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編 中古史

第三編 中古史

第一章秦之統一及其政策

誰都知道,統一是始於秦的。其實統一是逐漸進行的,看前編第七章所述,就可知道了。然而統一的完成,確在前二二一年,即秦王政的二十六年。積世渴望的統一,到此告成,措置上自然該有一番新氣象。

秦王政統一之後,他所行的第一事,便是改定有天下者之號,稱為皇帝。命為制,令為詔。而且說古代的謚,是:「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聯弗取焉。」於是除去謚法,自稱為始皇帝。後世則以數計,如二世、三世等。

郡縣之制,早推行於春秋戰國之世,已見前編。始皇並天下后,索性加以整齊,定為以郡統縣之制。分天下為三十六郡。每郡都置守、尉、監三種官。

始皇又收天下之兵器,都聚之於咸陽。把他銷掉,鑄作鍾鐻和十二個金人。

當時有個僕射周青臣,恭維始皇的功德。又有個博士淳于越,說他是面諛。說郡縣制度,不及封建制度。始皇下其議。丞相李斯,因此說:「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又說:「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於是擬定一個燒書的辦法,是:

(一)史官非秦記皆燒之。

(二)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有敢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

(三)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

(四)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法令——以吏為師。

焚書的理由,早見《管子·法禁》和《韓非子·問辯》兩篇。這是法家向來的主張。始皇、李斯,不過實行他罷了。法家此等主張,在後世看來,自然是極愚笨。然而在古代,本來是「政教合一,官師不分」的。「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不過是東周以後的事。始皇、李斯此舉,也不過想回復古代的狀況罷了。

至於坑儒,則純然另是一回事。此事的起因,由於始皇相信神仙,招致了一班方士,替他煉奇葯,帶着童男女入海求神仙。後來有個方士盧生和什麼侯生,私議始皇,因而逃去。始皇大怒,說:「吾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欲以致太平,求奇葯。如今毫無效驗,反而誹謗我。」於是派御史去按問。諸生互相告引。因而被坑的,遂有四百六十餘人。這件事雖然暴虐,卻和學術思想是了無干係的。

還有一件事,則和學術界關係略大。我國文字的起源,已見前編第二章。漢代許慎作《說文解字序》,把漢以前的文字,分做五種:(一)古文。(二)大篆。(三)小篆。(四)隸書。(五)草書。他把周宣王以前的文字,總稱為古文。說周宣王時,太史籀作大篆十五篇,與古文或異。又說:「七國之世,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秦並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李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這是小篆。又說:此時「官獄職務繁,初有隸書,以趨約易,而古文由此絕矣」。案七國之世,所謂言語異聲,大約是各處方言音讀之不同。至於文字異形,則(一)者是字形的變遷。(二)者,此時事務日繁,學術發達,舊有之字,不足於用,自然要另造新字。所造的字,自然彼此不相關會了。秦朝的同文字,是大體以史籀的大篆為標準,而廢六國新造的字。這件事,恐亦未必能辦到十分。然而六國的文字,多少總受些影響。所謂「古文由此絕」,這古文兩字,實在是連六國文字不與秦文合的部分,都包括在內的。漢興以後,通用隸書。秦朝所存留的字,因為史籀、李斯、趙高、胡毋敬等所作字書還在,所以還可考查。此等已廢的文字,卻無人再去留意。所以至漢時,所謂古文,便非盡人所能通曉了。

當始皇之世,是統一之初,六國的遺民,本來不服。而此時也無治統一之世的經驗。不知天下安定,在於多數人有以自樂其生,以為只要一味高壓,就可以為所欲為了。於是專用嚴刑峻法。而又南並南越,北攘匈奴,築長城。還要大營宮室,歲歲巡遊。人民既困於賦役,又迫於威刑,亂源早已潛伏。不過畏懼始皇的威嚴,莫敢先發罷了。前二一0年,始皇東遊,還至平原津而病。崩於沙丘。始皇長子扶蘇,因諫坑儒生,被謫,監蒙恬軍於上郡。少子胡亥和始皇叫他教胡亥決獄的趙高從行。於是趙高為胡亥遊說李斯矯詔,殺扶蘇和蒙恬。秘喪,還至咸陽,即位。是為二世皇帝。而揭竿斬木之禍,便隨之而起了。

第二章秦漢之際

秦二世的元年,便是公元前二〇九年,戍卒陳勝、吳廣,因為遣戍漁陽,自度失期當死,起兵於蘄。北取陳。勝自立為楚王。於是六國之後,聞風俱起。

魏人張耳、陳余,立趙后歇為趙王。

周市立魏公子咎為魏王。

燕人韓廣,自立為楚王。

齊王族田儋,自立為齊王。

時二世葬始皇於驪山,工程極其浩大。工作的有七十萬人。二世聽了趙高的話,把李斯殺掉。以為山東盜是無能為的。後來陳勝的先鋒兵打到戲。才大驚,赦驪山徒,命少府章邯,帶着出去征討。這時候,秦朝政事雖亂,兵力還強。山東烏合之眾,自然不能抵敵。於是陳勝、吳廣先後敗死。章邯北擊魏。魏王咎自殺。齊王儋救魏,亦敗死。

先是楚將項燕之子梁和其兄子籍,起兵於吳。沛人劉邦,亦起兵於沛。項梁渡江后,因居鄲人范增的遊說,立楚懷王之後心於盱眙,仍稱為楚懷王。項梁引兵而北,其初連勝兩仗。後來亦為章邯所襲殺。於是章邯以為楚地兵不足憂,北圍趙王於巨鹿。

楚懷王派宋義、項籍、范增北救趙,劉邦西入關。宋義至安陽,逗留四十六日不進。項籍矯懷王命殺之。引兵北渡河,大破秦兵於巨鹿下。章邯因趙高的猜疑,就投降了項籍。先是韓人張良,因其先五世相韓,嘗散家財,募死士,狙擊秦始皇於博浪沙中,想為韓報仇。及項梁起兵,張良遊說他,勸他立韓國的公子成為韓王。劉邦因張良以略韓地,遂入武關。趙高弒二世,立公子嬰,想和諸侯講和,保守關中,仍回復其列國時代之舊。子嬰又刺殺趙高。而劉邦的兵,已到霸上了。子嬰只得投降。秦朝就此滅亡。時為公元前二〇六年。

項籍既降章邯,引兵入關。劉邦業已先入,遣兵將關把守了。項籍大怒,把他打破。這時候,項籍兵四十萬,在鴻門。劉邦兵十萬,在霸上。項籍要打劉邦。其族人項伯和張良要好,到劉邦軍中,勸良同走。劉邦因此請項伯向項籍解釋,自己又親去謝罪。一場風波,才算消弭。

這時候,封建思想還未破除。亡秦之後,自然沒有推一個人做皇帝之理。於是便要分封。當封的,自然是(一)前此六國之後;(二)亡秦有功之人。而分封之權,自然是出於眾諸侯的會議,能操縱這會議的,自然是當時實力最強的人。於是項籍便和諸侯王議定分封的人,如下:(此處差一個大表格)

當楚懷王遣將時,曾說:先入關中者王之。照這句話,此時當王關中者為劉邦。然而項籍受章邯之降時,已將秦地分王邯等三人了。這大約是所以撫慰降將之心,減少其抵抗力的。其時劉邦的能先入關,原是意想不到的事。這時候不便反悔。於是說:(一)懷王不能主約;(二)巴、蜀、漢中,亦是關中之地,就把劉邦封為漢王。這也不能說不是一種解釋。然而龍爭虎鬥之際,只要有辭可借,便要借口的,哪管得合理不合理?

項籍尊楚懷王為義帝,而自稱霸王。照春秋戰國的習慣,天子原是不管事的,管理諸侯之權,在於霸主。這時候,天下有變,自然責在項籍。於是因田榮的反叛,出兵征討。漢王乘機便說:項籍分封不平,以韓信為大將,北定三秦又破韓、河南、西魏、殷四國。並塞、翟、韓、殷、魏之兵五十六萬人東伐楚。居然攻入楚國的都城,項籍聞之,以精兵三萬人,從胡陵還擊。大破漢兵。漢王脫身逃走。然而漢王有蕭何,守關中以給軍食。堅守滎陽、成皋以距楚。而使韓信北定趙、代,轉而東南破齊。而項籍的後方,為彭越所擾亂,兵少食盡。相持數年,楚兵勢漸絀。乃與漢約,以鴻溝為界,中分天下。漢王背約追楚。圍項籍於垓下。項籍突圍而走。至烏江,自刎死,於是天下又統一了。時為公元前二〇二年。

第三章前漢的政治

前漢凡二百十年,在政治上,可以分做四期:

第一期:高祖初定天下。這時候,還沿着封建思想,有功之臣,與高祖同定天下的,其勢不得不封。而心上又猜忌他。於是高祖聽婁敬的話,徙都關中,想借形勝以自固。又大封同姓之國,以為屏藩。這時候,異姓王者八國,除長沙外,多旋就滅亡。同姓王者九國,都跨郡三四,連城數十,遂成為異日的亂源。高祖開國之後,是外任宗室,內任外戚的。所以呂后在其時,很有威權。高祖死後,惠帝柔弱,政權遂入於呂后之手。先是高祖刑白馬與諸侯盟說:「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惠帝死後,呂后臨朝,就分封諸呂。又使呂祿、呂產統帶守衛京城和宮城的南北軍。呂后死後,齊哀王起兵於外。諸呂使灌嬰擊之。灌嬰陰與齊王連和,頓兵不進。漢朝的大臣因此勸諸呂罷兵就國,諸呂猶豫不決。而太尉周勃乘隙突入北軍,和齊王的兄弟朱虛侯章等,攻殺諸呂。殺掉太后所立的少帝和常山王弘,而迎立文帝。於是漢初握權的外戚打倒,而晨星寥落的功臣,自此以後也逐漸凋零。特殊勢力只有因私天下之心所封建的宗室了。

當漢初,承春秋戰國以來五百餘年的長期戰爭,加以秦代的暴虐,秦、漢之際的擾亂,天下所渴望的是休養生息。而休養生息之治,只有清靜不擾的政策最為相宜。漢初已有這個趨勢。文、景二代的政治,尤能應這要求,所以社會上頓呈富庶之象。這時候,內而諸侯之尾大不掉,外而匈奴之時來侵犯,都是個亟待解決的問題。文帝也一味姑息,明知吳王濞有反謀,卻賜之几杖以安之。匈奴屢次入寇,也只是發兵防之而已。到後來,封建的問題,到底因吳楚七國之亂而解決。而對外的問題,則直留待武帝時。至於制民之產和振興文化,則文、景二代,更其謙讓未遑了。要而言之:這一期,是以休養生息為主。可稱西漢政治的第二期。

第三期是武帝。武帝是個雄才大略之主,很想內興文治,外耀武功。於是立五經博士,表章六藝,罷黜百家。又北伐匈奴,西通西域,南平閩越、南越,東北並朝鮮,西南開西南夷。一時武功文治,赫然可觀。然而武帝也和秦始皇一樣,信方士,營宮室,又時出巡幸。財用不足,乃用孔僅、桑弘羊等言利之臣,又用張湯等酷吏,遂致民愁盜起,幾乎釀成大亂。末年雖然追悔,天下元氣業已大受其傷了。武帝的太子據,因「巫蠱之禍」而死。晚年,婕妤趙氏生昭帝,武帝恐身後嗣君年少,母后專權,殺婕妤,然後立昭帝為太子。武帝崩,昭帝立。霍光、上官桀等同受遺詔輔政。武帝長子燕王旦和上官桀、桑弘羊等謀反,為霍光所殺。昭帝崩,無子。霍光迎立武帝孫昌邑王賀。百日,廢之。迎立戾太子孫病巳,是為宣帝。當霍光秉政時,頗務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宣帝少居民間,知民疾苦。即位后,留心於刑獄及吏治,亦稱治安。自武帝末年至此,憔悴的人民,又算稍獲休息。這是西漢政治的第三期。自元帝以後,則君主逐漸愚懦,更兼之短祚,外戚的威權日張,遂入於第四期了。

漢代去古未遠,宗法社會的思想,深入人心。人所視為可靠的,非宗室則外戚。漢初宗室,勢力太大,致釀成吳、楚七國之亂。亂后,宗室的勢力遂被打倒,而外戚則勢焰大張。元帝本是個柔仁好儒的人,然而暗於聽受,宦官弘恭、石顯專權,威權漸陷於不振。成帝很荒淫,委政於外家王氏。王鳳、王音、王商、王根,相繼為相,遂肇篡竊之勢。哀帝奪王氏之權,然所任的,亦不過外家丁氏和其祖母之族傅氏。哀帝死後,成帝的母親召用王莽。王莽本是抱負大志,想得位以行其所抱負的。於是弒平帝,立孺子嬰,莽居攝踐阼。旋又稱假皇帝。而西漢之天下,遂移於新室了。時為公元八年。

第四章新莽的改制

當秦漢之世,實有一從東周以降,懸而未決的社會問題。制民之產,在古代的政治家,本視為第一要事。「先富后教」,「有恆產而後有恆心」,民生問題不解決,政治和教化,都是無從說起的。漢代的政治家,還深知此義。「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與天下安」,乃後世經驗多了,知道「天下大器」,不可輕動,才有此等姑息的話。漢代的人,是無此思想的。多數的人,對於社會現狀,都覺得痛心疾首。那麼,改革之成否,雖不可知,而改革之事,則終不可免,那是勢所必然了。然則漢代的社會,究竟是何情狀呢?

當時的富者階級,大略有二:(一)是大地主。董仲舒說他「田連阡陌;又顓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而貧者則「無立錐之地」。(二)是大工商家。晃錯說他「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因以兼并農人。封建勢力,未曾划除,商業資本,又已興起。胼手胝足的少民,自然只好「衣牛馬之衣,食犬彘之食」了。

漢世救正之法,是減輕農民的租稅,至於三十而取一。然而私家的田租,卻十取其五。所以荀悅說:「公家之惠,優於三代,豪強之暴,酷於亡秦。」武帝時,董仲舒嘗提出「限民名田」之法,即是替占田的人,立一個最大的限制,不許超過。武帝未能行。哀帝時,師丹輔政。一切規制,業已擬定,又為貴戚所阻。至於法律上,賤視商人,「如賈人不得衣絲乘車」、「市井之子孫不得為宦吏」等,於其經濟勢力,不能絲毫有所減削。武帝時,桑弘羊建鹽鐵官賣和均輸之法,名以困富商大賈,然實不過羅掘之策,反以害民。其於社會政策,自更去之逾遠了。

到新莽時,才起一個晴天霹靂。新莽的政策,是:

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屬。皆不得賣買。男口不盈八,而田過一井的,分余田與九族鄉黨。

立五均司市泉府。百姓以採礦、漁獵、畜牧、紡織、補縫為業和工匠、巫醫、卜祝、商賈等,都自占所為,除其本,計其利,以十一分之一為貢。司市以四時仲月,定物平價。周於民用而不售的東西,均宜照本價買進。物價騰貴,超過平價一錢時,即照平價賣出。百姓喪祭之費無所出的,泉府把工商之貢借給他,不取利息。如藉以治產業的,則計其贏利,取息一分。

立六管之制。把鹽、酒、鐵、山澤、賒貸、錢布銅冶六種事業,收歸官辦。

新莽的制度:(一)平均地權。(二)把事業之大者都收歸國營。(三)雖然未能變交易為分配,然而於生產者,販賣者,消費者三方面,亦思有以劑其平,使其都不吃虧,亦都無所牟大利。果能辦到,豈非極好的事?然而國家有多大的資本,可以操縱市場?有多細密嚴肅的行政,可以辦這些事,而不至於有弊?這卻是很大的疑問。而新莽是迷信立法的。他以為「制定則天下自平」。於是但「銳思於製作」,而不省目前之務。如此大改革,即使十分嚴密監督,還不能保其無弊,何況不甚措意呢?於是吏緣為奸,所辦的事,目的都沒有達到,而弊竇反因之而百出。新莽後來,也知道行不通了。有幾種辦法,只得自己取消。然而事已無及了。

新莽尤其失計的,是破壞貨幣制度。原來漢代錢法屢變,其最後民信用的,便是五銖錢。錢法金、銀、龜、貝雜用,原是經濟幼稚時代的事,秦時,業已進他到專用金屬。漢世雖雲黃金和銅錢並用,然而金價太貴,和平民不發生關係,為全社會流通之主的,自然還是銅錢。所以銅錢,便是當時經濟社會的命脈。而新莽卻把五銖錢廢掉。更作金、銀、龜、貝、錢、布,共有五物,六名,二十八品行之。於是「農桑失業,食貨俱廢」。大亂之勢,就無可遏止了。

新莽的大毛病,在於迂闊。其用兵也是如此。新室的末年,所在盜起。其初原不過迫於苛政,苟圖救死。然而新政府的改革,既已不諒於人民,則轉而思念舊政府,亦是群眾應有的心理。於是劉氏的子孫,特別可以做號召之具。當時新市,平林之兵,有漢宗室劉玄在內,號為更始將軍。而後漢光武帝,亦起兵舂陵,與之合。諸將共立更始為帝,北據宛。新莽發四十萬大兵去打他。軍無紀律,又無良將,大敗於昆陽。威聲一挫,響應漢兵者蜂起,新室遂不能鎮壁。更始派兵兩支:(一)北攻洛陽,(一)西攻武關。長安中兵亦起。新莽遂為所殺。時為公元二三年。更始先已移都洛陽,至是又移都長安。此時人心思治,對於新興的政府,屬望很深。而新市、平林諸將,始終不脫強盜行徑,更始則為所挾制,不能有為。光武帝別為一軍,出定河北。以河內為根據地,即帝位於部。這時候,擁兵劫掠的人,到處都是。而山東赤眉之眾最盛。公元二五年,赤眉以食盡入關。更始為其所殺,洛陽降光武,光武移都之。光武遣將擊破赤眉,赤眉東走。光武自勒大兵,降之宜陽,於是最大的流寇戡定。然而紛紛割據的尚多,其中較大的:如漢中的延岑,黎邱的秦豐,夷陵的田戎,睢陽的劉永,亦都遣兵或親身打定。只有隴西的隗囂,頗得士心。成都的公孫述,習於吏事,二人稍有規模。光武久在兵間,厭苦戰事,頗想暫時置之度外,而二人復互相連結,意圖搖動中原。於是三四、三六兩年,先後遣兵把他滅掉。河西的竇融,則不煩兵力而自歸,天下又算平定了。

第五章後漢的政治

莽末之亂,其經過約二十年。雖然不算很久,然而蔓延的範圍很廣,擾亂的情形,也十分厲害。所以民生的凋敝,更甚於秦漢之間。光武帝平定天下后,亦是以安靜為治。內之則減官省事,外之則拒絕西域的朝貢,免得敝中國,以事四夷。而又退功臣,進文吏,留心於政治。所以海內日漸康寧。明、章兩代,也能繼承他的治法。這三朝,稱為後漢的治世。

後漢的政治,壞於外戚宦官的專權,而外戚的專權,起於和帝之世。先是章帝皇后竇氏無子,貴人宋氏生子慶,立為太子。梁氏生子肇,竇后養為己子,后誣殺二貴人,廢慶為清和王,而肇立為太子。章帝崩,肇立,是為和帝,太后臨朝。后兄憲為大將軍,專權驕恣。和帝既長,和宦官鄭眾謀殺之。是為後漢皇帝,與宦官謀誅外戚之始。和帝崩,殤帝立,生才百餘日,明年,又崩。太后鄧氏,迎立安帝,臨朝凡十五年。鄧太后崩后,安帝自用其皇后之兄閻顯。又寵信諸中常侍和乳母王聖等。閻皇后無子,後宮李氏生順帝,立為太子,閻皇后譖廢之。安帝崩,閻后迎立北鄉侯,未逾年薨。宦者孫程等迎立順帝,殺閻顯,遷閻後於離宮。順帝用後父梁商為大將軍。商死後,子冀繼之,專恣較前此之外戚為更甚。順帝崩后,子沖帝立,一年而崩。冀與太后定策禁中,迎立質帝。質帝雖年少,而知目冀為「跋扈將軍」,遂為冀所弒,迎立桓帝。桓帝和宦官單超等合謀,把梁冀殺掉,於是後漢外戚專權之局終,而宦官轉橫。

外戚宦官,更迭把持,朝政自然很腐敗。因此而引起羌亂,因此而激成黨禍。

羌人本住在湟水流域,後來棄湟水,西依鮮水、鹽池。莽末,乘亂內侵。光武、明、章、和四代,屢次發兵,把他打破。然而降羌散處內地的很多,郡縣豪右,都要侵陵役使他。安帝時,羌遂反叛。降羌本是個小寇,造反時,連兵器都沒有。然而當時帶兵的人,都觀望不戰。涼州一方面的長官,則爭着遷徙到內地,置百姓於不顧,或則強迫遷徙,於是羌寇轉盛。至於東寇三輔,南略益州,漢兵僅能保守洛陽附近而已。而兵費的侵漁,又極利害。安帝時,用兵十餘年,兵費至二百四十億,才算勉強平定。順帝時,羌亂又起,兵費又至八十餘億。直到桓帝,任用段熲,盡情誅剿,又經過好幾年,才算平定。然而漢朝的元氣,則自此而大傷了。

黨禍起於後漢的士好立名,初則造作名目,互相標榜,進而誹議公卿,裁量執政。這時候,遊學極盛,太學諸生,至三萬餘人,恰好做了橫議的大本營。當時宦官兄弟姻親,佈滿州郡,盡情懲治,自然是人情之所欲,而亦是立名的一個機會。於是宦官與名士,勢成水火。桓帝也是相信宦官的,宦官遂誣他們結連黨與,誹議朝政,一概加以逮治。后因後父竇武替他們解釋,才放歸田裏,然而還禁錮終身。桓帝崩,無子,竇后和竇武定策禁中,迎立靈帝。年方十二,太后臨朝。竇武為大將軍,陳蕃為太傅,謀誅宦官賈節、王甫等,不克,反為所殺。於是黨獄復興,諸名士身受其害,和因其逃亡追捕,而人民因之受禍的更多。善類遭殃,天下喪氣。靈帝年長,尤其相信宦官。又喜歡「私(左禾右畜)」賣官、厚斂,無所不為。於是民窮財盡,而黃巾之禍又起。

黃巾的首領,是巨鹿張角,借符水治病以惑眾。其徒黨,遍於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角遂謀為亂。暗中署置其眾,為三十六方。約以公元一八四年舉事,未及期而事泄,角遂馳敕諸方,一時俱起。雖然烏合之眾,旋即打平。然自此盜賊群起,都以黃巾為號,郡縣莫能捕治。於是聽劉焉的話,改刺史為州牧,外官的威權漸重,又伏下一個亂源。

而中央又適有變故,以授之隙。靈帝皇后何氏,生廢帝。美人王氏,生獻帝。靈帝意欲廢嫡立庶,未及行而病篤,把這事,屬託宦官蹇碩。時何皇后之兄進為大將軍。靈帝崩后蹇碩意欲誘殺何進而立獻帝。何進知之,擁兵不朝。賽碩無如之何。於是廢帝立,而賽碩亦被殺。何進因欲盡誅宦官,太后不肯。進乃謀召外兵,以迫脅太后,宦官知事急,誘進入宮,把他殺掉。進官屬袁紹等,遂舉兵攻殺宦官,正當大亂之際,而涼州將董卓適至,京城中大權,遂落其手。董卓既握大權,廢廢帝而立獻帝。袁紹奔山東,號召州郡,起兵討卓,推紹為盟主。董卓劫獻帝奔長安。山東州郡,並無討賊的決心,各據地盤,互相吞併。而董卓暴虐過甚,為司徒王允和其部將呂布所殺。卓將李傕、郭汜,起兵為卓報仇,攻破長安,王允被殺。呂布奔東方。後來傕、汜二人,又自相攻擊。獻帝崎嶇逃到洛陽,空虛不能自立。其時曹操據兗州,頗有兵力。乃召操入洛陽以自衛。操既至,遷帝都許。於是大權盡歸曹氏,獻帝僅擁虛名而已。而紛紛割據的人多,曹操亦一時不能平定,遂終成為三國鼎立之局。

第六章兩漢的制度

「漢治」是後世所號為近古的。這因其時代早,在政治制度和社會風俗上,都有沿襲古人之處。

在官制上,漢代的宰相權力頗大,體制亦尊,這是和後世不同的。宰相初稱丞相,或稱相國。從來今文經說盛行,乃將宰相改為司徒,又把掌武事的大尉,改為司馬,為丞相副貳的御史大夫,改為司空,並稱相職。其中央政府分掌眾務的九卿,則分屬於三公。外官,仍沿秦郡縣之制。但不置監御史。由丞相遣史分察州,謂之刺史。刺史不是地方官,但奉詔六條察州。其人位卑而權重,故多能自奮,而亦無專擅之患,這實是一種善制。漢代去古未遠,人民自治的規制,尚未盡廢。其民以百家為一里,里有魁。十里為一亭,亭有長。十亭為一鄉,鄉有三老,掌教化;嗇夫,職聽訟,收賦稅;游徼,主徼循,禁賊盜。此等名目,後世固亦多有。然多成為具文。漢世則視之甚尊。高帝時,嘗擇鄉三老一人,置以為縣三老。與縣令、丞、尉,可以以事相教。而嗇夫等亦很有德化流行,為人民所畏服的。這亦與後世顯然不同。

漢代的學校,起源於武帝時。其時未立校舍,亦未設教官。但為太常的屬官博士,置弟子員五十人。後來遞有增加。到平帝時,王莽輔政,才大建校舍。然未久即亂,故其成績無聞。

後漢則天下甫定,即營建太學,明、章二代,尤極崇儒重道。雖以順帝的陵夷,還能增修黌舍。所以其時遊學者極盛。然「章句漸疏,專以浮華相尚」,遂至釀成黨錮之禍。大約其時學校中,研究學問的人少,藉此通聲氣的人多。所以董昭也說「國士不以孝悌清修為首,乃以趨勢游利為先」。於是學術的授受,轉在私家。學校以外的大師,着錄動至千萬,遠非前漢所及了。

選舉則其途頗多。博士和博士弟子而外,又有任子,有吏道,有辟舉。其天子特詔,標明科目,令公卿郡國薦舉的,是後世制科的先聲。又州察秀才,郡舉孝廉,則是後世科目的先聲。⑦又有所謂資選的。漢初限資十算以上乃得官,此尚出於求吏廉之意,和現在的保證金相像。晃錯說文帝令民入粟拜爵,其益亦止於買復。不及買復者,並不過一虛名。到武帝時,民得入財為郎,吏得入谷補官,這就同後世的捐納無以異了。

漢朝的賦稅,可分為三種:一是田租,就是古時的稅,是取得很輕的。漢初十五而稅一。文帝時,因行晃錯入粟拜爵之令,到處都有積蓄,於是全免百姓的田租。到景帝二年,才令百姓出定額的一半。於是變為三十而稅一了。後漢初,因天下未定,曾行什一之稅,後來仍回復到老樣子。一是算賦,亦稱口賦,又稱口錢。這是古時的賦。人民從十五歲到五十六歲,每人每年,出錢一百二十個,以治庫兵車馬。從七歲到十四歲,每人出錢二十個,以食天子。武帝又加三個錢,以補車騎馬。這一筆稅,在現在看起來似乎很輕,然而漢代錢價貴,人民的負擔實在很重。所以武帝令人民提早,生子三歲,即出口錢,人民就有生子不舉的。一是力役。照漢朝法律,年紀到二十三歲,就要傅之「疇官」。景帝又提早三年,令人民二十始傅。此外山川、園池、市肆、租稅的收入,自天子以至封君湯沐邑,都把他算做私奉養。這是古者與民共之之山澤、和廛而不稅的商業,到此都變做人君的私收入了。這大約自戰國時代相沿下來的。又武帝因用度不足,嘗官賣鹽鐵,又榷酒酤,算緡錢,行均輸之法。後來酒酤到昭帝時豁免。鹽鐵官賣,則元帝時一罷即復。後漢無鹽鐵之稅。章帝曾一行之,因不洽輿論,和帝即位,即以先帝遺意罷免。

兵制。西漢所行的,仍是戰國時代通國皆兵的遺制。人民到二十三歲,就要服兵役,到五十六歲才免。郡國看其地形,有輕車、騎士、材官、樓船等兵。由尉佐郡守於秋後講肄都試。其戍邊之責,亦由全國人民公任之。在法律上,人人有戍邊三日之責,是為「卒更」。武帝以後,用兵多了,因為免得騷動平民,於是多用「謫發」。而國土既大,人人戍邊三日,亦事不可行。於是有出錢三百入官,由官給已去的人,叫他留戍一年的謂之「過更」。其窮人願意得雇錢,依次當去的人,出錢給他,使他留戍,每月二千個錢,則謂之「踐更」。後漢光武,罷郡國都尉,並職太守。都試之事,自此而廢。雖然一時有清靜之效,然而歷代相傳的民兵制度,就自此而廢了。

刑法。漢代沿自秦朝,很為嚴酷。文帝時,因太倉令淳于意,犯罪當刑。其女緹縈,隨至長安,上書願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文帝憐悲其意,乃下詔為除肉刑。然而漢代司法界的黑暗,實不但刑罰的嚴酷,而是法律的混亂。秦代的法律,本即李悝所定的《法經》六篇。漢高帝入關,把他廢掉,只留三章。天下平定之後,又把他回復過來。然而這本是陳舊之物,不足於用。於是漢代遞有增益,其數目,共至六十篇。而又有所謂「令」及「比」,以至於後人所為的「章句」,斷罪都可「由用」。文繁而無條理系統,奸吏遂因緣為市,「所欲活則傳生議,所欲陷則與死比」。宣帝留心刑獄,涿郡太守鄭昌曾勸他刪定律令。後來也屢有此議,亦曾下詔實行,然而迄未能收效。

第七章秦漢的武功

秦漢之世,是我國對內統一的時代,亦是我國向外拓展的時代。中國本部的統一,完成於此時,歷代開拓的規模,亦自此時定下。所以秦漢的武功,是一個亟須研究的問題。

中國的北方,緊接蒙古高原。蒙古高原是一個大草原,最適於游牧民族居住。而游牧民族性好侵略,所以歷代都以防禦北族為要務。三代以前,匈奴和漢族雜居黃河流域。蒙古高原大約無甚大民族。至秦朝初年,而匈奴以河南為根據地。秦始皇命蒙恬把他趕掉,把河南收進來。築長城,自臨洮至遼東,延袤萬餘里。這長城,大約是因山川自然之勢,將從前秦、趙、燕諸國所築的長城連接起來的。其路線全與現今的長城不同。就形勢推測,大約現在的熱、察、綏、遼寧等省都當包括在內。秦末大亂,戍邊的都自行離開。於是匈奴復入居河南。這時候,匈奴出了個人傑,便是冒頓單於。北方游牧種族,東有東胡,西有月氏,都給匈奴所擊破。匈奴又北服丁令等國。其疆域,直達今西伯利亞南部。而因月氏的遁走,漢文帝時,匈奴又征服西域。於是長城以北,引弓之民,都歸匈奴所制馭,儼然和中國南北對立了。漢高帝征伐匈奴,被圍於平城,七日乃解。後來用婁敬的計策,以宗室女為單於閼氏,和他和親。這是中國歷代,以結婚姻為和親政策之始。呂后及文、景二代,都守着和親政策。匈奴入寇,不過發兵防之而已。到武帝,才任用衛青、霍去病等,出兵征討。先收河南之地,置朔方郡。後來又屢次出兵,渡過沙漠去攻擊。匈奴自此遂弱,然而還未肯稱臣。到宣帝時,匈奴內亂,五單於爭立,其呼韓邪單於才入朝於漢。和呼韓邪爭鬥的郅支單於,逃到康居,為漢西域副校尉陳湯矯旨發諸國兵所攻殺。時為公元前三六年。前漢和匈奴的競爭,到此算告一段落。呼韓邪降漢后,其初對漢很恭順。王莽時,因外交政策失宜,匈奴復叛。其時中國正值內亂,無人能去抵禦,北邊遂大受其害。後漢光武時,匈奴又內亂,分為南北。其南單於降漢,入居西河美稷。和帝時,大將軍竇憲,出兵大破北匈奴於金微山。自此匈奴西走,輾轉入於歐洲,為歐洲人種大遷移的引線。而南匈奴則成為晉時五胡之一。

歷史上所用「西域」二字,其範圍廣狹,時有不同。其最初,則系指今天山南路。所謂「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東則接漢,阨以玉門、陽關,西則限以蔥嶺」也。漢時,分為小國三十六,其種有塞,有氐羌。大抵塞種多居國,氏羌多行國。從河西四郡開后,而漢與西域交通之孔道始開。其當南北兩道的樓蘭、車師,先給中國所征服。後來漢武帝又出兵,遠征大宛,於是西域諸國,皆震恐願臣。前六○年,漢遂置西域都護,並護南北兩道。後來又置戊己校尉,屯田車師。莽末,西域反叛。匈奴乘機威服北道。而莎車王賢,亦稱霸南道。諸小國都叩玉門關,請遣子入侍,仰求中國保護。光武帝恐勞費中國,不許。明帝時,班超以三十六人,往使西域。因諸國之兵,定諸國之亂,到底克服西域,復屬於漢。直至後漢末年才絕。

羌人的居地,遍於今隴、蜀、西康、青海之境,而其居河、湟之間的,最為強悍。漢武帝時,把他打破,置護羌校尉統領他。王莽時,以其地置西海郡。莽末,乘隙內侵。後漢時,屢次發兵討破他。至和帝時,遂復置西海郡,並夾河開列屯田,以絕其患。此後降羌散居內地的,雖然復起為患,然而河、湟之域,則已入中國的版圖了。

東胡,大約是古代的山戎。漢初居地,在滿、蒙之間。自為匈奴所破,乃遁保烏桓、鮮卑二山。漢武帝招致烏桓,令處上谷、右北平、漁陽、遼西、遼東五郡塞外,助漢捍禦匈奴。雖亦時有小寇,大體上總是臣服中國的。鮮卑居烏桓之北,後漢時,北匈奴西徙后,其地及餘眾均為鮮卑所有,因此其勢大張。其大人檀石槐,轄境之廣,竟與匈奴盛時相彷彿。然檀石槐死後,缺乏統一的共主,聲勢復衰。烏桓的部落,亦頗有強盛的。後漢末年,都和袁紹相連結。袁氏敗后,曹操大破之於柳城。自此烏桓之名,不復見於史,而鮮卑至晉時,亦為五胡之一。

