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編 近代史

第四編 近代史

第一章明清之際

「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以中國之大,豈其區區東北一個小部落所能吞併?金朝的兵力,不算不強,然而始終不能吞滅南宋,便是一個證據。然則明朝的滅亡,並非清之能滅明,還只是明朝人的自己亡罷了。

北部淪陷之後,明朝的潞王常淓、福王由崧,都避難南來。當時眾議,因潞王較賢,多想立他。而鳳陽總督馬士英,挾著兵力,把福王送到儀征。眾人畏懼他,只得立了福王,是為弘光帝。士英引閹黨阮大鋮入閣,而把公忠的史可法排擠出去,督師江北。正人君子,非被斥,即引去。弘光帝又沉迷聲色。南都之事,就不可為了。

清朝的能入關,也並非全靠自己的兵力。佔據北京,已為非望,如何會有吞滅全中國的心理呢?所以世祖入關后,給南方的檄文,還有「明朝嫡胤無遺,勢難孤立,用移大清,宅此北土。其不忘明室,輔立賢藩,戮力同心,共保江左,理亦宜然,予不汝禁」之語。然而南都既不能自立,清朝就落得進取。當清兵入北京之後,即已分兵打定河南、山東、山西。及世祖入關,又遣英親王阿濟格,帶着吳三桂、尚可喜出榆、延;豫親王多鐸,帶着孔有德出潼關;以攻陝西。李自成走死湖北的通城。多鐸的兵,就移攻江南。這時候,史可法分江北為四鎮。而諸將不和,互相仇視。武昌的左良玉,又和阮大鋮不合,以清君側為名,舉兵東下。大鋮大懼,急檄可法入援。可法兵到燕子磯,左良玉已死在路上,其兵給守蕪湖的黃得功打敗了。可法再回江北,則清兵已至。可法檄諸鎮赴援,沒有一個來的。可法守揚州七日,城陷,死之。清兵遂渡江而南。弘光帝奔蕪湖。清兵追襲。黃得功拒戰,中箭而死。帝遂北狩。後來殉國於北方。清兵直打到杭州而還。時為一六四五年。

於是明人奉魯王以海,監國紹興。唐王聿鍵,即位福州,是為隆武帝。當清兵初入北京之日,曾下令,強迫人民剃髮。二十日之後,又聽民自由。及下江南,復下剃髮之令。於是江南人民,紛紛起兵抗拒。然既無組織,又無訓練,大多數旬月即敗。清廷復遣肅親王豪格和吳三桂攻四川。張獻忠陣歿於西充。其黨孫可望、李定國、白文選、劉文秀,潰走川南。旋入貴州。清兵追至遵義,糧盡而還。貝勒博洛攻閩、浙,魯王走入海。隆武帝頗為英武,而為鄭芝龍所制,不能有為。時何騰蛟招降李自成餘眾,分佈湖南、北。楊廷麟也起兵江西,恢復吉安。隆武帝想出就廷麟,未果而清兵至。帝從延平走汀州,入於清軍。後來崩於福州。時為一六四七年。

明人又立唐王之弟聿(左金旁右粵)於廣州,桂王由榔於肇慶,是為永曆帝。清使李成棟攻廣東,聿(左金旁右粵)殉國。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攻湖南,何騰蛟退守桂林。金聲桓攻江西,楊廷麟亦敗歿。未幾,李成棟、金聲桓都反正,何騰蛟乘機復湖南。川南,川東亦來附。於是永曆帝有兩廣、雲、貴、江西、湖南、四川七省之地,形勢頗張。而張名振亦奉魯王,以舟山為根據地,出入江、浙沿海。清廷乃使洪承疇鎮江寧,吳三桂取四川,耿仲明、尚可喜攻江西,孔有德攻湖南。金聲桓、李成棟、何騰蛟都敗死。一六五○年,清兵進陷桂林,瞿式耜亦殉節。明年,張名振和起兵浙東的張煌言合兵攻吳淞,不克,而舟山反為清所襲陷,二人奉魯王奔廈門。永曆帝避居南寧,遣使封孫可望為秦王。可望遣兵三千,扈桂王居安隆;而使劉文秀攻四川,李定國攻桂林。孔有德伏誅。吳三桂也戰敗,逃回漢中。清乃命洪承疇鎮長沙,以保湖南;李國英鎮保寧,以守川北;尚可喜鎮肇慶,以保廣東;無意於進取了。而永曆帝因孫可望跋扈,密使召李定國。定國迎帝入雲南,可望攻之,大敗。遂降清。洪承疇因之請大舉。一六五八年,清兵自湖南、四川、廣西三道入滇。李定國扼北盤江力戰,不能敵。乃奉帝如騰越,而伏精兵於高黎貢山。清兵追之,遇伏,大敗而還。時劉文秀已死,李定國、白文選奉帝入緬甸。一六六○年,三桂發大兵出邊。緬人乃奉帝入三桂軍。一六六二年,為三桂所弒,明亡。此時清世祖亦已死,這一年,是聖祖的康熙元年了。

明朝的統緒雖絕,然而天南片土,還有保存着漢族的衣冠,和清朝相抗的,是為鄭成功。成功是芝龍的兒子,芝龍降清時,成功不肯順從,退據廈門,練著海陸兵,屢攻沿海之地。清兵入滇時,成功大舉入江以圖牽制。破鎮江,薄南京,清廷大震。旋為清兵所襲破,乃收軍,出海而還。一六六○年,成功攻取台灣。於是務農練兵,定法律,設學校,築館以招明之遺臣渡海,歸之者如織。天南片土,儼然獨立國的規模了。

即以閩、廣、雲南而論,實亦非清朝實力所及。清朝的定南方,原靠一班漢奸,為虎作倀。所以事定之後,仍不得不分封他們,以資鎮攝。於是以尚可喜為平南王,鎮廣東;耿仲明為靖南王,鎮福建;吳三桂為平西王,鎮雲南;是為三藩。三藩之中,三桂功最高,兵亦最強。他當時用錢用兵,戶、兵二部,不能節制。用人亦不由吏部,謂之西選。西選之官半天下。清朝之於南方,簡直是徒有其名,不但鞭長莫及而已。然而「債軍之將,不可以言勇;亡國之大夫,不足與圖存」,既已(左面右見)顏事仇,忽又起而反抗,就不免有些進退失據:天下的人,未免要不直他,士氣亦易沮喪,和始終以忠義激厲其下的,大不相同了。這是三藩之所以終於無成。尚可喜受封之時,年已老邁。乃將兵事交給其兒子之信。久之,遂為所制。乃請撤藩歸老遼東。清廷許之。時耿仲明已死,傳子繼茂以及精忠,和吳三桂都不自安,亦請撤藩,以覘清朝的意向。當時明知許之必反,廷議莫敢主持。清聖祖獨斷許之。一六一七三年,三桂遂舉兵反。三桂的意思,本想走到中原,突然舉事的,而為清朝的巡撫朱國治所逼,以是不得不發。既舉兵之後,有人勸他棄滇北上。三桂也暮氣深了,不能用。三桂舉兵之後,貴州首先響應。明年,攻下湖南。廣西、四川和湖北的襄陽,亦都響應。福建、廣東,更不必說了。於是三桂親赴常、澧督戰。派一支兵出江西,以應福建;一支兵出四川,以攻陝西。清朝的提督王輔臣,亦據寧夏以應三桂。三桂想親出兵以應輔臣,不曾來得及,而清朝的兵,反從江西打入湖南。三桂雖然回兵,把他打退,然自此遂成相持之局。這是於三桂不利的。而耿、尚二藩,又因一和鄭成功的兒子鄭經相攻,一苦三桂征餉,復叛而降清,三桂勢窮。乃於一六七八年,稱帝于衡州,以圖維繫人心。未幾而死。孫世璠立。諸將又互相乖離。一六八一年,清兵自湖南、廣西、四川,分三道入滇,世璠自殺。尚可喜先已為清人所殺,至此又殺耿精忠。中國大陸之上,就真無漢族自立的寸土了。

