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小姐

女娃兒咕唧笑了一聲，白生生的雙腿一併，靈巧地從那高椅上蹦了下來。.這可把小夥計給嚇壞了，慌忙奔過去扶住，「哎喲，小姑奶奶，怎麼這麼不小心？要是崴了腳可怎麼好？」

這小姑奶奶是萬東家唯一的女兒。大小姐今年七歲，名喚巧雲，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最得東家的鐘愛。

小學徒、老學徒、夥計、掌柜、夫人、東家、大小姐，這是就萬昌隆的等級排序。小學徒梁留雲的級別，足足跟大小姐差了六級，這就是他第一天到萬昌隆即將學到的第一課。

今天萬東家帶着女兒去聽說書，大小姐嫌棄那邊骯髒非要回家，偏偏萬東家是個書迷，只好把女兒先寄在鋪子裏面，自己鑽進六宜樓雅座裏頭，等著聽王先生的珍珠塔。

還好萬大小姐雖然刁蠻，但可能是從小就在草席鋪子長大的原因，特別喜歡那股子草莖的氣味，在鋪子裏面倒是乖乖地獃著，不吵也是不鬧。

「你叫什麼名字？」

萬大小姐不耐煩地推開了夥計，大搖大擺地走到梁留雲的跟前，像一隻驕傲的孔雀，居高臨下地問他。

梁留雲這時候懵了。

在村裏，他也算是見多識廣的孩子王，在鎮上，他卻只是一個兩眼摸不著黑的小土包子，何曾見過這麼白生生嬌俏俏脆蹦蹦的一個小姑娘？梁留雲張口結舌，連話都說不出來。

「廢物！」本家叔叔更是生氣，心裏頭又罵了一句，趕緊陪笑，「大小姐，這是我家侄兒，叫梁留雲，今年十三歲……」

「他是不是啞巴？」

大小姐無奈地搖著頭，好奇地看着梁留雲憋得通紅的臉。

「我……我不是……」梁留雲結結巴巴，開口說話，他說話帶着土音，又詞不達意，引得大小姐又是一陣歡笑。

「這個小傢伙還蠻有趣的，」大小姐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祥叔他們要是欺負你，就報我的名字，知道不？」

大小姐是萬昌隆最緊要的人物，蒙他青眼，梁留雲也算是有了立足之地。

夥計聽得搖頭嘆氣，趕緊把大小姐領去後面休息，正好也把王掌柜給請了出來。王掌柜約莫五六十歲年紀，也許是因為操勞過度，頭已經全白了，身形也有些佝僂，眉目之間倒是還很有精神頭兒，看上去溫和而斯文，倒不像是個兇惡的掌柜。

梁留雲放了一半心，但旋即又想起剛才看到那個斯文卻戒尺狠辣的眼睛中年，心中還是有些忐忑不安。

王掌柜與他本家叔叔寒暄了幾句，表示定會幫着好好管教這個侄兒。本家叔叔鬆了一口氣，就像是卸下了什麼擔子一般，交代梁留雲兩句，急急告辭走了。

梁留雲到底是第一次進鎮的小孩，如今身邊再無一個熟悉的人，就算他膽子再大，也不免有些慌了神，王掌柜問他話兒，吩咐那夥計帶他去後面，他也是有些渾渾噩噩，好像還在夢中。

那夥計姓胡，倒也還算和氣，把他帶到後院，只見院子裏面，青色的草莖堆得到處都是，十來個赤著上身的工人揮汗如雨，一人守着一垛草莖，正在用心編織。

這時候是三伏天，天氣炎熱，那些工人卻是無人有一句牢騷，都在靜靜地勞作，只聽得到那草莖拉扯摩擦出的滋滋聲，配合著樹上的蟬鳴，形成一種特殊而和諧的奏鳴曲。

「蔡師傅！」胡夥計招呼了一聲，眾人之中一個年紀稍長的工人抬起頭來，看見他們倆，起身迎了過來。

「小胡，又來新學徒了？」

最近萬昌隆鋪子的生意越來越好，這個月以來已經招了五個新學徒。東家野心勃勃，除了在上海蘇州的幾處鋪面，還想要拿下貢席的大單，雖然如今萬昌隆在石關鎮上就已經有了二三十個夥計，但人手還是不足。

「是啊，是西澗梁老爹的兒子，蔡師傅你多照顧著點兒！」

「喲，是讀書人啊！」

梁老爹雖然只是個童生，但讀過書能識字，那也是十里八鄉有名號的人物，這蔡師傅倒也認識，回頭對梁留雲笑了笑。

「別怕，都是鄉里，這裏有一大半，都認識你爹吧？」

當時石關鎮這些手工鋪子當中，夥計泰半都是知根知底的鄉親，外地人極少，畢竟人離鄉賤，若沒有熟悉的當地人具保，連份差使都尋不著。

梁留雲心下稍安，再看那些工人，也都抬起頭來對他微笑，心中戒懼，少了八成。

蔡師傅把他帶到一邊，他這才現除了他之外，還有四個孩子蹲在草莖堆的旁邊，正在清理分放。

草莖粗細不一，雖然收來的時候，也粗粗分過，但是石關鎮席質量要求頗高，尤其是萬昌隆字型大小出品的草席，斷然不能粗細不勻，惹人恥笑，一開始把草莖粗細分好，各有用處，這新來的幾個學徒，都還沒有開始學習編席，就先從分草這細緻活兒干起。

蔡師傅看了看前幾個孩子分出來的草垛，點頭表示滿意，誇獎了幾句。

分草雖然簡單，但就是要細緻，萬昌隆分草的規矩，分成粗、中、細三種，用來編織不同的草席。

三種標準各有標尺，每個人身邊都有三條草莖，抽出來時比上一比，便可歸類，當然到後面手腳熟了，自然看一眼便知，用不着再來比較。

新加入的學徒，遭遇了一點冷漠和些微的敵視。後來梁留雲才知道，其它人都沒有蔡師傅那番笑模樣和細心講解，所以一開始的時候着實弄錯了幾次，還挨了幾回打，難免對他這個特殊人物有些妒恨。

攤上一個只會讀書的老爹，固然倒霉，但到底也是有些好處的。

梁留雲機械地分著草兒，很快就進入了學徒的角色之中，這就是他憧憬又害怕的鎮上學徒生涯的開始么？

昨天他還在村上釣黃鱔挖蚯蚓，滿山遍野地亂跑，只是隔了一夜，如今就是一個工作學徒的大人了？

馮子康朦朦朧朧，總覺得一切似真似幻，總有一些不可思議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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