朝鮮是殷時箕子之後。其初封地難考,大約自燕開遼東西后,遂居今朝鮮境內。和中國以浿水為界。秦時,侵奪其地,國界在浿水以東。漢初復還舊境。其時燕人衛滿走出塞,請居秦所侵浿水以東之地。朝鮮王許之。滿遂發兵襲滅朝鮮。傳子至孫右渠,以公元前一○八年,為漢武帝所滅。以其地為四郡。其南之馬韓、弁韓、辰韓,總稱為三韓,亦都臣服於漢。朝鮮雖系箕子之後,然其人民則多系貉族。貉族尚有居遼東之北的。漢武帝時,其君南閭等來降,曾以其地置蒼海郡,數年而罷。後漢時,今農安地方,有扶餘國來通貢。大約就是南閭之族。扶余至西晉時,才為鮮卑慕容氏所滅。而其眾在半島內的,卻建立高句麗、百濟兩國。扶余之東,又有肅慎,地在今松花江流域。這就是滿族之祖。大約亦是燕開五郡時,逼逐到此的。後漢時稱為挹婁。因為臣服扶余,和中國無大交涉。

南方一帶,秦時所開的桂林、南海、象郡,秦亡時,龍川令趙佗據之自立,是為南越。而句踐之後無諸及猺,亦以率兵助諸侯滅秦故,漢初封無諸為閩猺王,搖為東甌王。武帝時,閩越和東甌相攻擊,武帝發兵滅閩越,徙東甌於江、淮間,乘勢遂滅南越。所謂西南夷,則當分為兩派:夜郎、滇及邛都等,為今之倮羅(左單人旁右羅)。椎結,耕田,有邑聚。其巂、昆明及徙、筰都、冉(左馬右?)、白馬等,則均系氐羌。武帝亦皆辟其地為郡縣。

第八章兩漢對外的交通

中國人是以閉關自守着聞的。世界打成一片,是近代西洋人的事業。然則中國人的能力,不及西人了。然而閉關自守,是從政治言之。至於國民,初未嘗有此傾向。其未能將世界打成一片,則因前此未嘗有近代的利器,又其社會組織,與今不同,所以彼此交通不能像現代的密接。至於中國人活動的能力,則是非常之強的。如其不信,請看中國對外的交通。

中國對外的交通,由來很早。但古代,書缺有間,所以只得從兩漢時代說起。兩漢時代的對外交通,又當分為海陸兩道。

亞洲中央的帕米爾高原是東西洋歷史的界線。自此以東,為東方人種活動的範圍。自此以西,為西方人種活動的範圍。而天山和印度固斯山以北,地平形坦,實為兩種人接觸之地。當漢時,西方人種蹤跡最東的,為烏孫,與月氏俱居祁連山北。自此以西,今伊犁河流域為塞種。又其西為大宛。其西北為康居。大宛之西,媯水流域為大夏。又其西為安息。更西為條支。在亞洲之西北部的為奄蔡。自此以西,便是歐洲的羅馬,當時所謂大秦了。漢通西域,是因月氏人引起的。漢初,月氏為匈奴所破,西走奪居塞種之地。後來烏孫又借兵匈奴,攻破月氏。於是月氏西南走擊服大夏。漢武帝想和月氏共攻匈奴,於公元前一二二年,遣張騫往使。是時河西未辟,騫取道匈奴,為其所留。久之,才逃到大宛。大宛為發譯傳導,經康居以至大月氏。大月氏已得沃土,殊無報仇之心。張騫因此不得要領而歸。然而中國和西域的交通,卻自此開始了。當張騫在大夏時,曾見邛竹杖和蜀布,問他從哪裏來的,大夏人說:是本國賈人,往市之身毒。於是張騫說:「大夏在中國的西南一萬二千里,而身毒在大夏的東南數千里,該去蜀不遠了。」乃遣使從蜀去尋覓身毒。北出的為氐、筰,南出的為巂、昆明所阻,目的沒有達到。然而傳聞巂、昆明之西千餘里,有乘象之國,名曰滇越。「蜀賈奸出物者或至焉。」這滇越,該是今緬甸之地。然則中印間陸路的交通,在漢代雖然阻塞,而商人和後印度半島,則早有往還了。自漢通西域以後,亞洲諸國,都有直接的交往。惟歐洲的大秦,則尚系得諸傳聞。後漢時,班超既定西域,遣部將甘英往使。甘英到條支,臨大海欲度。安息西界船人對他說:「海水大,往來逢善風,三月乃得渡。若遇遲風,亦有二歲者。入海人皆賚三歲糧。海中善使人思土戀慕,數有死亡者。」英乃不渡而還。公元一六六年,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獻象牙、犀角、玳瑁。《後漢書》說:這是大秦通中國之始。二二六年,又有大秦賈人,來到交趾。交趾太守吳邈,遣使送詣孫權。事見《梁書·諸夷傳》。中、歐陸路相接,而其初通,卻走海道。「水性使人通,山性使人塞」,也可見一斑了。

海道的貿易,則盛於交廣一帶。西洋史上,說在漢代日南、交趾之地,是東西洋貿易中樞。案《史記·貨殖列傳》說:「番禺為珠璣、玳瑁、果、布之湊。」番禺,便是現在廣東的首府。這些,都是後來通商的商品。然在廣州的貿易,也很發達了。《漢書·地理志》說:「自日南障塞、徐聞、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國。又船行,可四月,有邑盧沒國。又船行,可二十餘日,有諶離國。步行,可十餘日,有夫甘都盧國。自夫甘都盧國船行,可二月余,有黃支國。自武帝以來,皆獻見,有譯長,屬黃門。與應募者俱入海,市明珠、璧流離、奇石、異物……黃支之南,有已程不國。漢之譯使,自此還矣。」徐聞、合浦,都是現在廣東的縣。其餘國名,不可悉考。而黃支,或雲即西印度的建志補羅。若然,則中、印的交通,在陸路雖然阻塞,而在海道,又久有使譯往還了。又《山海經》一書,昔人視為荒唐之言。據近來的研究,則其中實含有古代的外國地理。此書所載山川之名,皆及其所祀之神,大約是方士之書。其兼載海外諸國,則因當時方士,都喜入海求神仙,所以有此記錄。雖所記不甚真確,然實非子虛烏有之談。據近來的研究,《山海經》所載的扶桑,便是現在的庫頁島。三神山指日本。君子國指朝鮮。白民系在朝鮮境內的蝦夷。黑齒則黑龍江以南的魚皮韃子。又有背明國,則在今堪察加半島至白令海峽之間。果然則古代對東北,航線所至,也不可謂之近了。

交通既啟,彼此的文明,自然有互相灌輸的。《漢書·西域傳》說:當時的西域人,本來不大會制鐵,鐵器的製造,都是中國人教他們的。這件事,於西域的開發,當大有關係。在中國一方面,則葡萄、苜蓿、安石榴等,都自外國輸入。又木棉來自南洋,後世稱為吉貝或古貝,在古時則稱為橦。《蜀都賦》「布有橦華」,就是此物。《史記·貨殖列傳》所謂「珠璣、玳瑁、果、布」之布,也想必就是棉織品了。又《說文》:「(左王右?),石之有光者璧(同上)也,出西胡中。」此即《漢書》的「璧流離」。初系礦物,後來才變為製造品。此等物,於中國的工業,也頗有關係。至於佛教的輸入,則其關係之大,更無待於言了。

第九章兩漢的學術

不論什麼事情,都有創業和守成的時代。創業時代,諸家並起,競向前途,開闢新路徑;到守成時代,就只是咀嚼,消化前人所已發明的東西了。兩漢時代的學術,正是如此。

當戰國時代,百家並起,而秦是用商鞅而強國,用李斯而得天下的。秦始皇又力主任法為治,這時候,法家之學,自然盛行。楚、漢紛爭之時,縱橫家頗為活躍。然而天下已定,其技即無所用之。不久,也就漸即消沉了。在漢初,最急切的要求,便是休養生息,黃老清凈無為之學,當然要見重於時。所以雖有一個叔孫通,制朝儀,定法律,然而只是個廟堂上的事,至於政治主義,則自蕭何、曹參,以至於文帝、景帝,都是一貫的。

但是在漢初,還有一個振興教化、改良風俗的要求。這種要求,也是君臣上下同感其必要的。漢人教化的手段,一種是設立庠序,改善民間的風俗。一種便是改正朔、易服色等。前者始終未能實行。後者則未免迂而不切於務,而且行起來多所勞費。所以漢文帝等都謙讓未遑。武帝是個好大喜功之主,什麼興辟雍、行巡守、封禪等,在他都是不憚勞費的。於是儒家之學,就於此時興起了。

自秦人焚書以來,博士一官,在朝廷上,始終是學問家的根據地。武帝既聽董仲舒的話,表章六藝,罷黜百家。又聽公孫弘的話專為通五經的博士置弟子。於是在教育、選舉兩途,儒家都佔了優勝的位置。天下總是為學問而學問的人少,為利祿而學問的人多。於是「一經說至百萬言,大師眾至千餘人」,儒家之學遂臻於極盛了。

漢代儒家之學,後來又分為兩派:便是所謂今古文,為學術界上聚訟的一個問題。所謂今古文者?今文便是秦以後通行的隸書,古文則指前此的篆書。古人學問,多由口耳相傳,不必皆有書本。漢初經師,亦系如此。及其著之竹帛,自然即用當時通行的文字。這本是自然之理,無待於言,也不必別立名目的。然而後來,又有一派人,說前此經師所傳的書有闕誤。問其何以知之?他說:別有古書為據。古書自然是用古字寫的。人家稱這一派為古文家,就稱前此的經師為今文家。所以今文之名,是古文既興之後才有的。話雖如此說,然而古文家自稱多得到的書,現在都沒有了。其所傳的經,文字和今文家所傳,相異者極少,且多與意義無關。所以今古文的異同,實不在文字上而在經說上。所謂經說,則今文家大略相一致;而古文則諸家之中,自有違異的。大約今文家所守的是先師相傳之說;古文家則由逐漸研究所得,所以如此。

西漢最早的經師,便是《史記·儒林傳》所列八家,這都是今文。東漢分為十四博士。其中《春秋》的《穀梁》是古文。《易經》的京氏,也有古文的嫌疑。其餘亦都是今文。古文家說《書》有逸十六篇,但絕無師說,所以馬融、鄭玄等注《書經》,亦只以伏生所傳二十八篇為限。而逸十六篇,今亦已亡。禮有《逸禮》三十九篇,今亦無存。《春秋》有《左氏》,未得立。今古文之學,本來各守師傳,不相攙雜。到後漢末年,鄭玄出來,遍注群經。雖大體偏於古學,而於今古文無所專主,都是本於己意,擇善而從。適會漢末之亂,學校廢絕,經學衰歇。前此專門之家多亡。鄭說幾於獨行。三國時,出了一個與鄭玄爭名的王肅。其學揉雜今古,亦與鄭同。而又喜造偽書。造作《偽古文尚書》和《偽孔安國傳》、《孔子家語》、《孔叢子》等,托於孔子之言以自重。於是今古文之別混淆。後人慾借其分別,以考見古代學術真相的,不得不重勞考證,而分別真偽,也成為一個問題。

學術之興替,總是因於時勢的。在漢代,儒學雖然獨盛,然而在後漢時,貴戚專權,政治腐敗,實有講「督責之術」的必要。所以像王符、仲長統、崔實等一班人,其思想頗近於法家。後來魏武帝、諸葛亮,也都是用法家之學致治的。在思想上,則有王充,著《論衡》一書,極能破除迷信和駁斥世俗的議論卻不專談政治。這是其所研究的對象有異。至其論事的精神,則仍是法家綜核名實的方法,不過推而廣之,及於政治以外罷了。

在漢代,史學亦頗稱發達。古代史官所記,可分為記事、記言兩體。現今所傳的《尚書》是記言體,《春秋》是記事體。又有一種《帝系》及《世本》,專記天子、諸侯、卿大夫的世系的,這大約是《周官·小史》所職。《左氏》、《國語》,大約是《尚書》的支流余裔。此外便是私家的記錄和民間的傳說了。在當時,是只有國別史,而沒有世界史;只有片段的記載,而沒有貫串古今的通史的。孔子因《魯史》修《春秋》,兼及各國的事,似乎有世界史的規模,然而仍只限於一時代。到漢時,司馬談、遷父子,才合古今的史料,而著成《太史公書》。這才是包括古今的、全國的歷史。在當日,即可稱為世界史了。《太史公書》,分本紀、世家、列傳、書、表五體。後人去其世家,而改書之名為志所以稱此體的歷史,為「表志紀傳體」。班固便是用此體以修《漢書》的。但其所載,以前漢一朝為限,於是「通史體」變為「斷代體」了。兼詳制度和一人的始末,自以表志紀傳體為佳;而通覽一時代的大勢,則實以編年體為便。所以後漢末年,又有荀悅因班固之書而作《漢紀》。從此以後,編年和表志紀傳兩體,頗有並稱正史的趨勢。

文學:在古代本是韻文先發達的。春秋戰國時,可稱為散文發達的時代。秦及漢初,還繼續著這個趨勢。其時如賈、晁、董、司馬、匡、劉等,都以散文見長。司馬相如、東方朔、枚皋等,則別擅長於詞賦。西漢末年,做文章的,漸求句調的整齊,詞類的美麗,遂開東漢以後駢文的先聲。詩則古代三百篇,本可入樂。漢代雅樂漸亡,而吟誦的聲調亦變。於是四言改為五言。而武帝立新聲樂府,采趙、代、秦、楚之謳,命李延年協其律,司馬相如等為之辭。其後文學家亦有按其音調,製成作品的,於是又開出樂府一體。

第十章佛教和道教

在中國社會上,向來儒、釋、道並稱為三教。儒本是一種學術,因在上者竭力提倡,信從者眾,才略帶宗教的權威。道則是方士的變相。後來雖摹放佛教,實非其本來面目。二者都可說是中國所固有,只有佛教是外來的。

佛教的輸入,據《魏書·釋老志》,可分為三期:(一)匈奴渾邪王之降,中國得其金人,為佛教流通之漸。(二)哀帝元壽元年,即公元之二年,博士弟子秦景憲,受大月氏使伊存口授浮屠經。(三)後漢明帝,夢見金人,以問群臣。傅毅以佛對。於是遣郎中蔡愔和秦景憲使西域,帶着兩個和尚和佛教的經典東來。乃建寺於洛陽,名之為白馬。案金人乃西域人所奉祀的天神,不必定是佛像。博士弟子,從一外國使者口受經典,也是無甚關係的。帝王遣使迎奉,歸而建寺,其關係卻重大了。所以向來都說漢明帝時,佛法始入中國。然而楚王英乃明帝之兄。《後漢書》已說其為浮屠齋戒祭祀。明帝永平八年,即公元六五年,詔天下死罪,皆入縑贖,英亦遣使奉縑詣國相。詔報曰:「楚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慈,潔齋三日,與神為誓,何嫌何疑,當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當明帝時,楚王業已如此信奉,其輸入,必遠在明帝以前。梁啟超《佛教之初輸入》,考得明帝夢見金人之說,出於王浮的《老子化胡經》,浮乃一妖妄道士,其說殊不足信。然則佛教之輸入,恐尚較耶穌紀元時為早。大約中國和西域有交通之後,佛教隨時有輸入的可能。但在現在,還沒有正確的史實可考罷了。這時候,輸入的佛教,大約連小乘都夠不上。所以和當時所謂黃老者,關係很密。黃老,本亦是一種學術之稱。指黃帝、老子而言,即九流中道家之學。但此時的黃老,則並非如此。《後漢書·陳愍王寵傳》說國相師遷,追奏前相魏愔,與寵共祭天神,希冀非幸,罪至不道。而魏愔則奏與「王共祭黃老君,求長生福而已,無他冀幸」。此所謂黃老君,正是楚王英所奉的黃老。又《桓帝紀》:延熹九年,祠黃老於濯龍宮。而《襄楷傳》載楷上書桓帝,說「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則桓帝亦是二者並奉的。再看《皇甫嵩傳》,說張角奉祠黃老道。《三國志·張魯傳注》引《典略》,說張修之法,略與張角同。又說張修使人為奸令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都習,則此時所謂黃老,其內容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黃老為什麼會變成一種迷信,而且和浮屠發生關係呢?原來張角、張修之徒,本是方士的流亞。所謂方士,起原甚早。當戰國時,齊威、宣,燕昭王,已經迷信他。後來秦始皇、漢武帝,迷信更甚。方士的宗旨,在求長生,而其說則托之黃帝。這個讀《史記·封禪書》、《漢書·郊祀志》可見。不死本是人之所欲,所以「世主皆甘心焉」。然而天下事真只是真,假只是假。求三神山、煉奇葯,安有效驗可睹?到後來,漢武帝也明白了,喟然而嘆曰:「世安有神仙。」至此,《史記》所謂「怪迂之士」、「阿諛苟合」之技,就無所用之了。乃一轉而蠱惑愚民。這是後來張角、張修等一派。其餘波,則蔓衍於諸侯王之間,楚王和陳王所信奉的,大約就是他了。秦皇、漢武的求神仙,勞費很大,斷不是諸侯之國,所能供給得起的;人民更不必論了。於是將尋三神山、築宮館、煉奇葯等事,一概置諸不提。而專致力於祠祭。在民間,則並此而不必,而所求者,不過五斗米。神仙家,《漢志》本和醫經經方,同列於方技。不死之葯,雖是騙人,醫學大概是有些懂得的。於是更加上一個符水治病。當社會騷擾,人心不安定之時,其誘惑之力,自然「匪夷所思」了。

佛教初輸入時,或只輸入其儀式,而未曾輸入其教義;或更與西域別種宗教夾雜,迷信的色彩很深。所以兩者的混合,甚為容易。

然則為什麼要拉着一個老子呢?這大約是因黃帝而波及的。黃帝這個人,在歷史上,是個很大的偶像。不論什麼事,都依託他。然而黃帝是沒有書的。依託之既久,或者因宗教的儀式上,須有辭以資諷誦;或者在教義上,須有古人之言,以資附會。因黃老兩字,向來連稱;而黃老之學,向來算作一家言的,勸迷信黃帝的人,誦習《老子》,他一定易於領受。這是張修所以使人誦習《五千文》的理由。楚王英誦黃老之微言,所誦者,恐亦不外乎此。「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當初因黃帝而及老子,意雖但在於利用其辭,以資諷誦,但習之久,難保自己亦要受其感化。況且至魏晉之際,玄學盛行,《老子》變為社會上的流行品。所謂方士,雖然有一派像葛洪等,依然專心於修鍊、符咒、服食,不講哲理;又有一派如孫恩等,專事煽惑愚民,不談學問。然而總有一派和士大夫接近,要想略借哲理,以自文飾的。其所依附,自然仍以《老子》為最便。於是所謂老子,遂漸漸的取得兩種資格:一是九流中道家之學的巨子。一是所謂儒、釋、道三教中道教的教主。然而其在南方,總還不過是一個古代的哲學家,教主的資格,總還不十分完滿。直到公元四世紀中,魏太武帝因崔浩之言,把寇謙之迎接到洛陽,請他升壇作法,替他佈告天下,然後所謂道教,真箇成為一種宗教,而與儒、釋鼎足而三了。這怕是秦漢時的方士,始願不及此的。

第十一章兩漢的社會

漢承秦之後,秦代則是緊接着戰國的。戰國時代,封建的勢力,破壞未盡,而商業資本,又已抬頭,在前編第十四章中,業已說過了。在漢時,還是繼續著這個趨勢。

《史記·平準書》上,說漢武帝時的富庶,是:

非遇水旱之災,民則家給人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大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而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乘字牝者,濱而不得聚會。守間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誼而絀恥辱焉。

富庶如此,宜乎人人自樂其生了。然而又說:「網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并。」果真家給人足,誰能兼并人?又誰願受人的兼并?可見當時的富庶,只是財富總量有所增加,而其分配的不平均如故。所以漢代的人,提起當時的民生來,都是疾首蹙額。

這樣嚴重的社會問題,懸而待決,卒至釀成新莽時的變亂,已見前第四章。莽末亂后,地權或可暫時平均。因為有許多大地主,業已喪失其土地了。然而經濟的組織不改,總是不轉瞬便要回復故態的。所以仲長統的《昌言》上又說:

井田之變,豪人貨殖,館舍佈於州郡,田畝連於方國。豪人之室,連棟數百。膏田滿野。奴婢千群,徒附萬計。船車賈販,周於四方。廢居積貯,滿於都城。可見土地和資本,都為少數人所佔有了。我們觀此,才知道後漢末年的大亂,政治而外,別有其深刻的原因。

漢去封建之世近,加以經濟上的不平等,所以奴婢之數極多,奴脾有官有私。官奴婢是犯罪沒入的。私奴婢則因貧而賣買。當時兩者之數皆甚多。卓王孫、程鄭,都是以此起家的。所以《史記·貨殖列傳》說:「童手指千」,則比千乘之家。甚而政府亦因以為利。如晃錯勸文帝募民人丁奴婢贖罪,及輸奴婢以拜爵。武帝募民人奴,得以終身復,為郎者增秩。又遣官治郡國算緡之獄,得民奴婢以千萬數。前後漢之間,天下大亂,人民窮困,奴婢之數,更因之而增多。光武帝一朝,用極嚴的命令去免除他。然而奴婢的原因不除去,究能收效幾何,也是很可疑惑的。

因去封建之世近,所以宗法和階級的思想,很為濃厚。大概漢代家庭中,父權很重。在倫理上,則很有以一孝字,包括一切的觀念。漢儒說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經》」,在諸經之傳中,對於《孝經》和《論語》,特別看重,就是這個道理。在政治上,則對於地方官吏,還沿襲封建時代對於諸侯的觀念。服官州郡的,稱其官署為本朝。長官死,僚屬都為之持服。曹操、張超的爭執,在我們看來,不過是軍閥的相爭;而臧洪因袁紹不肯救張超,至於舉兵相抗,終以身殉,當時的人,都同聲稱為義士。然而漢朝人也有漢朝人的好處。因其去古近,所以有封建時代之士,一種慷慨之風。和後世的人,惟利是視,全都化成漢人所謂商賈者不同。漢代之士,讓爵讓產的極多,這便是封建時代,輕財仗義的美德。其人大抵重名而輕利,好為奇節高行。後漢時代的黨錮,便是因此釀成的。至於武士,尤有慷慨殉國之風。司馬相如說:當時北邊的武士,「聞烽舉燧燔」,都「攝弓而馳,荷戈而走,流汗相屬,惟恐居后」。這或許是激勵巴蜀人,過當的話,然而當時的武士,奮不顧身的氣概,確是有的。我們只要看前漢的李廣,恂恂得士,終身無他嗜好,只以較射赴敵為樂,到垂老,還慷慨,願身當單於。其孫李陵,更能「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與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司馬遷說他有「國士之風」,真箇不愧。他手下的士卒五千,能以步行絕漠,亦是從古所無之事。這都由於這些「荊楚勇士,奇材劍客」,素質佳良而然。可見當時不論南北人民,都有尚武的風氣,所以後漢時,班超能以三十六人,立功絕域。一個英雄的顯名,總借無數無名英雄的襯托。我們觀於漢代的往事,真不能不神往了。

因武士的風氣還在,所以遊俠也特盛。遊俠,大約是封建時代的「士」。封建制度破壞后,士之性質近乎文的則為儒,近乎武的則為俠。孔子設教,大約是就儒之社會,加以感化,墨子設教,則就俠的徒黨,加以改良。所以古人以儒墨並稱,亦以儒俠對舉。墨者的教義,是捨身救世,以自苦為極的。這種教義,固然很好,然而決非大多數人所能行。所以距墨子稍遠,而其風即衰息。《遊俠列傳》所謂俠者,則「已諾必誠;不愛其軀,以赴士之阨困;既己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仍回復其武士的氣概。然而生活總是最緊要的問題。此等武士,在生產上,總是落伍的,既已連群結黨,成為一種勢力,自不免要藉此以謀生活。於是就有司馬遷所謂「盜跎之居民間者」。仁俠之風漸衰,政治上就不免要加以懲艾;人民對他,亦不免有惡感。而後起的俠者,就不免漸漸的軟化了。

第十二章三國的鼎立

柳宗元說漢代「有叛國而無叛郡」,這是因為郡的區域太小了,其勢不足以反抗中央。到後漢末年,把刺史改成州牧,所據的地方,大過現在的一省,其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當曹操主持中央政府,把漢獻帝遷到許都時,天下正是紛紛割據。舉其最大的,便有:

袁紹據幽、並、青、冀四州。

袁術據壽春。

劉表據荊州。

劉焉據益州。

劉備據徐州。

張魯據漢中。

馬騰、韓遂據涼州。

公孫度據遼東。

當時還有個本無根據地的呂布,從長安逃向東方去,投奔劉備。劉備收容了他。呂布卻乘劉備與袁術兵爭之時,襲其後方,而取徐州。劉備投奔曹操,操表備為豫州牧。和他合兵,攻殺呂布。袁術在壽春,站不住了,謀走河北,曹操使劉備邀擊之于山陽,袁術兵敗還走,未幾而死。劉備和外戚董承密謀,推翻曹操,曹操又把他打敗。

這時候,曹操的大敵,實在是袁紹。雄據河北,其聲勢和實力,都在曹操之上。公元二○○年,袁、曹之兵,遇於官渡。相持許久,曹操畢竟把袁紹打敗。袁紹因此慚憤而死。其子譚、尚,互相攻擊,都為曹操所滅。二○八年,操遂南征荊州。

這時候,在北方屢次失敗的劉備,亦在荊州,依託劉表。而長江下流,則為孫權所據。孫權的父親名堅,是漢朝的長沙太守。當山東州郡起兵討董卓時,孫堅也發兵北上。後來受袁術的指使,去攻劉表,為表軍所射殺。其子孫策,依託袁術,長大之後,袁術把孫堅的部曲還他,他就渡江而南,把漢朝的揚州打定。孫策死後,傳位於孫權。曹操的兵,還未到荊州,劉表已先死了。劉表的長子劉琦,因避後母之忌,出守江夏。其少子劉琮,以襄陽降操。劉備南走江陵。曹操發輕騎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里,及之於當陽長坂。劉備敗走江夏。於是諸葛亮建策,求救於孫權。孫權手下,周瑜、魯肅等也主張結合劉備,以拒曹操。於是孫、劉合兵,大破操兵於赤壁。曹操引兵北還,而南方之形勢始強。

然而當時的劉備,還是並無根據之地。荊州地方,依當時的諸侯法,則當屬於劉琦。而琦不能有,事實上,劉備和孫權,都屯兵其間。孫權一方面,身當前敵的周瑜,要「徙備置昊」,挾著關羽、張飛等去攻戰。劉備一方面,未始不想全吞荊州,而又不敢和孫權翻臉。於是先攻下荊州的南部,就是現在的湖南地方。不久,周瑜死了,繼其任者為魯肅。魯肅是主張以歡好結劉備的。孫、劉兩家的猜忌,暫時和緩。

當諸葛亮未出草廬時,劉備去訪問他,他便主張兼取荊、益二州,以為圖天下之本。這時候,荊州還未能完全到手,而且「荊土荒殘,人物凋敝」,雖是用兵形勝之地,而實苦於餉源之無所出。於是益州天府之國,劉備就不能不生心了。公元二一四年,劉備乘劉璋的暗弱,取了益州。其明年,曹操亦平定漢中。二一八年,劉備攻漢中,又取之。一時形勢,頗為順利。當劉備西入益州時,孫權便想同他爭荊州。結果,兩家和解,把荊州平分。劉備既定漢中,命關羽出兵攻拔襄陽,又圍樊城,敗於禁等兵,威聲大振。而孫權使呂蒙襲取江陵。關羽還走,為權所殺。吳、蜀因此失和。這事在二一九年。

其明年,曹操死了。子丕,廢漢獻帝自立,是為魏文帝。又明年,劉備稱帝於蜀,是為蜀漢昭烈帝。二二九年,孫權亦稱帝,自武昌遷都建業,是為吳大帝。

昭烈帝稱帝之後,即自將伐吳。吳將陸遜大敗之於虢亭。昭烈帝走至永安,慚憤而死。子後主禪立,諸葛亮輔政。諸葛亮是個絕世的奇才,內修政治,用法治的精神,把個益州治得事事妥帖。所以能以一州之地,先平南方之亂,次出師北伐,和中國相抗衡。諸葛亮死後,蔣琬、費諱繼之,還能夠蒙業而安。費偉死後,姜維繼之,屢出兵伐魏,無甚成績,而民心頗怨。後主昏愚,寵信宦官黃皓,政治亦漸壞,其勢就難於支持了。

魏文帝貌似明白,而其實不免於猜忌輕率。當曹操為魏王時,文帝與其弟陳思王植,爭為世子,嫌隙甚深。所以即位之後,薄待諸王。把他們限制國中,有同拘禁。文帝死後,子明帝立。性極奢侈,魏事益壞。時諸葛亮連年北伐,明帝嘗使司馬懿去拒敵他。又使懿討平遼東。於是司馬氏的權勢,漸次養成。明帝死後,養子齊王芳立。司馬懿和曹爽同受遺詔輔政。曹爽獨攬大權。司馬懿稱疾不出。後來乘曹爽奉齊王去謁陵,司馬懿突然而起,關閉城門。到底把曹爽廢殺了,獨攬大權。司馬懿死後,子司馬師繼之。把齊王芳廢掉,而立高貴鄉公髦。司馬師死後,其弟司馬昭又繼之。這時候,司馬氏篡魏之勢已成。魏因抵禦吳、蜀,東南、西北兩方面,都駐有兵馬。西北的兵,本來是司馬懿所統。東南方面,則別是一系。於是王凌、母丘儉、諸葛誕,三次起兵討司馬氏,都不克。公元二六三年,司馬昭遣鍾會、鄧艾,兩道伐蜀,滅之。二六五年,司馬昭死,子炎立,就篡魏而自立了。

吳大帝在位頗久,然而其末年,政治已頗紊亂。大帝死後,廢帝亮立。諸葛恪輔政,頗有意北圖中原。一出無功,旋為孫峻所殺。孫峻死後,其弟孫琳繼之。廢廢帝,立其弟景帝。景帝把孫琳殺掉。然亦無甚作為。景帝死後,太子皓立。荒淫無道。是時只靠一個陸抗,守着荊州,以抵禦北方。陸抗死後,吳國的形勢就大非。晉武帝命羊枯鎮襄陽,王溶鎮益州以圖吳。羊枯死後,代以杜預。公元二八○年,荊益之兵,兩道並進,勢如破竹,而吳遂滅亡。

第十三章晉的統一和內亂

從董卓進長安起,到晉武帝平吳止,共經過九十二年的戰亂,真是渴望太平的時候了。當時致亂之源,由於州郡握兵。所以晉武帝既定天下,便命去州郡的兵,刺史專於督察,回復漢朝的樣子。

然而這時候,致亂之源,乃別有所在。其(一)兩漢之世,歸化中國的異族很多,都住在塞內。當時所謂五胡者,便是:

【匈奴】遍於并州境內,即今之山西省。

【羯】匈奴的別種,居於上黨武鄉羯室,因以為名。

【鮮卑】遍佈遼東西和今熱、察、綏之境。

【氐】本居武都。魏武帝徙之關中。這時候,遍於扶風、始平、京兆之境。

【羌】這是段穎誅夷之餘。在馮翊、北地、新平、安定一帶。

當時郭欽、江統等,都請徙之塞外。塞外的異族,固亦未嘗不足為患,然而究竟有個隔限,和「掩不備之人,收散野之積」者不同,而武帝不能同。

其(二)晉代鑒於魏朝的薄待宗室,以致為自己所篡,於是大封同姓。漢代的諸王,是不再干預政治的。晉朝則可以「人秉機衡,出作岳牧」,在政治上的勢力尤大。

晉武帝平吳之後,耽於宴安,凡事都不作久長之計。其子惠帝,近於低能。即位之初,武帝後父楊駿輔政。惠帝后賈氏和楚王瑋合謀,把楊駿殺掉。而使汝南王亮和太保衛灌同聽政。後來又和楚王合謀,把汝南王殺掉。后又殺掉楚王。旋弒楊太后。太子通,非賈後所生,后亦廢而殺之。總宿衛的趙王倫,因人心不服,勒兵弒后,廢惠帝而自立。干是齊王同、成都王穎、河間王額,舉兵討亂。右衛將軍王輿,把趙王殺掉,迎接惠帝複位。齊王入洛專政。河間王和長沙王又合謀,使又攻殺齊王。又和成都王合兵,把長沙王攻殺。

如此,京師大亂,而勝利卒歸於外兵。州郡握兵,從漢以來,已成習慣。晉武雖有去州郡兵權之命,而人心尚未丕變。一旦天下有亂,舊路自然是易於重走的。於是東海王越合幽、並二州之兵,把成都河間兩王都打敗。遂弒惠帝,而立其弟懷帝。

同族相爭,勝利又卒歸於異族。五胡之中,本以匈奴為最強,其所處,又是腹心之地,亦最有民族自負之心。於是前趙劉淵,先自立於平陽。時東方大亂,許多盜賊,都去歸附他。其勢遂大盛。東方群盜之中,羯人石勒,尤為強悍。東海王自率大兵去打他。兵到現在的項城,死了。其兵為石勒追擊所敗,洛陽遂成坐困之勢。公元三一○年,劉淵的族子劉耀,打破洛陽,懷帝被虜。三一二年,弒之。惠帝弟憨帝,立於長安。三一六年,又為劉耀所攻破,明年,被弒。而西晉亡。

於是琅邪王睿,從下邳徙治建康,即皇帝位,是為東晉元帝。這時候,北方只有幽州都督王浚,并州刺史劉琨,崎嶇和胡羯相持,也終於不能自立。北方遂全入混亂的狀態。

然而南方亦非遂太平無事。當時中央解紐,各地方都靠州郡的兵來保境安民,自然外權復重。新興的建康政府,自然不易令行禁止。元帝的首務,便在收上流的實權。元帝的立國江東,是很靠江東的世家名士,所謂「人望」者,幫他的忙的。而王導和其從兄王敦,尤為出力。於是王導內典機要,王敦出督荊州。敦有才略,居然把荊州的權力,收歸一人。然而中央就和王敦起了猜忌。其結果,王敦舉兵東下。元帝所預先佈置防他的兵,無一路不敗,被王敦打入京城。元帝憂憤而崩。幸而王敦不久也死了。明帝才把他的黨與討平。明帝頗為英武,可惜在位只有三年。明帝死後,子成帝年幼,太后庾氏臨朝。后兄庚亮執政。歷陽內史蘇峻和庾亮不平,舉兵造反,打進京城。庾亮出奔。幸得鎮尋陽的溫嬌,深明大義,協同荊州的陶侃,把他打平。陶侃死後,庾亮和庾冰,相繼出鎮荊州。庚翼在內為宰相。這時候,內外之權,都在庾氏手裏,暫無問題。康帝時,庾翼移鎮襄陽,庾冰代之鎮夏口。庚冰死後,庚翼又還鎮夏口,而使其子方之鎮襄陽。庚翼不久就死了。臨終之際,表請以自己的兒子爰之繼任。宰相何充不聽,而以桓溫代之。於是上流之權,又入於桓溫之手。

第十四章邊徼民族和漢族的同化

凡事總有相當的代價。兩漢時代,異民族入居中國的多了,把許多種族和文化不同的人民,融合為一,自非旦夕間事,且總不免有若干的衝突。五胡之亂,就是我民族融合異族的代價。