然而海外的台灣,還非清朝兵力所及。鄭成功以一六六二年卒,子經繼立。和耿精忠相攻。曾略取漳、泉等地。後為清兵所敗。並失金門、廈門,退歸台灣。三藩平后,清廷想照琉球之例,聽其不剃髮,不易衣冠,與之言和,而閩督姚啟聖不可。水軍提督施琅,本是鄭氏的降將,尤欲滅鄭氏以為功。一六八一年,鄭經卒。群小構成功之妻董氏,殺其長子克(上臧下土)。而立其次子克塽。鄭氏內部乖離,一六八三年,施琅渡海入台灣,鄭氏亡。漢族遂全被滿人所征服。

第二章歐人的東略

從亞洲的東方到歐洲,陸路本有四條:(一)自西伯利亞逾烏拉嶺入歐俄。(二)自蒙古經天山北路,出兩海之間。(三)自天山南路逾蔥嶺。(四)自前後印度西北行,兩道並會於西亞。第一路荒涼太甚。第二路則沙漠地帶,自古為游牧民族荐居之地,只有匈奴、蒙古自此以侵略歐洲,而兩洲的聲明文物,由此接觸的頗少。蔥嶺以西,印度固斯以南,自古多城郭繁華之國。然第三路有沙漠山嶺的阻隔,第四路太覺回遠,而沿途亦多未開化之國,所以歐、亞兩洲,雖然陸地相接,而其交往的密切,轉有待於海路的開通。自歐洲至東洋的海路:一自敘利亞出阿付臘底斯河流域;二泛黑海,自阿美尼亞上陸,出底格利斯河流域。兩路均入波斯灣。三自亞歷山大黎亞溯尼羅河,絕沙漠而出紅海。這都是自古商旅所經。自土耳其興,而一二兩道,都入其手,第三道須經沙漠,不便,乃不得不別覓新航路。其結果,海道新辟的有二:一繞非洲的南端而入印度洋。二繞西半球而入太平洋。

歐人的航行東洋,首先成功的為葡萄牙。一四八六年,始達好望角。一四八九年,進達印度的馬拉巴爾海岸,一五○○年,遂辟商埠於加爾各答。明年,略西海岸的卧亞,進略東海岸及錫蘭、摩洛哥、爪哇、麻六甲。一五一六年,遂來廣東求互市。明朝在廣州,本設有市舶司。東南洋諸國,來通商的頗多。都停泊在香山縣南虎跳門外的浪白洋,就船貿易。武宗正德時,移於高州的電白。一五三五年,指揮使黃慶納賄,請於上官,移之濠鏡,就是現在的澳門。是為西人在陸地得有根據之始。就有築城置戍的。中國人頗疑忌他。而西人旋亦移去。只有葡萄牙人,於隆慶初,歲納租銀五百兩,租地建屋。自此就公然經營市埠,視同己有。一六〇七年,番禺舉人盧廷龍,入京會試。上書當道:請盡逐澳中諸番,出居電白。當事的人不能用。天啟初,又有人說「澳中諸番,是倭寇的鄉導」,主張把他們移到外洋。粵督張鳴岡說:「香山內地,官軍環海而守。彼日食所需,咸仰於我。一懷異志,立可制其死命。移泊外洋,大海茫茫,轉難制馭。」部議以為然,遂不果徙——這是後來借斷絕接濟,以制西洋人的根原。

葡萄牙人到好望角后七年,哥倫布始發見美洲,其到廣東后三年,則麥哲倫環繞地球。於是西班牙人,於一五六五年,據菲律賓,建馬尼剌。一五七五和八○年,兩次到福建求通商,都為葡萄牙人所阻。然中國商船,聚集於馬尼剌的頗多。

荷蘭人以一五八一年,叛西班牙自立。時西班牙王兼王葡萄牙,禁止其出入里斯本。荷人乃自設東印度公司,謀東航。先後據蘇門答臘、爪哇、摩鹿加。於好望角和麥哲倫海峽,都築塞駐兵。其勢力反駕乎西、葡之上。一六二二年,荷蘭人攻澳門,不克。一六二四年,據台灣、澎湖。至一六六○年,而為鄭成功所奪。清朝因想借荷蘭之力,以夾攻鄭氏,所以許其每八年到廣東通商一次,船數以四為限。

英吉利的立東印度公司,事在一五九九年。東航之後,和葡萄牙人爭印度。葡人戰敗,許其出入澳門。一六三七年,英船至澳門,為其地的葡人所拒。英人乃自渴中國官吏,求通商。至虎門,為守兵所炮擊。英人還擊,陷其炮台。旋送還俘掠,中國亦許其通商。此時已值明末。旋廣東兵事起,英人貿易復絕。鄭經曾許英人通商於廈門和安平。然安平初開,實無甚貿易,止有廈門,英船偶然一到而已。

以上所述,是從明中葉到清初,歐人從海道東來的情形。其主要的目的,可說是在於通商。至於從陸路東來的俄人,則自始即有政治的關係。俄人的叛蒙古而自立,事在十五世紀中葉。至葡萄牙人航抵好望角時,則欽察汗國之後裔,殆悉為所壞滅。此時可薩克族附俄,為之東略。蒙古族在葉尼塞、鄂畢兩河間的,亦為所擊破。一五八七年,俄人始建托波兒斯克。其後托穆斯克、葉尼塞斯克、雅庫次克、鄂霍次克,相繼建立。一六三九年,直達鄂霍次克海,就想南下黑龍江。至一六四九年,而建立雅克薩城。一六五八年,又建尼布楚城。此等俄國的遠征隊,只能從事於剽掠,而不能為和平的拓殖。黑龍江流域的居民大受其害。而此時正值清朝初興,其兵力,亦達黑龍江流域。兩國勢力的衝突,就不可避免了。

第三章基督教和西方科學的傳入

中國和外國的交通,也有好幾千年了。雖然彼此接觸,總不能無相互的影響,然而從沒有能使我國內部的組織,都因之而起變化的。其有之,則自近世的中歐交通始。這其間固然有種種的關係,然而其最主要的,還是東西文化的差異。東西文化最大的差異,為西洋近世所發明,而為中國所缺乏的,便是所謂科學。所以科學的傳入,是近世史上最大的事件。科學與宗『教,雖若相反,其最初傳入,卻是經教士之手的。

