像科學,一定是螺旋上升的;有的事物像宗教,難免盤根錯節;而中醫、古典樂都更像藝術,似乎由不同時期的天賦者引領出一座座巔峰。

鬧鐘拉回了空空的思緒。又快到約定的時間了,纖沫的催眠還有最後一次。原有的困擾已經都搞清楚了,這次的主題會是什麼呢?空空接通了準時的來電。

「這周從周一開始胸悶,感覺透不過氣來,坐在哪兒都坐不住。至於原因,我也不知道。」纖沫說着這周的情況。

典型的軀體化反應,當真是身心不二啊!空空覺得自己想了解中醫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了。

瞬間導入催眠,纖沫早已輕車熟路,在進入夢境的操作上也算是個內行了。

夢境中,她感覺有一團氣一樣的東西堵在胸口。

氣堵在心臟的位置,在外面能看到有光隱隱透出來,裏面是黃綠色的煙霧。

「你分辨一下是溫潤的霧氣還是乾燥的煙。」空空知道,夢境中的事物屬性都附着潛意識的信息,所以不肯輕易遺漏細節。

「是霧。」

黃綠色的霧?是揮發的膽汁或者是瀰漫着的眼淚?跟憤怒和委屈有關?所有的猜測推斷都只是試探的方向,空空清楚一切都需要以實際驗證為準。

讓這個霧氣的能量人格化,出現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儒雅書生。纖沫說自己不認識他,在現實中沒見過。

「你是誰?你為什麼要釋放這些煙霧?」纖沫問。

「因為不想讓這些煙霧傷人,怕你的能量太奔涌。」書生回答。

這是個似是而非的回答,空空沒聽出什麼端倪,只覺得纖沫對這個書生的態度比較客氣,甚至有些卑微,不知出於什麼原因。

纖沫繼續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以及他是誰。書生都是一副愛答不理、油鹽不進的狀態。

她的感覺是「堵」在胸口,霧氣一般可沒有這種效果!

「找一找堵在心口的東西是什麼,我猜不是霧。」空空又開啟了連蒙帶猜的碰運氣模式。

「是一塊黑色的三角錐形狀的大石頭。」

有趣的新東西,空空提示著:「再問問這個儒雅書生吧。」

這書生依舊是裝聾作啞、不理不睬,擺出了一副大義凜然、巋然不動的架勢。

「你不是秀才嗎?怎麼不講理啊?」空空感覺自己儼然成了武夫,對這個清高的子人格很是無語,只好讓纖沫調整策略。

空空讓纖沫用上帝視角透視書生,查看了他控制這塊黑色三角石和黃綠色霧氣的能量源藏在哪裏。

「在他的頭部。」纖沫看得真切,看到那個能量源是個黑色的旋渦。

對路,開始有意思了。空空感覺一切走上正軌了。

「夢境中,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傷你分毫,因為你是主宰者。進入旋渦中心也完全沒問題,我們進去一探如何?」空空一邊給纖沫打雞血,一邊加固她的「安全繩」。

纖沫也不含糊,勇敢地跳進旋渦。

隨着旋渦下沉,光線變得昏暗了,旋渦中央出現了一幅幅畫面。纖沫說這些畫面展示的都是些別人傷害她,而她沒有進行還擊的場景。

「是纖沫自己面對親戚的『不軟弱』和面對爸爸的『不辯解』的延伸?我剛才是不是誤會了書生的處事方式?那書生不是清高,而是善良,寧願自己承受苦楚也不傷害別人?」空空一連串的思考並不耽誤他進行連貫的引導。

「選一幅比較典型的畫面變成場景,我們進入其中。」空空說。

「在辦公室,我老闆坐在辦公桌后,因為一些莫須有的事情和別人誣陷我的謠言而指責我。」

能玩得轉的情況下,讓她自由發揮說不定更好。空空沒有打斷纖沫敘述的節奏,這種默契已經建立起來了。

「比如,說我上班沒有來。比如,說我跟某男性同事有曖昧關係。其實這些事根本不存在,但是我選擇了退讓……」纖沫的語氣中透著委屈和無奈。

退讓?是傾向退縮還是忍讓?空空分析,這可能更像是逆來順受的和事佬模式。退讓未必都意味着顧全大局和恬淡,也有可能是習得性無助的思維和行為慣性。

「你看看那個領導,和你小時候見到的兇惡的親戚像嗎?」

「像!」纖沫不假思索地一口咬定。

空空得到了驗證,把前因後果關聯起來了。發現問題就意味着問題解決了一半。接下來該採取什麼策略呢?一邊是書生的霧氣和錐形石塊,另一邊是讓纖沫想起童年恐懼的領導。

可能那個書生先知先覺,發現纖沫應對外界的方式除了退讓就是攻擊,所以堵住奔涌的能量,寧可退讓也不攻擊。空空分析著。

但這書生子人格也太教條了。除了退讓和攻擊,還有很多處理方式,其中重要也非常有效的一種叫作坦誠。那不妨就從這兒打開困擾的突破口吧,以一個不卑不亢的姿態坦然應對。

鉗形攻勢,兵分兩路。空空做了決斷。

「你先試着把石頭搬開,讓之前強大的能量能夠注入心臟。」空空開始這一回合的引導。

纖沫推著石頭,感覺很費力,而石頭也紋絲不動。

就像喚醒蓮台熟睡的嬰兒需要狐狸,解鈴還須繫鈴人嘛。空空發現自己剛才的建議屬於蠻幹,於是讓纖沫和書生商量,請求書生幫助。

書生還是一副「愛咋咋,愛誰誰」的態度,不置可否。

哎喲,這位秀才大老爺幾個意思啊?空空對書生敬酒不吃的態度有點不耐煩了,腦海里冒出胡屠夫油膩膩的大巴掌呼扇著,瞬間「治癒」范進癲狂狀態的那個敞亮的場面。

「淡定,書生的初衷是善良的,沒必要這麼簡單粗暴,不要魯莽,要和諧!」空空邊竊笑邊阻止自己那個張飛似的子人格一言不合就想用拳頭解決問題的思路。

空空加入到勸說的對話當中,談了人際溝通技巧、類似場景解決對策和可行性、通過夢境訓練實現能力高效提升的優勢所在。再加上前期空空和纖沫建立起的信任關係已經相當穩固,所以三言兩語就說服了書生。