晉時,北方割據之國,共有十六之多。然而其中有關大勢的,也不過地處中原的幾國。我們現在,簡單些,把他分做和五個時代。

第(一)前、後趙對立時代。

第(二)後趙獨盛時代。

第(三)前燕、前秦對立時代。

第(四)前秦獨盛時代。

第(五)後燕、後秦對立時代。

第五個時代之後,漢族曾經恢復黃河之南,且曾一度佔領關中,而惜乎其不能久。未幾,北方遂全入於拓跋魏,變成南北兩朝了。這是后話,現在且從前後趙對立時說起。

劉淵自立后,石勒表面上是他的臣子。可是東方的事,劉淵並顧不到。所以五胡擾亂之初,便徑稱為前後趙對立時代。劉淵的兒子劉和懦弱,劉聰荒淫。族子劉曜,較有本領。劉聰被弒后,曜遂立國長安。公元三二九年之戰,曜為石勒所擒,前趙就此滅亡。

石勒從子虎,淫暴無人理。在位時,雖西攻前涼,東攻前燕,兵力頗稱強盛。然而死後,內亂即作。虎養子冉閔,本是漢人。盡殺虎諸子,而且大誅胡羯,自稱皇帝。然而不久,便為前燕所攻殺。

前燕以遼東西和熱河為根據,其勢頗盛。然當其侵入中原之際,即其開始衰頹之時。其兵力,只到鄴都附近。於是河南和關中,都成為空虛之地。氐酋苻健,西據關中,羌酋姚襄,則借降晉為名,陰圖自立。晉朝這時候,中央和上流,仍相猜忌。時桓溫滅前蜀,威名日盛。中央乃引用名士殷浩以敵之。公元三五三年,浩出兵北伐,以姚襄為先鋒。反為其所邀擊,大敗。桓溫因此奏請廢浩。中央不得已,從之。溫出兵擊斬姚襄,而伐秦,伐燕都不利。於是先行廢立之事以立威。意圖篡位,為謝安、王坦之所持,不果。桓溫死後,其兄弟桓沖把荊州讓出,南方又算暫安。然已無暇北伐,而前秦遂獨盛了。

前秦主苻堅,用王猛為相,修明政治,國富兵強。公元三七一年,滅前燕,又滅前涼,破拓跋氏。三八三年,大發兵伐晉。謝玄、謝石等大敗之於淝水。苻堅知道當時北方,民族錯雜,不能專任自己人的。所以對於歸降各民族,表面上都一視同仁。把他的酋長,留在都城之中;而使氐人分鎮四方,以實行其監視和駐防的政策。然而民族間的界限,終非旦夕所可破除。苻堅敗后,諸族復紛紛自立。而後燕後秦二國最大,仍回復到前燕,前秦對立的樣子。

南方自桓溫死後,上下流相持的形勢,暫時緩和。而孝武帝委政於其弟琅邪王道子,旋又相猜忌,使王恭鎮京口,殷仲堪鎮江陵以防之。這時候,京口的北府兵強了,然而其實權都在劉牢之手裏。仲堪亦不會帶兵的,一切事都委任南郡相楊侄期。道子則嗜酒昏愚,事都決於其世子元顯。孝武帝死後,子安帝立。王恭、殷仲堪連兵而反。元顯使人遊說劉牢之,倒戈襲殺王恭。而上流之兵已逼,劉牢之不肯再替他出力抵禦。於是無可如何,以楊侄期為雍州刺史,桓玄為江州刺史。桓玄是桓溫的小兒子。因為桓溫在荊州久了,其僚屬將士,都歸向他。他雖閑住在荊州,其勢力反出於現任官吏之上。所以殷仲堪不得不用他。這時候,既有地盤,殷仲堪、楊侄期自然非其敵手。先後為其所並。於是上流的權勢,又集於桓玄一身。公元四○二年,荊州大飢。元顯乘機出兵,想把桓玄解決。然而所靠的不過一個劉牢之,而劉牢之又倒戈,元顯就失敗,和其父道子,都被殺。桓玄入建康。明年,竟廢安帝而自立。

這時候,荊州之兵力,實已非北府之敵。所以桓玄得志之後,便奪去劉牢之的兵權。牢之謀反抗,不成,自殺。而北府兵的勢力,實在並未消滅。公元四○四年,北府兵中舊人,劉裕、劉毅、孟昶、何無忌、諸葛長民等起兵討桓玄。桓玄的兵,到處皆敗。逃至江陵,被殺。安帝複位。劉裕入中央政府,主持大權。於是積年以來,朝廷為荊州所挾持的形勢一變。然而軍人到底是要互相吞併的。於是相互間之問題,不在北府兵和荊州系,而在北府兵里同時並起的幾個人。

這時候,後燕因為後魏所破,分為南北,形勢已弱。後秦也因受夏國的攻擊,日以不振。前四○九年,劉裕出兵,把南燕滅掉。先是妖人孫恩,為亂於江、浙沿海,為劉裕所討破。赴水死。其餘黨盧循、徐道復,於桓玄時據有廣州和始興。至是,乘機出湘、贛北伐。直下長江,兵勢甚盛。何無忌為其所殺。劉毅亦為所敗。劉裕撤兵還救,又把他打平。於是剪除異己者劉毅、諸葛長民和晉宗室司馬休之等。公元四一七年,大發兵滅後秦。此時正直後魏道武帝中衰之際,坐視而不能救。涼州諸國都惴惴待晉兵之至。而裕以急於圖篡,南還,長安遂為夏所陷。裕登城北望,流涕而已。公元四一九年,裕受晉禪,是為宋武帝。后三年而卒。自劉裕南還后,不復能經略北方。而北魏自太武帝即位后,復強盛。北方諸國,盡為所並。天下遂分為南北朝。

五胡十六國的事情,是很繁雜的。以上只提挈得一個大綱,現在補列一張簡表於下,請諸位參看。

第十五章南北朝的對峙

從公元三○四年前趙自立起,到四三九年北涼滅亡止,共經過一百三十六年。擾亂中國的五胡,快多和漢族同化了。只有拓跋氏,其起最晚,其入中原也最後,所以又和漢族相持了一百四十年。

此時的南方,雖經宋武帝一度削平異己,然而分爭之際,外兵不能遽去,人心的積習未除。而宋武帝以後,為君主的,又沒像武帝一般強有力的人物。所以仍是內外相持,坐視北方有機會而不能乘,甚至反給北方以機會。恢復中原,遂爾終成虛語。

當劉宋開國之時,南朝的疆域還包括今山東、河南之境。宋武帝死後,魏人乘喪南伐。取青、兗、司、豫四州。其時正直徐羨之、傅亮、謝晦等廢少帝而立文帝。文帝立后,和檀道濟合謀,討除羨之等。后又並殺道濟。忙於內亂,無暇對外。而自檀道濟死後,功臣宿將亦垂盡。於是四三○、四五○年兩次北伐都失敗。魏太武帝反自將南伐,至於瓜步。所過郡邑,赤地無餘。南北朝時,北強南弱的情勢,實始於此。

宋文帝后,孝武帝和明帝都猜忌宗室,大加屠戮。明帝嗣子幼弱,召鎮淮陰的蕭道成入衛,朝權遂為所竊。內而中書令袁粲,外而荊州都督沈攸之,起兵討他,都不克。公元四七九年,道成篡宋自立,是為齊高帝。齊高帝和子武帝,在位都不久。武帝子郁林王荒淫,為高帝兄子明帝所篡。明帝亦猜忌,盡殺高、武二帝子孫。傳子東昏侯,荒淫更甚於郁林王,而好殺亦同於明帝。公元五○二年,而齊為梁武帝所篡。梁武帝總算是個文武全才。雖其晚年迷信佛法,刑政廢弛,致釀成侯景之亂,然而其早年,政治總算是清明的。於是南方暫見康寧,而北方又起擾亂。

北魏當太武帝時,南侵宋,北伐柔然、高車,國勢最盛。孝文帝以四九三年遷都洛陽,大革舊俗。這在鮮卑人,要算一個進化而和漢族同化的好機會。然而國勢反自此衰頹。(一)因鮮卑一時不能學得漢族的好處,而反流於奢侈。(二)則魏都平城,本靠武力立國,於其附近設置六鎮。簡拔親賢,為其統帥。而將士選拔,亦極優異。南遷以後,不能如舊。六鎮舊人,因此憤怒逃亡。魏人又恐兵力衰頹,加以制止。於是盡皆怨叛。倚以立國的武力,反做了擾亂秩序的東西。不戢自焚,後魏就不能支持了。

公元四七四年,後魏孝明帝立,太后胡氏執政。侈無度。府庫累世之積,不數年而掃地無餘。於是苛政大興。中原之民,亦群起為亂。明帝年漸長,不直其母所為。而為其所制,無可如何。這時候,北方有個部落酋長,喚做爾朱榮,起兵討平六鎮之亂。明帝遂召他人清君側。后又傳詔止住他。太后大懼。把明帝殺掉。爾朱榮藉此為名,舉兵入洛,殺掉胡太后,而立孝庄帝,自居晉陽,遙制朝權。爾朱榮極善用兵。中原反亂的人,都給他打平。篡謀日急。孝庄帝誘他人朝,手刃把他殺掉。爾朱榮的侄兒子兆,舉兵弒帝。自此朝權仍為爾朱氏所握,而各方鎮,也都是爾朱氏的人,其勢如日中天。然而爾朱氏暴虐不得人心。公元五三二年,高歡起兵信都。韓陵一戰,爾朱氏心力不齊,大敗。遂為高歡所撲滅。高歡所立的孝武帝,又和高歡不睦。高歡仍襲爾朱氏的故智,身居晉陽,孝武帝陰結賀拔岳圖他。以岳為關中大行台。高歡使秦州刺史侯莫陳悅,把賀拔岳殺掉。夏州刺史宇文泰起兵誅悅,孝武帝即以泰繼岳之任。公元五二四年,孝武帝發兵討高歡。高歡亦自晉陽發兵南下。兩軍夾河而陳。孝武帝不敢戰,逃到關中。旋為宇文泰所弒。自此高歡、宇文泰,各立一君,而魏遂分為東西。

東西魏分裂后,高歡、宇文泰爭戰十餘年,各不得逞,而其禍乃中於梁。這時候,梁武帝在位歲久,政治廢弛。諸子諸孫,各刻大郡,都有據地自雄之心。而兵力亦不足用。南朝當宋明帝時,盡失徐、兗、青、冀四州及淮北之地。齊明帝時,又失沔北五郡。東昏侯時,又失淮南。梁武帝時,雖恢複合肥、壽春,而又失義陽三關。用兵迄不得利。北方亂時,梁遣陳慶之送魏宗室北海王顥歸國。慶之兵鋒甚銳,直抵洛陽。然而孤軍無援,元顥仍為爾朱榮所破。公元五四七年,高歡死。其專制河南之將侯景,舉地來降。梁武帝遣子淵明前往救援,不克。淵明為魏所虜。侯景亦兵潰來奔。襲壽陽而據之。梁人不能制。五四九年,侯景反。渡江,圍台城。救兵雖多,都心力不齊,不能進。台城遂為所陷。梁武帝憂憤而崩。子簡文帝立,為侯景所制。這時候,梁武帝的子孫,如湘東王繹、河東王譽、岳陽王詧等,都擁兵相爭,坐視台城之危而不救。而其形勢,以湘東王為最強。侯景西上,至巴陵,為湘東王將王僧辯所敗。勇將多死。遂弒簡文帝而自立。湘東王乃即位於江陵,是為元帝。遣王僧辯和陳霸先討平侯景。而成都的武陵王紀稱帝,攻元帝。元帝求救於西魏。西魏襲陷成都。紀遂兵敗而死。元帝和西魏,又有違言。公元五五四年,西魏兵攻江陵。王僧辯、陳霸先的兵,都在東方,不及救援。江陵遂陷。元帝為魏兵所殺。西魏立岳陽王詧於江陵,使之稱帝,而對魏則稱臣,是為西梁。王僧辯、陳霸先立元帝的少子於建康,是為敬帝。是時,東魏已為北齊所篡。又發兵送淵明南歸。王僧辯迎戰,不勝。就迎接他來,廢敬帝而立之。南朝險些兒全做北朝的附庸。幸而陳霸先襲殺王僧辯,復立敬帝。北齊舉兵來攻,給他苦戰打敗。南朝才算勉強自立。公元五五七年,陳霸先廢敬帝自立,是為陳武帝。只年而崩。兄子文帝立。這時候,南方承喪亂之後,國力凋弊。國內尚有許多反側的人,要一一討定。再也無暇顧及北方。而北方的東西魏,亦先後於五五○、五五七年,為齊、周所篡。

北齊文宣、武成二帝,均極荒淫。末主緯,奢縱更甚。而北周武帝,頗能勵精圖治。公元五七七年,齊遂為周所滅。滅齊的明年,周武帝死,子宣帝立。亦極荒淫。在位二年,傳位於子靜帝。宣帝死後,後父楊堅輔政。大權盡入其手。起兵攻他的都不勝,五八一年,堅廢靜帝自立。是為隋文帝。時南方為陳後主叔寶,亦極荒淫,五八八年,為隋所滅。西梁已於前兩年被廢。自晉元帝立國江東至此,凡二百七十三年,而天下復歸於統一。

第十六章魏晉南北朝的制度

制度是隨事實而變遷的。思想是事實的產物,而亦是事實之母。在某種環境之下,一定要生出某種思想。既有這種思想,一時雖未必實現,而積之久,總是要現於實的。此等情形,看魏、晉、南北朝的制度,很可明白。

秦、漢時代的宰相,並非天子私人。所以其位甚尊,其權亦重。君權日見發達,則相權必漸見侵削。所以自東漢以後,實權漸移於尚書。曹魏以後,中書又較尚書為親近。宋文帝以後,門下亦成為親近之職。兩漢時代的宰相,則不過人臣篡弒時所歷的階級而已。平時不復設立。這是內官的變遷。其外官,則自後漢末年以後,州郡握兵之習,迄未能除。東晉以後,疆域日蹙,而喜歡僑置州郡。於是州的疆域,日漸縮小,浸至與郡無異。而掌握兵權的人,所指揮的區域,不容不大,於是有以一人而都督數州或十數州軍事的。其實際,仍與以前的州牧無異,或且過之。自東晉至南朝之末,中央的權力總不能十分完整,就由於此。

選舉制度,亦起了一個極大的變遷。我國古來,本行鄉舉里選之制。士之德行、才能,都以鄉評為準。風氣誠樸之世,自然議論能一秉至公。兩漢時,實已不能如此了。然而人之觀念上,總還以為士之賢否,須取決於鄉評。後漢末,「士流播遷,詳復無所」。於是曹魏的吏部尚書陳群,就於各州置大中正,各郡置中正。令其品評本地的人物,分為九等,而尚書據以選用。品評人物,本是件難事。德已不免於偽為,纔則更非臨事不能見。而況中正亦未必定有衡鑒之才。甚至有(一)趨勢,(二)畏禍,(三)私報恩仇等事。其結果,遂至「惟能論其閥閱,非復辨其賢愚」。於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貴族」。以上所論的,是舉士之事。至於銓選,則漢世本來權在相府。後來因其弊頗多,而實權漸移於尚書。魏、晉以後,大抵吏曹尚書操選用之權。這時候,仍以全權委之。有衡鑒之才的人,很可以量才委任。然而天下總是徇私和幸進的人多,秉公和廉退的人少。所以到後來,不得不漸趨重於資格。資格用人,起於後魏的崔亮。亮創停年格,選用的先後,專以停解月日為斷。這本因為當時軍人競選所以如此的。北齊文襄帝操選權時,已經把他廢掉。然而自唐以後,又漸趨重於這一途,就是為此。

兵制則自東晉以後,恃以禦敵的,都是州郡之兵。固亦有時收折衝禦侮之效。然而總不免有外重內輕之弊。甚而至於禦侮則不足,作亂則有餘。北方五胡割據,大抵用其本族之民為兵,而使漢人從事生產。到周、齊之時,五胡的本族,漸趨凋落,又其戰爭劇烈,而財政竭蹶,還有所謂府兵之制。籍民為兵,蠲其租調,令刺史以農隙教練。每府一郎將主之。分屬二十四軍,領軍的謂之開府。一大將軍統兩開府,一柱國統兩大將,共為六軍。隋、唐兵制,都是沿襲他的。

魏晉時代的制度,最可紀念的,便是刑法。漢時法律之紊亂,已見第六章。從前漢宣帝時起,至後漢末年止,屢說修改,迄未有成。至魏時,才命陳群、劉邵等刪定,共為十八篇。晉武帝還嫌其科網大密,再命賈充等刪定,共為二十篇。於公元二六八年,大赦天下行之。這便是有名的《晉律》。宋、齊、梁、陳四朝,雖略有損益,大體都沿用他。就北朝的法律,亦是以此為依據,不過略雜以鮮卑之法而已。自唐至清,大體上亦無甚改變。總而言之,自採用西洋法律以前,我國的法律,迄無大改變。我國的法律,淵源固然很古,而其成為條理系統的編纂,則實自《晉律》始。所以說這是我國法制史上最可紀念的事。

至於租稅,則當時頗有雜稅。如北朝的酒坊、鹽井、關市邸店,南朝之賣買田宅牛馬及津市等。然而這些都不甚重要。其最有關係的,還是田稅和戶稅。而這時候的田稅和戶稅,與民生是很有關係的。所以留待第十八章中講述。

第十七章魏晉南北朝的文化

從兩漢到魏、晉,是中國文化的一個轉關。其要點,在破除古代的迷信,而從事於哲理的研究。

兩漢時代的迷信,並非下等社會才然,即上流社會,也是如此。試看當時政治上,遇天災而修省,或省策免之公等,都略有幾分誠意,和後世視為虛文的不同。在學術上,則陰陽五行之說,盛極一時。以致有所謂讖緯者出。東漢之世,竟以緯為內學,經為外學。便可知其時古代遺傳的思想,還遍滿於社會上了。乃到魏朝的正始年間,而哲理研究之風漸盛。至於晉初,風流彌盛。此時知名之士,始王弼、何晏、王衍、樂廣等,或以談論見長,或以著述見稱。所研究的,大抵是哲理上的問題。其所宗之書,則為《易經》和《老子》、《莊子》等。這固然,由於當時的時勢,有以激成人的頹廢思想,而使之趨於玄虛。然而在大體上,亦可說是兩漢人拘守前人成說的反動。漢代的今文家言,雖多存微言大義,亦不過搬演孔門的成說,並不能獨出心裁。古文家好談名物、訓詁,更不免流於瑣碎。而自讖緯之說既興,兩派之士,又都不免受其影響,有入於妖妄之勢。又其時之人,拘守禮法太甚。禮是古代規範人之行為的。時異勢殊,行為之軌範,就當有異,而還強執著古代具體的條件,自不免激起人心的反感。所以激烈的人,就有「禮豈為我輩設」等議論了。雖然這一班人,蔑棄禮法,不免有過甚的地方。而終日清談,遺棄世務,亦是社會衰頹的一個聯兆。然而以學術思想論,畢竟不能不謂為高尚的。魏晉時代的玄學,在我國學術思想界中,終當佔一重要的位置。

這時候的人最重要的思想,是貴「道」而賤「跡」。跡便是事實,而道則是原理,拘守事實,不能算得古人之意。必能明於其原理而應用之,才可謂之善學古人。這正是泥古太過的反響。

其時的儒學,雖還保守相當的領域,而亦為此派思想所侵入。當魏晉之世,今文之學,漸已失傳,盛行的是古文之學。古文之學,雖亦有其師法,然而其原始,本是不重師說,而注重自由研究的。自由研究之風既開,其後必至變本而加厲。所以自鄭玄、王肅,揉雜今古文後,又有杜預、范寧等,不守成說,自出心裁的學派。至於王弼的《易注》、何晏的《論語集解》等,兼采玄言,則為魏晉時之哲學思想,侵入經學領域的。南北朝時,南方的經學,這兩派都盛行。北方還守着漢人之說,然至隋並天下后,而北方的經學,反為南方所征服。鄭玄的《易注》廢,而王弼的《易注》行。馬、鄭的《尚書》廢,而偽古文《尚書》行,服虔的《左氏》廢,而杜預注的《左氏》大行了。

頹廢的人生觀,是這時代人的一個大病。如王羲之作《蘭亭集序》,說:「修短隋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這一類灰心絕望,貪生怖死的話,到處都是。此時國勢的所以不振,社會的所以無活氣,這實在是一個大原因。而這時代的人,所以崇尚文辭,則亦由於此。隋朝的李諤說:「自魏之三祖,崇尚文辭。競騁浮華,遂成風俗。江左齊、梁,其弊彌甚。」可見崇尚文辭的風氣,是起於魏、晉之世的。魏、晉之世,為什麼要崇尚文辭呢?我們看魏文帝說:「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期,未若文章之無窮。」就可以知其所由來了。人之年壽有盡,神仙等求長生之術,又不可恃,則不免僥倖於「沒世不可知之名」。而文辭原是美術之一,愛好文辭,也不免有些「及時行樂」的意思。所以這時候的文學,多帶頹廢的色彩。從東漢以後,驕文漸興,不過是(一)句調漸趨整齊;(二)用字務求美麗,尚未大離其本。至齊梁以後,則「隸事』舊益繁富,字句愈趨雕琢。始而辭勝其意,寢至不能達意了。於是有文筆之分。然筆不過參用俗語。其語調仍是整齊嘽緩,和自然的語言相去很遠的,仍不能十分適用。又古人文字,不甚講調平仄。齊、梁以後,則漸重四聲。於是詩和文都生出律體。雖然音調諧和,而雄壯樸實之氣,則遠遜古人了。此亦是其時的人,注意於修飾的一證。

文字本所以代語言。我國的文字,則因其構造的特殊,而亦成為美術之一。古代文字,意近圖畫,本有美的意味。秦時,官、獄務繁,改用隸書,這是專為應用起見。然而後來又漸求其美觀。於是又有「挑法」的隸書,謂之八分。漢之末世,章程書興,即今所謂正書,而草書亦分章草和狂草兩種。前者字字分離。後者則一筆不斷。草書離正書太遠了,乃又有行書,以供蒿草之用。凡此種種,無一不求其美化。其風氣起於後漢,而極盛於晉代。東晉的右軍將軍王羲之,即是擅名當世,而後人稱其「善隸書,為古今之冠」的。然南朝的帖,雖為後人所寶貴,而北朝的碑,朴茂遒逸,至近世,亦很為書家所推重。

第十八章魏晉南北朝的社會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長期戰亂的世界。其時的民生,自然是很為困苦的。然而其中,也有幾件可以特別注意的事情。

其(一)是兩漢人均田的思想,至此而實行。漢代的人,本都有個恢復井田或限名田的思想,然終未能實行。及王莽行之,而反以致弊。於是當時的人,又有一種議論:以為井田之制,當於大亂之後,人民希少,土田無主之時行之。天下事,大家無此思想則已。如其有之,而又為多數人所公認,成為一種有力的輿論,則終必有一次試行的機會。晉武帝的戶調式,便是實行此種理想的,其制:男女年十六至六十為正丁。十三至十五,六十一至六十五為次丁。男子一人,佔地七十畝,女子三十畝。其外:丁男課田五十畝,丁女三十畝。次丁男半之,女則不課。丁男之戶,歲輸絹三匹,綿三斤。女及次丁男為戶者半輸。令天下的人,依年齡屬性之別,而各有同等之田,因之而輸同等之稅。其於平均地權之意,可謂能極意規畫了。然而井田制之難行,不難在授人以田,而難在奪人之田。無論如何大亂,土田總不會完全無主的。奪有主之田,而界之他人,必為人情所不願,而其法遂難推行。所以北魏孝文帝的均田令,又有桑田、露田之別。桑田為世業,露田則受之於官,而亦還之於官。案《孟子》說「五畝之宅,樹之以桑」,則此所謂桑田,疑即是宅田;或者是久經墾熟,世代相傳的田,人情必不肯輕棄,所以聽其私有。而其餘則歸之於公。這亦可謂善於調和了。晉武定戶調式后,天下不久即亂,究竟曾否實行,很成疑問。便是魏孝文的均田令,曾實行至如何程度,亦很難說。然而以制度論,則確為平均地權的一種良法了。

其(二)是自古相沿的階級,這時代,因環境的適宜,又有發達之勢。社會有所謂士庶,其根原,大約是古代的貴族和平民。古代的貴族,其世系都有史官替他記錄。所以家世不至於無考,而士庶亦不至於混淆。自封建制度破壞,國破家亡之際,此等記錄,未必更能保存。加以秦人滅學,諸侯史記,被他一把火燒盡。於是秦、漢以來,公侯子孫,就都「失其本系』,了。漢朝是興於平民的。其用人,亦不論門第。自古相沿的階級,到此本可剷除。然而政治上一時的設施,拗不過社會上自古相傳的觀念。向來稱為貴族的,還是受人尊敬,稱為平民的,還不免受人輕蔑,這又是勢所必然。兩漢時代的社會,大約便系如此,此乃當時習為固然,而又極普遍的現象,所以沒人提起。漢末喪亂,士流播遷。離其本土者漸多。其在本土,人人知其為貴族,用不着特別提起。到播遷之後,就不然了。這時代的人,所以於氏族之外,尤重郡望,職此之由。而五胡之族,頗多冒用漢姓的。中國士大夫,恥血統與異族相混淆,而要自行標舉,自然也是一個理由。再加以九品中正的制度,為之輔助。士庶的階級,自然要畫若鴻溝了。

區別士庶,當以魏、晉、南北朝為最嚴。不但「婚姻不相通,膴仕不相假」,甚至「一起居動作之微,而亦不相偕偶」。看《陔余叢考·六朝重氏族》一條可知。但是當時的士族,已有利庶族之富,和他們結婚、通譜的。隋、唐以後,此風彌甚。如此,則血統淆混、士庶之別,根本動搖。所以在隋、唐之世,門閥制度,雖尚保存,其惰力性。一到五代之世,就崩潰無餘了。魏晉南北朝,正是門閥制度如日中天的時代。此時的貴族,大抵安坐無所事事。立功立事,都出於庶族中人,而貴族中亦很少砥礪名節,與國同休戚的。富貴我所固有,朝代更易,而其高官厚祿,依然不改。社會不以為非,其人亦不自以為恥。這真是階級制度的極弊。

這時候,是個異族得勢的時代。漢族為所壓服,自然不免有種種不平等的事。而社會上的媚外,亦遂成為風氣。這真是聞之而痛心的。《顏氏家訓》說:「齊朝一士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我們看《隋書·經籍志》,所載學鮮卑語的書籍很多,便知這樣的,決不是一兩個人。這是士大夫。至於小民,則史稱高歡善調和漢人和鮮卑。他對鮮卑說:「漢人是汝奴。夫為汝耕,婦為汝織,輸汝粟帛,令汝溫飽。汝何為陵之?」又對漢人說:「鮮卑是汝作客。得汝一解粟、一匹絹,為汝擊賊,令汝安寧。汝何為疾之?」一為武士,一為農奴,此時北方漢人所處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兩漢以前,北方的文化,本高於南方,富力亦然。自孫吳至陳,金陵為帝王都者三百六十年。五胡亂后,北方衣冠之族,紛紛南渡。南方的文化,遂日以增高。浸至駕北方而上之,而富力亦然。試看隋唐以後,江淮成為全國財富之區。自隋至清,帝都所在,恆藉江淮的轉漕以自給,就可明白了。這也是中國社會的一大轉變。

第十九章隋之統一與政治

從南北朝至隋,可以算我國歷史上一個由亂入治之世。但是其為治不久。

論起隋文帝的為人來,也可以算一個英明的君主。他的勤於政治,和其持身的節儉,尤其是數一數二。所以承南北朝喪亂之後,取民未嘗有所增加,對於雜稅等,反還有所減免。而其時府庫極為充實。重要的去處,倉儲亦極豐盈。其國富,古今少可比擬的。

但是隋文帝有個毛病,便是他的性質,失之於嚴酷和猜忌。所以他的對付臣下,是要運用手腕的。而其馭民,則偏於任法。因此其所任用的人,如楊素、蘇威等,非才知之士,則苟免之徒,並無立朝侃侃,與國同休戚的。而人民也沒有感恩的觀念。他又偏信皇后獨孤氏,廢太子勇而立煬帝。荒淫暴虐,兼而有之。而隋遂不免於二世而亡,與嬴秦同其運命了。

南北朝以後,荒淫暴虐的君主頗多。其性質,有近乎文的,如南朝的陳後主是。亦有近乎武的,則如北朝的齊文宣是。這大約和當時異族的得勢,不無關係,而南朝的君主,多出身微賤,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當隋及初唐之世,此等風氣還未盡除。如隋煬帝,便是屬於前一種的。如唐太宗的太子承乾,則是屬於后一種的。

煬帝即位之後,即以洛陽為東都。他先開通濟渠,引榖、洛二水,通於黃河,又自河入汴,自汴入淮,以接淮南的邗溝。又開江南河,從京口到餘杭,長八百里。他坐了龍舟,往來於洛陽、江都之間。又開永濟渠,引沁水,南達黃河,北通琢郡。又開馳道,從大行到并州,由榆林以達於薊。開運河,治馳道,看似便利交通之事。然而其動機非以利民,而由於縱慾,而其工程,又非由顧募,而出於役使。如此,人民就未蒙其利,而先受其害了。

當南北朝末年,突厥強盛。周、秦二國,恐其為敵人之援,都和他結婚姻,而且還厚加贈遺,以買其歡心。然而突厥益驕,邊患仍不能絕。隋文帝勞師動眾,又運用外交手腕,才把他克服下來。突厥的啟民可汗,算是稱臣於隋。又從慕容氏侵入中原之後,遼東空虛,為高句麗所據。至隋時不能恢復。這確是中國的一個大損失。為煬帝計。對於突厥,仍應當恩威並用,防其叛亂之萌。對於高句麗,則應先充實國力,軍事上也要有縝密的計劃,方可謀恢復國土。至於西域諸胡,則本和中國無大關係。他們大抵為通商而來。在兩利的條件下,不失懷柔遠人之意就好了。而煬帝動於侈心。任用裴矩,招致西域諸胡。沿途盛行供帳。甚至有意使人在路旁設了飲食之肆,邀請胡人飲食,不取其錢,說中國物力豐富,向來如此的。胡人中愚笨的,都驚嘆,以為中國真是天上。其狡黯的,見中國也有窮人,便指問店主人道:你這白吃的飲食,為什麼不請請他們?店中人無以為答。如此,花了許多錢,反給人家笑話。他又引誘西突厥,叫他獻地數千里。設立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謫罪人以戍之。這些都是荒涼之地,要內地轉輸物品去供給他。於是西方先困。他又發大兵去征伐高句麗。第一次在六一一年,大敗於薩水。六一三、六一四年,又兩次興兵,高句麗僅貌為請降。而這三次,徵兵運餉,卻騷動天下。當他全盛時,曾巡行北方。幸突厥始畢可汗衙帳,始畢可汗極其恭順。到六一五年再往,始畢可汗便瞧他不起。把他圍在雁門。靠內地的救兵來了,才算解圍。明年,煬帝又坐着龍船到江都。這時候,天下已亂,他遂無心北歸。後來又想移都江南,而從行的都是關中人,心上很不願意。宇文化及等乘機煽惑。煬帝遂於六一八年為化及等所弒。

隋末,首起創亂的,是楊素的兒子玄感。煬帝再征高句麗時,他在黎陽督運,就舉兵造反。當時李密勸他直遏煬帝的歸路,次之則先取關中,以立自己的根基。玄感都不能聽,而頓兵於東都之下,遂至失敗。後來群盜蜂起,李密和河南的強盜翟讓合夥。旋把他殺掉,自成一軍。據興洛、回洛諸倉,招致饑民,至者數十萬,聲勢很盛。在河北,則群盜之中,竇建德最有雄略。而隋煬帝所遣的將王世充,則據東都,和李密相持。唐高祖李淵,本是隋朝的太原留守。以其次子世民——即後來的唐太宗——的計策,於六一七年,起兵先取長安,次平河西、隴右,劉武周據馬邑,以宋金剛為將,南陷并州,亦給唐兵打敗。李密為王世充所敗,降唐,旋又借招撫為名,出關想圖再舉,為唐人伏兵所殺。秦王世民攻王世充,竇建德來救,世民留兵圍城,引兵迎擊於虎牢,大破之。擒建德,世充亦降。建德將劉黑闥,兩次反叛,亦給唐兵打平。長江中流,梁朝之後蕭銑,稱帝於江陵,地盤頗大。唐朝亦派兵把他滅掉。其下流:陳稜、李子通、沈法興等,紛紛割據。后皆並於杜伏威。而伏威降唐。割據北邊的:有高開道、苑君璋、梁師都等。大都靠突厥為聲援。然天下定后,突厥亦不能擁護他。遂次第為唐所平定。這時候,已在太宗的初年了。

第二十章唐的開國及其盛世

漢與唐,同稱中國的盛世,漢之治稱文、景,唐之治,則稱貞觀與開元。

唐高祖的得國,本是靠秦王世民之力。太子建成和齊王元吉忌他,彼此結黨互爭。而高祖晚年,頗惑於嬖妾近習。這競爭儻使擴大了,也許可以演成干戈,人民重受其禍。幸而唐高祖封世民於東方之說,未曾實行。玄武門之變,解決迅速,建成、元吉都為世民所殺。高祖亦傳位於太宗。於是歷史上遂見到所謂貞觀之治。

太宗是三代下令主。他長於用兵,又勤於聽政,明於知人,勇於從諫。在位時,任房玄齡、杜如晦為相,魏徵為諫官,都是著名的賢臣。所以其武功、文治,都有可觀。參看二十一、二十三兩章自明。

太宗死後,高宗即位,初年任用舊臣,遵守太宗治法,所以永徽之治,史稱其媲美貞觀。中年後,寵信武才人,廢王皇后,立為皇后。國戚舊臣,如長孫無忌、褚遂良等,都遭貶斥。高宗因苦風眩,委政武后,后遂為其所制,唐朝的衰頹,就自此開始了。高宗死後,武后廢中宗而立豫王旦——就是後來的睿宗——公元六九○年,又把他廢掉,自稱則天皇帝。改國號為周。中宗初廢時,幽禁於房陵。後來因狄仁傑的諫勸,才還之於洛陽,代睿宗為皇嗣。七○五年,宰相張柬之等,乘武后病卧,陰結宿衛將士,迎接中宗複位。

武后以一女主,而易姓革命,這是曠古未有之事,自然要疑心人家暗算她。於是:

(一)大殺唐宗室,又大開告密之門,任用酷吏周興、來俊臣、索元禮等,用嚴刑峻法,以劫制天下。

(二)一方面又濫施爵祿,以收拾人心。雖然其用人頗有不測的恩威,進用速而黜退亦速,然而幸進之門既開,仕途遂不免於淆雜。

(三)武后雖有過人之才,然而並無意於為治,所用多屬佞媚之臣。其嬖寵,如薛懷義、張昌宗、張易之等,無不驕奢淫逸。武后亦造明堂,作天樞,所費無藝,民不堪命。

(四)一面驕奢淫逸,一面又要盡心防制國內,自然無暇對外。於是突厥、契丹蹂躪河北。發數十萬大兵而不能御。吐蕃強盛,西邊也時告緊急。

這都是武后革命,及於政治上的惡影響。中宗是身受武后幽廢的,論理當一反其所為,而將武后時之惡勢力,剷除凈盡。而以武后之才,把持天下二十餘年,亦終於失敗,則即有野心的人,亦當引以為鑒。然而天下事,每有出於情理之外的。中宗複位之後,即惟皇后韋氏之言是聽,任其妄作妄為,不加禁止。而韋后,亦忘卻自己是和中宗同受武后幽禁,幾遭不測的,反與上官婕妤俱通於武后之侄武三思。於是武氏的勢力復盛。張柬之等反都遭貶滴而死,韋后、上官婕妤、韋后的女兒安樂公主等,都驕奢淫逸,賣官鬻爵。政治的濁亂,更甚武后之時。公元七一○年,中宗竟為韋后所弒。玄宗起兵定亂。奉其父睿宗為皇帝。睿宗立玄宗為太子。時韋后及安樂公主已死,惟武后女太平公主仍在。公主當武后時,即多與秘謀,後來中宗復辟,及玄宗討韋后之亂,又皆參預其事。屬尊而勢力大,在朝的人,都有些怕他,附和他的亦很多。公主憚玄宗英明,竭力謀危儲位,睿宗又不能英斷。其時情勢甚險。幸而玄宗亦有輔翼的人,到底把他除去。而睿宗亦遂傳位於玄宗。這是公元七一二年的事。當睿宗在位時,貴戚大臣的奢侈,二氏營造的興盛,還是同武、韋時一樣。而從中宗時,韋后和上官婕妤、太平、安樂公主等,都可以斜封墨敕授官。仕途的混雜,尤其不可思議。直到玄宗即位,任姚崇為宰相,才把他澄除掉。玄宗初相姚崇,后相宗璟。崇有救時之才,璟則品性方剛,凡事持正。宗璟之後,又相張九齡,亦是以風骨著聞的。武韋以後的弊政,到此大都剷除。自高宗中葉以後,失墜的國威,到此也算再振。這個於下一章中敘述。從貞觀到開元,雖然中經武韋之亂,然而又有開元的中興,總算是唐之盛世。自天寶以後,則又另是一番局面了。

第二十一章隋唐的武功

隋、唐兩代的武功,是互相繼續的。隋朝的武功,雖不如唐朝之盛,然而是唐朝開拓的先聲。其規模,較漢代尤為廣遠。這也是世運進步,交通日益發達的緣故。

中國歷代的大敵是北狄。隋、唐時代,自然也是如此。後漢時,匈奴敗亡,鮮卑繼續據其地,已見第七章。兩晉時,鮮卑紛紛侵入中國,於是丁令人居漠北。丁令便是今日的回族。異譯稱敕勒,亦作鐵勒,中國人稱為高車。當拓跋魏在塞外時,今熱、察、綏境諸部落,殆悉為所並。只有熱河境內的奚、契丹,未全隨之入中國。又有一個部落,稱為柔然的,則始終與之為敵。從魏孝文遷都以前,北魏根本之地,實在平城。所以其防禦北族,較侵略中國,更為重要。太武帝之世,曾屢出兵擊破柔然。柔然敗后,逃至漠北,收服鐵勒之眾,其勢復盛。太武帝又出兵征討,把他打敗。這時候,鐵勒之眾,降者甚多。太武帝都把他遷徙到漠南。柔然遂不能與魏抗。這是公元四百二三十年間的事。東西魏分立后,柔然復強。然其勢不能久。至公元五五二年,遂為突厥所破。突厥也是回族,興於金山的。既破柔然之後,又西破(左口右厭)噠,盡服西域諸國。其最西的可薩部,直抵亞洲西界,與羅馬為鄰,東方則盡服漠南北諸族。其疆域之廣,遠過漢時的匈奴。

然而突厥聲勢雖盛,其組織卻不甚堅凝。各小可汗的勢力,都和大可汗相彷彿。隋文帝於是運用外交手腕,先構其西方的達頭可汗,和其大可汗沙缽略構兵。突厥由是分為東西。后又誘其東方的突利可汗,妻以宗女。其大可汗都藍怒,攻突利。突利逃到中國。隋處之於夏、勝二州之間,賜號曰啟民可汗。都藍死後,啟民因隋援,盡有其眾。於是突厥一時臣服於隋。隋末大亂,華人多往依突厥。突厥復盛。控弦之士至百萬。北邊的群雄,無不稱臣奉貢。便唐高祖初起時,也是如此。天下定后,還很敷衍他。而突厥貪得無厭,仍歲侵邊,甚至一歲三四入。太宗仍運用外交手腕,離間其突利可汗。而是時突厥的大可汗頡利政衰,北邊諸部多叛。又連遭荒歉。公元六二○年,頡利遂為太宗所擒。突厥或走西域,或降薛延陀,而來降的尚十餘萬。太宗初用溫彥博之言,處之河南。後來又徙之河北。這時候,薛延陀繼據漠北。公元六四四年,又為太宗所滅。回紇繼居其地。率先鐵勒諸部,尊中國的天子為天可汗。突厥的遺眾,也曾屢次反叛,然都不成大患。到六八二年,骨咄祿自稱可汗,中國就不能平定。骨咄祿死後,弟默啜繼之。盡復頡利以前舊地,大舉入攻河北,破州縣數十。武后興大兵數十萬御之而不勝。直到公元七四四年,玄宗才乘其內亂,出兵直抵其庭,把他滅掉。至於西突厥,則是公元六五七年,高宗乘內亂,把他滅掉的。西突厥在當時,本是亞洲西方惟一的大國。西突厥滅亡后,諸國皆震恐來朝,中國所設的都督府州,遂西至波斯。

蔥嶺以東,漢時十六國之地,後來互相吞併,其興亡不盡可考。唐時,高昌、焉耆、龜茲、於闐、疏勒較大,太宗於高昌、焉耆、龜茲三國,都用過兵。其餘小國,則皆不煩兵力而服。

青海本羌地。晉時,為鮮卑吐谷渾所據。至后藏,則為今藏族興起之地。其族之北據於闐,臣服蔥嶺以西,和波斯兵爭的為(左口右厭)噠,為突厥所滅。而印度阿利安人,又有一支入藏,居於雅魯藏布江流域,是為吐蕃王室之祖。吐蕃至唐時始強。太宗時,因求尚主不得,入寇松州。太宗遣將擊破之。然仍妻以宗女文成公主。公主好佛,是為吐蕃人受佛教感化之始。至今還尊為聖母。棄宗弄贊尚主后,對中國極其恭順。死後,其大臣欽陵、贊婆等專國,才猾起夏來。東滅吐谷渾,西破西域四鎮。高宗、武后時,與之戰爭,屢次失敗。武后時,王孝傑恢復四鎮之地,吐蕃對西域一方面,稍受牽制,而中宗時,又界以河西九曲之地。由是河洮之間,受禍尤烈。直到玄宗時,才把他恢復過來。

印度和中國,雖久有宗教和商業上的關係,至於國交上的關係,則很少的。唐時,有個和尚,法名喚做玄奘,即是後來被尊為三藏法師的,因求法至印度。這時候,印度烏萇國的屍羅逸多二世在位。遣使入貢。太宗又遣王玄策報使。玄策至其國,適直屍羅逸多薨逝,其臣阿羅那順篡立。發兵拒擊玄策。玄策走吐蕃西鄙,發吐蕃、泥婆羅兩國的兵,把他打敗,擒阿羅那順送闕下。這要算中國對西南,兵威所至最遠的一次了。

東北一帶,雄據遼東的是高句麗。在今熱河境內的是奚、契丹。在松花江流域的,則是靺鞨,中國對東北,國威的漲縮,要看遼東西的充實與否。自漢至晉初,遼東西比較充實。所以高句麗等不能跋扈。慕容氏侵入中國后,遼東空虛,遂至為其所據。遼西亦受侵掠。熱河境內的契丹且不能免,吉林境內的靺鞨,其折而入之,自更不必說了。隋朝東征的失敗,固由煬帝不善用兵,亦由東北空虛,軍行數千里,大敵不能猝克,而中國又不能頓兵與之久持的原故。唐太宗亦蹈其覆轍。六四四年之役,自將而往,未能大克,而損失頗巨。直到高宗時,因其內亂,才於六六三、六六八兩年,先後把百濟和高句麗滅掉。於是分其地置都督府州,而設安東都護府於平壤以統之。中國的疆域,才恢復兩漢時代之舊。然新羅人既陰嗾麗,濟餘眾叛唐,而因之以略唐地。而武后時,契丹反叛,因此牽動了入居營州境內的靺鞨。其酋長大祚榮,逃至吉林境內。武后遣兵追擊,不勝。大氏遂自立為國。盡並今吉、黑兩省,及俄領阿穆爾、東海濱省,暨朝鮮半島北部之地。是為渤海。於是安東都護,內徙遼東,唐朝對東北的威靈,就失墜了。但是新羅、渤海,對中國都尚恭順。其文化,也都是摹仿中國的。而日本,亦於是時,年年遣使通唐,其一切制度,亦皆學自中國。中國對東北的政治勢力,雖不十分充分,其聲教所及,則不可謂之不遠了。

第二十二章隋唐的對外交通

交通是隨世運而進步的,而世運亦隨交通而進步,二者是互為因果的。兩漢對外的交通,已見第八章。隋、唐時代,國威之盛,不減漢時,而世運又經三百餘年的進步,交通的發達,自更無待於言了。

語云:「水性使人通,山性使人塞。」觀於中、歐陸路相接,而其交通之始,反自海道而來,已可知之。魏晉而後,海道的交通,更形發達。據阿剌伯人《古旅行記》,則公元一世紀後半,西亞細亞海船,始達交趾。其時實在後漢的初葉。及中葉,大秦的使節和商人,大概都是由此而來的。至第三世紀中葉,則中國商船,漸次西向,由廣州而達檳榔嶼。第四世紀至錫蘭,第五世紀至亞丁。終至在波斯及美索不達迷亞,獨佔商權。至第七世紀之末,阿刺伯人才代之而興。然則自東晉中葉,至唐武后之時,我國的商權,在亞洲可稱獨步了。

還有一驚人之事,則中國在當時,似已與西半球有交通。古書上說東方有個扶桑國,其道里及位置,很難徵實。而《南史·四夷傳》,載公元四九九年,其國有沙門慧深,來至荊州。述其風俗制度,多與中國相似。而貴人稱對盧,與高句麗,同婚姻之先,婿往女家門外作屋,晨夕灑掃,頗似新羅人風俗。然則扶桑似是朝鮮半島的民族,浮海而東的。慧深說其國在大漢東二萬里,而大漢國在文身國東五千餘里,文身國在倭東北七千餘里,核其道里,其當在美洲無疑。所以有人說:扶桑就是現在墨西哥之地。但亦有人說:古書所載道里,多不足據,從種種方面看來,扶桑實是現今的庫頁島。這兩說,我們姑且懸而不斷。但亦還有一個證據,足證中國人之曾至西半球。法顯《佛國記》載其到印度求法之後,自錫蘭東歸,行三日而遇大風,十三日到一島。又九十餘日而至耶婆提。自耶婆提東北行,一月余,遇黑風暴雨。凡七十餘日,折西北行,十二日而抵長廣郡。近人章炳麟《法顯發見西半球說》,說耶婆提就是南美洲的耶科施爾,法顯實在是初陷入太平洋中而至此。至此之後,不知地體渾圓,仍向東方求經,又被黑風吹入大西洋中。超過了山東海岸,再折回來的。其計算方向日程,似乎很合。法顯的東歸,在東晉義熙十二年,即公元四一六年。其到美洲,較哥侖布要早一千○七十七年,其環遊地球較麥哲倫要早一千一百○三年了。

唐中葉后,阿剌伯海運既興,中國沿海,往來仍極繁盛。據唐李肇《國史補》,則安南、廣州,每年皆有海舶前來,《國史補》所記,多系開元、長慶百餘年間之事。然則八九世紀間,外國海舶,必已來交、廣無疑。所以當八世紀之初,我國在廣州業已設有市舶司。而據《唐書·田神功傳》,則七六。年,神功兵在揚州大掠,大食、波斯賈胡,死者數千。又八三四年,文宗詔書,曾命嶺南、福建、揚州,存問蕃客,不得加重稅率。則今江蘇、福建之境,也有外國商人蹤跡了。

陸路的交通,歷代亦迄未嘗絕。試看南北朝時,幣制紊亂,內地多以谷帛代用,獨嶺南以金銀為市,而河西亦用西域金銀錢,便可知當時對西域貿易之盛。所以隋世設官,陸路有互市監。煬帝招致諸國,來者頗多。當時裴矩曾撰有《西域圖記》,惜乎今已不傳。而史官紀錄,亦多無存,以致《隋書》的《西域傳》,語焉不詳罷了。隋時通西域的路有三:北道出伊吾,過鐵勒、突厥之地,而至拂菻。中道出蔥嶺,經昭武九姓諸國而至波斯,南道度蔥嶺至北印度。唐時,陸路交通,益形恢廓,《唐書·地理志》載賈耽所記人四夷之路,最要者有七:其中第一、第只、第四、第五、第六都是陸路。除第三夏州塞外通大同、雲中道,全在今日邦域之內;第五自安西人西域道,與隋時入西域之路略同外。又有:第(一),營州人安東道。自今熱河境,東經遼東至平壤,南至鴨綠江,北至渤海。第(四),中受降城人回鶻道。自今綏遠境內黃河北岸的中受降城起,渡沙漠,至色楞格河流域。再北逾蒙古和西伯利亞的界山,而至貝加爾湖。東北經呼倫湖,而通興安嶺兩側的室韋。第(六),安南通天竺道。自安南經現今的雲南至永昌。分為南北兩道。均經緬甸境人印度。而安南又別有一路,過占城真臘而至海口,與第七廣州通海之道接。其第(二)自登州海行入高麗、渤海道,至鴨綠江口,亦分歧為兩:由陸路通渤海、新羅。第(一)道自平壤南至鴨綠江,也是與此道接的。

陸路的交通,道路的修治既難,資糧的供給又不易。所以大陸交通的發達,轉在海洋交通之後。唐時,國威遐暢,於這兩點,亦頗費經營。《唐書·回鶻傳》說:太宗時,鐵勒諸部來降,請於回紇、突厥部治大塗,號參天至尊道,於是詔磧南鸊鵜泉之陽,置過郵六十八所,具群馬、湩、肉,以待使客,《吐蕃傳》亦說:當時輪台、伊吾屯田,禾菽相望。雖然為物力所限,此等局面不能持久,然而一時則往來之便,確有可觀。中外文化的能互相接觸,也無怪其然了。

第二十三章隋唐的制度

隋唐的制度,大略是將魏、晉、南北朝的制度,加以整理而成的。但自唐中葉以後,因事實的變遷,而制度亦有改變。

自魏、晉以後,平時不設宰相,而尚書、中書和門下,迭起而操宰相之權。隋改中書為內史。唐初復舊。以三省長官為宰相。中書取旨,門下封駁,尚書承而行之。其後多不除人,但就他官加一個同平章事,或同中書門下三品的名目。而中書門下之事,實亦合議於政事堂,並非真截然分立的。尚書,歷代都分曹治事。至隋才設六部,以總諸曹。自唐以後,都沿其制。御史一官,至唐而威權漸重。所屬有三院:台院,侍御史屬焉。殿院,殿中御史屬焉。監院,監察御史屬焉。御史彈劾,本來只據風聞。唐貞觀中,才於台中置東西二獄。自此御史台漸受辭訟,侵及司法的許可權。專制之世,君主威權無限。和君主接近的人,便為權之所在。而君主又每好於正式機關之外,另行委任接近之人。唐朝的學士,本只是個文學侍從之官,翰林尤其是雜流待詔之所,並不是學士。但是後來,漸有以學士而居翰林中的。初代中書舍人掌文誥。後來就竟代宰相,參與密謀。這也和魏晉以後的中書門下如出一轍。外官則因東晉以來,州的區域縮小,至隋世,遂并州郡為一級。唐代因之,而於其上更置「監司之官」。這頗能回復漢代的舊規。但中葉以後,節度握權,諸使名目盡為所兼,而支郡亦受其壓制,盡失其職,不復能與朝廷直接。名為兩級,實在仍是三級制了。

兩漢行今文經說,只有一大學。晉武帝時,古文經之說既行,才別設國子學。自此歷代或國子大學並置,或但設國子學。至隋,國子始自為一監,不隸太常。唐有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六學,都隸國子監。但其學生,多以皇親、皇太后親、皇后親和大臣子弟,分佔其額,不儘是平民進的。從東漢以後,學校已不是學問的重心,只是進取之階,選舉上之一途而已。

選舉制度,隋唐時有一大變遷。隋煬帝始設進士科,而其制不詳。唐時則設科甚多,其常行的為明經、進士兩科。明經試帖經、墨義,進士試詩賦。一則但責記誦,失之固陋。一又專務辭藻,失之浮華。然所考試的東西,雖不足取,而以考試之法論,則確是選舉制度的一大進步。原來隋唐時的科舉,原即兩漢以來的郡國選舉。前此無正式考試之法,則舉者不免徇私。士有才德而官不之舉,亦屬無可如何。唐制,則士可投牒自列,州縣就加考試,送至京師,而試之於禮部。則舉否之權,不全操於州縣長官,而毫無應試本領的人,也就不敢濫竿充數了。此外唐朝還有一種標明科目,令臣下薦舉的,謂之制科。是所以待非常之才的。其選官,則文選屬於吏部,武選屬於兵部。吏部於六品以下的官,都始集而「試」,觀其書判。已試而「銓」,察其身言。已銓而「注」,乃詢其便利而「擬」。唐初銓選,仍有衡鑒人才之意。裴光庭始創循資格,以限年躡級為事,又專以資格用人了。漢世郡縣之佐,都由其長官自辟。所辟的大都是本地人。歷代都沿其制。隋文帝才盡廢之,別置品官,悉由吏部除授。這兩事,都是防弊之意多,求才之意少。然而仕宦既成為利祿之途,其勢亦不得不如此。

兵制:隋、唐兩朝,都是沿襲後周的。而唐朝的府兵,制度尤為詳備。其制:全國設折衝府六百三十四,而在關內的二百六十一。每府各置折衝都尉,而以左右果毅都尉為之副。上府千二百人,中府千人,下府八百。諸府皆分隸於衛。平時耕以自養。戰時召集。臨時命將統率。師還,則將上所佩印,兵各歸其府。頗得兵農合一之意。但是練兵是所以對外的。承平無事之時,當然不免廢弛。所以高宗、武后之世,其法業已漸壞,至於不能給宿衛。宰相張說,乃請代以募兵,謂之曠騎。如此,邊庭上的兵,自然也不能仰給於府兵,而不免別有所謂藩鎮之兵了,唐初戍邊的兵,大者稱軍,小者或稱守提,或稱城,或稱鎮,都有使而總之以道。道有大總管。後來改稱大都督。高宗以後,都督帶使持節的,則謂之節度使。玄宗時,於沿邊設十節度經略使。其兵多強。而內地守備空虛,遂釀成安史之亂。安史亂后,則藩鎮遍於內地。到底不可收拾,而釀成五代的分裂了。

隋、唐的法律,大體也不過沿襲前朝。而刑罰種類等級,則至隋時又一進步。自漢文帝除肉刑而代以髡笞。髡法過輕,而略無懲創。笞法過重,而至於死亡。后乃去答而獨用髡。減死罪一等,即止於髡鉗,進髡鉗一等,即入於死罪。輕重失宜,莫此為甚。從隋唐以後,才制笞、杖、徒、流、死五刑。其中又各分等級。自此以後,刑罰輕重得宜,前此復肉刑的議論,就無人提起了。又隋以前的法律,只有刑法,到唐朝,則又有所謂《六典》。此書是仿照《周禮》,以六部為大綱而編纂的。一切國家大政,都具其中,儼然是一部完備的行政法典。後來明清的《會典》,都是淵源於此的。

第二十四章隋唐的學術和文藝

隋、唐承南北朝之後,在思想界,佛學的發達,可謂臻於極盛。這個留待下章再講。而儒家的闢佛,亦起於此時。首創其說者為韓愈。宋人闢佛的,頗樂道其說。經學:自魏、晉以後,兩漢專門的授受,漸次失傳,於是有義疏之學。在南北朝時,頗為發達。然其說甚繁雜,於是又有官纂的動機,其事至唐代而告成。便是太宗敕修,至高宗時再加訂定而頒行的《五經正義》。唐人經學本不盛,治經的大多數是為應明經舉起見。既有官頒之本,其他遂置諸不問了,於是義疏之學亦衰。惟啖助、趙匡的治《春秋》,於《三傳》都不相信,而自以其意求之於經文,則實為宋人經學的先聲。

自漢以後,作史的最重表志紀傳和編年兩體,已見第九章。而表志紀傳一體,尤為側重。又新朝對於舊朝,往往搜集其史料,勒成一書,亦若成為通例。唐朝自亦不能外此。惟前此作史的,大抵是私家之業,即或奉詔編撰,亦必其人是素來有志於此,或從事於此的。唐時所修晉、宋、齊、梁、陳、魏、周、齊之史,都系合眾撰成。自此以後,「集眾纂修」,遂沿為成例。舊時論史學的,都說眾纂之書,不如獨撰。在精神方面,固然如此,然後世史料日繁,搜集編排,都非私人之力所及,亦是不得不然的。又眾纂之書,亦自有其好處。因為從前的正史,包蘊宏富,一人於各種學問,不能兼通,非合眾力不可。《晉書》的紀傳,雖無足觀,而其志則甚為史學家所稱許,即其明證。唐代的史學,還有可特別紀述的。其(一)專講典章經制的,前此沒有,至唐而有杜佑的《通典》。其(二)前此注意於史法的很少,至唐而有劉知畿的《史通》。

與其說隋、唐是學術思想發達的時代,不如說隋、唐是文藝發達的時代。散文和韻文,在其時都有很大的變化。從齊梁以後,文字日趨於綺靡,以致不能達意,已見第十七章。在此種情勢之下,欲謀改革,有三條路可走:其(一)是廢棄文言,專用白話。唐代禪家的語錄,以及民間通行的通俗小說,就是從此路進行的。此法在從前尚文之世,不免嫌其鄙陋。而且同舊日的文章,驟然相隔太遠,其勢亦覺不便。所以不能專行。其(二)則以古文之不浮靡者為法。如後周時代,詔令奏議,都摹擬三代是。此法專模仿古人的形式,實亦不能達意,而優孟衣冠,更覺可笑。所以亦不可行。第(三)條路,則是用古人作文的義法,來運用今人的語言。如此,既不病其鄙陋,而又便於達意。文學的改革,到此就可算成功了。唐時,韓愈、柳宗元等人所走的,就是這一條路。此項運動,可說起於南北朝的末年,經過隋代,至唐而告成功的。此項新文體雖興,但舊時通行的文體,仍不能廢。中國文字,自此就顯分駢散兩途了。後人以此等文體,與魏晉以來對舉,則謂之散文。做這一派文字的人,自謂取法於古,則又自稱為古文。

韻文之體,總是隨音樂而變化的。漢代的樂府,從東晉以後,音節又漸漸失傳了。隋唐音樂,分為三種:一為雅樂,就是所謂古樂。僅用之於朝廟典禮。一為清樂,就是漢代的樂府,和長江流域的歌詞,存於南朝的,隋平陳之後,立清商署以總之。其中在唐代仍可歌唱的,只有絕句。只有外國輸入的燕樂,流行極盛。依其調而製作,則為詞,遂於韻文中別闢新體。但是唐代最發達的,不是詞而是詩。詩是漢朝以來,久已成為吟誦之物。大抵韻文的起源,必由於口中自然的歌調—歌謠。而其體制的恢廓,辭藻的富麗,則必待文人為之,而後能發揮盡致。在唐代,正是這個時候了。其時除五言古詩,沿襲前人體制外,自漢以來的樂府,則又變化而成歌行。自齊、梁以來,漸漸發生的律體,亦至此而告大成。這是體制的變化,其內容:則前此的詩,都是注重於比興。唐人則兼長敘事。其中最有力的人物,就是杜甫。他所做的詩,能把當時政治上的事實和社會上的情形,一一寫出,所以後人稱為詩史。其後韓愈、元稹、白居易等,也是很長於敘事的。唐詩,舊說有初、盛、中、晚之分,雖沒有截然的區別,也可代表其變化的大概。大抵初唐渾融,盛唐博大,中唐清俊,晚唐稍流於纖巧,然亦是各有特色的。宋朝人的詩,非不清新,然而比之唐人,就覺其傖父氣了。

書法,唐人擅長的也很多。大抵承兩晉、南北朝之流,而在畫學上,則唐代頗有新開創。古代繪畫,最重人物。別的東西,都不過人物的佈景。後來分歧發達,才各自成為一科。而山水一科,尤為畫家才力所萃。唐時王維和李思訓,號稱南北兩派之祖。南派神韻高超,北派鈎勒深顯。宋元明清的畫家,都不能出其範圍。其擅長人物的,如吳道子等,亦盛為後世所推重。又有楊惠之,善於塑像。最近,在江蘇吳縣、崑山間的甪直鎮,曾發現其作品。現已由當地鄭重保存了。

第二十五章佛教的分宗和新教的輸入

中國的文明,在各方面都頗充實的,惟在宗教方面,則頗為空虛。此由中國人注重於實際的問題,而不甚措意於玄想之故。信教既不甚篤,則凡無害於秩序和善良風俗的,都可以聽其流行。所以在政治上、社會上,都沒有排斥異教的傾向。而各種宗教,在中國都有推行的機會。

其中最發達的,自然要推佛教。佛教初輸入時,大約都是小乘。公元四○一年,鳩摩羅什人長安,大乘經論才次第流傳,佛教遂放萬丈的光焰。

佛教中典籍甚多。大概分之,則佛所說為經;其所定僧、尼、居士等當守的戒條為律;菩薩所說為論。佛教中亦分派別,是之謂宗。各宗各有其所主的經、論。雖然殊途同歸,而亦各有其獨到之處。自晉至唐,佛教的分宗,凡得十餘,其中發揮哲理最透澈的,要推華嚴、法相、天台三宗,是為教下三家,禪宗不立文字,直指心源,謂之教外別傳,凈土一宗,弘揚念佛,普接利鈍,在社會上流行最廣。

中國的佛教,有一特色,便是大乘的發達。大乘是佛滅后六百年,才興於印度的。其時已在漢世。至唐中葉,而婆羅門教復興。佛教在印度,日漸衰頹,所以大乘在印度的盛行,不過六七百年之譜。其餘諸國,不能接受大乘教義,更不必論了。獨在中國,則隋唐之間,小乘幾於絕跡,而且諸宗遠祖,雖在印度,其發揮精透,則實在我國,華嚴和禪宗皆然。天台宗則本為智者大師所獨創,這又可見我國民採取融化他國文化的能力了。

佛教而外,外國宗教輸人的,還有幾種:

一為祆教(Mezdeisme)。即火教,亦稱胡天。此教為波斯的國教。系蘇魯支(Zoroaster)所創。立善惡二元,以光明代表凈和善,黑暗代表穢和惡。所以祟拜火和太陽。南北朝時,其教漸傳至蔥嶺以東。因而流入中國。北朝的君主,頗有崇信他的。唐時,大食盛強。波斯和中亞細亞都為所佔。祆教徒頗遭虐待,多移徙而東,其流行中國亦漸盛。

二為摩尼教(Manicheisme)。此教原出火教。為巴比倫人摩尼(Mani)所創。事在公元二二四年,亦為波斯所尊信。六九四年,波斯拂多誕,始持經典來朝。七一九年,吐火羅國又獻解天文人大慕闍。據近來的考究,都是摩尼教中人。七三二年,玄宗詔加禁斷。然回紇人信奉其教。安史亂后,回紇人在中國得勢。摩尼教復隨之而人,傳布及於江淮。文宗時,回紇為黠戛斯所破。武宗乃於八四五年,更加禁止。武宗這一次所禁,是並及於佛教的。但是佛教在中國,根抵深厚,所以宣宗即位之後,禁令旋即取消。摩尼教卻不能復舊了。然南宋時,其教仍未盡絕。其人自稱為明教。教外之人,則謂之吃菜事魔。其教徒不肉食,崇尚節儉,又必互相輔助,所以致富的頗多。

三為景教。是基督教中乃司脫利安(Nestorius)一派。因為創立新說,為同教所不容,謫居於小亞細亞。波斯人頗信從他。漸次流行於中亞細亞。公元六三八年,波斯阿羅本(Olopen)齎其經典來長安。太宗許其建立波斯寺。七四五年,玄宗因波斯已為伊斯蘭教徒所據,而景教原出大秦,乃改波斯寺為大秦寺。七八一年,寺僧景凈,建立《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於明末出土。於基督教初入中國的情形,頗足以資考證。

四為伊思蘭教(Islam)。此教今日通稱為回教,乃因回紇人信奉之而然,其實非其本名。此教當唐末,才流行到天山南路。其時適回紇為黠戛斯所破,遁逃至此,漸次信從其教。至元時,西域和天山南路的回族,多入中國,其教遂隨之而流行。然其初來,則實從海道。何喬遠《閩書》卷七,述其歷史,謂嗎喊叭德門徒,有大賢四人。唐武德中來朝,遂傳教中國。一在廣州,一在揚州,其二在泉州云云。其說雖不盡足據。然回教的初至,當隨大食人從海道而來,則似無疑義了。

第二十六章中外文化的接觸

文化兩字,尋常人對於他,往往有一種誤解,以為是什麼崇高美妙的東西。其實文化只是生活的方式。各國民所處的境界不同,其生活方式,自然不同,文化也因之有異了。人類是富於模仿性的,見他人的事物和自己不同,自會從而仿效。而彼此的文化,遂可以互相灌輸。

中國是文明古國,尤其在東洋,是獨一無二的文明之國,其文化能夠裨益他人的自然很多,然而他人能裨益我的地方,亦復不少。

在東方,朝鮮半島的北部,本來是中國的郡縣,後來雖離我而獨立,可是其民族,久經我國的教導啟發。所以高句麗、百濟,在四夷之中,要算和我最為相像。簡直可說是我國文化的分支。而此文化,復經半島而輸入日本。日本初知中國文字,由百濟博士王仁所傳,其知有蠶織,則由歸化人弓月君所傳。這兩人,據說都是中國人之後,這大約是東晉時代的事。至南北朝時,日本也自通中國,求縫工、織工。隋時,其使小野妹子,始帶着留學生來。唐時,其國曆朝都遣使通唐,帶來的留學生尤多。歸國后,大革政治,一切都取法於我。從此以後,日本遂亦進為文明之國。朝鮮是我的高第弟子,日本都是我的再傳弟子了。

其在南方,則後印度半島的一部分,自唐以前,亦是我國的郡縣。所以華化亦以此為根據,而輸入南洋一帶。其中如瀾滄江下流的扶南,其知着衣服,實由我國使者的教導。又如馬來半島的盤盤、投和,其設官的制度,頗和中國相像。大約是效法交州諸郡縣的。後印度半島,其文化以得諸印度者為多,然而傳諸我國者,亦不是沒有了。

西南方及西方,有自古開化的印度和西亞及歐洲諸國,和東南兩方榛榛狂狂的不同。所以在文化方面,頗能彼此互有裨益。其裨益於我最大的,自然要推印度。佛教不必說了。我國人知有字母之法,亦是梵僧傳來的。此外建築,則因佛教的輸入,而有寺塔。南北朝、隋、唐,崇宏壯麗的建築不少。繪畫則因佛教的輸入,而有佛畫。雕刻之藝,亦因之而進步。其中最偉大的,如北魏文成帝時的武州石窟,及宣武帝時的伊闕佛像,當時雖稍勞費,至今仍為偉觀。在日常生活上,則木棉的種植和棉布的織造,雖不知道究竟從那一方面輸入,然而世界各國的植棉,印度要算很早。我國即非直接從印度輸入,亦必間接從印度輸入的。而蔗糖的製法,亦系唐太宗時,取之於印度的摩揭陀國。西域文化,影響於我最大的,要算音樂。自南北朝時,開始流行,至隋時,分樂為雅俗二部。俗部中又分九部,其中除清樂、文康,為中國舊樂,及高麗之樂,來自東方外,其餘六部,都出自西域。唐太宗平高昌,又益之以高昌樂,共為十部。自古相傳的百戲,亦雜有西域的成分。其中最著稱的,如胡旋女、潑寒胡等都是。西域各國輸入的異物,大抵僅足以廣見聞,無裨實用。惟琉璃一物,於我國的工業,頗有關係。此物夙為我國所珍貴。北魏太武帝時,大月氏商人,來到中國,自言能造。於是採礦山中,令其製造。《北史》說:「自此琉璃價賤,中土不復珍之。」可見所造不少。其後不知如何,其法又失傳,隋時,又嘗招致其人於廣東,意圖仿造,結果未能成功。然因此採取其法而施之於陶器,而唐以後的磁器,遂大放其光焰。這可稱所求在此,其效在彼了。西方人得之於我的,則最大的為蠶織。此物在西方,本來最為貴重。羅馬時代,謂與黃金同重同價,安息所以要阻礙中國、羅馬,不便交通,就在獨佔絲市之利,而羅馬所以拚命要通中國,也是如此。直至公元五五○年,才由波斯人將蠶種攜歸君士坦丁。歐洲人自此,始漸知蠶織之事。

北俗最稱獷悍,而其生活程度亦最低,似無能裨益於我。然而我國的日常生活,亦有因之而改變的。我國古代的衣服,本是上衣而下裳。深衣則連衣裳而一之。腳上所著的,則是革或麻、絲所制的履或草屨。坐則都是席地。魏晉以後,禮服改用袍衫,便服則尚裙襦。要沒有短衣而著挎的。靴則更無其物。雖亦漸坐於床,然仍是跪坐。而隋唐以後,袴褶之服,通行漸廣。著靴的亦日多。這實是從胡服而漸變。坐則多據胡床,亦和前此的床榻不同了。。這是說北族的文化,被我來取的。至於我國的文化,影響於北族,那更指不勝屈。凡歷史所謂去腥膻之習、襲上國之法,無一不是棄其舊俗而自同於我的。如渤海便是一個最好的例證。其事既多,自無從一一列舉了。