基督教的傳入中國,亦由來已久。讀第三編第二十五、第三十八兩章,就可知道了。可是因中國人迷信不深,對於外國傳入的宗教,不能十分相契,所以都不久而即絕。至近世,新教興於歐洲,舊教漸漸失勢,舊教中有志之士,乃思推廣其勢力於他洲。其中號稱耶穌會的,傳布尤力。耶穌會的教士,第一個到中國來的,是利瑪竇。以一五八一年至澳門。初居廣東的肇慶。一五九八年,始經江西到南京。旋入北京。一六○○年,神宗賜以住宅,並許其建立天主堂。天主教士的傳教於中國,和其在他國不同。他們深知道宗教的教理,不易得華人尊信的。所以先以科學牖啟中國人。後來才漸漸的談及教理。利瑪竇到北京之後,數年之間,信教的便有二百餘人。徐光啟、李之藻等熱心科學之士,都在其內。當時的教士,並不禁華人拜天、拜祖宗、拜孔子。他們說:「中國人的拜天,是敬其為萬物之本;其拜祖宗,系出於孝愛之誠;拜孔子,是敬仰其人格;都不能算崇拜偶象。」教士都習華言,通華文。飲食起居,一切改照華人的樣子,他們都沒有家室,制行堅卓,學問淵深。所以很有敬信他們的人。然亦有因此,而疑其別有用心的。

當利瑪竇在日,就有攻擊他的人。神宗因其為遠方人,不聽之。一六一〇年,利瑪竇卒。攻擊的人,更為利害。到一六一六年,就被禁止傳布。教士都勒歸澳門。然而這一年,正是滿洲叛明自立的一年。自此東北一隅,戰爭日烈,明朝需用槍炮也日亟。至一六二二年,因命教士製造槍炮,而教禁亦解。明朝所行的大統歷,其法本出西域。所以當開國時候,就設有回回曆科。到了末年,其法疏舛了。適會基督教中深通天文的湯若望來華。一六二九年,以徐光啟之薦,命其在北京歷局中,製造儀器,翻譯曆書,從事於曆法的改革。至一六四一年,而新曆成。越二年,命以之代舊曆。未及行而明亡。清兵入關后,湯若望上書自陳。詔名其歷為時憲。湯若望和南懷仁,都任職欽天監。這時候,基督教士,可以說很得信任了。到清世祖歿,而攻者又起。

當時攻擊基督教最烈的,是習回回曆法的楊光先。但他的主意,並不在乎曆法。他曾說:「寧可使中國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國有西洋人。」他又說:「他們不婚不宦,則志不在小。其制器精者,其兵械亦精。」他們著書立說,說中國人都是邪教的子孫,萬一蠢動,中國人和他對敵,豈非以子弟拒父兄?「以數萬里不朝不貢之人,來不稽其所從來,去不究其所從去;行不監押,止不關防;十三省山川形勢,兵馬錢糧,靡不收歸圖籍,百餘年後,將有知余言之不得已者」。楊光先之說如此:利用傳教,以作侵略的先鋒,這是後來之事——也可說是出於帝國主義者的利用,並非傳教者本身的罪惡——基督教初入中國時,是決無此思想的。楊光先的見解,在今日看起來,似乎是偏狹,是頑固。但是中國歷代,本有借邪教以創亂的人;而基督教士學藝之精,和其無所為而為之的精神,又是中國向來沒有看見過的。這種迷信的精神,迷信不深的中國人,實在難於了解。楊光先當日,有此疑忌,卻也無怪其然。不但楊光先,怕也是當日大多數人所同有的心理。即如清聖祖,他對於西洋傳入的科學,可以說是頗有興味的。對於基督教士,任用亦不為不至。然而在他的《御制文集》裏,亦說「西洋各國,千百年後,中國必受其累」,這正和楊光先是一樣的見解。不過眼前要利用他們,不肯即行排斥罷了。人類的互相了解,本來是不大容易的。在學藝上,只要肯虛心研究,是非長短,是很容易見得的。但是國際上和民族間的猜忌之心,一時間總難於泯滅,就做了學藝上互相灌輸的障礙。近世史的初期,科學輸入的困難,這實在是一個大原因。

楊光先以一六六四年,上書攻擊基督教士,一時得了勝利。湯若望等都因之得罪。當時即以監正授光先。光先自陳「通曆理而不知曆法」,再四固辭。政府中人不聽。不得已任職。至一六六七年,因推閏失實,得罪遣戍。

再用南懷仁為監正。自此終聖祖之朝,教士很見任用。傳教事業,也頗稱順利。直至一七○七年,而風波才再起。

原來利瑪竇等的容許信徒拜天、拜祖宗、拜孔子,當時別派教士,本有持異議的。後來訐諸教皇。至一七。四年,教皇乃立《禁約》七條,派多羅到中國來禁止。多羅知道此事不可造次。直遲到這一年,才以己意發佈其大要。聖祖和他辯論,彼此說不明白。大怒。命把多羅押還澳門,交葡萄牙人監禁。在中國的傳教事業,是印度的一部分,本歸葡萄牙人保護的。後來法國人妒忌他,才自派教士到中國。葡萄牙人正可惡不由他保護的教士,把多羅監禁得異常嚴密。多羅就憂憤而死。然而教皇仍以一七一五年,申明前次的禁約。到一七一八年,並命處不從者以「破門」之罰。於是在華教士,不復能順從華人的習慣,彼此之間,就更生隔礙。一七一七年,碣石鎮總兵陳昂,說天主教在各省,開堂聚眾,廣州城內外尤多,恐滋事端。請依舊例嚴禁,許之。一七二三年,閩浙總督滿保,請除送京效力人負外,概行安置澳門。各省天主堂,一律改為公廨。朝廷也答應了。自此至五口通商以前,教禁就迄未嘗解。

基督教士東來以後,歐洲的各種科學,差不多都有輸入。曆法的改革,槍炮的製造,不必論了。此外很有關係的,則為清聖祖時,派教士到各省實測,繪成的《皇輿全覽圖》。中國地圖中,記有經緯線的,實在從此圖為始。當明末,陝西王征,曾譯西書,成《遠西奇器圖說》,李之藻譯《泰西水法》,備言取水、畜水之法及其器械。徐光啟著《農政全書》,也有採用西法的。關於人體生理,則有鄧玉函所著的《人身說概》。關於音樂,則有徐日升所修的《律呂正義續編》。而數學中,利瑪竇和徐光啟所譯的《幾何原本》,尤為學者所推重。代數之學,清朝康熙年間,亦經傳入,謂之借根方。清朝治天文、歷、算之士,兼通西法的很多。形而上之學,雖然所輸入的,大抵不離乎神學。然而亞里斯多德的論理學,亦早經李之藻之手,而譯成《名理探》了。就是繪畫、建築等美術,也有經基督教士之手而傳入的。所以在當時,傳入的科學,並不為少。但是(一)因中國人向來不大措意於形而下之學;(二)則科學雖為中國人所歡迎,而宗教上則不免有所障礙;所以一時未能發生很大的影響。

第四章清初的內政

清朝的盛衰,當以乾隆時為關鍵。從世祖入關,到三藩平定,這四十年,算是清朝開創之期。自此至雍正之末,五十餘年,為乾隆一朝,表面上看似極盛,實則衰機潛伏於其中。至其末年,內亂一起,就步步入於否運了。