書生一出手,石頭被移走,奔涌的能量注入進來了。過了一小會兒,纖沫覺得狀態明顯好轉,可以嘗試應對領導了。

第一次嘗試,纖沫的應對果然充滿攻擊性。

空空建議纖沫嘗試感受這個道聽途說的領導批評纖沫的時候,主導他的子人格年齡多大。

「是一個8歲的小孩。」纖沫的感受力着實不錯。

「這樣就很好辦了,可以用愛和包容去接納他。」空空對纖沫的悟性很有信心。

第二次嘗試對話,纖沫話語里的攻擊性顯著淡化了,但仍能隱約感受得到。

空空肯定了纖沫的進展,也指出了可以改進的地方。結合纖沫的敘述,為她梳理了應對的思路。

一是對領導所說的事情,不帶情緒地客觀否認,因為這些事情確實不屬實,所以不必對號入座地產生情緒。

二來可以聲明一面之詞不足採信。領導既然求證於當事人了,那麼去證實或是證偽都很有必要。希望領導能用一段時間親自調查,形成結論。如果證明這是謠言,請領導還自己一個清白。如果事情確實如此,自己也不想做害群之馬,會選擇公開檢討或引咎辭職。

三來如果調查發現有一些嚼舌根的同事造謠生事,那麼也請領導主持公道,別讓老實人蒙受不白之冤。

纖沫接受了建議,按著思路練習著。一次、兩次……空空明顯能感受到纖沫言語間的攻擊性已經不見蹤跡了。

「那麼這個黑色旋渦的能量你可以轉化吸收嗎?」空空問。

「沒問題。」纖沫的語氣里儘是輕鬆。

一分鐘,纖沫搞定了。

「好,我們該和書生聊聊了。」

黑色旋渦搞定了,還剩霧氣、石頭以及那個比霧氣飄忽比石頭堅硬的書生。空空盤算著局勢,對書生的子人格還是不怎麼待見。

「霧氣不見了,石頭消失了,那個書生也不知道去哪兒了。」纖沫有點驚訝。

「人才別流失,資源別浪費呀。」霧氣和石頭是衍生物,跟着黑色旋渦消失倒是不足為奇,但空空忍不了書生這個子人格資源被白白浪費掉。

「把書生叫回來,讓他駐守在這兒如何?」子人格若能不辭而別,應該也能招之即來。空空大膽嘗試着。

「嗯,找回來了。」纖沫採納了空空的建議。

「那個石頭和霧氣都是從哪兒來的?是不是寶葫蘆之類的,擰開蓋子就能往外冒?不妨把這些能量統統轉化吸收,剩下的寶葫蘆當個小掛件留着當個紀念品吧!」反正大局已定,空空開啟了碰運氣模式。

「不是葫蘆,是一把羽毛扇。」纖沫也不顧及空空的顏面,實力打臉。

「……」空空一聲不吭,耳邊對自己循環播放着電視劇里諸葛亮那句「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就像諸葛亮那樣的,感覺能呼風喚雨的那種羽毛扇。」纖沫以為空空沒反應過來,哪知道空空是根本不敢多嘴,怕自己又跑偏了。

到這時,時間已經超過一個小時。

空空把纖沫從夢境中喚醒,她感覺胸已經不悶了。

「今天的催眠是這個周期的最後一次了,我猜可以畫句號了吧?」空空問。

「我覺得可以。從體驗催眠到現在周期結束,最開始的時候,我身上就像背了一座沉重的大山,這次催眠開始前,即便是胸悶,那也只是幾塊零星的石頭了。」纖沫進入抒情模式,空空在電話這頭聽着傻樂,找不到任何打斷的理由。

「整個效果完全超乎我的想像。」纖沫感嘆。

「其實你的期望值本來就挺高的。」空空笑着補了一句。

「那當然,畢竟你的收費標準可不低。」纖沫調侃著,轉而真誠地說,「即便期望值非常高,這個效果最後仍然突破了我的想像,確實很了不起。」

空空欣然笑納:「我用了30年才找到這麼一個天賦,你還不允許我『了不起』一下,那我對自己也交代不過去啊!」

兩個人相互贊著笑着調侃著,天南海北地閑聊了一會兒。倒不是空空忘了時間,除了相談甚歡的緣故,空空也想通過這次聊天,留給纖沫一個自然、坦誠交流的記憶模板。以後她再與朋友、同事、家人交流時,可以將這個模板作為參照,在人際的山林中自如穿行。

山野叢林間,食物鏈是生物遵循的法則。一物降一物,循環往複,不存在最可怕的生物。城市的水泥森林裏,人們本該平等相處。最可怕的,莫過於對自己的處境進行過於悲觀的預估,從而影響和限制了平和、美好的可能性。

不管是「可怕可憎」,還是「可愛可親」,關鍵詞或許是那個「可」字。「可」與「不可」,往往在於我們自己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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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最可怕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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