第二十七章唐中葉以後的政局

軍人跋扈,是紊亂政治的根本,而亦是引起外患的原因。唐中葉后,卻內外俱坐此弊。

其原因,起於武力的偏重。唐自府兵制壞,而玄宗置十節度、經略使以備邊。於是邊兵重而內地的守備空虛,遂成尾大不掉之勢。其時,東北和西北兩邊,兵力尤重。而安祿山又以一胡人而兼范陽、平盧兩鎮,遂有潛謀不軌之心。玄宗在位歲久,倦於政事。初用李林甫為相,任其蔽聰塞明。繼又因寵楊貴妃之故,而用楊國忠。國忠是和祿山不合的,又以事激之使反。公元七五五年,祿山遂反於范陽。祿山既反,不一月而河北皆陷。進陷河南,遂入潼關。玄宗奔蜀。至馬鬼,兵變,迫玄宗殺貴妃和國忠。而父老都請留太子討賊。玄宗許之。太子即位於靈武,是為肅宗。祿山本一軍人,並無大略。其部下尤多粗才。既入長安,日惟置酒高會,貪求子女玉帛,更無進取之意。所以玄宗得以從容入蜀,而肅宗西北行,亦無追迫之患。祿山旋又為其子慶緒所殺,賊將多不聽命令,其勢益衰。於是朔方節度使郭子儀,以兵至行在。先出兵平河東,次借用回紇和西域的兵,收復兩京。遂合九節度的兵,圍安慶緒於鄴。其時官軍不置統帥,號令不一,軍心懈怠。而賊將史思明,既降復叛。自范陽發兵南下。官軍大敗。思明殺安慶緒,復陷東京。旋進陷河陽、懷州。唐命李光弼統兵,與之相持。思明旋亦為其子朝義所殺。七六二年,肅宗崩,代宗立。朝義誘回紇入寇。代宗命蕃將僕固懷恩,往見其可汗,與之約和。即借其兵以討朝義。才算把他打平。然而唐室自此就不能復振了。其原因:

(一)回紇自此大為驕橫。又吐蕃乘隙,盡陷河西、隴右。自玄宗時,南詔並六詔為一,后亦叛中國,與吐蕃合。邊患日棘。

(二)史朝義敗亡時,僕固懷恩實為大將。懷恩意欲養寇自重,賊將投降的,都不肯徹底解決,而就授以官。於是昭義、成德、天雄、盧龍、平盧諸鎮,各據土地,擅賦稅,擁兵自固。唐朝一方面,亦藩鎮遍於內地,跋扈不聽命令的很多,甚至有與安、史遺孽互相影響的。

然而根本的大患,還不在此。從來遭直艱難之會,最緊要的是中樞。中樞果能振作,不論如何難局,總可設法收拾的。而唐自中葉以後,其君又溺於宦侍。肅宗既信任李輔國、代宗又信任程元振。遂至吐蕃的兵,打入京城。代宗逃到陝州。洮西的神策軍,自安史亂后,駐紮於此。吐蕃兵退後,宦官魚朝恩,即以這一枝兵,護衛代宗回京城。於是神策軍漸與禁軍齒,變成天子的親兵了。

代宗死後,德宗繼立。頗思振作。其時昭義已為天雄所並,盧龍對朝廷亦恭順,而成德、天雄、平盧,聯兵拒命,山南東道亦叛。德宗命神策及河東兵與盧龍合攻三鎮,淮西兵討平山南。而盧龍及淮西復叛,發涇原兵東討。過京師,以不得賞賜,作亂。奉朱泚為主。德宗奔奉天。為泚所圍攻。賴渾瑊力戰,又得河中節度使李懷光入援,圍乃解。懷光惡宰相盧(左木右巳),欲面陳其奸,為(左木右巳)所阻,又反。德宗再奔梁州。於時叛者四起,而朝廷的兵力、財力,都很薄弱。不得已,乃聽陸贄的話,赦其餘諸人的罪,專討硃批。幸賴李晟忠勇,得以收復京城。又得馬燧,打平河中。然而其餘諸鎮,就只好置諸不問了。而德宗迴鑾以後,鑒於人心的反覆,遂至文武朝臣,一概不信,而專信宦官。命其主管神策軍。而神策軍的餉賜,又最優厚,諸軍多自願隸屬。其數遂驟增至十五萬。宦官得此憑藉,遂起而干涉朝政。唐朝的中央政府,就更無振作之望了。

德宗崩后,子順宗立。順宗為太子時,即深惡宦官。及即位,用東宮舊臣王叔文等,要想除去宦官。而所謀不成,順宗以疾傳位於憲宗,叔文等多貶滴而死。憲宗任用裴度,討平淮西、河北三鎮,亦都聽命,實為唐事一大轉機。憲宗被弒。穆宗即位。因宰相措置失宜,三鎮復叛。用兵不克。只得赦其罪而罷兵。自此河北三鎮,終唐之世,不能復取了。穆宗之後,傳敬宗以至文宗。初用宋申錫為相,繼又不次擢用李訓、鄭注,謀誅宦官,都不克。甘露之變以後,帝遂為宦官所制,抑鬱而崩。武宗立,頗英武,能任用李德裕,討平劉稹之叛。宣宗立,政治亦頗清明,人稱為小太宗。當德宗時,西川節度使韋皋,招徠南詔,與之共破吐蕃。文宗時,回紇為黠戛斯所破。宣宗時,吐蕃內亂,中國遂乘機收復河湟之地。天寶以後的外患,至此亦算解除。然而自憲宗以後,無一君非宦官所立,中央的政治,因此總不能清明;而外重之勢,亦無術挽回,總不過苟安罷了。宣宗之後,懿宗、僖宗兩代,又均荒淫。僖宗年幼,尤敬信宦官田令孜。一切都聽他主持。流寇之禍又起,到底借外力打平,唐室就不能支持了。

沙陀是西突厥別部。西突厥亡后,依北庭都護府以居。后引吐蕃陷北庭。又為吐蕃所疑,乃舉部歸中國。中國人處之河東。簡其精銳的為沙陀軍。懿宗時,徐、泗兵戍桂州的作亂,北還。靠着沙陀兵打平。於是其酋長朱邪赤心,賜姓名為李國昌,用為大同節度使。后又移鎮振武。國昌的兒子克用,叛據大同。為幽州兵所破。父子俱奔韃靼。八七五年,黃巢作亂。自河南經山南,沿江東下,入浙東,經福建,至嶺南,再北出,渡江,陷東都,入潼關。田令孜挾僖宗走蜀。諸方鎮多坐視不肯出兵。討賊的兵,亦不肯力戰。不得已,赦李克用的罪,召他回來。李克用帶着沙陀、韃靼萬餘人而南。居然把黃巢打平。然而沙陀之勢,就不可複製了。

黃巢亂后,唐室的威靈,全然失墜。沙陀雄據河東。黃巢的降將朱全忠據宣武。韓建、王行瑜、李茂貞等,又跋扈關內。僖宗崩后,昭宗繼立。百計以圖挽回,終於無效。朝廷每受關內諸鎮的脅迫,多藉河東以解圍。自黃巢亡后,其黨秦宗權復熾。橫行河南。此時朱全忠的情勢,甚為危險。而全忠居圍城之中,勇氣彌厲。到底乘宗權兵勢之衰,把他滅掉。又吞併山東和淮北,服河北三鎮,並河中,降義武。取澤、潞及邢、洛、磁。連年攻逼太原,於是河東兵勢亦弱,惟全忠獨強。昭宗和宰相崔胤謀誅宦官。宦官挾李茂貞以自重。崔胤召朱全忠的兵。宦官遂劫帝如鳳翔。全忠進兵圍之。茂貞不能抗,奉昭宗如全忠營。於是大誅宦官。而昭宗亦被全忠劫遷於洛陽。旋弒之而立昭宣帝。九○七年,唐遂為梁所篡。

這時候,除河東以外,又有吳、吳越、楚、閩、南漢、前蜀六國,遂入於五代十國之世。

第二十八章隋唐的社會

從南北朝到隋唐,是由戰亂而入於昇平的。隋文帝本是個恭儉之主。在位時,國富之盛,甲於古今。雖然中經煬帝的擾亂,然而不久,天下即復見清平。唐太宗尤為三代以下令主。貞觀、永徽之治,連續至三十年。亦和漢代的文、景,相差不遠。以理度之,天下該復見昇平的氣象了。果然,《唐書·食貨志》說太宗之治,「行千里者不齎糧,斷死刑歲僅三十九人。」這話雖或言之過甚,然而當時,海內有富庶安樂的氣象,大約不是虛誣的。然而這亦不過總計一國的財富,有所增加,無衣無食的人,或者減少些,至於貧富的不均,有資本的人,對於窮人的剝削,則還是依然如故。所以一方號為富庶,一方面,自晉以來,一貫的平均地權的政策,不但不能因承平日久而推行盡利,反因其有名無實而並其法亦不能維持了。

晉朝的戶調式、北魏的均田令、唐朝的租庸調法,三者是相一貫的,而唐制尤為完備。其制:一丁男年十八以上,授田一頃。老及篤、廢疾四十畝。寡妻妾三十畝—當戶的加二十畝—都以二十畝為世業,余為口分。田多可以足其人的為寬鄉,不足的為狹鄉。狹鄉授田,減寬鄉之半。鄉有餘田,是要以給比鄉的。州縣亦然。庶人徙鄉和貧無以葬的,得賣世業田。其自狹鄉徙寬鄉的,得並賣口分田。這大約是獎勵其遷徙,即以賣田所得,作為遷徙的補助費的意思。其取之之法:則歲輸粟二石為租。用人之力,歲二十日,閏加二日,不役的每日折輸絹三尺,為庸。隨鄉所出,輸絲、綿、麻或其織品為調。此等制度果能儘力推行,亦足使農人都有田可種,而且無甚貧甚富之差。然而政治上有名無實的措施,敵不過社會上自古相沿的習慣。所以民間的兼并如故。而史稱開元之世,其兼并,且過於漢代成、哀之時。授田之法,既已有名無實,卻因此又生一弊。漢代的田租,所稅的是田、口賦,所稅的是人,二者本厘然各別。自戶調法行,各戶既有相等之田,自然該出相等之稅,兩者遂合為戶賦。授田之法既廢,田之有無多寡,仍不相等,而仍按其丁中,責以輸相同之賦,就不免有田者無稅,無田者有稅,田多者稅少,田少者稅多了。於是人民不逃之宦、學、釋、老,即自托於客戶。版籍混淆,而國家的收入,亦因之而大減。唐玄宗時,宇文融曾請括籍外羨田,以給逃戶,行之未有成效。七八○年,德宗的宰相楊炎,才定兩稅之法。不再分別主客戶,但就其現居之地為簿,按其產業的多少以定稅。於是負擔的重輕和貧富相合;而逃稅的人,亦多變而要輸稅。財政上的收人,自然可以增加。然而制民之產之意,則盪焉以盡了。從晉武平吳創戶調式至此,為時恰五百年。

要解決民生問題,平均地權和節制資本,二者必須并行。節制資本,一則宜將事業之大者,收歸官營。一則要有良好的稅法。官營事業,在從前疏闊的政治之下,不易實行。至於稅法,則從前的人,泥於古制,以為只有田租口賦,是正當的收入。於是各種雜稅,非到不得已時,不肯收取。一遇承平,就仍舊把他罷免。隋文帝得位之後,即將鹽池、鹽井、酒坊、人市之稅,概行罷免,即其一例。唐中葉以後,雖亦有鹽茶等稅,然皆因財政竭蹶而然,節制資本之意,絲毫無有,所以資本反而更形跋扈。即如兩稅以資產為宗,不以身丁為本,似得平均負擔之意。然而估計資產,其事甚難。所以當時陸贄就說:有「藏於襟懷囊篋物,貴而人莫窺」的。有「場圃困倉,直輕而眾以為富」的。有「流通蕃息之貨,數寡而日收其贏」的。有「廬舍器用,價高而終歲寡利」的。「計估算緡,失平長偽。」須知社會的情形複雜了,賦稅便應從多方面徵收,尤應舍直接而取間接。而當時的人,只知道以人為主,而估計其家貲,自然難於得實了。而從此以後,役法亦計算丁資兩者而定,詒害尤烈,詳見三十一和三十六章。

要社會百業安定,必須物價常保其平衡。《管子·輕重》諸篇,所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後世市場廣大,而國家的資力有限,要想控制百物的價格,自然是辦不到的。只有食糧,因其與民生關係最大,所以歷代政府,總還想控制其價格。其辦法,便是漢朝耿壽昌所倡的常平倉。谷賤時增價而糴,谷貴時減價而糶。既可以平市價,而其本身仍有微贏,則其事業可以持久。這原是個好法子。但亦因市場廣而資本微之故,不能左右物價。即使當糧食騰貴之時,能將他稍稍壓平,其惠亦僅及於城市中人,大多數的農民,實在得不到救濟。所以隋朝的長孫平又創義倉之法。以社為範圍,收穫之日,勸課人民,量出粟麥,即在當社,設倉貯蓄。遇有歉歲,則以充販濟。此法令人民以互助為自助,亦是很好的法子。惜乎其法僅限於凶荒時的賑濟,則用之有所不盡。後來並有移之於州縣的,那更全失其本意了。

社會的階級制度,當隋,唐之世,亦是一個轉變的時代。六朝時門閥之盛,已見第十八章。隋、唐時,表面上雖尚保持其盛況,然而暗中已潛起遷移。原來所謂門閥,雖不以當時的官位為條件。然而高官厚祿,究是維持其地位的重要條件。魏晉以後,門閥之家,所以能常居高位,實緣九品中正之制,為之維持之故。隋時,把此制廢了,又盡廢鄉官。於是要做官的人,在本鄉便無甚根據,而不得不求之於外。門閥之家,在選舉上佔優勢,原因其在鄉里有勢力之故。離開了鄉里,就和「白屋之子」無甚不同。而科舉之制,又使白屋之子,可以平步而至公卿。於是所謂閥閱之家,除掉因相沿的習慣,而受社會的尊敬外,其他便一無所有。此種情勢,終難持久,是不待言而可知的。所以一到五代,就要「取士不問家世,婚姻不問閥閱」了。這固然有階級平夷之美,然而舉士本於鄉里,多少要顧到一點清議。清議固然不能改變人的心術,卻多少能檢束其行為。所以無恥之事,即在好利干進之徒,亦有所憚而不敢出。至於離開了鄉里,就未免肆無忌憚。就有蹇驢破帽,奔走於王公大人之門的。所謂氣節,遂盪焉以盡。藩鎮擅土,士亦爭樂為之用。其結果,自然有像馮道般的長樂老出來了。宋代士大夫的提倡氣節,就是晚唐、五代的一個反動。

第二十九章五代的混亂

五代時的國,原不過唐朝藩鎮的變形。這許多武人,雖然據土自專,其實並無經營天下的大志,不過驕奢淫佚而已。所以除中原之地,戰爭較烈外,其餘列國之間,兵事頗少。

本族紛爭不已,必然要引起外患,這是最可痛心的事。當唐之末年,梁之形勢,本已獨強,所以能篡唐而自立。然而梁太祖死後,末帝懦弱。而晉則李克用死後,子存勖繼立,年少勇於攻戰。於是形勢驟變。河北三鎮和義武都人於晉。梁人屢次攻戰,都不得利,只得決河以自守。李存勖自稱皇帝,建國號為唐。是為後唐庄宗。九二三年,庄宗破梁兵於鄆州。乘梁重兵都在河外,進兵直襲大梁。末帝自殺。梁亡,後唐遷都洛陽。

後唐庄宗,本是個驕淫的異族。雖然略有獷悍之氣,卻並不懂得什麼叫政治的。所以滅梁之後,立刻驕侈起來。寵信伶人宦官,政治大壞。九二五年,命宰相郭崇韜,傅其幼子魏王繼岌伐蜀。把前蜀滅掉。而皇后劉氏,聽信宦官的話,自為教與繼岌,令其把郭崇韜殺掉。於是中外震駭,訛言四起。魏博的兵,乘機據鄴都作亂。庄宗命李克用的養子李嗣源去打他。嗣源手下的兵也變了,劫嗣源以入於鄴。嗣源以計誑叛人得出。又聽其女婿石敬瑭的話,回兵造反。庄宗為伶人所弒。嗣源即位,是為明宗。明宗在五代諸君中,要算比較安靜的。在位八年,以九二三年死。養子從厚立,是為閔帝。時明宗養子從珂鎮鳳翔,石敬瑭鎮河東,閔帝想把他兩調動,從珂便舉兵反。閔帝派出去的兵,都倒戈投降。閔帝出奔,被殺。從珂立,是為廢帝。又要調動石敬瑭。敬瑭又造反。就把契丹的兵引進來了。

廢帝鑒於閔帝的兵的倒戈,所以豫儲著一個不倒戈的將,那便是張敬達。於是發兵,把晉陽困起來。石敬瑭急了,乃以割讓燕雲十六州為條件,求救於契丹。劉知遠勸他:「契丹只須餌以金帛,便肯入援,不必要這麼優厚的條件。」而石敬瑭急何能擇,不聽。於是契丹太宗發大兵入援。打破張敬達的兵,挾著石敬瑭南下。廢帝自焚死。敬瑭受冊於契丹,國號為晉,是為晉高祖。稱臣於契丹。沙陀雖是異族,業已歸化中國。他自己並無根據地,遲早要同化於中國的。李克用等雖是異族的酋長,一方面亦可算作中國的軍人。梁、唐的興亡,也可算是中國軍人的自相陵捽,其性質還不十分嚴重。至於契丹,則系以另一國家的資格侵入的,其性質,就非沙陀之比了。以地理形勢論:中國的北部,本該守陰山和黃河。守現在的長城,已非上策。自燕、雲割后,不但宣、大全失,山西方面,只有雁門內險可守;河北方面,則舉居庸等險而棄之,遂至專恃塘灤之類,以限戎馬。宋朝所以不敢和契丹開釁,最大的原因,實緣河北方面,地利全失之故。燕、雲不能恢復,女真之禍,自然接踵而來了。所以十六州的割棄,實在是中國最大的創傷。然而外有強敵,而內爭不已,其勢必至於此而後止。

晉高祖的稱臣於遼,臣下心多不服。高祖知國力不足與遼敵,唱高調的人,平時唱着高調,臨事未必肯負責任,甚且有口唱高調,實懷通敵之心的。所以始終不肯上當。對遼總是小心翼翼,不失臣禮。九四二年,高祖死了。兄子重貴立,是為出帝。聽信侍衛景延廣的話,罷對遼稱臣之禮。遼人來詰問,景延廣又把話得罪他。兩國的兵端遂啟。國與國的競爭,不但在兵力,而亦在綱紀。綱紀整傷,即使兵力不足,總還可以支持。綱紀蕩然,那就無從說起了。晉遼啟釁之後,遼兵連年入寇,晉兵從事防禦,勝負亦還相當。然而國力疲敝,調兵運餉,弄得騷然不寧,本已有岌岌可危之勢。加以假借外力,晉祖既開其端,安能禁人之效尤。於是有替契丹力戰的趙延壽,又有舉兵以降敵的杜重威。九四六年,遼人遂入大梁,執出帝而去。明年,遼太宗入大梁。

遼太宗是個粗才,不懂得治理中國的——假使這時,來的是太祖,汴梁的能否恢復,就成為問題了——於是遣打草谷軍,四齣鈔掠。又遣使諸道,搜括財帛。多用其子弟親信為刺史。一班漢奸,因而依附着他,擾害平民,弄得群盜四起。太宗無可如何,反說:「我不料中國人難治如此。」乃棄大梁北歸。行至灤城而死。劉知遠先已自立於太原,及是,發兵入大梁,是為後漢高祖。

後漢高祖,也是沙陀人,入汴后兩年而死。子隱帝立。三年而為郭威所篡,中原之地,自後唐人據以來,至此始復脫沙陀的羈軛,而戴漢人為主。漢高祖之弟星,稱帝於太原,稱侄於遼,受其封冊,是為北漢。

後周高祖篡漢后,三年而殂。養子世宗立。世宗性英武,即位之初,北漢乘喪,合遼兵來伐,世宗自將,大敗之於高平。當時天子的衛兵,實即唐朝藩鎮之兵的變相,自唐中葉以後,地擅於將,將擅於兵,已成習慣。小不如意或有野心之家餌以重利,便可殺其將而另戴一人,此時的藩鎮,看似生殺自由,實則不勝其苦。五代時的君主,所以事勢一有動搖,立刻勢成孤立,亦由於此。而且累朝不加簡閱,全是老弱充數,所以賣主則有餘,禦敵則不足,這要算是五代時最根本的大患了。世宗自高平回來,深知其弊。於是大加裁汰,又命諸州招募壯勇,送至闕下。擇其尤者,為殿前諸軍。又裁冗費,修政事,於是國富兵強。這時候,南唐、后蜀,都想勾結契丹,以圖中原。世宗乃先出兵伐后蜀,取其階、成、秦三州。次伐南唐,盡取江北之地,南唐稱臣奉貢。九五九年,世宗遂自將伐遼。時值遼穆宗在位,沉湎於酒,國勢中衰。世宗恢復瀛、莫、易三州,直趨幽州,恢復亦在旦夕。惜乎天不假年,世宗因患病回軍,不久就死了。子恭帝立,還只七歲。當時兵力,最強的是殿前軍,而趙匡胤是殿前軍的都點檢。當主少國疑之日,自不免有人生心,於是訛言契丹入寇,匡胤帶兵去防他。至陳橋驛,兵變,擁匡胤回汴京,廢恭帝而自立,是為宋太祖。當時偏方諸國,本都微弱不振,而中原經周世宗的整頓,業已富強,加以宋太祖的英明,因而用之,而統一的機運就到了。

第三十章宋的統一及其初年的政治

於此,得將十國的情形,略一敘述。當唐末,割據的有兩種人。其一是藩鎮。如:

【吳】楊行密,本是唐朝的廬州刺史。八八六年,乘淮南的擾亂,進據廣陵。後來秦宗權的將孫儒來攻,行密被他打敗,逃回廬州,又逃到宣州,仍被孫孺圍起,后乘儒軍大疫,把他滅掉。還據廣陵。盡並淮南之地。

【吳越】錢鏐,是唐朝的杭州刺史。平越州董昌之亂,保據兩浙。時在八九六年。

【南漢】劉隱,以九○五年,做唐朝的嶺南節度使。死後,其弟岩繼之。保據嶺南。

【前蜀】王建,是神策軍將。田令孜的養子。隨令孜入蜀,為利州刺史。時令孜以其弟陳敬暄為西川節度使。王建和他翻臉。八九三年,把成都攻破。八九七年,又攻並東川。

其二是流寇。

【楚】孫儒死後,其將劉建鋒、馬殷等,逃據湖南。八九五年,建鋒為其下所殺,推殷為主。

【閩】王潮,河南固始人。壽州人王緒造反,攻破固始,用潮為軍正。緒因避秦宗權,渡江而南,直流人福建。後為其下所殺,推潮為主,八九三年。佔據福州,潮死後,弟審知繼之。

諸國之中,吳的地勢和中原最為接近。行密子渥,又盡並江西,地亦最大。九三七年,吳為李昪所篡,改國號為唐,是為南唐傳子璟,乘閩、楚的內亂,把他滅掉。遂有凱覦中原之意。前蜀亡后,後唐以孟知祥為西川節度使。知祥攻並東川。於九三三年自立。傳子昶,昏愚狂妄,亦想結契丹以圖中原。所以周世宗對於這兩國,要加以膺懲。湖南自楚亡后,南唐在實際上並未能有其地。其明年,即為辰州刺史劉言所據。自此王逵、周行逢,相繼有其地。都居朗州。受署於後周。荊、歸、峽三州之地,九○五年,梁太祖以其將高保融為節度使。從後唐以來,自立為一國,是為南平。宋初諸國皆僅自守,惟北漢倚恃遼援與周本繫世仇。至宋初,關係亦未能改善。其情勢如此。

宋太祖的政策和周世宗不同。周世宗是想先恢復燕雲的,宋太祖則主張先平定中國。這不但避免與遼啟釁,亦且西北一帶,自五代以來,中國對他的實力,不甚充足。存一北漢,雖然是個敵國,卻可替中國屏蔽兩面,所以姑置為緩圖。九六二年,周行逢卒,子保權幼。潭州將張文表,意圖吞併朗州。保權來求救,宋太祖出兵,先因假道,襲滅南平。文表已為朗州兵所擊破,宋兵卻前進不已。到底將朗州打破,執保權以歸。諸國最昏亂的是后蜀,最淫虐的是南漢。宋於九六五,九七一兩年,先後把他滅掉。南唐是事中國最謹的,亦以征其人朝不至為名,於九七五年,把他滅掉。如此,吳越知道不能自立了。滅南唐之歲,太祖崩,太宗立。九七八年,吳越遂納土歸降。其明年,太宗自將伐北漢。先是宋亦屢次伐他,其意只在示威,使之不敢南犯,這一次,則決意要滅掉他。於是先分兵絕遼援兵。北漢遂出降。自朱全忠篡唐自立至此,凡七十三年。

五代時偏方諸國,既不大,又不強,撲滅他們,原不算得什麼事。但是從唐中葉以來,所以召亂而致分裂之源,則不可不把他除掉。所以召亂而致分裂之源是什麼呢?一是禁軍的驕橫,一是藩鎮的跋扈。禁軍雖經周世宗的整頓,究竟結習未除。宋太祖便是因此而得大位的。此弊不除,肘腋之間,就不能保其無變,還說得上什麼長治久安之計?所以宋太祖先於杯酒之間,諷示典宿衛之將石守信等,令其自請解去兵權。至於藩鎮,唐時業已跋扈不堪,五代時更不必說了。宋太祖乃用漸進的手段。凡藩鎮出闕的,逐漸代以文臣。屬於節度使的支郡,都令直達中央。各州官出闕,都令京朝官出知,以重其體,又特設通判,以分其權。

中央的大權旁落,總是由於兵權和財權的旁落。宋太祖有鑒於此,所以特設轉運使於各路,以收財賦之權。諸州的兵,強的都升為禁軍,直隸三衙。弱的才留在本州,謂之廂軍。不甚教閱,名為兵,其實不過給役而已。如此一來,前此兵驕和外重之患,就都除掉了。然而天下事有利必有弊。宋朝的政策,是聚天下強悍不軌之人以為兵,而聚天下之財於中央以養之。到後來,養兵未得其用,而財政卻因之而竭蹶,就成為積弱之勢了。又歷代的宰相,於事都無所不統。宋朝則中書治民,只司理財,樞密主兵,各不相知,而言路之權又特重。這原是因大權都集於中央,以此防內重之弊的。立法之初,亦可謂具有深意。然而宰相既無大權,而舉動又多掣肘,欲圖改革,其事就甚難了。這就是後來王安石等所以不能有所成就,而反致釀成黨爭的原因。

第三十一章變法和黨爭

宋遼的競爭,開始於九七九年。太宗既滅北漢,即舉兵以攻幽州。大敗於高粱河。九八五年,太宗聽邊將的話,命曹彬、田重進、潘美等分道伐遼,又不利。自此以後,宋就常立於防禦的地位。一○○四年,遼聖宗自將入寇,至澶州。是時太宗已崩,真宗在位。宰相寇準,力勸帝親征。真宗車駕渡河,乃以歲幣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成和議。遼主以兄禮事帝。一○四二年,遼興宗又遣使來求關南之地。宋仁宗使富弼報之。又增歲幣銀、絹各十萬兩、匹。當仁宗時,夏元昊造反。宋人屯大兵於陝西,屢戰不勝。一○四三年,亦以銀、絹共二十五萬五千成和議,謂之歲賜。

對外的不競如此,內之則養兵之多,至一百十六萬,財政為之困敝,而仍不可以一戰。宋代的財政,和前代不同。前代開國之時,大抵取於民者甚輕,所以後來還有搜括的餘地。宋朝則因養兵之故,唐中葉后所興鹽茶等稅,都沒有除掉。就是藩鎮的苛稅,雖說是削平之時,都經停罷,實亦去之未盡。所以人民的負擔,在承平之時,業已不勝其重了。

內治則從澶淵和議成后,宋真宗忽而託言有天書下降。於是封泰山,祀汾陰,齋醮宮觀之事紛起,財用始患不足。而政治亦日益因循。真宗之後,仁宗繼之。在位最久,號為仁君,然而姑息彌甚。仁宗之後,英宗繼之,則在位不過四年而已,未能有所作為。當仁宗時,范仲淹為相。曾有意於改革。然未久,即不安其位而去。至一○六八年,神宗即位,用王安石為宰相,力行新法,而政治的情勢始一變。

王安石的新法,範圍所涉甚廣。然舉其最重要的,亦不過下列三端:

其(一)青苗、免役之法,是所以救濟農民的。宋承唐、五代之後,版籍之法既壞,又武人擅土,暴政亟行,其時的農民,很為困苦。而自兩稅法行之後,估計丁、貲之數,以定戶等,而簽差以充役。役事重難,有破產不能給的。人民因此,至於不敢多種田,父子兄弟,不敢同居,甚至有自殺以免子孫之役的,其慘苦不可勝言。王安石乃立青苗之法,將各處常平、廣惠倉的畜積,當農時借與人民,及秋,隨賦稅交納。取息二分,謂之青苗錢。又立免役之法,令本來應役之戶出免役錢,不役之戶出助役錢,以其錢僱人充役,免卻簽差。

其(二)裁兵、置將及保甲,是所以整頓軍政的。宋朝既集兵權於中央,沿邊須戍守之處,都由中央派兵前往,按時更調,謂之番戍。其意原欲令士卒習勞,不至於驕惰。然而不悉地形,又和當地的百姓不習熟,不能得其助力,往往至於敗北。卻因此多添出一筆「衣糧」之費,財政更受其弊。安石先將兵額大行裁減。置將統兵,分駐各地,以革番戍之弊。安石之意,以為根本之計,是要行民兵的。於是立保甲之法。令人民以五家為一保,五十家為一大保,五百家為一都保。保有保長,大保有大保長,都保有都保正、副。戶有二丁的,以其一為保丁。初令保丁每日輪派五人,警備盜賊。後來教保長以武藝,令其轉教保丁。募兵闕,則收其餉,以充民兵教閱之費。

其(三)改革學校、貢舉之法,是所以培養人才的。自魏、晉以後,學校久已有名無實,不過是進取之一途而已。科舉則進士、明經,所學都失之無用。王安石是主張行學校養士之法的。於是於太學立三舍。初人學的居外舍,以次升入內舍、上舍。上捨生得免禮部試,授之以官。又立律學、武學及醫學。於科舉,則因自唐以來,俗重進士而輕諸科。乃罷諸科,獨存進士。改試經義、論、策。其所謂經義,則改墨義為大義。又立新科明法,以待士之不能改業的。

王安石所行的新法,以這幾件為最有關係。此外尚有農田水利,方田均稅等。變法之初,特設制置三司條例司,以規劃財政。安石對於理財,最為注意。當其時,一歲的用度,都編有定式。經其整頓之後,中央和各州的財政,都有贏餘。宋初官制,最為特別。治事都以差遣,官不過用以定祿、秩而已。神宗才革新官制。一切以唐代為法。遂罷三司,還其職於戶部。樞密僅主兵謀,所管兵政,亦還之兵部。新設的機關,亦都廢罷。

王安石的新法,範圍既廣,流弊自然不能沒有的。特如青苗,以多散為功,遂不免於抑配。抑配之後,有不能償還的,又不免於追呼,甚或勒令鄰保均賠。保甲則教閱徒有其名,而教閱的人,反因此而索詐。都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宋朝當日,既處於不能不改革之勢,則應大家平心靜氣,求其是而去其弊。而宋朝人的風氣,喜持苛論,又好為名高。又因諫官權重,朋黨之風,由來已久。至此,反對新法的人,遂紛紛而起。反對無效,則相率引去。

安石為相,前後凡七年。終神宗之世,守其法不變。一○八五年,神宗崩,哲宗立。年幼,太皇太后高氏臨朝。以司馬光、呂公著為宰相。新法遂盡廢。安石之黨,多遭斥逐。當時朝臣都奉太皇太後為主,於哲宗的意思,不甚承順。哲宗懷恨在心。太皇太后崩后,遂相章惇,復行新法,謂之「紹述」。舊黨亦多遭斥逐。一一○○年,哲宗崩,徽宗立。太後向氏權同聽政。頗進用舊黨,欲以消鮮黨見,而卒無成效。徽宗親政后,亦傾向新黨,復行新法。然用一反覆無常的蔡京。徽宗性本奢侈,蔡京則從各方面,搜括錢財,去供給他。於是政治大壞,北宋就迫於末運了。

第三十二章遼夏金的興起

文化是逐漸擴大的。中國近塞諸民族,往往其初極為野蠻,經過若干年之後,忽嶄然露頭角。其政治兵力和社會的開化,都有可觀。這並非其部落中一二偉人所能為,而實在是其部落逐漸進化的結果。遼、夏、金的興起,都是此例。

現在的熱河,自秦、漢至唐,本系中國的郡縣。不過地處邊陲,多有異族雜居罷了。雜居在這區域中的異族,主要的是鮮卑。當兩晉時,鮮卑部落紛紛侵入內地,獨有所謂奚、契丹的,仍居住於西遼河上游流域,沒有移動。南北朝時,契丹曾為柔然及高句麗所破。隋時,休養生息,漸復其舊。唐武后時,其酋長李盡忠造反,又遭破壞。於是其酋長大賀氏亡,遙輦氏起而代之。然亦積弱不振。到唐末,而其部落中有一偉人出,是為契丹太祖耶律阿保機。契丹舊分八部,部各有一大人。嘗公推一大人司旗鼓。「及其歲久,或國有疾疫而畜牧衰」。則公議,更立其次。太祖始並八部為一。遂於九一六年,代遙輦氏,為契丹的君長。這時候,北方適無強部。於是太祖東征西討,東北滅渤海,服室韋。西北服黠戛斯。西征回鶻,至於河西。其疆域,東至海,西接流河,北至臚朐河,南與中國接壤,儼然北方一大國了。

太祖初與李克用約為兄弟,后又背之,通好於梁,所以李克用很恨他。後唐之世,契丹和中國交兵。其時後唐兵力尚強,契丹不得逞。然而後唐的幽州守將周德威恃勇,棄渝關不守,平州遂為契丹所陷。至於營州,則唐朝設立都督府,本所以管理奚、契丹的。此時契丹盛強,唐室的威靈,久已失墜,其為所佔據,更不待言了。太祖死於九二六年,次子太宗立。越十年,而石晉來求援,安坐而得燕雲十六州。兩河之地,遂為契丹所控制。