清朝的初起,和遼金元情形,又微有不同。遼、金、元初起時,都不甚了解中國的情形。清朝則未入關時,已頗能譯漢書、用漢人了。當太祖之時,憎惡漢人頗甚,當時俘獲漢人,都發給滿人為奴。尤其是讀書人,得者輒殺。到太宗時,才知道欲成大業,單靠滿洲人,是不行的。所俘漢人,都編為民戶,令其與旗人分居,且另選漢官治理。對於讀書人,則加以考試。錄取的或減免差徭,賞給布帛。於明朝的降臣、降將,尤其重視。清朝當日的創業,和一班投效的漢人,如范文程、洪承疇、吳三桂等,確是很有關係的。

但是其了解中國深者,其猾夏亦甚。所以清朝的對待漢人,又非遼、金、元之比。即如剃髮一事,歷代北族,沒有敢強行之於全中國的。清朝則以此為摧挫中國民族性的一種手段,厲行得非常利害。入關之後,籍沒明朝公、侯、伯、駙馬、皇親的田。又圈佔民地,以給旗人。也是很大的虐政。而用兵之際,殺戮尤甚。讀從前人所著的《嘉定屠城》、《揚州十日》等記,就可以見其一斑了。

北族的政治,演進不如中國之深。所以其天澤之分,也不如中國之嚴,繼嗣之際,往往引起爭亂。清朝也未能免此。當太祖死時,其次子代善,五子莽古爾泰和太祖弟舒爾哈齊之子阿敏,還是和太宗同受朝拜,並稱為四貝勒的。後來莽古爾泰和阿敏,次第給太宗除去了。代善是個武夫,不能和太宗爭權。所以在關外之時,幸未至於分裂。太宗死後,世祖年幼。阿敏的兒子濟爾哈朗和多爾袞同攝政。後來實權都入於多爾袞之手。當時一切章奏,都徑由多爾袞批答,御寶亦收歸其第。一時聲勢,是很為赫奕的。幸而多爾袞不久就死了,所以沒釀成篡弒之局。世祖親政后,大體還算清明,頗能釐定治法,處理目前的問題。當時中國的遺黎,經死亡創痛之餘,實在更無反抗的實力,而又得一班降臣,為虎作倀,就漸漸的給他都壓下去了。世祖在位不久。聖祖初立,亦年僅八歲。輔弼大臣鰲拜,頗為專權。然不久,亦就給聖祖除去。聖祖的聰明和勤於政治,在歷代君主中,也頗算難得的,而在位又很長久。內政外交,經其一番整頓,就頗呈新氣象了。

中國的國民,自助的力量,本來是很大的。只要國內承平,沒甚事去擾累他,那就雖承喪亂之餘,不過三四十年,總可復臻於富庶。清朝康熙年間,又算是這時候了。而清初的政治,也確較明中葉以後為清明。當其入關之時,即罷免明末的三餉。又釐訂《賦役全書》,徵收都以明萬曆以前為標準。聖祖時,曾疊次減免天下的錢糧。後來又定「滋生人丁、不再加賦」之例,把丁賦的數目限定了。這在農民,卻頗可減輕負擔。而當時的用度也比較地節儉。所以聖祖末年,庫中餘蓄之數,已及六千萬。世宗時,屢次用兵,到高宗初年,仍有二千四百萬。自此繼長增高,至一七八二年,就達到七千八百萬的巨數了。以國富論,除漢、隋、唐盛時,卻也少可比擬的。

聖祖晚年,諸子爭立。太子允礽,兩次被廢。後來就沒有建儲。世宗即位之後,和他爭立的兄弟,都次第獲罪。因此撤去諸王的護兵。並禁止諸王和內外官吏交通。滿洲內部特殊的勢力,可以說至此而消滅。但清朝的政治,卻亦得世宗整飭之益。聖祖雖然勤政,其晚年亦頗流於寬弛。各省的倉庫,多不甚盤查;錢糧欠繳的,也不甚追究。世宗則一反其所為。而且把關稅、鹽課,徹底加以整頓。徵收錢糧時的火耗,亦都提取歸公。如此,財政上就更覺寬裕。而康雍對外的兵事,也總算徼天之幸,成功時多。清朝至此,就臻於全盛。

世宗死後,高宗繼之。高宗在表面上,是專摹效聖祖的,但他沒有聖祖的勤懇,又沒有世宗的明察,而且他的天性是奢侈的,正合著從前人一句話,「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在位時六次南巡,供帳之費無藝。對外用兵,所費亦屬不貲。凡事專文飾表面,虛偽和奢侈之風養成了。而中年後,更任用和珅,其貪黷為古今所無。內外官吏,都不得不用賄賂去承奉他。於是上官貪取於下屬,下屬誅求於小民,至其末年,內亂就一發而不可遏了。

「國於天地,必有與立。」清朝歷代的君主,對於種族的成見,是很深的。他們對於漢人,則提唱尚文。一面表章程、朱,提唱理學,利用君臣的名分,以箝束臣下。一面開博學鴻詞科,屢次編纂巨籍,以牢籠海內士大夫。但一面又大興文字之獄,以摧挫士氣。乾隆時,開四庫館,徵求天下的藏書,寫成六部,除北京和奉天、熱河的行宮外,還分置於江、浙兩省。看似曠古未有的盛舉,然又大搜其所謂禁書,從事焚毀。據當時禮部的奏報,被焚的計有五百三十八種,一萬三千八百六十二卷之多。清朝的對於士子,是嚴禁其結社講學,以防其聯合的。即其對於大臣,亦動輒嚴詞詰責,不留餘地。還要時用不測的恩威,使他們畏懼。使臣以禮之風,是絲毫沒有的。如此,他們所倚為腹心的,自然是旗人了。確實,他們期望旗人之心,是很厚的。旗人應試,必須先試弓馬。旗兵是世襲的。一人領餉,則全家坐食。其駐防各省的,亦都和漢人分居,以防其日久同化,失其尚武的風氣。而又把東三省和蒙古,都封鎖起來,不準漢人移殖。他們的意思,以為這是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了。然而旗人的既失其尚武之風,而又不能勤事生產,亦和前代的女真、蒙古人相同。而至其末造,漢人卻又沒有慷慨奮發,幫他的忙的,於是清朝就成為萎靡不振的狀態,以迄於亡。這是他們在前半期造成的因,至後半期而收其果。

第五章清初的外交

清初的外交,是幾千年以來外交的一個變局,因為所交的國和前此不同了。但是所遇的事情變,而眼光手段,即隨之而變,在人類是無此能力的。新事情來,總不免沿用舊手段對付。而失敗之根,即伏於此。不過當此時,其失敗還潛伏着罷了。

清初外交上最大的事件,便是黑龍江方面中俄境界問題。因為這時候,俄國的遠征隊,時向黑龍江流域剽掠。該處地方的居民,幾於不能安其生了。當一六七○年,聖祖嘗詒書尼布楚守將,請其約束邊人,並交還逃囚罕帖木兒。尼布楚守將允許了,而不能實行。及一六七五年,俄人遣使來議畫界通商。聖祖致書俄皇,又因俄人不通中國文字,不能了解。交涉遂爾停頓。一六八一年,三藩平定,聖祖乃決意用兵。命戶部尚書伊桑阿赴寧古塔造大船,並築齊齊哈爾、墨爾根兩城,置十驛,以通餉道。一六八五年,都統彭春,以水軍五千,陸軍一萬,圍雅克薩城。俄將約降,逃往尼布楚。彭春毀其城而還。俄將途遇援兵,復相率偕還,築城據守。明年,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再以八千人圍之。城垂下,而聖祖停戰之命至。