太宗是個粗才,所以入中國而不能有。先是太祖的長子名倍,通詩書,善繪畫,又工醫藥等雜技,是個濡染中國文化極深的人。而太祖的皇後述律氏,不喜歡他。平渤海之後,封為東丹王,命其鎮守東垂,東丹王浮海奔後唐。廢帝敗亡時,先殺之而後死。太宗死後,述律后又要立其第三子李胡。李胡暴虐,國人不附。於是契丹人就軍中擁立東丹王的兒子,是為世宗。李胡發兵拒敵,給世宗打敗。世宗在位僅四年。死後,太宗的兒子穆宗繼立。沉湎於酒,不恤國事。中國當此時,很有恢復燕、雲的機會,惜乎周世宗早死,以致大功不成。九六九年,穆宗被弒,世宗之子景宗立。在位十四年。子聖宗繼之。聖宗年幼,太后蕭氏同聽政。聖宗時,為遼的全盛時代。澶淵之盟,即成於此時。一○三一年,聖宗死,子興宗立。年少氣盛,於是有派人到中國來求割關南之舉。中國遣富弼報使,反覆爭辯,才算把求地之議打銷。此次所增歲幣,中國和契丹,爭論納、貢兩個字。《宋史》上說系用納字,《遼史》上則說用貢字的,未知孰是。然而即使用納字,也體面得有限了。興宗時,算是契丹蒙業而安的時代。一○五五年,興宗死,子道宗立。任用佞臣耶律乙辛,政治始壞。一一○一年,道宗死,孫天祚帝立。荒於游畋,於國事簡直置諸不管。而東北方的女真,適於此時興起,遼人就大禍臨頭了。

西夏是黨項部落。唐太宗時,歸化中國。其酋長姓拓跋氏。後裔思敬,以討黃巢功,賜姓李。為定難節度使。世有夏、銀、綏、宥、靜五州。傳八世,至繼捧,以宋太宗時來降。盡獻其地。而其族弟繼遷叛去。九八五年,繼遷襲據銀州。明年,降於遼。一○○二年,又襲據靈州。明年,為蕃族潘羅支所殺。子德明立。三十年未曾窺邊。然以其間西征回鶻,取河西,地益大,一○三二年,德明子元昊立。立二年,遂反。至一○四三年才成和。元昊定官制;造文字;設立蕃、漢兩學;區劃郡縣;分配屯兵。其立國的規模,亦頗有可觀。

金室之先,是隋、唐時的黑水靺鞨。渤海盛時,靺鞨都役屬於他。渤海亡后,改稱女真。在混同江以南的,系遼籍,謂之熟女真。以北的不系籍,謂之生女真。金朝王室的始祖,是高麗人。名函普。人居生女真的完顏部。勸解部人和他部的爭鬥。娶其六十未嫁之女。遂為完顏部人。生女真程度,本來很低,函普以高麗的文化教導之,才漸次開化。函普的曾孫獻祖,徙居安出虎水,始築室,知樹藝。其子昭祖,漸以條教,統轄諸部。昭祖耀武,至於青嶺、白山,入於蘇濱、耶懶之地。至其子景祖,則統門、五國諸部,亦來聽命。女真民族,漸有統一之望了。景祖始受遼命,為生女真部族節度使。其三子世祖、肅宗、穆宗,相繼襲職。以至於世祖之子太祖。遂有叛遼之舉。

女真人雖甚野蠻,然自渤海立國以來,業已一度的開化。更加以高麗人的啟發,遂漸起其民族自負之心。當這時候,女真人的強悍,非遼人所能敵,女真人亦自知之。特苦於部族眾多,勢分而弱,不足以與遼敵。從景祖以來,諸部漸次統一,而金朝人的慾望,亦漸次加大。剛又遇着天祚帝的荒淫,年年遣使到海上去求海東青,騷擾無所不至,為諸部族所同怨。金太祖遂利用之以叛遼。金太祖的叛遼,事在一一一四年。兵一舉而咸州、寧江州、黃龍府,次第陷落。天祚帝本是個不懂事的,得女真叛信,立刻自將大兵去征討。兵未全到,聞後方有人叛亂,又忽遽西還。其兵遂為金人所襲敗。東京亦陷落。天祚帝忽又把金事置諸度外,恣意游畋。而遣使與金議和。遷延不就。至一一二一年,金太祖再進兵,遂陷遼,上京。旋遼將耶律余睹來降。金人用為嚮導,中京、西京,又次第陷落。南京擁立秦晉國王淳,亦不能自立。而宋人夾攻之兵又起。

第三十三章宋和遼夏的關係

宋自仁宗以前和遼、夏的關係,已見第三十一章。神宗時,對遼還保守和平,對夏則又開兵釁。夏元昊死於一○五一年,子諒祚立。十六年而死。子秉常立,年方三歲。是年,宋鄜州將種諤襲取綏州。明年,為神宗元年,夏人請還前此所取塞門、安遠兩寨。以換取綏州。神宗許了他。而夏人並無誠意。於是改築綏州,賜名綏德。又進築了許多寨。夏人遂舉兵來犯。神宗用韓絳、種諤,以經營西邊,迄不得利。而開熙河之議起。熙河是現在甘肅南部之地。唐中葉后,為吐蕃所陷。後來雖經收回,而蕃族留居其地的很多。大的數千家,小的數十百家為一族。其初頗能助中國以御西夏,後來亦不免有折而入之的。神宗時,王韶上平戎之策。說欲取西夏,必先復河湟。王安石主其議,用為洮河安撫使。王韶就把熙、河等州,先後恢復,建為一路。時在一○七三年。其後八年,有人說秉常為其母所囚。神宗乃發兵五路,直趨靈州。未能達到。明年,給事中徐禧城永樂,又為夏人所敗。這兩役,中國喪失頗多。一○八六年,為哲宗的元年。是歲,秉常死,子乾順立。來歸永樂之俘。當時執政的人,不主張用兵,就還以神宗時所得的四個寨。而夏人侵寇仍不絕。於是諸路同時拓地進築。夏人國小,不能支持,乃介遼人以乞和。一○九九年,和議成。自此終北宋之世,無甚兵爨。

天下事最壞的是想僥倖。宋朝累代,武功雖無足稱,以兵力論,並不算薄。然而對遼終未敢輕於啟釁。實以遼為大國,自揣兵雖多而戰鬥力實不足恃之故。徽宗時,民窮財盡,海內騷然。當時東南有方臘之亂。雖幸而打平,然而民心的思亂,兵備的廢弛,則已可概見了。乃不知警惕,反想借金人的力量,以恢復燕雲,這真可謂之「多見其不知量」了。宋朝的交通金人,起於一一一八年。所求的,為石晉時陷入契丹故地。金太祖答以兩國夾攻,所得之地即有之。一一二二年,童貫進兵攻遼,大敗。是歲,遼秦晉國王淳死。遼人立天祚帝次子秦王定。尊淳母蕭氏為太后,同聽政。遼將郭藥師來降。童貫乘機再遣兵進攻,又敗。貫大懼,遣使求助於金。於是金太祖從居庸關而入,攻破燕京。遼太后和秦王都逃掉。明年,而金太祖死,弟太宗立。是時,遼天祚帝尚展轉西北。傳言夏人將遣兵迎致。金人分兵經略。夏人亦稱藩於金。至一一二五年,而天祚帝卒為金人所獲。遼朝就此滅亡。宋朝去了一個和好百餘年的契丹,而換了一個銳氣方新的女真做鄰國了。

以契丹的泱泱大風,而其滅亡如此之速,讀史的人,都覺得有點奇怪。然而這亦並無足異。原來契丹的建國,系合三種分子而成:即(一)部族,(二)屬國,(三)漢人州縣。(二)、(三)的關係,本不密切。便(一)也是易於土崩瓦解的。國民沒有什麼堅凝的團結力,僅恃一個中心人物,為之統馭;這個中心人物而一旦喪失,就失其結合之具;一遇外力,立即分崩離析,向來的北族,本是如此的,契丹也不過其中之一罷了。

當金人初起兵時,其意至多想脫離遼人的羈絆,而自立一國。說這時候,就有滅遼的思想,是決無此理的。遼人的滅亡,全是自己的崩潰。在金人,只可謂遭直天幸。然而雖有如此幸運,而滅遼之後,全遼的土地,都要經營,也覺力小而任重,有些消化不掉了。所以燕雲的攻克,都出金人之力,而仍肯以之還宋。但是金人此時,亦已有些漢人和契丹人,代他謀劃了。所以其交涉,亦不十分易與,當時金人提出的條件是:燕京之得,全出金人之力,所以應將租稅還給金人。營、平、灤三州,都非石晉所割,所以不能還宋。交涉久之,乃以宋歲輸金銀、絹各二十萬兩、匹,別輸燕京代稅錢一百萬緡的條件成和。於是燕雲之地,金人都次第來歸。平心而論,以這區區的代價,而收回燕雲十六州,如何不算是得計?然而營、平、灤三州的不復,卻不但金甌有缺,而且是種下一個禍根。這不得不怪交涉的人的粗心,初提條件時,連這一點都不曾想到了。於是金人以平州為南京,命遼降將張覺守之。金人這時候,所有餘的是土地,所不足的是人民。尤其是文明國民,若把他遷徙得去,既可免土滿之患,又可得師資之益,真是一舉兩得。於是還宋燕京之時,把人民都遷徙而去,只剩得一個空城。宋人固然無可如何。而被遷徙的人民,顛沛流離,不勝其苦。路過平州,乃勸張覺據城降宋。張覺本是個反覆無常的人,就聽了他們的話。而宋朝人亦就受了他。等到金人來攻,張覺不能守,逃到燕山。金人來質問,宋人又把張覺殺掉,函首以界金。徒然使降將離心,而仍無補於金人的不滿。一一二五年,金人遂分兩道入寇。

第三十四章宋和金的關係

當時的宋朝,萬無能抵敵金人之理。於是宗望自平州,宗翰自雲州,兩道俱下。宗翰之兵,為太原張存純所扼。而宗望陷燕山,渡黃河,直迫汴京。徽宗聞信,先已傳位於欽宗,逃到揚州。金兵既至,李綱主張堅守。宋人又不能始終信用。宋朝的民兵,本來有名無實。募兵當王安石時,業已裁減。蔡京為相,又利用其闕額,封樁其餉,以備上供。這時候,不但有兵而不可用,亦幾於無可用的兵。到底陝西是多兵之地,種師道,姚古,又算那方面的世代將家,先後舉兵入援。然亦不能抵抗。不得已,乃以割太原、中山、河間三鎮;宋主尊金主為伯父;宋輸金金五百萬銀五千萬兩,牛馬萬頭,表段百萬匹;以親王宰相為質的條件成和。旋括京城內金二十萬兩,銀四十萬兩,交給金兵。金兵才退去。這是一一二六年的事。此時宗翰還頓兵太原,聽得這個消息,也差人來求賂。宋人說既已講和,如何又來需索?不給。宗翰大怒。分兵攻破威勝軍、隆德府。宋人以為背盟,遂詔三鎮固守。又把金朝派來的使臣蕭仲恭捉起來。這蕭仲恭,是遼之國戚。急了,要想脫身之計。乃假說自己亦故國之思,能替宋朝招降耶律余睹。宋朝人信了他,給以蠟書。仲恭到燕山,便把蠟書獻給宗望。於是宗望、宗翰,再分兵南下。此時太原已陷,兩路兵都會於汴京。京城不守,一一二七年,徽、欽二宗及后妃、太子、宗室諸王等,遂一齊北狩。金人立張邦昌為楚帝。

此時只有哲宗的廢后孟氏,因在母家,未被擄去。兵退之後,張邦昌乃讓位,請她出來垂簾,立高宗為皇帝。即位於歸德。

高宗初即位時,用李綱為相,命宗澤留守汴京。二人都是主張恢復的。然而當時北方的情勢,實在不易支持。於是罷李綱,而用汪伯彥、黃潛善。高宗南走揚州。這時候,宋使王師正請和於金,又暗中招諭漢人和契丹人,為金人所發覺。於是宗望、宗翰,會師濮州。遣兵南下。高宗逃到杭州。金人焚揚州而去。這是一一二九年的事。未幾,金宗弼又率兵渡江。陷建康,自獨松關入,陷杭州,高宗先已逃到明州。金兵進逼,又逃入海。金人以舟師入海追之三百里,不及,乃還。宗弼聚其擄掠所得,自平江北還。韓世忠邀擊之於江中。相持凡四十八日,宗弼乃得渡。自此以後,金人以「士馬疲敝,糧儲未豐」,不再渡江,宋人乃得偏安江南。然而東南雖可偷安,西北又告緊急。當宗翰與宗望會師時,曾遣婁室分兵入陝西。宋人則以張俊為京湖川陝宣撫使。俊以金兵聚於淮上,出兵以圖牽制。而宗弼渡江之後,亦到陝西參戰。兩軍會戰於富平,宋兵大敗。陝西之地多陷。幸而張俊能任趙開以理財,又有吳玠、吳璘、劉子羽等名將,主持軍事,總算把四川保全。

這時候,宋人群盜滿山。自一一二九年之後,金人不復南侵,乃得以其時平定內亂。而金人亦疲敝已極。於是立宋朝的叛臣劉豫於汴京,國號為齊,畀以河南、陝西之地。想借為緩衝,略得休息。而劉豫又起了野心,想要吞併江南。屢次借兵於金以入寇。又多敗衄。至一一三七年,遂為金人所廢。先兩年,金太宗死了,熙宗繼立。撻懶專權用事。當金人立張邦昌時,秦檜為御史大夫,上狀於金人,請立趙氏之後。為金人所執。金太宗以賜撻懶。後來乘機逃歸。倡言要「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天下才得太平。高宗用為宰相。至此,遣使於金,請將河南陝西之地相還。撻懶答應了。一一三八年,遂以其地來歸。明年,撻懶以謀反伏誅。宗弼入政府。金朝的政局一變。和議遂廢。宗弼和婁室,再分攻河南、陝西。此時宋朝的兵力,已較前此略強。而宗弼頗有輕敵之意。前鋒至順昌,為劉琦所敗。岳飛亦自荊襄出兵,敗金人於郾城。吳璘亦出兵收復陝西州郡。而秦檜主和議,召諸師班師。一一六○年,以下列的條件成和:東以淮水,西以大散關為界。宋稱臣於金,宋歲輸金銀、絹各二十五萬兩、匹。

宋南渡以後之兵,以韓、岳、張、劉為大。四人在歷史上,都號稱名將,而且都是我國民族的英雄。可惜劉光世死後,其兵忽然叛降偽齊,留下韓世忠、岳飛、張俊之兵,號為三宣撫司。秦檜與金言和,乃召三人論功,名義上雖各授以樞府,而實際上則罷其兵柄。未幾,岳飛被害,韓世忠騎驢湖上,亦做了個閑散的軍官了。於是諸軍雖仍駐紮於外,而改號為某州駐紮御前諸軍,直隸中央,各設總領,以司其餉項。

和議成后八年,金熙宗被弒,海陵庶人立。先遷都於燕,后又遷都於汴。一一六○年,發大兵六十萬入寇。才到採石,東京業已擁立世宗。海陵想盡驅其兵渡江,然後北還。倉猝間,為虞允文所敗。改趨揚州,為其下所弒。金兵遂自行撤退。一一六二年,高宗傳位於孝宗。孝宗是有志於恢復的。任張俊為兩淮宣撫使。張俊使李顯忠等北伐,大潰於符離。一一六五年,和議復成。宋主稱金主為伯父。歲幣銀、絹各減五萬。地界則如前。

金世宗時,是金朝的全盛時代。當海陵時,因其大營宮室,專事征伐,弄得境內群盜蜂起,世宗為圖鎮壓起見,乃將猛安、謀克戶移入中原,奪民地以給之。於是女真人的村落,到處散佈,中國人要圖反抗更加不容易了。然而金朝的衰弱,亦起於此時,諸猛安、謀克人,都惟酒是務,「有一家百口,壠無一苗」的。既失其強悍之風,而又不能從事於生產,女真人就日趨沒落了,然而還非宋人所能侮。

宋孝宗亦以生時傳位於光宗,光宗后李氏,與孝宗不睦;光宗又有疾,因此定省之禮多闕。群臣以為好題目,群起諫凈。人心因之頗為恐慌。一一九四年,孝宗崩。光宗因病不能出。丞相趙汝愚,乃因閤門使韓侂胄,請命於高宗的皇后吳氏,請其出來主持內禪之事,光宗遂傳位於寧宗。寧宗立后,韓侂胄亦想專權,而為趙汝愚所壓。乃將汝愚擠去。朱熹在經筵,論其不當。侂胄遂將朱熹一併排斥。此時道學的聲勢正盛,侂胄因此大為清議所不與。要想立大功以恢複名譽。當光宗御宇之日,亦即金章宗即位之年。章宗初年,北邊仍歲叛亂,河南、山東,又頗有荒歉。附會韓侂胄的人,就張大其辭,說金勢有可乘。韓侂胄信了他。暗中豫備。至一二○六年,遂下詔伐金。開戰未幾,到處皆敗。襄陽、淮東西,失陷之處甚多。侂胄復陰持和議。金人復書,要斬侂胄之首。侂胄大怒,和議復絕。而寧宗的皇后楊氏,和侂胄有隙,使其兄次山和禮部侍郎史彌遠密謀,誘殺侂胄,函首以畀金,和議乃成。歲幣增為三十萬兩匹。時為一二○八年。明年,金章宗死,衛紹王立,而蒙古兵亦到塞外了。

第三十五章宋的學術思想和文藝

宋朝是一個有創辟的時代。其學術思想和文藝,都有和前人不同之處。

天下事物極必反,有漢儒的泥古,就有魏晉人的講玄學。有佛學的偏於出世,就有宋學的反之而為入世。

宋學的巨子,當推周、程、張、朱。周子名敦頤,道州人。著有《太極圖說》和《通書》。其大意,以為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因其一動一靜,而生五種物質,是為五行,再以此為原質,組成萬物。人亦是萬物之一,所以其性五端皆具。但其所受之質,不能無所偏勝,所以人之性,亦不能無所偏。當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張子名載,陝西郿縣橫渠鎮人。他把宇宙萬物,看成一匯。物的成毀,就是氣的聚散。由聚而散,為氣的消極作用,是為鬼。由散而聚,為氣的積極作用,是為神。所以鬼神就在萬物的本身,而幽明只是一理。氣是一種物質。各種物質相互之間,本有其好惡迎拒的。人亦氣所組成,所以對於他物,亦有其好惡迎拒,此為物慾的根原。此等好惡,不必都能合理。所以張子分性為氣質之性和義理之性,而說人當變化其氣質。周、張二子所發明的,都是很精妙的一元論。二程所發明,則較近於實行方面。二程是弟兄。洛陽人,大程名顥,小程名頤,大程主「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小程則又提出格物,說「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朱子名熹。他原籍婺源,而居於閩,所以周、程、張、朱之學,亦稱為濂、洛、關、閩。朱子之學,是承小程之緒的。他讀書極博,制行極謹嚴。對於宋代諸家之說,都有所批評,而能折衷去取,所以稱為宋學的集大成。但同時有金溪陸九淵,以朱子即物窮理之說為支離。他說心為物慾所蔽,則物理無從格起,所以主張先發人本心之明。大抵陸子之說,是為天分高,能直探本原的人說法的。朱子之說,則為天分平常,須積漸而致的人說法的。然正惟天分高,然後逐事檢點不慮其忘卻本原;亦惟天分平常,必先使他心有所主。所以清代的章學誠說朱陸是千古不能無的同異,亦是千古不可無的同異。以上所說,是宋學中最重要的幾個人。此外在北宋時,還有邵雍,則其學主於術數。南宋時,張栻、呂祖謙和朱熹,同稱乾淳三先生。祖謙喜講史學。永嘉的陳傅良、葉適,永康的陳亮,都受其影響。其說較近於事功。講宋學的人,不認為正宗。然實亦互相出人。宋學家反對釋氏。他們說「釋氏本心,吾徒本天」。而他們所謂天,就是理,所以其學稱為理學,尊信其說的人,以為其說直接孔、孟;而孔、孟之道,則是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相傳下來的,所以又稱為道學。後來的考據家,則謂宋學的根原,是《先天》、《太極》兩圖;而此兩圖,都是出於宋初華山道士陳摶的,所以說宋學實出道家。又有因宋儒好談心性,以為實是釋氏變相的。然後一時代的學問,對於前一時代的學問,雖加反對,勢不能不攝取其精華;而學問的淵源,和其後來的發展、成就,也並無多大的關係,往往有其源是一,其流則判然為兩的。所以此等說,都無足計較。宋學總不失為一種獨立而有特色的學術。

清代的漢學家,對於宋學,排斥頗力。其實考據之學的根源,亦是從宋代來的。宋儒中如著《困學紀聞》的王應麟,著《日鈔》的黃震,都是對於考據很有工夫的。所以宋朝人對於史學,亦很有成績。自唐以後,正史必出於合眾纂修,已成通例。只有宋代,《新五代史》是歐陽修所獨撰,《新唐書》為修及宋祁所合撰。雖出兩人之手,亦去獨撰的不遠。司馬光修《資治通鑒》,自戰國迄於五代,為編年史中的巨著。朱子因之而作綱目,雖其編纂不如《通鑒》的完善,而其體例,則確較《通鑒》為優。袁樞又因《通鑒》而作《紀事本末》,為史書開一新體。馬端臨因《通典》而作《文獻通考》。其事實的搜輯,實較《通典》為備,而門類的分析,亦較詳。鄭樵包括歷代的史書而作《通志》,雖其編纂未善。然論其體例,確亦能囊括古今,刪除重複的。而二十略中,尤多前人未及注意之點。此外宋朝人對於當代的史料,搜輯之富,亦為他時代所不及。而史事的考證和金石之學,亦始自宋人。

唐朝雖為古文創作時代,其實當時通行的仍是駢文。至於宋朝,則古文大盛。如歐陽修、王安石、三蘇父子、曾鞏等,都為極有名的作家。宋朝人的駢文,亦生動流利,和唐以前人所作,雖凝重而不免失之板滯的不同。詩亦於唐人之外別開新徑。唐人善寫景,宋人則善言情。比較起來,自然是唐詩含蓄而有餘味。然而宋人亦可謂能開拓詩的境界,有許多在唐代不入詩的事物,至此都做入詩中了。詞則宋代尤推獨絕,南北宋都有名家。宋學家是講究道理,不注重詞華的。所以禪家的語錄,宋學家亦盛行使用。又其時平民文學,甚為發達。說話之業甚盛。後來筆之於書,就是所謂平話體的小說了。

印刷術的發達,是推動宋代文化的巨輪。古代的文字,書之於簡牘。要特別保存得長久的,則刻之於金石。不論金石和簡牘,總是供人觀覽,而非以為摹拓之用的。漢魏的《石經》,還是如此。但是後來漸有摹拓之事。摹拓既興,則刻之於木,自較刻之於石,為簡易而省費。據明代陸深所著的《河汾燕間錄》,說隋文帝開皇十年—公元五九○年—敕天下廢像遺經,悉令雕板。這是我國印刷術見於記載之始。然當隋、唐之世,印刷之事,還不盛行。所以其時的書,還多是鈔本,得書尚覺艱難。至公元九○八,即後唐明宗長興三年,宰相馮道、李愚,才請令國子監校正《九經》,刻板印賣。是為官家刻書之始。此後官刻和私人為流傳而刻,書賈為牟利而刻的就日多。

宋以後的書籍,傳於世的,遠非唐以前所能比,就是受印刷術發達之賜。活字板是宋代畢昇所創,事在仁宗慶曆中—公元一○四一至四八—其時字以泥制。到明代,無錫華氏才改用銅製。

第三十六章宋的制度和社會

宋代的兵制和北宋以前學校選舉之制,已見第三十一和三十四章。今再補述其餘的制度如下:

宋代的制度,都是沿襲唐代的。其取之於民的,共分五項:(一)為公田之賦。(二)為民田之賦,這都是田稅。(三)為丁口之賦,是身稅。(四)為城郭之賦,是宅稅和地稅。(五)為雜變之賦,亦謂之沿納,是唐行兩稅之後,復於兩稅之外,折取他物,而後遂變為常賦的。凡此種種,其取之都用兩稅之法,於夏、秋分兩次交納。宋代病民的,不在於稅而在於役。自王安石行青苗法后,元祐復行科差,紹聖再變為雇役。自后差雇兩法并行。因欲行簽差之法,必須調查人民的資產。其中責令人民自行填報的,謂之「手實」。由官派人查軋的,則謂之「推排」。賣買田產時,將物力簿同時改正的,則謂之「推割」。諸法都難得公平,又難於得實,總是厲民之政。在中國法律上,官和人民交易,亦同人民和人民交易一樣,謂之「和」。所以和糴及和買,本應確守私法上的原則。然而其後,都有短給和遲給的,甚或竟不給錢,而所糴所買,遂變為賦稅。這亦是厲民之政。

兩稅以外的賦稅,都起於唐中葉以後。因其時藩鎮擅土,中央的收人減少,不得不求之於此。宋代養兵太多,遂沿而未改。其中最重要的是鹽稅。其法起於唐之劉晏。借民製鹽,而免其搖役,謂之灶戶,亦稱亭戶。在劉晏時,還是行就場徵稅之法。一稅之後,任其所之。後來漸變為官賣。又或招商承買,則謂之通商。茶法,亦起於唐中葉之後。制茶的人,謂之園戶。歲輸定額的茶,以代賦稅。其餘悉數由官收買。官買茶的價錢,都是先給的,謂之「本錢」。於江陵、真州、海州、漢陽軍、無為軍、蘄州的蘄口,設立榷貨務六處。除淮南十三場外,其餘的茶,都運到這六榷貨務,由官發賣。酒:州郡都置務官釀。縣、鎮、鄉、閭,則聽民釀而收其稅。坑冶:官辦的置監、冶、場、務等機關,民辦的,則按一定分數,「中賣」於官。商稅,起於唐代的藩鎮,而宋因之。州縣各置收稅的機關,名之為務。稅分過稅和住稅兩種。過稅取百分之二,住稅取百分之三。所稅的物品和其稅額,各處並不一律。照例都應得榜示出來,然而實際能否一一榜示,榜示之後,能否確實遵守,就很難言之了。這實在也是厲民之政,和清代的厘金無異。宋代還有一種借官賣以省漕運的辦法,是為「入邊」和「入中」。其法:令商人入芻粟於邊,或人現錢及金帛於京師榷貨務。官給以鈔,令其到指定的地方,支取貨物。其初只解池的鹽,用此力、法,為陝西沿邊之備。後來東南茶鹽和榷貨務的緡錢,都許商人指射,謂之三說。更益以犀、象、香葯,則謂之四說。在實物經濟時代,運輸貨物,本是件最困難的事。如此,既省行政上的麻煩,又省轉運時的弊竇,本是個好法子。但官吏和商人,通同作弊,把商人所人的芻粟,高抬其價,謂之「虛估」,而官物遂不免虛耗。又且入芻粟的土人,並不會做鹽茶等賣買,得鈔都是賣給商人或京師的交引鋪,他們都要抑勒鈔價,實際人芻粟的並無利益,群情遂不踴躍,邊備仍不充實。後來乃令商人專以現錢買茶,官亦以現錢買芻粟。於是茶不為邊備所需,而通商之議起。通商之議既起,乃停給茶戶本錢,但計向者所得的息錢,取之茶戶,而聽其與商人賣買。到蔡京出來,又變茶法。由官制長引、短引,賣給商人。商人有此引的,即許其向茶戶買茶。如此,便只是一種買茶的許可證了。後來淮浙之鹽,亦用此法,為後世所沿襲。南渡之後,地方削小,而費用增廣。鹽茶等利,較北宋都有所增加。又有所謂經總制錢、板帳錢等。系將各種雜稅,或某種賦稅上增取之數,以及其他不正當的收入,湊起來的。其厲民更甚。

宋代的人民是很為困苦的。因為唐中葉以後,武人擅土,苛稅繁興,又好用其親信做地方官或稅收官吏之故。宋興,此等苛稅,多所捐除,然而仍不能盡。至於豪強兼并,則自天寶以來,本未有抑強扶弱的政令;加以長期的擾亂,自然更為利害了。所以宋代的平民,其受剝削特甚。當時民間借貸,自春祖秋,出息逾倍。而且各種東西,都可以取去抵債。折算之間,窮人自然格外吃虧了。當時司馬光上疏,訴說農民的疾苦,曾有這幾句話:

幸而收成,公私之債,交爭互奪。谷未離場,帛未下機,已非己有。

所食者糠(左米右乞)而不足,所衣者綈褐而不完。直以世服田畝,不知舍此更有何可生之路耳。可謂哀切極了。王安石所以要推行青苗法,其主意,就是為防止民間的高利貸。然而以官吏辦借貸之事,總是無以善其後的。所以其法亦不能行。在宋代,得人民自助之意,可以補助行政的,有兩件事:其(一)是社倉。社倉之法,創於朱子。其以社為範圍,俾人民易受其益,而且易於感覺興味,便於管理監督,和義倉之法同。而在平時可兼營借貸,則又得青苗法之意。其(一)是義役。義役是南宋時起於處州的松陽縣的。因為役事不能分割,所以負擔不得平均。乃由眾出田穀,以助應役之家。此兩法若能推行盡利,確於人民很有益處,而惜乎其都未能。南渡之後,兩浙腴田,多落勢家之手,收租很重。末年,賈似道當國,乃把賤價強買為官田,即以私租為稅額。田主固然破家者眾,而私租額重而納輕,官租額重而納重,農民的受害更深。南宋亡后,雖其厲民之政,亦成過去。然而江南田租之重,則迄未嘗改。明太祖下平江。惡其民為張士誠守,又即以私租為官賦。江南田賦之重,就甲於天下。後來雖屢經減削,直到現在,重於他處,還是倍徒不止。兼并之為禍,可以謂之烈了。

宋代士大夫的風氣,亦和前代不同。宋人是講究氣節的。這固然是晚唐、五代以來,嗜利全軀的一個反動,而亦和其學術有關係。宋朝人的議論,是喜歡徹底的,亦是偏於理論的。所以論事則好為高遠之談,論人則每作誅心之論。這固然也有好處,然而容易失之遷闊,亦容易流於過刻。而好名而激於意氣,則又容易流為黨爭。自遼人強盛以來,而金,而元,相繼興起,宋人迭受外力的壓迫,其心理亦易流於偏狹。所以當國事緊急之時,激烈的人,往往發為「只論是非,不論利害」、「寧為玉碎,毋為瓦全」的議論。這固然足以表示正義,而且也是民族性應有的表現。然而不察事勢,好為高論,有時亦足以債事。而此等風氣既成之後,野心之家,又往往藉此以立名,而實置國家之利害於不顧,則其流弊更大。此亦不可以不知。

第三十七章元的勃興和各汗國的創建

當公元三世紀之初,有一軒然大波,起於亞洲的東北方,歐、亞兩洲,都受其震撼。這是什麼事?這便是蒙古的興起。

蒙古,依中國的記載,是室韋的分部。唐時,其地在望建河南。但其人自稱為韃靼。韃靼是靺鞨別部,居於陰山的。據蒙古人自著的《元朝秘史》看起來:他始祖名孛兒帖赤那,十傳而至孛兒只吉歹。孛兒只吉歹的妻,喚做忙豁勒真豁阿。忙豁勒真豁阿,譯言蒙古部的美女。我們頗疑心孛兒只吉歹是韃靼人。因其娶蒙古部女,才和蒙古合併為一。和金朝王室的始祖,以高麗人而為生女真的完顏部人一樣。

蒙古部落,自孛兒只吉歹之後,又十一傳而至哈不勒,是為成吉思汗的曾祖,始有可汗之號。可以想見其部落的漸強。哈不勒死後,從弟俺巴孩,繼為可汗。為金人所殺。部人立哈不勒子忽都剌為可汗。向金人報仇,敗其兵。忽都剌死後,蒙古無共主,復衰。成吉思汗早年,備受塔塔兒、蔑兒乞及同族泰亦赤兀諸部的齮齕。後來得客列部長王罕、札答剌部長札木合為與部,乃把諸部次第打平。此時沙漠西北的部落,以乃蠻為最強。而金朝築長城,自河套斜向東北,直達女真舊地,使汪古部守其沖。乃蠻約汪古部同伐蒙古。汪古部長來告。成吉思汗先舉兵伐乃蠻,破之。公元一二○六年,漠南北諸部,遂大會於斡難木漣之源,公上成吉思汗的尊號。

成吉思汗既即汗位,其目光所注,實在中原。於是於一二一○年,伐夏。夏人降。明年,成吉思汗遂伐金。此時金朝的兵力,業已腐敗。加以這一次,汪古與蒙古言和,放其入長城,出其不意。於是金兵四十萬,大敗於會河堡。蒙古兵遂入居庸關,薄燕京。明年,成吉思汗再伐金。留兵圍燕京。自將下山東。分兵攻河東和遼西。到處殘破,黃河以北,其勢就不可守了。此時金人已弒衛紹王,立宣宗。成吉思汗還兵,屯燕城北。金人妻以衛紹王之女請和。蒙古兵已退,金宣宗遷都於汴。成吉思汗說他既和而又遷都,有不信之心。再發兵陷燕京。此時金人的形勢,本已岌岌待亡,因成吉思汗有事於西域,乃又得苟延殘喘。

成吉思汗的西征,是花剌子模國的驕將所引起的。先是唐中葉以後,大食強盛,蔥嶺以西諸國,悉為所並。然不及三百年,威權漸替。東方諸酋,多據地自擅,其間朝代的改變甚多。當遼朝滅亡時,雄視西亞的塞而柱克朝已衰,花刺子模漸盛。遼朝的宗室耶律大石,逃到唐朝的北庭都護府,會合十八部王眾,選其精銳而西。遂滅塞而柱克,服花剌子模。立國於吹河流域的虎思斡耳朵,是為西遼。乃蠻既亡,其酋長太陽罕的兒子古出魯克,逃到西遼。和花刺子模王阿拉哀丁·謨罕默德內外合謀,篡西遼王之位。於是乃蠻復立國於西方,而花剌子模亦乘機拓土,成為西方的大國。這時候,雄張於西域的,實在仍是回族。成吉思汗既定漠南北,在天山北路的畏吾兒和其西的哈剌魯都來降。蒙古和西域交通的孔道遂開。花剌子模王有兵四十萬,都是康里人。王母亦康里部酋之女。將士恃王母而驕恣,王母亦因舉國的兵,都是其母族人,其權之大與王埒。所以國雖大而其本不固。成吉思汗既侵入中原,古出魯克和前此逃往西域的蔑兒乞酋長忽禿,都乘機謀復故地。成吉思汗怕漠北根本之地,或有搖動。乃於一二一六年北還。命速不台打平忽禿,哲別打平古出魯克。於是蒙古的疆域就和花剌子模直接。成吉思汗因商人以修好於花剌子模,花剌子模王也已應允了。未幾,蒙古人四百餘,隨西域商人西行。花剌子模訛打剌城的鎮將,指為蒙古間諜,把他盡數殺掉。其中只有一個人,得逃歸報信。成吉思汗聞之,大怒,而西征的兵遂起。

成吉思汗的西征,事在一二一九年。先打破訛打剌和花剌子模的都城尋思干,花剌子模王遁走。成吉思汗命哲別、速不台追擊。王輾轉逃入裏海中的小島而死。其子札剌哀丁逃到哥疾寧,成吉思汗自將追之。破其兵於印度河邊。乃東歸。時在一二二二年。哲、速二將的兵,別繞裏海,越高喀斯山敗阿速、撒耳柯思和欽察的兵。欽察的酋長逃到阿羅思。二將追擊。阿羅思人舉兵拒敵,戰於孩兒桑。阿羅思大敗。亡其六王七十侯,兵士死掉十分之九。列城都沒有守備,只待蒙古兵到迎降。而二將不復深入,但平康里而還。