是時俄皇大彼得初立,內難未平,又外與波蘭、土耳其競爭,無暇顧及東方。在東方的實力,亦很不充足,無從與中國構釁。適會是時,聖祖又因荷蘭使臣,詒書俄皇。俄皇乃復書,許約束邊人,遣使議畫疆界,而請先解雅克薩之圍。聖祖亦許之。於是俄使費耀多羅東來,而聖祖亦使內大臣索額圖等前往會議。一六八八年,相會於尼布楚。當費耀多羅東來時,俄皇命以黑龍江為兩國之界,而索額圖奉使時,亦請自尼布楚以東,黑龍江兩岸之地,俱歸中國,議既不諧,聖祖所遣從行的教士徐日升、張誠從中調停,亦不就。兵釁將啟。此時俄使者從兵,僅一千五百,而清使臣扈從的精兵萬餘,都統郎談,又以兵一萬人,從璦琿水陸並進。兵釁若啟,俄人決非中國之敵,俄人乃讓步,如中國之意以和。定約六條:西以額爾古訥河,東自格爾必齊河以東,以外興安嶺為界。嶺南諸川入黑龍江的,都屬中國,其北屬俄。立碑於兩國界上,再毀雅克薩城而還。

《尼布楚條約》既定,中俄的疆界問題,至此暫告結束,而通商問題,仍未解決。一六九三年,俄使伊德斯來。聖祖許俄商三年一至京師,人數以二百為限;居留於京師的俄羅斯館,以八十日為限;而免其稅。旋因俄人請派遣學生,學習中國語言文字,又為之設立俄羅斯教習館。

當尼布楚定約前三年,蒙古喀爾喀三汗,為準噶爾所攻,都潰走漠南,至一六九七年,乃還治漠北。於是蒙、俄畫界通商的問題復起。土謝圖汗和俄國是本有貿易的。此時仍許其每年一至。然因互市之處無官員管理,頗滋紛擾。蒙人逃入俄境的,俄國又多不肯交還。於是因土謝圖汗之請,於一七二二年,絕其貿易。至一七二七年,才命郡王策凌等和俄使定約於恰克圖。自額爾古訥河以西,至齊克達奇蘭,以楚庫河為界。自此以西,以博木沙奈嶺為界。而以烏帶河地方,為甌脫之地。在京貿易,與舊例同。俄、蒙邊界,以恰克圖和尼布楚為互市之地。一七三七年,高宗命停北京互市,專在恰克圖。此時中、俄交涉,有棘手時,中國輒以停止互市為要挾。乾隆一朝,曾有好幾次。

清初的中、俄交涉,看似勝利,然得地而不能守,遂伏後來割棄之根。這是幾千年以來,不勤遠略,不傷守備,對於邊地僅事羈縻的結果。至於無稅通商,在後來亦成為惡例。然關稅和財政、經濟的關係,當時自無從夢見;而一經允許,後來遂無從挽回,亦是當時夢想不到的。所以中西初期交涉的失敗,可以說是幾千年以來,陳舊的外交手段不適用於新時代的結果,怪不得哪一個人,其失策,亦不定在哪一件事。要合前後而觀其會通,才能明了其真相。

至於海路通商,則因彼此的不了解,所生出的窒礙尤多。通商本是兩利之事,所以當台灣平后,清朝沿海的疆吏,亦屢有請開海禁的。而其開始解禁,則事在一六八五年。當時在澳門、漳州、寧波、雲台山,各設榷關。一六八八年,又於舟山島設定海縣,將寧波海關,移設其地。一七五五年,英人請收泊定海,而將貨物運至寧波,亦許之。乃隔了兩年,忽然有停閉浙海之議。原來中國歷代海路的對外通商,是最黑暗不過的。官吏的貪婪,商人的壟斷和剝削,真是筆難盡述。這是二千年以來,都是如此。到了近代,自然也逃不出此例的。當時在廣東方面,外人和人民不能直接貿易,而必經所謂官商者之手。後來因官商資力不足,又一人專利,為眾情所不服,乃許多人為官商,於是所謂公行者興。入行的所出的費用,至二三十萬之巨。所以其取於外商,不得不重。而因中國官吏,把收稅和管束外人的事,都交託給他,所以外人陳訴,不易見聽,即或徇外商之請,暫廢公行,亦必旋即恢復。於是外商漸舍粵而趨浙。一七五七年,閩督喀爾吉善、粵督楊應琚,請將浙關稅收,較粵關加重一倍。奉諭:「粵東地窄人稠,沿海居民,大半借洋船為生;而虎門,黃埔,在在設有官兵,較之寧波之可以揚帆直至者,形勢亦異;自以驅歸粵海為宜。明年應專令在粵。」英商通事洪任輝憤怒,自赴天津,評告粵海關積弊。中朝怒其擅至天津,命由岸道押赴廣東,把他圈禁在澳門。雖亦將廣東貪污官吏,懲治一二,而管束外人的苛例,反因此迭興。一七九二年,英人派馬甘尼東來,要求改良通商之事。其時正值清高宗八旬萬壽。清人賞以一席筵宴、許多禮物,而頒給英王《敕諭》兩道,將其所陳請之事,一概駁斥不準。未幾,東南沿海,艇盜橫行,而拿破崙在歐洲,亦發佈《大陸條例》,以困英國。葡萄牙人不聽,為法所破。英人慮其侵及東洋,要派兵代葡國保守澳門,以保護中、英、葡三國貿易,助中國剿辦海寇為由,向中國陳請。中國人聽了大詫,諭粵督嚴飭兵備。一八○八年,英人以兵船闖入澳門,遣三百人登岸。時粵督為吳熊光,巡撫為孫玉庭,遣洋行挾大班往諭,不聽,熊光命禁其貿易,斷其接濟。英人遂闖入虎門,聲言索還茶價和商欠。於是仁宗諭吳熊光:「嚴飭英人退兵抗延即行剿辦。」而熊光等因海寇初平,兵力疲敝,主張謹慎,許其兵退即行開艙。乃退兵貿易而去。仁宗怒其畏葸,把熊光、玉庭都革職,代以百齡和韓葑。於是管理外人愈嚴。一八一〇年,英人再遣阿姆哈司來聘。又因國書及衣裝落後,未得覲見。於是中、英間的隔閡,愈積愈深,遂成為鴉片戰爭的遠因了。

第六章清代的武功

中國歷代,對北方的用兵,大概最注重於蒙古、新疆地方,是不煩兵力而自服的。至於青海、西藏,則除唐代吐蕃盛強之時外,無甚大問題。而蒙、新、海、藏相互之間,其關係亦甚薄弱。自喇嘛教新派——黃教盛行以後,青海、蒙古,都成了該教的區域;而天山南路,因回教盛行,團結力亦較前為強;而此諸地方,近代的形勢,遂較前代又有不同。

黃教始祖宗喀巴,以一四一七年,生於西寧。因舊派末流,頗多流弊,乃入雪山修苦行,自立一派,而黃其衣冠以示別。人因稱舊派為紅教,新派為黃教。黃教的僧徒,是禁止娶妻的。所以宗喀巴遺命,其兩大弟子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世世以呼畢勒罕,主持宗教事務。因西藏人信教之篤,而達賴和班禪的威權,遂超出乎政治勢力之上。馴致成為西藏政教之主。一五五九年,蒙古酋長俺答,遣其二子賓兔、丙兔,襲據青海。兩人亦都信了喇嘛教。一五七九年,俺答遂自迎達賴三世到漠南布教,是為喇嘛教化及蒙古之始,其後蒙人信教日篤,乃自奉宗喀巴第三大弟子哲卜尊丹巳胡土克圖居庫倫。而達賴五世,曾通使於清太宗。清太宗亦有報使。至世祖入關,遂迎達賴入京,封為西天大善自在佛。而清人借宗教以懷柔蒙、藏的政策,亦於是乎開始。

因喇嘛教的感化,使漠南北游牧民族獷悍之氣潛消。向來侵略他人的,至此反受人侵掠,而有待於中國人的保護,這亦是一個新局面。衛拉特,就是元時的斡亦剌,明時的瓦剌。當清初,其眾分為四部:曰和碩特,居烏魯木齊。曰準噶爾,居伊犂。曰杜爾伯特,居額爾齊斯河。曰土爾扈特,居塔爾巴哈台。時紅教還行於后藏。后藏的藏巴汗,為其護法。達賴五世的第巴桑結,乃招和碩特固始汗入藏,擊殺藏巴汗,而奉班禪居札什倫布。是為達賴、班禪,分主前、后藏政教之始。於是和碩特部徙牧青海,遙制西藏政權。桑結又嫌惡他。再招準噶爾噶爾丹入藏。把固始汗的兒子達顏汗襲殺。其時噶爾丹業已逐去土爾扈特,又把杜爾伯特懾服了。至此,遂統一衛拉特四部,其勢大張。

一六八八年,噶爾丹攻喀爾喀。三汗部眾數十萬,同時潰走漠南。清聖祖乃命科爾沁部假以牧地。而親自出塞大閱,以耀兵威。一六九五年,噶爾丹以兵據克魯倫河上流。清聖祖親自出塞,把他打破。一六九七年,又自到寧夏,發兵邀擊。這時候,噶爾丹伊犁舊地,已為其兄子策妄阿布坦所據。

噶爾丹窮蹙自殺。阿爾泰山以東悉平。三汗遂各還舊治。

然而伊犂之地,還是未能動搖。清朝乃以其間,平定西藏和青海。先是達賴五世死後,桑結秘不發喪,而嗾使噶爾丹內犯。噶爾丹敗后,盡得其狀。聖祖下詔切責。會桑結為固始汗曾孫拉藏汗所殺,奏立新六世達賴。聖祖乃封拉藏為翼法恭順汗,以為藏事可從此平定了。而青海、蒙古,都說拉藏汗所立達賴是假的。別於里塘迎立一達賴。詔使暫居西寧。正在相持之間,而策妄阿布坦又派兵人入,把拉藏汗襲殺。於是藏事又告緊急。好在西藏人都承認了青海所立的達賴。聖祖乃派皇子允禵和年羹堯,從西寧、四川兩道入藏,把準噶爾的兵擊退,而送青海所立的達賴入藏。一七二二年。聖祖死,子世宗立,固始汗之孫羅卜藏丹津,煽動青海諸喇嘛叛變,亦給岳鍾琪襲破。於是青海、西藏都平,梗命的只有一個準噶爾了。

一七二七年,策妄阿布坦死,子噶爾丹策凌繼立。清朝想一舉而覆其根本。還沒有出兵,而噶爾丹策凌先已入犯。清兵出戰不利。策凌就進犯喀爾喀。為額駙策凌所敗。清高宗乃定以阿爾泰山為準、蒙游牧之界。這是一七三七年的事。到一七四五年,噶爾丹策凌死,準噶爾又生內亂。高宗乃因輝特部長阿睦爾撒納的降,用為鄉導,發兵把准部蕩平。而既平之後,阿睦爾撒納又叛。亦於一七五七年,給兆惠等打定。

喇嘛教雖然盛行於蒙古和海、藏,而天山南路,則仍自成其為回教的區域。天山南路,在元時本屬察合台汗國。後來回教教主之裔和卓木,入居喀什噶爾,因為人民的尊信,南路政教之權,遂漸入其手。而和卓木之後,又分為白山、黑山兩宗,軋轢殊甚。策妄阿布坦曾廢白山宗,代以黑山,而質白山酋長的二子於伊犂,是為大小和卓木。清兵定伊犂后,二子歸而自立。一七五九年,亦給兆惠、富德等打平。於是從天山南北路以通西域的路全開。蔥嶺以西之國,如浩罕、哈薩克、布魯特、乾竺特、博羅爾、巴達克山、布哈爾、阿富汗等,都來通朝貢。清朝對西北的國威,這時候要算極盛了。

其對於西南,則因廓爾喀侵犯西藏,於一七九二年,遣福康安把他打破。廓爾喀人請和。定五年一貢之例。廓爾喀東邊的哲孟雅,本來服屬於西藏;更東的哲丹,則當雍正年間,即已遣使來進貢;也當然成為中國的屬國。清朝因為防護西藏起見,乃提高駐藏大臣的職權,令其在體制上和達賴、班禪平等。又頒發金奔巴兩個:一個藏在北京雍和宮,一個藏在西藏大招寺。達賴、班禪和大胡土克圖出世有疑義時,就在這瓶中抽籤。所以管理西藏的,也漸漸嚴密了。

以上所述,是清朝對於西、北兩方面的武功。至於南方,歷代對外的關係,比之西北,似乎不重要些。然至近代,隨着世運的進化,而其關係亦漸次重大。原來在南方和中國緊相鄰接的,便是後印度半島。自唐以前,安南本是中國的領土。其餘諸地方,開化的程度很淺。自宋以後,安南既已獨立,而半島的西北部,又日益開化。南方的國際關係,也就漸形複雜了。當明初,西南土司,以平緬、麓川為最大。其南為緬甸。又其南為洞吾。又其南為古剌。其在普洱之南的,則為車裏。車南之南為老撾。老撾之南為八百。這時候,中國的領土,實尚包括伊洛瓦底江流域和薩爾溫、湄公兩江上游。平緬、麓川,在元代本為兩宣慰司。明太祖初命平緬酋長思氏兼轄麓川。後來又分裂其地,設立若干土司。思氏想恢復舊地,屢次造反。自一四四一后十年間,明朝嘗三次發兵征討,卒不能克,僅立隴川宣撫司而歸。思氏在當時本有統一後印度半島西部的資格。自為明所破壞,亦終至滅亡。於是緬甸日強。一五八三年,因寇邊,為明將劉綎所擊破,然明亦僅定隴川。自此中國對西南,實力所至,西不過騰衝,南不過普洱附近,就漸成為今日的境界了。