成吉思汗東歸后,於一二二七年,再伐西夏,未克而殂,遺命秘不發喪。夏人乃降。一二二九年,太宗立,再伐金。金人從南遷后,盡把河北的猛安謀克戶,調到河南。又奪人民之地以給之。人民怨入骨髓,而這些猛安謀克戶,既不能耕,又不能戰,國勢益形衰弱。於是宋人乘機,罷其歲幣。金人想用兵力脅取,又和夏人因疆場細故失和,三方都開了兵釁。國力愈覺不支。到一二二五年,宣宗殂,哀宗立,才和夏人以兄弟之國成和,而對於宋朝的和議,則始終不能成就。當成吉思汗西征時,拜木華黎為太師國王,命其經略太行以南。這時候,蒙古兵力較薄,在金人,實在是個恢復的好機會。然而金人亦不能振作。僅聚精兵二十萬,從邳州到潼關,列成一道防線。太宗因此線不易突破,乃使拖雷假道於宋,宋人不允,拖雷遂強行通過。從漢中歷襄、鄧而北,與金兵戰於三峰山,金兵大敗。良將,銳卒都盡。太宗又自白坡渡河,命速不台將汴京圍起,攻擊十六晝夜,因金人守御堅,不能破,乃退兵議和。而金朝的兵,又逞血氣之勇,把蒙古使者殺掉,和議復絕。汴京飢窘不能立。金哀宗乃自將出攻河北的衛州,想從死裏求生,又不克,乃南走蔡州。而宋人此時,又襲約金攻遼的故智,和蒙古人聯合以攻金,金人遂亡。時在一二三四年。

約元攻金,是襲約金攻遼的故智,而其輕於啟釁,亦是后先一轍的。金宣宗死的明年,宋寧宗也死了。寧宗無子,史彌遠援立理宗,因此專橫彌甚。彌遠死後,賈似道又繼之。賈似道的為人,看似才氣橫溢,實則虛浮不實,專好播弄小手段,朝政愈壞。滅金之後,武人趙葵、趙苑等,創議收復三京,宰相鄭清之主之。遣兵北侵。入汴、洛而不能守,卻因此和蒙古啟了兵釁。川、楚、江淮,州郡失陷多處。這時候是蒙古太宗時代,還未專力於攻宋。一二四一年,太宗死了。到一二四六年,定宗才立。又因多病,不過三年而殂。所以此時,宋人還得偷安旦夕。一二五一年,蒙古憲宗立。命弟阿里不哥留守漠北,忽必烈專制漠南。一二五八年,憲宗大舉入蜀,圍合州。先是忽必烈總兵自河洮人吐蕃,平大理。留兀良合台經略南方而北還。及是,忽必烈亦自河南南下,圍鄂州。兀良合台又出廣西、湖南,和他會合。賈似道督兵援鄂,不敢戰,遣使於忽必烈,約稱臣,輸歲幣,划江為界以請和。適會蒙古憲宗死於合州城下,忽必烈急於要爭奪汗位,乃許宋議和而還。賈似道卻諱其和議,以大捷聞於朝。

明年,忽必烈自立,是為元世祖。時世祖以各方面多故,頗想與宋言和,而賈似道因諱和為勝之故,凡元使來的,都把他拘囚起來。一二六四年,元世祖遷都於燕。明年,理宗崩,度宗立。此時元人尚未能專力攻宋,而宋將劉整,因與賈似道不合,叛降元,勸元人專力攻襄陽。一二六八年,元人就把襄陽圍起。圍經六年,宋人竟不能救。一二七三年,襄陽陷落,宋勢遂危如累卵。一二七四年,理宗崩,恭帝立。年幼,太后謝氏臨朝。元使伯顏總諸軍人寇。伯顏分兵平兩湖。自將大軍,長驅東下。陷建康。一二七六年,臨安陷。太后及恭帝皆北狩。宋故相陳宜中等立益王於福州。旋為元兵所逼,走惠州。后崩於碙洲。宋人又立其弟衛王,遷於厓山。一二七九年,元將張宏范來攻。宋宰相陸秀夫,負帝赴海而死。大將張世傑收兵到海陵山,亦舟覆而死。中國至此,遂整個為蒙古所征服。漢族武力之不競,至此可謂達於極點了。

蒙古不但征服中國,當太宗時,又嘗繼續遣兵西征。再破欽察,入阿羅思。遂進規孛烈兒和馬札剌。入派特斯城。西抵威尼斯。歐洲全境震動,會太宗凶問至,乃班師。憲宗時,又遣兵下木剌夷,平報達。渡海收富浪島。當金末,遼東和高麗之間,叛亂蜂起。蒙古因遣兵平定,和高麗的兵相遇,約為兄弟之國。後來蒙古使者,為盜所殺,蒙人疑為高麗人所為,兩國遂起兵釁。直至一二五九年,和議才成。高麗內政,自此常受元人的干涉。甚至廢其國王而立征東行省於其地。對於南方,則兀良合台嘗用兵於安南。其後世祖時,又嘗用兵於安南、占城及緬,都不甚利。然諸國亦都通朝貢。對於南洋,曾一用兵於爪哇,其餘招致而來的國亦頗多。惟用兵於日本,最為不利。世祖先命高麗人往招日本,后又自遣使往招,日本都不應。一二七四年,遣忻都往征,拔對馬,陷壹歧,掠肥前沿海。以颶風起而還。一二八一年,再遣忻都、范文虎率兵二十萬東征。兵至鷹島,以「颶征」見,文虎等擇堅艦先走。餘眾遂多為日人所殺。世祖大怒,更謀再舉,以正用兵安南,遂未果。以當日蒙古的兵力,實足以踏平日本而有餘,乃因隔海之故,致遭挫衄,在日本,亦可謂之遭直天幸了。

綜觀蒙古用兵,惟對於東南兩方,小有不利,其餘則可謂所向無前。這也是遭際時會,適逢其時各方面都無強國之故。蒙古是行封建之制的,而成吉思汗四子,分地尤大。因為蒙人有幼子襲產的習慣,所以把和林舊業,分與第四子拖雷。此外長子朮赤,則分得花剌子模、康里、欽察之地。三子窩闊台,即太宗,則分得乃蠻故地。二子察合台,則分得西遼故地。其後西域直到憲宗之世,才全行戡定。其定西北諸部,功出於朮赤之子拔都,而定西南諸部,則功出於拖雷之子旭烈兀。所以朮赤分地,拔都之後,為其共主。伊蘭高原,則旭烈兀之後君臨之。西史所謂窩闊台汗國,就是太宗之後。察合台汗國,是察合台之後。欽察汗國,是拔都之後。伊兒汗國,是旭烈兀之後。總而言之,世祖滅宋之日,就是元朝最盛之時。然而其分裂,也就於此時開始了。

第三十八章中西文化的交通

從近世西力東漸以前,有元一代,卻算得一個中西交通最盛的時代。因為前此中西交通,差不多隻靠海路,至此時,則陸路也發達了。

在西半球尚未發現,繞行非洲南端之路,亦未通航,黑海、地中海、紅海、波斯灣,實在是東西兩洋交通的樞紐。而其關鍵,實握於大食人之手。所以在當時,東西交通,以大食人為最活躍。當北宋中葉,十字軍興,直至南宋之末,這二百年之中,雖然天方教國和景教國蹀血相爭,極宗教史政治史上的慘苦,然而開發文明的利器,羅盤針、印刷術、火藥,中國人所發明的,都經大食人之手,而傳入歐洲。給近世的歐洲以一個大變化。至元代西征成功之後,其疆域跨據歐洲,而其形勢又一變了。

元太宗時,曾因奉使的人,都經民地,既費時又擾民,商諸察合台,擬令千戶各出夫馬,設立站赤。察合台也贊成了。他即於所轄境內設立。西接拔都,東接太宗轄境。如此,歐亞兩洲之間,就不啻開闢出一條官道了。

當時景教諸國,正因和天方教國兵爭,要想講遠交近攻之策。於是一二四五年,羅馬教皇派柏朗嘉賓(PlanoCarpini),一二五三年,法王路易第九又派路卜洛克(Rubruk),先後來到和林。而當時的商人,更為活躍。他們或從中央亞西亞經天山南路,或從西伯利亞經天山北路,遠開販路於和林及大都。至於水路:則自唐宋以來,交通本極繁盛。在宋時,浙江的澉浦、杭州、秀州、明州、台州、溫州,福建的福州、泉州,廣東的廣州以及今江蘇境內的華亭和江陰,山東境內的板橋鎮,都曾開作通商港。輸入的犀、象、香葯等,很為社會所寶貴。政府至用以充糴本,稱提鈔價。而稅收或抽分所得,尤為歲入大宗。元時,還繼續著這般盛況。

蒙古是新興的野蠻民族,戒奢崇儉,不寶遠物等古訓,是非其所知的。所以對於遠方的珍品,極其愛好。尤優待商人和工人。其用兵西域時,凡曾經抗拒的城池,城破后都要屠洗,獨工人不在其列。太宗時,西商售物於皇室的,都許馳驛。太宗死後,皇后乃蠻氏稱制,信任西商奧魯刺合蠻,至於把御寶宮紙交給他,聽其要用時填發。又下令:凡奧魯刺合蠻要行的事,令史不肯書寫的,即斷其腕。此等行為,給久經進化的中國人看起來,真是笑話。然卻是色目人在元朝活動的惟一好條件。元代本是分人為三級,以蒙古為上,色目次之,漢人、南人為下的。所以當時,大食、波斯的學者、軍人,意大利、法蘭西的畫家、職工,都紛集於朝。特如意大利的馬哥博羅(MarcoPoto),以一二三七年來到中國。仕至揚州達魯花赤。居中國凡三十年。歸而刊行遊記,為歐人知道東方情形之始。

和元朝關係最深的,自然還是大食的文化。蒙古本來是沒有文字的。成吉思汗滅乃蠻之後,獲塔塔統阿,才令其教太子、諸王「以畏兀字書國言」。後來世祖命八思巴造新字,於一二七○年頒行。案成吉思汗的滅乃蠻,事在一二○四年,則蒙古人專用畏兀字,實在有六十餘年。蒙古字頒行之後,雖說「璽書頒降,皆以蒙古字書之,而以其本國字為副。百官進上表章,則以漢字為副。有沿用畏兀字者罰之」,然而後來又說:亦思替非文字,便於計帳,依舊傳習。而終元之世,回回國子學,亦是和普通學及蒙古國子學並立的。西方輸入中國的文化,除宗教而外,要推美術和工業兩端。《元史·阿爾尼格傳》,說他善於畫塑及鑄金為像。當時元朝,有王楫使宋所得明堂針灸銅像。年久壞掉了,沒有會修的人。世祖叫把給他看。他居然製成了一具新的。關鬲脈絡,無不完備。當時兩京寺觀的像,多出其手。元代諸帝的御容,織錦為之的,亦是阿爾尼格所制。當時的人,嘆為圖畫弗及。其弟子劉元,則精於西天梵相。兩都名剎的塑像,出於其手的很多。又火藥的發明,雖起自中國,而火炮的製造,則中國人似乎反從歐洲學來。《明史·兵志》說:古代的炮,多系以機發石。元初得西域火炮,攻蔡州始用之,而造法不傳。直到明成祖平交趾,得其槍炮,才設神機營肄習。至武宗末,白沙巡檢何儒,得佛郎機炮。一五二九年,中國才自行製造起來。有最初的發明,而後來不能推廣之以盡其用。這個,中國人就不能不抱愧了。

第三十九章元的制度

凡異族入居中國的,其制度,可以分做兩方面來看:(其一)他自己本無所有,即使略有其固有的習慣,入中國以後,亦已不可復用,乃不得不改而從我。在這一點上,異族到中國來做皇帝,和中國人自己做差不多,總不過將前代的制度,作為藍本,略加修改罷了。(又其一)則彼既系異族,對於中國人,總不能無猜防之心。所以其所定的制度,和中國人自己所定的,多少總有些兩樣。元朝的制度,便該把這種眼光來看。

元朝中央的官制,是以中書省為相職,樞密院主兵謀,御史台司監察,而庶政則分寄之於六部的。這可說大體是沿襲宋朝。至於以宣政院列於中央,而管理吐蕃,則因元朝人迷信喇嘛教之故,這也不足為怪。其最特別的,乃繫於路、府、州、縣之上,更設行省。在歷代,行省總是有事時設置,事定則廢的。獨至元朝而成為常設之官。這即是異族入居中國,不求行政的綿密,而但求便於統馭鎮壓的原故。這本不是行政區域,明朝乃廢其制而仍其區域,至清代,督撫又成為常設之官,就不免政治日荒,而且釀成外重之弊了。元代定製,各機關的長官,都要用蒙古人的。漢人、南人,只好做副貳,而且實際見用的還很少。這也是極不平等之制。

學校,元朝就制度上看,是很為注重的。雖在當時未必實行,卻可稱為明朝制度的藍本。我國歷代,學校之制,都重於中央而輕於地方。元制,除京師有普通的國子學和蒙古國子學、回回國子學外,一二九一年,世祖詔諸路、府、州、縣都立學。其儒先過化之地,名賢經行之所和好事之家,出錢粟以贍學的,都許立為書院。諸路亦有蒙古字學、回回學。各行省所在之地,都設儒學提舉司,以管理諸路、府、州、縣的學校。江浙、湖廣、江西三省,又有蒙古提舉學校官。其制度,總可算得詳備了。

其科舉,則直到一三一五年才舉行。那已是滅金之後八十一年,滅宋之後三十七年了。其制:分蒙古、色目和漢人、南人為二榜。第一場:漢人南人試經疑、經義,蒙古色目人則但試經問。第二場:蒙古、色目人試策,漢人、南人試古賦詔誥章表內科一道。第三場:漢人、南人試策,蒙古色目人則不試。案宋自王安石改科舉之制后,哲宗立,復行舊制。然士人已有習於經義,不能作詩賦的,後來乃分經義,詩賦為兩科。金朝在北方開科舉,亦是如此。至此則複合為一。此亦明制所本。而其出身,則蒙古人最高,色目人和漢人南人,要遞降一級,這也是不平等的。

其猜防最甚的為兵制。元朝的兵,出於本族的,謂之蒙古軍。出於諸部族的,謂之探馬赤軍。入中原后,發中國人為兵,謂之漢軍。平宋所得,謂之新附軍。蒙古和諸部族,是人盡為兵的。男子年十五以上,七十以下,都入兵籍。調用漢人之法:其初或以戶論,或以丁論,或以貧富論。天下既定之後,則另立兵籍,向來當過兵的人都入之。其鎮戍之法:邊徼襟喉之地,命宗王帶兵駐紮。河洛、山東,戍以蒙古軍和探馬赤軍。江淮以南,則戍以漢兵和新附軍。都是世祖和其一二大臣所定。元朝的兵籍,是不許漢人閱看的。在樞密院中,亦只有長官一二人知道。所以有國百年,而漢人無知其兵數者。其民族的色彩,可謂很顯著了。

法律亦很不平等的。案遼當太祖時,治契丹及諸夷,均用舊法,漢人則斷以律令。太宗時,治渤海亦依漢法。到道宗時,才說國法不可異施,命更定律令,把不合的別存之,則遼已去亡不遠了。金朝到太宗時,才參用遼宋舊法。熙宗再取河南,才一依律文。這都是各適其俗的意思。元朝則本族人和漢人,宗教徒和非宗教徒,都顯分畛域。如蒙古人殺死漢人,不過「斷罰出征」和「全征燒埋銀」。又如「僧、道、儒人有爭,止令三家所掌會問」,「僧人惟犯奸盜詐偽,至傷人命,及諸重罪,有司歸問。其僧侶相爭,則田土與有司會問」等都是。

賦稅,行於內地的,分丁稅及地稅,仿唐的租庸調法。行於江南的,分夏稅及秋稅,仿唐朝的兩稅法。役法稱為科差。有絲料和包銀之分。絲料之中,又有二戶絲、五戶絲之別。二戶絲輸官,五戶絲則輸於本位。包銀之法:漢人納銀四兩。二兩輸銀,二兩折收絲絹顏色。此外又有俸鈔一項。把諸項合起來,作一大門攤,分為三次徵收。賦役而外,仍以鹽、茶兩稅為大宗。其行鹽各有郡邑,是為「引地」之始。此外總稱為額外課。就是徵收隨其多少,不立定額的意思,其名目頗為瑣碎。

宋、金、元、明四代,有一厲民之政,便是鈔法。鈔法是起於北宋時的。因宋於四川區域之內,行使鐵錢,人民苦於運輸的不便,乃自造一種紙幣,名為交子。一交一緡。三年一換,謂之一界。以富人十六戶主之。後來富人窮了,付不出錢來,漸起爭訟。真宗時,轉運使薛田,才請改為官辦。這本是便民的意思。然而後來,官方遂藉以籌款,而推行於他處。蔡京時謂之錢引。南宋則始稱交子,末造又造會子。成為國家所發行的紙幣了。交會本當兌換現錢的,然而後來,往往不能兌換,於是其價日跌。大約每一緡只值二三百文。然而這還算好的。金朝亦行其法於北方,名之為鈔,則其末造,一文不直,至於以八十四車充軍賞。金朝的行鈔,原因現錢闕乏,不得不然。後來屢謀鑄錢。然而所鑄無多,即鑄出來,亦為紙幣所驅逐。所以元定天下之後,仍不得不行鈔。乃定以鈔與絲及金、銀相權。絲、金、銀是三種東西,豈能一律維持其比價?這本是不通的法子。況且後來所造日多,其價日落,就連對於一物的比價,也維持不住了。至於末年,則其一文不值,亦與金代相同。明有天下,明知其弊,然因沒有現錢,仍無法不用鈔。而行用未幾,其價大落。至宣宗宣德初—一四二六—明朝開國不滿六十年,已跌得一貫只直一兩文了。於是無可如何,大增稅額;又創設許多新稅目,把鈔都收回,一把火燒掉。從此以後,鈔就廢而不用了。當金朝末年,民間交易,已大多數用銀。至此,國家亦承認了他。一切收入及支出,都銀錢並用。銀亦遂成為正式的貨幣。然而量物價的尺,是不能有二的。銀銅並用,而不於其間定出一個主輔的關係來,就成為後來幣制紊亂的根源了。

第四十章元帝國的瓦解

元朝從太祖稱汗,到世祖滅宋,其間不過七十四年,而造成一個空前的大帝國,其興起可謂驟了。然而其大帝國的瓦解,實起於世祖自立之時,上距太祖稱汗之歲,不過五十五年。而其在中國政府的顛覆,事在一三六八年,上距太祖稱汗之歲,亦不過一百七十一年;其距世祖滅宋,則不過九十年而已。為什麼瓦解得這麼快?

原來元朝人既不懂得治中國之法,而其自身又有弱點。蒙古人的汗,本系由部眾公推的。忽圖剌之立,便系如此。太祖之稱成吉思汗,則是漢南北諸部的大汗,亦系由諸部公推。太祖以後,雖然奇渥溫氏一族,聲勢煊赫,推舉大汗,斷無舍太祖之後而他求之理。然而公舉之法,總是不能遽廢的。所以每當立君之際,必須開一「忽烈而台」。宗王、駙馬和諸管兵的官,都得與議。太宗之立,因有成吉思汗的遺言,所以未有異議。太宗死後,太宗的後人和拖雷的後人,已有競爭。定宗幸而得立。又因多病,三年而死。這競爭便更激烈起來。太宗後人,多不愜眾望;而拖雷之妃,很有交際的手腕,能和宗王中最有聲望的拔都相結。憲宗遂獲登大位。太宗之孫失烈門等謀叛,為憲宗所殺。並殺太宗用事大臣,奪太宗后王兵柄。蒙古本族的裂痕,實起於此。憲宗死後,世祖手下漢人和西域人多了,就竟不待忽烈而台的推戴,自立於現在的多倫。於是阿里不哥亦自立於漠北。拖雷後人之中,又起了紛爭。後來阿里不哥總算給世祖打敗。而太宗之孫海都,復自擅於遠。察合台、欽察兩汗國都附和他。蒙古大帝國,遂成瓦解之勢。

因海都的抗命,於是常須派親王宿將鎮守和林。世祖是用漢法立太子的,而又早死。其時成宗戍守北邊。世祖死後,伯顏以宿將重臣歸附成宗,所以未曾有亂。成宗既立,武宗繼防北邊。成宗死後,皇后伯岳吾氏,要立安西王阿難答。而右丞相哈剌哈孫,要立武宗。因為武宗在遠,先使人迎其弟仁宗於懷州,監國以待。武宗既至,殺安西王,弒伯岳吾后而自立。武宗以仁宗為太子。武宗死後,仁宗繼之。卻自立其子英宗為太子,而出武宗之子明宗於雲南。其臣奉之奔阿爾泰山,依察合台後王。仁宗死,英宗立。為奸臣鐵木迭兒所弒。無子。泰定帝立。死於上都。子天順帝立。簽密院燕帖木兒,迫脅大都百官,迎立武宗之子。於是抄襲武宗的老文章,一面先使人迎文宗於江陵,先即皇位。發兵陷上都。天順帝不知所終。明宗至漠南,即位。文宗和燕帖木兒入見,明宗暴死。文宗再即位。然而心不自安。遺命必立明宗之子。文宗死後,燕帖木兒要立其子燕帖古思。文宗皇后翁吉剌氏不肯。於是先迎立寧宗。數月而死。燕帖木兒又要立燕帖古思。翁吉剌氏仍不肯。乃再迎順帝。順帝既至,燕帖木兒不讓他即位。遷延數月,恰好燕帖木兒死了,順帝乃得立。既立之後,追治明宗暴死故事。毀文宗廟主。流翁吉剌氏和燕帖古思於高麗,都死在路上。

如此,每當繼承之際,必有爭亂,奸臣因之擅政,政治自然不會清明的。況且蒙古人本也不知道治中國之法。他無非想駿削中國人以自利。試看他戶、工二部,設官最多,便可見其一斑。其用人,則宿衛勛臣之家,以及君主的嬖倖、諸王公主的私屬,都得以平流而進。真是所謂「仕進有多途,銓衡無定法」。再加以散居各處的蒙古、色目人對於漢人的凌侮,喇嘛教僧侶的騷擾,自然弄得不成個世界了。

元代之主,惟世祖最為聰明,頗能登用人才,改定製度,然亦好用言利之臣。後來則惟仁宗以李孟為相,政治稍見清明。此外大都仍是游牧部落酋長的性質,全不了解中國文化的——元代諸主,大都不認得漢字的——而又都運祚短促。在位長久的,世祖而外,惟有順帝,而其荒淫又特甚。客帝的寶位,自然要坐不住了。

元朝當世祖時,江南還屢有叛亂,後來才逐漸鎮定。順帝初年,反者屢起。然尚未為大患。至一三四八年,方國珍起兵於台州,元朝就不能戡定。於是白蓮教徒劉福通,起兵安豐,奉教主之子韓林兒為主。李二起於徐州。徐壽輝起於湖北。郭子興起於濠州。張士誠起於高郵。長江流域,幾於非元所有。

順帝既荒淫無度,其臣脫脫、太平、韓嘉納等,因而結黨相爭。嬖臣哈麻、雪雪,初和脫脫相結,后又變而互排。南方亂起,脫脫的兄弟也先鐵木兒帶兵去征討,連年無功,反大潰於沙河,軍資器械,喪失殆盡。脫脫不得已,自出督師。已把李二打平,進圍張士誠。而二人把他排掉。於是大局愈壞。革命軍之中,氣勢最盛的,要算劉福通。居然於一三五八年,分兵三道北上。自挾韓林兒陷開封。但元朝的兵雖無用,而其時,有起兵河南,護衛元朝的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則頗有能力。劉福通攻陝西的兵,給他打敗。回兵再救山東。劉福通的將,遣人把察罕刺死。其子庫庫帖木兒,代將其軍,到底把山東也打平。劉福通還有一枝兵,北出晉冀的,雖然打破上都,直攻到遼東,也終於破散了。福通在開封站不住,只得走回安豐。革命軍的勢力又一挫。然而駐紮大同的孛羅帖木兒,先已因圖據冀寧之故,和察罕相攻。至此,仍與庫庫構兵不止。順帝次后奇氏,生太子愛猷識里達臘。后及太子,都陰謀內禪。哈麻、雪雪,亦與其謀。事發,二人都杖死。然宰相溯思監,仍系因諂事奇后的閹人朴不花而得的。搠思監和御史大夫老的沙不協,因太子言於順帝,免其職。老的沙奔大同。搠思監遂誣孛羅謀反。孛羅舉兵犯闕。殺搠思監和朴不花。太子奔庫庫。庫庫奉以還京。此時孛羅已給順帝遣人刺死。而奇后又要使使庫庫以兵力脅順帝內禪。庫庫不可。順帝封庫庫為河南王。命其總統諸軍,進平南方。李思齊自以和察罕同起兵,恥受庫庫節制,和陝西參政張良弼連兵攻庫庫。庫庫之將貊高、關保,亦叛庫庫。於是下詔削庫庫官爵,命太子總統天下兵馬討之。未幾,明兵北上,又復庫庫官爵,叫他出兵抵抗,然而已來不及了。

明太祖朱元璋,初從郭子興起兵。后自為一軍,渡江,取集慶。時徐壽輝為其將陳友諒所殺,據江西、湖北,形勢最強。而張士誠徙治平江,亦在肘腋之下。太祖先後把他打定。又降方國珍。一三六八年,乘北方的擾亂,命徐達、常遇春分道北伐。達自河南,遇春自山東,兩道並進。會於德州。北扼直沽。順帝遂棄大都而去。於是命徐達下太原,乘勝定秦隴。庫庫逃奔和林。順帝匿居上都,太祖命常遇春追擊。順帝又逃到應昌。未幾而死。太祖再命李文忠出擊。愛猷識里達臘逃奔和林,未幾亦死。子脫古思帖木兒襲。時元臣納哈出,尚據遼東。一三八七年,太祖命藍玉等把他討平。乘勝襲破脫古思帖木兒於捕魯兒海。脫古思帖木兒北走,為其下所獄。其後五傳都遇弒。蒙古大汗的統緒,就此中絕了。元朝分封諸王,大都不能自振。惟梁王把匝剌瓦爾密,據雲南不降。太祖當出兵北伐之時,即已分兵平定閩、廣。徐壽輝死後,其將明玉珍,據四川自立,傳子升,亦為太祖打平。一三八一年,又遣兵平雲南。南方亦都平定。

第四十一章明初的政局

明朝雖然驅逐胡元,把中國恢復過來,然而論其一代的政治,清明的時候,卻是很少的。這個推原其始,亦可說是由於太祖詒謀之不臧。

太祖初定天下,即下詔禁止胡服胡語,把腥羶之俗掃除。所定製度,亦頗詳備。邊防的規模,亦是很遠的。然而專制的氣焰太盛,私天下之心又太重。只要看其廢除宰相,加重御史之權,及其所定的兵制,就可知道了。而其治害尤巨的,則為封建之制。

太祖定都金陵,稱為應天府。以開封為北京。又擇名城大都,分封諸子,共計二十五人。雖定製不許干預政治,然而體制崇隆,又各設有衛兵,在地方政治上,總覺得不便。而燕王棣在北平,晉王桐在太原,均得節制諸將,威權尤重。太祖太子早死,立建文帝為太孫。太祖崩,建文帝立。用齊泰、黃子澄之謀,以法繩諸王。燕王就舉兵反。太祖時,功臣宿將,殺戮殆盡。這時候,更無能夠抵禦的人。燕兵遂陷京城。建文帝不知所終。燕王即位,是為成祖。改北平為北京,於一四二一年遷都。

成祖是個暴虐的人,當其破南京時,於建文諸臣,殺戮甚慘。後來想遷都北京,營建宮室,又極擾累。在位時,北征韃靼、瓦剌,南平安南,又遣鄭和下南洋,武功亦似乎很盛的。然而太祖時所定北邊的防線,到成祖時,規模反縮小了。原來明初北邊的第一道防線,是開平衛。這就是元朝的上都。據此,則可以俯臨漠南,宣、大都晏然無事了。後來元朝的大寧路來降,又設泰寧、朵顏、福餘三衛。其地直抵今吉林境。都隸北平行都司。使寧王權居大寧以節制之。明朝這時候,東北方的防線,實在超越遼河,而達到現在的松花江流域。對於女真人,威力所至,亦極遠。一四○九年所設的奴兒干都司,遠至黑龍江口,庫頁島亦來臣服。成祖起兵,怕寧王議其後,誘而執之,而徙北平行都司於保定。把三衛地方,給了兀良哈。開平衛的形勢就孤了。一四二四年,成祖崩,仁宗立。在位僅一年。宣宗繼立。就徙開平衛於獨石。於是宣、大的形勢赤露,而兀良哈為瓦剌所脅服,其勢愈張。遂有土木之變。

明太祖定製,內侍本不許讀書。成祖起兵,頗得閹人內應之力。即位后,就選官入內教習。又設京營提督,使之監軍。又命隨諸將出鎮。並有奉使外國的。當太祖時,以錦衣衛治詔獄,本已軼出正式司法機關之外。成祖又立東廠。以司偵緝,亦命宦官主其事。於是自平民以至官吏,無不在宦官伺察之中。終明之世,毒害所及,真乃不知凡幾。宣宗崩后,英宗即位。年幼,寵信司禮太監王振。此時瓦剌強盛,王振不度德、不量力,輕與挑釁。瓦剌酋長也先人寇,王振又勸帝親征。至大同,知不敵,急班師。又因振家在蔚州,想邀英宗臨幸,定計走紫荊關,後來又變計走居庸關。迴旋之間,遂為敵兵追及於土木堡。英宗北狩。振死於亂軍之中。警報達京師,議論蜂起。侍講徐有貞等主張遷都。侍郎于謙則主張堅守。到底于謙一派戰勝了。於是以太后之命,奉英宗的兄弟郕王監國。旋即位,是為景帝。尊英宗為太上皇。也先挾太上皇,自紫荊關入攻京城。于謙督總兵石亨等力戰,總算把他擊退。謙乃整頓邊備,以重兵守大同、宣府。也先屢入寇,總不得志,乃奉太上皇還。

這是明人一天之喜。君主被擄,仍能安穩歸來,和西晉、北宋,可謂大不相同了。然而政變即因此而起。徐有貞因於謙有功,自覺慚愧。石亨亦因恃功驕恣,為謙所裁抑,內懷怨望。乃和太監曹吉祥等結托,乘景帝卧病,以兵闖入宮中,迎接太上皇複位。是為「奪門」之變。于謙被殺。有貞旋為石亨所排擠,貶死。亨又以謀反伏誅。英宗復辟之後,亦無善政。死後,憲宗立。寵任太監汪直。於東廠之外,別立西廠,使直主其事。憲宗崩,孝宗立。任用劉健、謝遷、李東陽等,政治總算清明。孝宗之後,武宗繼之。則其荒淫,又較前此諸君為甚。初寵東宮舊豎劉瑾,日事遊戲。別立內廠,使瑾主其事,並東西廠亦在監察之中。武宗坐朝,有人投匿名書於路旁,數瑾罪惡。瑾便矯詔,詔百官三百餘人,跪在午門外,加以詰責。至於半日之久,然後把他送入獄中。其專橫如此,朝臣自然無從舉發他的罪惡了。後來安化王寘鐇,反於寧夏。都御史楊一清,前往征討,把他打平。凱旋之日,楊一清勸監軍太監張永,舉發劉瑾罪惡。武宗才算省悟,把他除掉。又有個大同游擊江彬,交結內監家奴,以蹴鞠侍帝。導帝出遊宣、大、延、綏等處。於是人心惶惶。寧王宸濠,又因此反於南昌。幸得南贛巡撫王守仁,起兵躡其後,總算一戰而平。武宗卻又借親征為名,出遊江南而還。此時畿南、山東,盜賊橫行,連年不得平定。其不至於土崩瓦解,只算僥倖罷了。一五二一年,武宗崩。無子,世宗入繼大統。世宗頗知學問,性質亦近於嚴厲。駕御宦官頗嚴。明自中葉以後,宦官的斂跡,無過於世宗時的。然嚴而不明。中年以後,又溺於神仙,不問政事。嚴篙因之,盜竊朝權,一味蒙蔽。內政既壞,外患又深,明朝遂幾成不可收拾之局了。

第四十二章明和北族的關係

明朝是整個中國,被胡人陷沒之後,把他恢復過來的。論理,對於北方的邊防,應較歷代格外注重。然而終明之世,只有太祖一朝,規模稍遠。成祖時,雖兵出屢勝,而棄地實已甚多。從此以後,就更其不能振作了。

明代的北方,是韃靼、瓦剌,迭起稱雄的時代。瓦剌,元時稱為斡亦剌,亦系北方部族之一。明初,其部落分而為三。成祖時來降。都封其首領以王號。而順寧王馬哈木最強。元朝的大汗統緒絕後,有個喚做鬼力赤的,自稱韃靼可汗。後為知院阿魯台所殺。迎立元朝後裔本雅失里。成祖曾親征,把他們打破。又曾打破馬哈木。後來本雅失里,到底為馬哈木所殺。其子脫歡,並瓦剌三部為一。又襲殺阿魯台。要想自立為可汗,其部下的人不肯。乃迎立元裔脫脫不花。脫歡子也先,聲勢更甚,並兀良哈亦為所脅服。遂有土木之變。此為瓦剌極盛時代。土木變后,也先殺脫脫不花自立。一四五二年,為知院阿剌所殺。瓦剌復衰。

於是韃靼酋長,有名為孛來的,殺阿剌,立脫脫不花的兒子麻兒可兒,號為小王子。麻兒可兒死後,眾共立馬古可兒吉思,為孛來所殺。有喚做毛里孩的,又殺孛來,迎立他可汗。又有喚做斡魯出的,和毛里孩互相仇殺。先是韃靼的入寇,或在遼東,或在宣府、大同,或在寧夏、庄浪。往來無常,為患不久。英宗復辟后,斡魯出才入據河套,和別部長孛魯乃合。至憲宗時,則孛來、小王子、毛里孩,先後皆至,為患益深。孛來死後,又有喚做滿魯都的,繼之而至。這便是明朝所謂「套寇」。總而言之,自也先死後,瓦剌之患已衰;此時的韃靼,亦只是些零碎部落,並不足為大患。然而明朝措置無方,北邊遂迄無息肩之日。到一五○四年,達延汗再即汗位,而其形勢又一變了。