緬甸酋長,本姓莽氏。一七五四年,為錫箔江夷族所殺,木梳土司雍籍牙,入據其地。取阿瓦、平古剌。至其子孟駁,又並阿剌干,滅暹羅,國勢頗盛。一七六五年,遂寇雲南邊境。高宗兩次發兵,都不能克,僅因其請和,許之而還。暹羅是當明太祖時,受封於中國的。既為緬甸所滅,其故相鄭昭——本是中國潮州人——起兵恢復。以一七七八年即王位。旋為前王餘黨所弒。養子華,定亂自立。以一七八六年,受封於中國。緬人怕中國和暹羅夾攻他,才遣使朝貢請封。安南黎氏,自離中國獨立后,至一五二七年,而為其臣莫氏所篡。至一六七四年,乃得完全恢復。當復國之時,實賴其臣阮氏之力。而鄭氏以外戚執政。阮氏和他不協,南據順化,形同獨立。至清高宗時,又為西貢的豪族阮氏所破。併入東京,滅鄭氏,留將貢整守之,貢整想扶黎拒阮,又為阮氏所破。時為一七八六年。清高宗出兵以討新阮,初破其兵,復立黎氏末主。后復為阮氏所襲敗,亦因其請和,封之而還。清朝對於安南、緬甸的用兵,實在都不得利。但是中國國力優厚,他們怕中國再舉,所以雖得勝利,仍然請和,在表面上,總算維持着上國的位置。

至清朝對於川、滇、黔、桂諸省的用兵,雖然事在疆域之內,然和西南諸省的開拓,實在大有關係,亦值得一述。原來西南諸省,都系苗、傜、倮侈諸族所據。雖然,自秦、漢以降,久列於版圖,而散居其地的種落,終未能完全同化。元時,其酋長來降的,都授以土司之職,承襲必得朝命。有犯順、虐民,或自相攻擊的,則廢其酋長,代以中國所派遣的官吏,是之謂改流。雖然逐漸改流的很多,畢竟不能不煩兵力。湖南省中,湘江流域,開闢最早。澧、沅、資三水流域,則是自漢以降,列朝逐漸開拓的,至清朝康雍時代,辟永順和乾州、鳳凰、永綏、松桃等府廳,而大功告成。貴州一省,因其四面閉塞,開闢獨晚。直至一四一三年,始列於布政司。而水西安氏、水東宋氏,分轄貴陽附近諸土司,和播州的楊氏,仍均極有勢力。明神宗時,播州酋楊應龍叛。至熹宗時,調川、滇、湖南三省之兵,然後把他打平。其時水東宋氏已衰,而水西安氏獨盛。到毅宗初年,才告平定。於是貴州省內,惟東南仍有一大苗疆,以古州為中心。而雲南東北境,有烏蒙、烏撒、東川、鎮雄四土府。西南部普洱諸夷,亦和江外土司,勾結為患。清世宗以鄂爾泰總督雲貴,到底把雲南諸土司改流。鄂爾泰又委任張廣泗,把貴州的苗疆打定。此等用兵,雖一時不免勞費,然在西南諸省的統治和開發上,總可算有莫大利益。惟四川西北境的大小金川,高宗用兵五年,糜餉七千萬,然後把他打下,那就未免勞費太甚。亦可見清高宗的舉措,都有些好大喜功,而實際則不免貽累於民了。

第七章清中葉的內亂

清朝的中衰,是起於乾隆時代的,這個讀第四章所述,已可見其大概了。清朝是以異族入主中原的,漢人的民族性,雖然一時被抑壓下去,然而實未嘗不潛伏着,得着機會,自然就要起來反抗。如此,就釀成了嘉、道、咸、同四朝的內亂。

清中葉的內亂,是起於一七九五年的。這一年,正是高宗傳位於仁宗的一年。其初先借苗亂做一個引子。漢族的開拓西南,從大體上說,自然於文化的廣播有功,便苗族,也是受其好處的。然而就一時一地而論,該地方原有的民族,總不免受些壓迫,前章所述湖南永順、乾州一帶,當初開闢的時候,土民畏吏如官,畏官如神。官吏處此情勢之下,自不免於貪求。而漢人移居其地的又日多,苗民的土地,多為所佔。這一年,遂以「逐客民,復舊業」為名,群起叛亂。調本省和四川、雲南、兩廣好幾省的兵力,才算勉強打平。然而事未大定,而教匪已起於湖北了。

白蓮教,向來大家都說他是邪教。從他的表面看來,自然是在所不免。但是這種宗教,是起於元代的。當元末,教徒劉福通,曾經努力於光復事業。而當清代,此教的勢力,也特別盛,在清代起兵圖恢復的,都自托於明裔,而嘉慶初年的所謂川、楚教匪,其教中首領王發生,亦是詐稱明裔的。便可知其與民族主義不無關係。不過人民的程度不一,而在異族監製之下,光復的運動也極難,不能不利用迷信的心理,以資結合,到後來,遂不免有忘其本來的宗旨的罷了。然而其初意,則蛛絲馬跡,似乎是不可盡誣的。

所謂白蓮教,是於一七七五年被發覺的。教首劉松,遣戍甘肅。然其徒仍秘密傳播。至一七九三年,而又被發覺。其首領劉之協逃去。於是河南、湖北、安徽三省大索,騷擾不堪,反給教徒以一個機會。至一七九六年,劉之協等遂在湖北起事。同時,冷天祿、徐天德、王三槐亦起於川東。自此忽分忽合,縱橫於川東北、漢中、襄鄖之境。官軍四面圍剿,迄無寸效。你道為什麼?原來高宗此時,雖然傳位,依舊掌握大權。如此,和珅自然也依舊重用。和珅是貪黷無厭的,帶兵的人,都不得不刻扣軍餉,去賄賂他———當時得一個軍營差使,無論怎樣赤貧的人,回來之後,沒有不買田、買地,成為富翁的——所以軍紀極壞。而清朝當這時候,兵力本已不足用。官兵每戰,輒以鄉勇居前,勝則攘奪其功,敗亦撫恤不及。匪徒亦學了他,每戰,輒以被擄的難民居前,勝則樂得再進,敗亦不甚受傷。加以匪勢飄忽,官兵常為所敗。

再加以匪和官兵,都要殺掠,人民無家可歸的,都不得不從匪。如此,自然剿辦連年,毫無寸效了。直到一七九九年,高宗死了,和珅伏誅,仁宗乃下哀痛之詔;懲辦首禍官吏;優恤鄉勇;嚴核軍需;許匪徒投誠;又行堅壁清野之法;一面任能戰之將,往來追逐。至一八○二年,大股總算肅清。明年,余匪出沒山林的,也算平定。而遣散鄉勇,無家可歸的,又流而為盜。又一年余,然後平定。這一次亂事,前後九年,雖然勉強打平,然而清朝的政治力量,就很情見勢絀了。

然而同時東南還有所謂艇盜。艇盜亦是起於乾隆末年的。當新阮得國之後,因財政困難,乃招徠沿海亡命,給以器械,命其入海劫掠商船。廣東沿海,就頗受其害。後來土盜亦和他勾通。一發深入閩浙。土盜倚夷艇為聲勢,夷艇借土盜為耳目。夷艇既高大多炮,土盜又消息靈通。政府以教匪為急,又無暇顧及沿海。於是其患益深。一八〇二年,安南舊阮復國。禁絕海盜,夷艇失勢,都並於閩盜蔡牽。後為浙江水師提督李長庚打敗。又與粵盜朱濆相合。清朝用長庚總統閩浙水師,而前後督臣,都和他不合,遇事掣肘。一八○七年,長庚戰死南澳洋麵,朝廷繼任其部將邱良功、王得祿。至一八一○年,才算把艇盜打。