為藍玉所襲破而遇弒的脫古思帖木兒,《明史》謂是愛猷識里達臘之子,《蒙古源流考》則謂系愛猷識里達臘之弟。其子曰額勒伯克汗,嘗殺其臣而娶其妻,是為洪郭斡拜濟。洪郭斡拜濟歸汗時,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又四個月而生一子,名為阿寨。阿寨的兒子名阿噶巴爾濟,是個助衛拉特以攻蒙古的人。阿噶巴爾濟生子曰哈爾固楚克,為也先的女婿。生子,名巴圖蒙克。是為達延汗。達延汗為中興蒙古的偉人。他有四個兒子:長名圖魯特,早死。季子格埒森札賚爾,留守漠北,是為喀爾喀諸部之祖。達延汗以次子烏魯斯為右翼,三子巴爾蘇為左翼。烏魯斯為滿魯都所殺。達延汗怒,命巴爾蘇擊殺滿魯都。這時候,漠南北本無強部,滿魯都死後,蒙古遂復呈統一之觀。達延汗和圖魯特之卜赤,徙牧南近長城,稱為插漢兒部,就是現在的察哈爾。巴爾蘇二子:長名袞必里克圖,為鄂爾多斯部之祖。次為阿勒坦汗,即《明史》的俺答,為土默特部之祖。袞必里克圖早死,其眾皆歸於俺答,所以俺答獨強。世宗時,屢為北邊之患,一五五○、一五五九、一六三三年,曾三次進犯京畿。嚴篙以輦轂之下,敗不可掩,戒諸軍不得與戰,因此寇益得志。後來俺答之孫把漢那吉,娶妻而美,為俺答所奪,發怒來降。把漢那吉是幼孤而育於俺答之妻的。俺答之妻,怕中國把他殺掉,日夜哭泣。俺答才遣使請和。於是穆宗於一五七○年,封俺答為順義王。此時俺答亦已受了喇嘛教的感化,自此不復犯邊。而東方的插漢兒部轉盛。其時高拱當國,用戚繼光守薊鎮,李成梁守遼東。繼光持重,善守御,而成梁屢戰卻敵。神宗時,張居正當國,對於這兩個人,任用更專。所以十六七世紀之間,北邊頗獲安息。明朝末年,漠南諸部,仍以插漢兒為最盛。插漢兒的林丹汗,為達延汗的八世孫。其妻,為葉赫部女。而葉赫為清所滅,所以林丹汗與清為仇。明朝就重加歲賜,命其聯合諸部,以牽制滿洲。然林丹汗驕恣,為同族所惡。先是一五九三年,蒙古東方的科爾沁等部,曾聯合滿洲諸部以伐清,為清太祖所敗,科爾沁等遂附於清。至是,並西方的土默特等部,亦和清通聲氣。一六三八年,清太宗會合蒙古諸部,出其不意,襲擊林丹汗。林丹汗欲拒戰,而下不聽命,乃出走。死於青海的大草灘。明年,其子額哲降清。於是漠南蒙古,就全為清人所征服了。

有明一代,對於北方的邊防,不可謂不認真。現在的長城,就大都是明代造的。最初防線撤廢之後,後來又以遼東、薊州、宣府、大同、榆林、寧夏、甘肅、固原、太原為九邊,都成為節制調度的重心。沿邊的兵額,配置頗為充足。兵額亦常能維持。器械亦比較精利。論其實力,本可以掃蕩漠南北而有餘。然而將驕卒惰之弊,亦在所不免,玩敵而不恤士卒,尤為通常之弊。所以兵力雖厚,而士氣不盛,始終只立於防禦的地位。對於區區的套寇,尚且不能掃穴犁庭,更無論絕漠而北了。

第四十三章明朝的殖民事業和外患

中國人移殖的能力,是很大的。照第八章和第二十二章所述,則在很古的時代,中國人在海外的航線,業已很遠;而第三世紀以後,已幾乎把歐、亞的航路打通了。在這很長的時期中,中國人一定有在海外經營拓殖之業的。惜乎年深月久,文獻多已無征。現在可考見的,大都是明以來的事迹罷了。

在大陸上,最易和海洋接觸的是半島。亞洲大陸,有三個最大的半島——前後印度、朝鮮——其中兩個,本來都有一部分屬於中國的。自唐、五代以來,才逐漸的喪失了。明成祖時,因安南陳、黎二氏的篡奪,發兵戡定其地。於一四○六設立交趾布政司,和內地的制度一樣。因守土的官吏,不盡得人,奉使的中官,尤多暴橫,土人叛亂不絕。於是一四二七年,宣宗又把他棄掉。然當元、明兩代,西南的土司,還幾於包括伊洛瓦諦江流域。安南、暹羅,雖各列為國,亦都朝貢於我。南洋群島的交通,亦是歷代不絕的。所以航行很為便利。

元朝人是好勤遠略的。當世祖時,曾遣唆都、李庭璧,招致南洋諸國。當時南洋之國,以俱藍、馬八兒為綱維。馬八兒便是今印度的馬拉巴爾(Malabar)。俱藍為其後障,當在馬拉巴爾之北。當時先後來朝的,共有十國。都是今印度沿岸和南洋群島之地。明初,使節所至亦遠。成祖又命中官鄭和往使。和乃自造大船,長四十四丈,寬十八丈的。共有六十二隻,帶着士卒三萬七千人,從蘇州婁家港出海,遍歷南洋諸國。有不服的,則威之以兵。自一四○五至一四三三,三十年之間,凡七奉使,三擒番長。後來奉使海外的,無不盛稱和以眩耀諸國。其事業,亦可謂之偉大了。《明史·鄭和傳》,於和事迹,記載不詳。近代梁啟超作《鄭和傳》,推考其航路:則當自南海人暹羅灣。沿馬來半島南下,至新嘉坡。繞蘇門答臘和爪哇兩島。入孟加拉灣。循行印度半島的兩岸。繞錫蘭島。又入波斯灣。沿東岸北航,至底格利斯河口。再循西岸南航,至亞丁,越亞丁灣,入紅海。北航至麥加。南航,出莫三鼻給海峽,掠馬達加斯加島的南端而東歸。其航線所至,亦可謂之極遠了。當時華人移殖海外的甚多。在小呂宋一帶,尤為繁盛。而作蠻夷大長的,亦大有其人。其見於《明史》的:則有呂宋的潘和五,婆羅的王,爪哇新邦的邦主,三佛齊的梁道明、陳祖義。其事在明開國至萬曆年間,約當十四世紀後半至十五世紀之末。梁啟超作《中國殖民八大偉人傳》,得諸口碑的:又有戴燕國王吳元盛,崑崙國王羅大,都是清朝乾嘉年間,戰勝士蠻的。又有葉來,則為英屬海峽殖民地的開闢者。其事在嘉道之間,則已在十八世紀中葉至十九世紀前半了。還有潮州鄭昭,隨父流寓暹羅,為其宰相。乾隆時,暹羅為緬甸所滅,鄭昭起兵恢復,事見第四編第六章。近代西人的東航,實在明中葉以後。哥侖波的發現美洲,事在一四九三年,葡萄牙人的發見印度新航路,則事在一四九八年,較鄭和的下西洋,實后八九十年。西人東航之初,中國人的足跡,早已遍佈南洋了。中國西北負陸,而東南面海。閩、廣之北,限以重山,其民不易向中原分佈,所以移徙到海外的很多。南洋群島,氣候和煦,物產豐饒,實在是中國的一片好殖民地。不但如此,中國人作事平和,凡事都以共存共榮為目的。假使開發南洋的責任,而由中國負之,南洋群島的土人,決沒像現在飽受壓迫,瀕於滅亡之慘。徒以昔時狃於「不勤遠略」之見,有此基礎,不能助以國力,向前發展,這真是一個大錯誤。不但如此,因海防的廢弛,通商政策的不得宜,反還因海洋交通,而深受其害,這便是所謂倭寇。

倭寇是起於元、明之間的,至明中葉而大盛。原來日本自與元構釁后,禁止其人民,不許和中國往來。於是冒禁出海的,都是無賴的邊民,久之遂流為海寇。當元中葉,日本分為南北朝。後來南朝為北朝所並。遺民亦有入海,與海寇合的。朝鮮沿海,受患最深,而中國亦所不免。所以明初,於沿海設衛甚多;而明代的市舶司,意亦不重於收稅,而重於管理制馭。世宗時,廢司不設。貿易之事,移主於達官勢家。多負倭直不償。倭人貧不能歸,遂都變為海盜,沿海的莠民,亦都附和他;或則冒其旗幟,以海島為根據地,飢則入掠,飽則遠揚。沿海七省,無一不受其患。甚至沿江深入,直抵南京。明朝竟無如之何。直至一五五六年,胡宗憲總督浙江軍務,誘誅奸民,絕其內應,倭寇勢才漸衰。又約十年,乃為戚繼光、俞大猷所剿平。然而沿海之地,已凋敝得不堪了。

倭寇平定未幾,復有朝鮮之役,則其事已在神宗時了。日本自開國以來,世與蝦夷為敵。八世紀之末,日本拓地益廣,乃於東北邊置征夷大將軍。源、平二氏,世守其地。後來中央政爭,多借源、平二氏為助。平氏先以外戚執政,後為源氏所滅。乃遍置武職於諸州,以守護封土,而總其權於徵夷大將軍。於是大權盡入幕府,皇室徒擁虛名而已——日本皇室,所以始終未曾易姓,就是為此。源氏之後,北條氏、足利氏,相繼以家臣覆滅幕府,格外大封將士;而其將士,又以其地分封其下,遂成全國分裂之勢。十六世紀之末,有個喚做豐臣秀吉的,起而平定全國。因念亂源終未盡絕,意欲把一班軍人,趕到外國去,遂有一五九二年渡海攻朝鮮之舉。朝鮮開國之主李成桂,本是以打倭寇出名的。當元朝時候,屢次干預高麗的內政。其國王,多數是元朝的女婿。舉國多剃髮易服,習為胡化。明興之後,高麗王氏的末主,還想扶翼元朝。李成桂則傾向中國。於是覆王氏而自立。革新內政,輸入中國的文化,氣象一新。然而承平日久,兵備亦不免於廢弛。日本兵一至,遂勢如破竹。其王先奔平壤,後走義州,遣使求援於中國。神宗命李如松前往。一戰而勝,盡復漢江以北之地。旋因輕進,敗於坡州的碧蹄館。於是撫議復起。遷延數年,終不能就。直至一五九八年,豐臣秀吉死,日本兵乃解而東歸。這一次,明朝運兵籌響,騷動全國,而竟沒有善策,可見其政治軍備的廢弛了。

第四十四章明末的政局

明朝當世宗之時,萬事廢弛,本已成不能復振之局。世宗崩后,穆宗立,在位六年而崩。神宗立。時為一五七二年。穆宗時,張居正、高拱,相繼為相。神宗立,年幼,拱復罷,居正輔政。居正有綜核之才。史稱其當國之時,一紙文書,「雖萬里之外,無敢不奉行維謹」的。當時吏治敗壞,又承累朝的奢侈,國計民生,均極困難,居正乃裁減用度,刷新庶政。「行官吏久任之法,嚴州縣諱盜之誅。」在相位十年,頗有「起衰振敝」之效。然神宗本性是昏惰的。所以自居正死後,綱紀便又廢弛了。而中年後的怠荒,尤為前此列朝所未有。

明朝的君主,視朝本不甚勤謹的。神宗則中年以後,不視朝者至二十餘年。專一聽信中官。派他們出去做稅使,併到各處開礦,借端誣索,毒流天下。皇帝既不管事,群臣就結黨相攻。而言路一攻,其人即自去,於是言路之權反重。明朝人本來和宋朝人一樣,喜歡爭意氣的。當時顧憲成等講學於無錫的東林書院。往往諷議執政,裁量人物。即朝士亦有遙相附和的。於是黨禍復起。

清室之先,就是隋唐時的白山靺鞨。遼時,謂之長白山女真。清人自謂國號滿洲。據近人所考證,則滿洲二字,明人寫作滿住,乃大酋之稱,不徒非國名,並非部族之名。清室之先,實在是明朝的建州女真。明朝分女真為三衛:曰海西,在今吉林的西部,遼寧的西北部。曰野人,在今吉、黑兩省的極東。曰建州,初設於朝鮮會寧府的河谷。事在一四一二年。受職為指揮使的,名猛哥帖木兒,即清人所謂肇祖。後為七姓野人所殺。弟凡察嗣職,遷居佟佳江流域。後來猛哥帖木兒的兒子董山出來,和凡察爭印。明朝乃將建州分為左右二衛,以董山為左衛,凡察為右衛指揮使。董山漸漸桀驁。一四六六年,明朝檄調他到廣寧,把他殺掉。並出兵攻破其部落。部人擁戴其子脫羅擾邊,聲言復仇。久之,也就寂然了。於是左衛衰而右衛盛。右衛酋長王杲,其地在今寬甸附近。為李成梁所破。逃到扈倫四部中之哈達。據《清實錄》所載,當時的女真,分為滿洲、長白山、扈倫、東海四大部。滿洲、長白山,就是明朝的建州衛。東海為明朝的野人衛。扈倫則野人部落,南遷而據海西之地的。其中哈達、葉赫,明人稱為南北關,倚以捍邊,視之尤重。王杲逃到哈達后,哈達酋長把他執送李成梁。李成梁把他殺掉。王杲的兒子阿台,是清景祖的孫婿。景祖,《清實錄》名覺昌安,明人謂之叫場,即清太祖之祖。其第四子顯祖塔克世,明人謂之他失,為太祖之父。阿台既抱殺父之怨,助葉赫以攻哈達。滿洲的蘇克蘇滸部長尼堪外蘭,為李成梁鄉導,以攻阿台。阿台被殺。叫場、他失亦俱死。清太祖向明邊吏呼冤,明人乃將叫場、他失的屍體還給他。此時清太祖勢甚微弱。至一五八三年,乃起兵以攻尼堪外蘭。一五八六年,尼堪外蘭奔明邊。明人非但不加保護,反把他執付清太祖。並開撫順、清河、寬甸、靉陽四關,許他互市。從此滿洲,就漸漸強盛起來了。清人既漸強,滿洲五部,都為所征服。扈倫、長白山聯合蒙古的科爾沁等部來伐,亦為清太祖所敗。太祖又聯合葉赫,以滅哈達。至一六一六年,遂起兵叛明。

清兵既起,明以楊鎬為經略,發大兵二十萬,分四路東征。三路皆敗。清人遂陷鐵嶺,進滅葉赫。明以熊廷弼為經略。旋代以袁應泰。應泰有吏材,無將略,遼、沈遂陷。清太祖自赫圖阿拉遷居遼陽。一六二五年,又遷居瀋陽。儼然和明朝對抗了。

邊事如此,而明朝方忙於三案之爭。東林、非東林,互相攻擊。熹宗時,非東林黨人結中官魏忠賢,把東林黨人一網打盡。忠賢的驕橫,尤其前此宦官所未有。直到一六二七年,毅宗即位,才把他除掉。然而外患未平,流寇復起,終於不能支持了。

流寇是毅宗初年,起於陝西的。流入山西。又流入河北。渡河,犯湖廣、四川、襄鄖。明朝命陳奇瑜督剿。一六三四年,奇瑜蹙賊於車箱峽。賊勢業已窮蹙,而奇瑜信其偽降,受之,賊出峽即大掠。於是分為兩股:一為高迎祥、李自成。一為張獻忠。四處流竄。一六三六年,迎祥為孫傳庭所擒,自成逃向甘肅。獻忠亦給盧象昇打敗,詣湖北偽降。賊勢又已衰挫。而滿洲又於此時入犯,諸將都撤兵東援,賊勢遂復熾。

明自遼、沈陷后,再起熊廷弼為經略。因為廣寧巡撫王化貞所掣肘,計不得行。遼西城堡多陷。明逮廷弼、化貞,俱論死。以王在晉為經略。在晉主守山海關。時袁崇煥以僉事監軍關外,主張守寧遠。大學士孫承宗是崇煥議。乃罷在晉,代以承宗。旋又代以高第。第性誆怯,盡撤守備入關。崇煥誓以死守寧遠。一六二六年,清太祖見明大兵已撤,以為機有可乘,自將攻寧遠。大敗,受傷而死。太宗立。先定朝鮮。還攻寧遠、錦州,又大敗。一六二九年,太宗乃避正面,自喜峰口入長城。崇煥亦兼程入援。兩軍大戰,勝負未分。先是崇煥以皮島守將毛文龍跋扈,借閱兵為名,把他殺掉。毅宗雖加撫慰,實則不能無疑。至是,清人縱反間之計,毅宗遂將袁崇煥下獄殺掉。於是邊事愈壞。毛文龍死後,其部將孔有德、耿仲明等逃到登州。後來造反,給官軍打敗,浮海降清。引清兵攻陷廣鹿島。守將尚可喜降。皮島亦陷。明人前此,常藉海軍勢力,牽制遼東,至此亦消滅了。然而遼西兵力還厚。太宗乃仍繞道長城各口,於一六三六、一六三八、一六四〇等年,入犯京畿,蹂躪山東。明朝剿匪的兵事,因此大受牽制。一六四○年,清兵大舉攻錦州。明薊遼總督洪承疇往援,戰於松山,大敗。明年,松山破,承疇降。錦州亦陷。於是關外重鎮,只有一個寧遠了。然而明兵塞住山海關,清人還不敢深入。

李自成、張獻忠再叛之後,獻忠竄入四川,自成則再攻河南。是時,河南大飢,民從之者如流水,勢遂大熾。一六四三年,自成陷西安。明年,稱帝。東陷太原。分兵出真定,而自率大兵陷大同。遂陷宣府,自居庸關陷京師。毅宗自縊死。毅宗死的前一年,清太宗也死了。子世祖立。年才六歲,鄭親王濟爾哈朗、睿親王多爾袞同攝政。明山海關守將吳三桂,聞京城被圍,發兵入援。至豐潤,京城已陷。李自成招他投降,三桂已經答應了。后聞愛妾陳沅被掠,大怒,走回降清。多爾袞方略地關外,聞之,大喜,疾馳受其降。合兵打破李自成。自成逃回陝西。清兵遂入北京,世祖即遷都關內。

第四十五章明的制度

有明一代,政治雖欠清明,制度則頗為詳密。其大部,都為清代所沿襲,有到現在還存在的。所以明代的制度,在近世的歷史上,頗有關係。

明太祖初仍元制,以中書省為相職。后因宰相胡惟庸謀反,遂廢省不設。並諭後世子孫,毋得議置丞相。遂成以天子直領六部的局面。這斷非嗣世的中主,所能辦到的。於是殿、閣學士,遂漸起而握宰相的實權。前代的御史台,明時改稱都察院。設都御史、副都御史、僉都御史,都分左右。又有十三道監察御史。除糾彈常職外,提督學校、清軍、巡漕、巡鹽諸務,亦一以委之。而巡按御史,代天子巡守,其權尤重。給事中一官,歷代都隸門下省。明朝雖不設門下省,而仍存此官,以司封駁稽察,謂之科參。六部之官,沒有敢抗科參而自行的,所以其權亦頗重。外官則廢元朝的行省,而設布政、按察兩司,以理政事及刑事。但其區域,多仍元行省之舊。巡撫,本系臨時遣使。後來所遣寖廣,以其與巡按御史不相統屬,乃多以都御史為之。再後來,則以他官奉使,而加以都御史的銜。其兼軍務的,則加提督,轄多權重的稱總督。已有巡按,而又時時遣使,實亦不免於駢枝。但在明代,還未成為常設之官罷了。

明朝的學校選舉制度,是很有關係的。原來自魏、晉以後,國家所設立的學校,久已僅存其名,不復能為學校的重心;而且設立太少,亦不足以網羅天下之士。所以自唐以後,變為學問由人民自習,而國家以考試取之的制度,而科舉遂日盛。科舉有但憑一日之短長之弊。所以宋時,范仲淹執政,有令士人必須人學若干日,然後得以應試之議。王安石變法,則主張以學校養士。徽宗時,曾令禮部取士,必由學校升貢。其後都未能行。然應舉之士,仍宜由學校出身,則為自宋以來,論法制的人所共有的理想。到明朝,而此理想實現了。明制:京師有國子監。府、州、縣亦皆有學。府州縣學,初由巡按考試,后乃專設提舉學校之官。提學官在任三載,兩試諸生。一名歲試,是所以考其成績優劣的。一則開科之年,錄取若干人,俾應科舉。應科舉的,以學校生徒為原則。間或於此之外,取錄一二,謂之充場儒士,是極少的。國子監生及府州縣學生,應鄉試中式的,謂之舉人。舉人應禮部試中式,又加之以殿試,則為進士。分三甲。一甲三名,賜進士及第。第一人授職修撰,第二三人授職編修。二甲若干人,賜進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賜同進士出身。都得考選庶吉士。庶吉士是儲才之地,本不限於進士。而自中葉以後,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所以進士之重,為歷代所未有,其所試:則首場為四書五經義。次場則論、判及詔、浩、表、內科一道。三場試經、史、時務策。鄉會試皆同。此亦是將唐時的明經進士,及宋以後經義、詞賦兩科,合而為一。所試太難,實際上無人能應。於是後來都偏重首場的四書文,其他不過敷衍而已。其四書文的格式:(一)體用排偶,(二)須代聖賢立言,謂之八股。初時還能發揮經義,後來則另成為一種文字,就不懂得經義的人,也會做的。應試之士,遂多不免於固陋了。

明朝的兵制,名為摹仿唐朝,實在亦是沿襲元朝的。其制:以五千六百人為衛,一千一百十二人為千戶所,一百十二人為百戶所。每所設總旗二人,小旗十人。諸衛或分屬都司,或直屬中左右前後五軍都督府。都司則都屬都督府。衛所的兵,平時都從事於屯田。有事則命將充總兵官,調衛所之兵用之。師還,則將上所佩印,兵各歸其衛所。於此點最和唐朝的府兵相像。而衛指揮使和千戶、百戶,大都世襲;都督、同知、僉事等,多用勛戚子孫,則是摹仿元朝的。元朝以異族人居中國,這許多人,多半是他本族,所以要倚為腹心。明朝則事體不同,而還沿襲着他,實在很為無謂。凡勛戚,總是所謂世祿之家。驕奢淫佚慣了,那裏有什麼勇氣?明朝後來,軍政的腐敗,這實在是一個很大的原因。其取兵之途有三:一為從征,二為歸附,都是開國時的兵,後來定入軍籍的。這亦是摹仿元朝。而明朝最壞的是謫發,便是所謂充軍。有罪的人,罰他去當兵,這已經不盡適宜,卻還有理可說。而一人從軍,則其子孫永隸軍籍。身死之後,便要行文到其本鄉去,發其繼承人來充軍,謂之句補。繼承人沒了,並且推及其他諸親屬,這實在是無理可說。而事實上弊竇又多。要算明朝第一秕政。

法律:明初定《大明律》,大致以《唐律》為本。又有《會典》,亦是摹仿《唐六典》的。中葉以後,則律與例并行。其刑法,亦和前代相同,惟充軍則出於五刑之外。

明代最精詳的,要算賦役之制。其制:有黃冊,以戶為主,備載其丁、糧之數。有魚鱗冊,以土田為主,詳載其地形地味,及其屬於何人。按黃冊以定賦役。據魚鱗冊以質土田之訟,其制本極精詳。後來兩種冊子都失實,官吏別有一本,據以征賦的冊子,謂之白冊。白冊亦是以田從戶的。其用意本和黃冊一樣。但自魚鱗冊壞后,田之所在不可知,就有有田而不出賦役,無田而反出賦役的,其弊無從質正,而賦役之法始壞。明代的役法:系以一百十戶為一里。分為十甲。推丁多之家十人為長。分戶為上中下三等以應役。役有「銀差」,有「力差」。中國財政,向來量入為出的,惟役法則量出為入。所以其輕重繁簡,並無一定。明朝中葉以後,用度繁多,都藉此取之於民。謂之加派。就弄得民不聊生。役法最壞的一點,還不在其所派的多少,而在一年中要派幾次,每次所派若干,都無從預知。後來乃有「一條鞭」之法。總計一年的賦役,按照丁糧之數,均攤之於人民。此外更有不足,人民不再與聞。力役亦由官召募。人民乃少獲蘇息。惟其末年,又有所謂三餉,共加至一千六百七十萬,人民不堪負擔,卒至於亡國而後已。賦役而外,仍以鹽、茶為收人的大宗。明初,命商人納糧於邊,而給之以鹽,謂之開中鹽,而以茶易西番之馬。商人因運輸困難,就有自出資本,僱人到塞下屯墾的。不但糧儲豐滿,亦且邊地漸漸充實。國馬饒足,而西番的勢力,多少要減削幾分。真是個長駕遠馭之策。後來其法壞了,漸都改為征銀,於是商屯撤廢,沿邊谷價漸貴,而馬群也漸耗減了。茶鹽之外,雜稅還很多。大抵以都稅所或宣課司榷商貨,抽分場,局稅竹、木、柴薪,河泊所收魚稅,都不甚重要。惟鈔關之設,初所以收回紙幣,后遂相沿不廢,成為一種通過稅。在近代財政上,頗有關係。

第四十六章元明的學術思想和文藝

元明的學術思想,是承宋人之流的。在當時,占思想界的重心的,自然還是理學。理學是起於北方的。然自南宋以後,轉盛行於南方,北方知道的很少。自元得趙復后,其說乃漸行於北。元時,許衡、姚樞等,都號為名儒,大抵是程朱一派。只有一個吳澄,是想調和朱陸的。明初,也還是如此。到公元十五六世紀之間,王守仁出,而風氣才一變。

王守仁之說,是承陸九淵之緒,而又將他發揮光大的。所以後來的人,亦把他和九淵並稱,謂之陸王,和程朱相對待。守仁之說,以心之靈明為知。為人人所同具。無論如何昏蔽,不能沒有存在的。此知是生來就有的,無待於學,所以謂之良知。人人皆有良知,故無不知是非之理。但這所謂知,並非如尋常人所謂知,專屬於知識方面。「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知其惡,自然就惡,知其善,自然就好。決非先知其惡,再立一個心去惡;先知其好,再立一個心去好的。好之深,自然欲不做而不能自已。惡之甚,自然萬不肯去做。所以說「知而不行,只是未知」,所以說知行合一。既然知行就是一事,所以人只要在這知上用功夫,就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時時提醒良知,遵照他的指示做:莫要由他昏蔽,這個便是致良知。如此,憑你在「事上磨鍊」也好,「靜處體悟」也好。簡單直捷,一了百了。這真是理學中最後最透徹之說,幾經進化,然後悟出來的。

講理學的人,本來並沒有教人以空疏。但是人心不能無所偏重。重於內的,必輕於外。講理學的人,處處在自己身心上檢點,自然在學問和應事上,不免要拋荒些,就有迂闊和空疏之弊。程朱一派,注意於行為,雖然遷闊空疏,總還不失為謹願之士。王學注重於一心—在理學之中,王學亦稱為心學—聰明的人,就不免有猖狂妄行之弊。本來猖狂的人,也有依附進去的。其末流流弊就大著。於是社會上漸漸有厭棄心學,並有厭棄理學的傾向。但這所謂厭棄,並不是一概排斥,不過取其長,棄其短罷了。在明末,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三先生,最可以為其代表。

這三位先生,顧王兩先生,是講程朱之學的。黃先生則是講陸王之學的。他們讀書都極博,考證都極精,而且都留意於經世致用,制行又都極謹嚴,和向來空疏、迂闊、猖狂的人,剛剛一個相反。中國自秦漢以後,二千年來,一切事都是因任自然,並沒加以人為的改造。自然有許多積弊。平時不覺得,到內憂外患交迫之日,就一一暴露出來了。自五代以後,契丹、女真、蒙古,迭起而侵掠中國。明朝雖一度恢復,及其末造,則眼看着滿洲人又要打進來。返觀國內,則朝政日非,民生日困,風俗薄惡,寇盜縱橫,在在都覺得相沿的治法,有破產的傾向。稍一深思熟考,自知政治上、社會上都須加一個根本的改造。三先生的學問,都注意到這一方面的。黃先生的《明夷待訪錄》,對於君主專制政體,從根本上下攻擊。王先生的《黃書》,這種意見也很多。顧先生的《日知錄》,研究風俗升降、政治利弊,亦自信為有王者起,必來取法之書。這斷非小儒呫嗶,所能望其項背。後來清朝人的學問,只講得考據一方面,實不足以繼承三先生的學風。向來講學術的人,都把明末諸儒和清代的考證學家,列在一處,這實在不合事實,不但非諸先生之志而已。

講到文藝,元明人的詩文,亦不過承唐宋之流,無甚特色。其最發達的,要算戲曲。古代的優伶,多以打諢,取笑為事。間或意存諷諫,飾作古人,亦不可謂之扮演。扮演之事,惟百戲中有之。如《西京賦》敘述《平樂觀》角觝,說「女蝸坐而清歌,洪崖立而指揮」之類。然而不兼歌舞。南北朝時,蘭陵王入陳曲、踏謠娘等,才於歌舞之中帶演故事。然還不是代言體。宋時的詞,始有敘事的,謂之傳踏。後來又有諸宮體。至於元代的曲,則多為代言體。演技者口中所歌,就作為其所飾的人所說的話,其動作,亦作為所飾的人的表情。就成為現在的戲劇了。戲劇初起時,北方用弦索,南方用簫笛。明時,魏良輔再加改革,遂成為今日的崑曲。此外說話之業,雖盛於宋。然其筆之於書,而成為平話體小說,則亦以元明時代為多。總而言之,這一個時代,可以算得一個平民文學發達的時代。

第四十七章元明的宗教和社會

元代是以蠻族人據中國,沒什麼傳統的思想的。所以對於各種宗教,一視同仁。各教在社會上,遂得同等傳播的機會。其中最活躍的,則要算佛教中的喇嘛教。喇嘛教是佛教中的密宗。其輸入西藏,據《蒙古源流考》,事在七四七年。始祖名巴特瑪撒巴斡。密宗是講究顯神通的。和西藏人迷信的性質,頗為相近。所以輸入之後,流行甚盛。元世祖征服西藏后,其教遂流行於蒙古。西僧八思巴,受封為帝師。其後代有承襲。受別種封號的還很多。天下無論什麼事情,不可受社會上過分的崇信。崇信得過分,其本身就要成為罪惡了。喇嘛教亦是如此。元世祖的崇信喇嘛教,據《元史》上說,是他懷柔西番的政策,未知信否。然即使如此,亦是想利用人家,而反給人家利用了去的。當時教徒的專橫,可說是歷代所無。內廷佛事,所費無藝,還要交通豪猾,請釋罪囚以祈福。其詒害於政治,不必說了。其在民間,亦擾害特甚。當時僧徒,都佩有金字圓符,往來得以乘驛。驛舍不夠,則住在民間。驅迫男子,姦淫婦女,無所不至。還要豪奪民田,侵佔財物。包庇百姓,不輸賦稅,種種罪惡,書不勝書。其中最盛的楊璉真伽,至於發掘宋朝錢塘、紹興的陵寢和大臣冢墓一百零一所,殺害平民四人,受人獻美女寶物無算。攘奪盜取財物,計金一千七百兩,銀六千八百兩,玉帶九條,玉器一百十一件,雜寶一百五十二件,大珠五十兩,鈔十一萬六千二百錠,田二萬三千畝,包庇不輸賦的人民二萬三千戶。真是中國歷史上,從來未有的事情。次於喇嘛教,流行最盛的,大約要算回教。因為元時,西域人來中國的很多,大多數是信回教的。至於基督教,則意大利教士若望高未諾(MonteCarvino),曾以一二九四年,奉教皇的命令來華。元世祖許其在大都建立教堂四所。信教的亦頗不乏,但都是蒙古人。所以到元朝滅亡,又行斷絕了。廣東一方面,亦有意大利教士奧代理谷(Odoric)來華,都是羅馬舊教。

元代社會的階級,也很嚴峻的。蒙古人、色目人和漢人、南人,在選舉和法律上,權利都不平等,已見第三十九章。此外最利害的,要算掠人為奴婢一事。元初的制度,大約俘掠所得,各人可以私為己有;至於降民,則應得歸入國家戶籍的。然而諸王將帥,都不能遵守。其中最甚的,如滅宋時平定兩湖的阿裏海涯,至將降民三千八百戶,沒為家奴,自行置吏治之,收其租賦。雖然一二四○年,太宗曾籍諸大臣所俘男女為民。然一二八二年,御史台言阿裏海涯占降民為奴,而以為征討所得。世祖令降民還之有司,征討所得,籍其數賜臣下,則仍認俘掠所得,可以為私奴。《廉希憲傳》說他行省荊南時,令凡俘獲之人,敢殺者,以故殺平民論。則當時被俘的人,連生命也沒有保障了。

北族是歷代都辮髮的。所以在論語上,已有被髮左衽的話。南北朝時,亦稱鮮卑為索虜,但是自遼以前,似乎沒有敢強行之於中國的。金太宗天會七年,才下削髮之令。但其施行的範圍,仍以官吏為限,蒙古則不然,不論公人私人,都要強迫剃髮。其時幾於舉國胡化,明有天下,才把他恢復過來。明太祖洪武元年的《實錄》說:

詔復衣冠如唐制。初,元世祖起自朔漠以有天下,悉以胡俗變易中國之制,士庶咸辮髮椎髻,深襜胡俗。衣服則為袴褶窄袖及辮線腰褶。婦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無復中國衣冠之舊。甚者易其姓氏,為胡名,習胡語。俗化既久,恬不知怪。上久厭之。至是悉命復衣冠如唐制。士民皆束髮於頂。……其辮髮椎髻,胡服、胡語、胡姓,一切禁止。……於是百有餘年胡俗,悉復中國之舊矣。

這個真要算中國人揚眉吐氣的一天了。

然而明太祖雖能掃除衣冠辮髮的污點,至於社會上的階級,則初無如之何。太祖數藍玉的罪,說他家奴數百,可見明初諸將的奴僕,為數亦不在少。後來江南一帶,畜奴的風氣更盛。顧亭林《日知錄》說:「江南士大夫,一登仕籍,投靠多者,亦至千人,其用事之人,主人之起居食息,出處語默,無一不受其節制。有王者起,當悉免為良,而徙之以實遠方空虛之地。則豪橫一清,四鄉之民,得以安枕;士大夫亦不受制於人,可以勉而為善。政簡刑清,必自此始。」可以想見這一班人倚勢橫行,擾害平民的行徑。然亦明朝的士大夫,居鄉率多暴橫,所以此輩有所假借。明朝士大夫,暴橫最甚的,如梁儲的兒子次攄,和富人楊端爭田,至於滅其家,殺害二百餘人,王應熊為宰相,其弟在鄉,被鄉人詣闕擊登聞鼓陳訴,列狀至四百八十餘條,贓至一百七十餘萬。溫體仁當國,唐世濟為都御史,都是烏程人。其鄉人為盜於太湖的,至於以其家為奧主,都是駭人聽聞的事。這大約仍是元代遺風。因為當時劫於異族的淫威,人民莫敢控訴。久之,就成為這個樣子了。清朝管束紳士極嚴,雖說是異族人據,猜忌漢人,要減削其勢力,而明代紳士的暴橫,亦是一個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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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釋中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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