平川、楚教匪定后,不滿十年,北方又有天理教匪之亂。天理教,本名八卦教——後來的義和團,也是出於八卦教的。此時的天理教,是反清的,而後來的義和團,至於以扶清滅洋為口實,民族意識的易於消亡,真可以使人警惕了。當時天理教的首領,是大興林清和滑縣李文成。他們吸收徒眾的力量極大。教徒佈滿於直隸、河南、山東、山西。便是清朝的內監,也有願意做內應的。他們謀以一八一三年起事。乘清仁宗秋獮木蘭時,襲據京城。未及期而事泄。李文成被捕下獄。林清仍進行其豫定計劃。以內監為鄉導,和內應,攻擊京城。攻入東西華門的有百餘人。文成亦被教徒劫出,攻佔縣城,殺掉知縣。長垣、東明、曹縣、定陶、金鄉,都起而響應。雖然其事終於無成,亦足使清朝大吃一驚了。

天理教匪亂后八年,便是一八二○年,仁宗死了,宣宗即位。這一年,回疆又有張格爾之變。天山南路的回民,信教最篤。清朝的征服回部,本來不能使他們心服的。但是清朝知道他們風氣強悍,事定之後,亦頗加意撫綏。回民喪亂之餘,驟獲休息,所以亦頗相安。日久意怠,漸用侍衛和在外駐防的滿員,去當辦事領隊等大臣。都黷貨無厭,還要廣漁回女。由是民心憤怨。這一年,大和卓木之孫張格爾,就借兵敖罕,入陷喀什噶爾、英吉沙爾、葉爾羌等城。清廷命楊遇春帶着陝甘的兵,前往剿辦,把張格爾打敗。張格爾走出邊。楊遇春又誘其入犯,把他擒殺。於是清廷命浩罕執獻張格爾家屬。這張格爾是回教教徒,認為教主後裔的,這如何辦得到?於是清廷絕其貿易。浩罕就又把兵借給張格爾的哥哥玉普爾,使其入寇。交涉轇轕,直到一八三一年,才定議:清朝仍許浩罕通商,而浩罕允代中國監視和卓木的家族,這交涉才算了結。清朝在這時候,對外的威嚴,就也有些維持不住了。

第八章鴉片戰爭

鴉片戰爭,是打破中國幾千年來閉關獨立的迷夢的第一件大事。其禍雖若天外飛來其實醞釀已久不過到此始行爆發罷了。

中英通商問題種種轇轕,已見第五章。英國在中國的貿易,自一七八一年以後,為東印度公司所專、至一八三四年才廢。公司的代理人,中國謂之大班。公行言「散商不便制馭,請令其再派大班來粵」。粵督盧坤奏請許之。於是英人先派商務監督,後派領事前來,而中國官吏,仍只認為大班,不肯和他平行交接於是英領事義律,上書本國,說要得中國允許平等,必須用兵;而中英之間,戰機就潛伏着了。而其時適又有一鴉片問題,為之導火線。

鴉片是從唐代就由阿剌伯人輸入的。但只是作藥用。到了明代,煙草從南洋輸入,中國人開始吸食,其和以鴉片同熬的,則稱為鴉片煙,才成為嗜好品。當時鴉片由葡萄牙人輸入,每年不過二一百箱。而吸食鴉片煙,則當一七二九年之時,已有禁例。自英國東印度公司壟斷在中國的貿易后,在印度地方,廣加栽種,而輸入遂多。乾隆末年,粵督奏請禁止入口。嘉慶初年,又經申明禁令。鴉片自此遂成為無稅的私運品,輸入轉見激增。海關每年,漏銀至數千萬兩之巨一不但吸食成癮,有如劉韻珂所說:「黃岩一邑,白晝無人,竟成鬼市。」林則徐所說:「國日貧,民日弱,十餘年後,豈惟無可籌之餉,亦且無可用之兵。」未免不成樣子。而銀是中國的貨幣,銀價日貴,於財政、經濟關係都是很大的。所以至道光之世,而主張禁煙的空氣,驟見緊張。

當時內外的議論,都是偏向激烈的。只有太常寺卿許乃濟一奏,較為緩和。宣宗令疆臣會議,覆奏的亦多主張激烈。而一八三八年,鴻臚寺卿黃爵滋奏請嚴禁的一疏尤甚。於是重定禁例,而派林則徐以欽差大臣,馳赴廣東,查辦海口事件。

則徐既至粵,強迫英商,交出鴉片二萬零二百八十三箱,悉數把他焚毀。又佈告各國:商船入口,都要具「夾帶鴉片,船貨充公,人即正法」的甘結,各國都願遵照。惟英領事義律不可。則徐遂命沿海斷絕英人接濟。時英國政府,尚未決定對中國用兵;而印度總督,遣軍艦兩艘至澳門。義律大喜。以索食為名,炮擊九龍。時則徐在沿海亦已設防,英人不得逞。乃請葡萄牙人出而轉圜,請刪甘結中人即正法一語,余悉如命。則徐仍不許。時英議會中,亦分為強硬緩和兩派。然畢竟以九票多數,通過「對中國前此的損害,要求賠償;對英人後此的安全,要求保證」。時為一八四○年四月。於是英人調印度、好望角的兵一萬五千人,命伯麥和加至義律統率前來,而中、英的兵釁遂啟。

英兵既至,因廣東有備,轉攻廈門。亦不克。乃北陷定海。投英國巴里滿致中國首相的書。浙江巡撫不受,乃轉赴天津。清宣宗是個色厲而內荏的人。遇事好貌為嚴厲,而對於事情的本身,實在無真知灼見。又沒有知人之明。所以其主意很易搖動。當時承平久了,沿海各省都無備,疆臣怕多事,都不悅林則徐所為,乃造蜚語以聞於上。於是朝意中變。命江督伊裏布赴浙江訪致寇之由。又諭沿海督撫:洋船投書,許即收受馳奏。時林則徐已署理粵督,旋革其職,遣戍伊犂,而命琦善以欽差大臣赴粵查辦。

琦善既至,盡撤林則徐所設守備。時加至義律有疾,甲必丹義律代當談判之任。琦善一開口,就許償煙價二百萬。義律見其易與,又要求割讓香港。琦善不敢許。義律就進兵,陷沙角、大角兩炮台。副將許連陞戰死。琦善不得已,許開廣州,割香港。英兵乃退出炮台。朝廷聞英人進兵,大怒。命弈山以靖逆將軍赴粵剿辦。英人遂進陷橫當、虎門兩炮台。提督關天培又戰死,弈山既至,夜襲英軍,不克。城外諸炮台盡陷。全城形勢,已落敵人手中。不得已,乃令廣州知府余葆純縋城出見英人。許償軍費六百萬,盡五天之內交出。而將軍率兵,退至離城六十里之處。英兵乃退出虎門。弈山乃冒奏:「進剿大挫凶鋒,義律窮蹙乞撫,惟求照舊通商,永遵不敢售賣鴉片。」而將六百萬之款,改稱商欠。朝廷以為沒事了。而英人得義律和琦善所訂的《草約》,以為償款太少,對於英人後此之安全,更無保證,乃撤回義律,代以璞鼎查。續調海軍東來,於是廈門、定海,相繼陷落。王錫朋、鄭國鴻、葛雲飛三總兵,同日戰死。英兵登陸。陷鎮海。提督餘步雲遁走。江督裕謙,時在浙視師,自殺。英軍遂陷寧波。清廷以弈經為揚威將軍,進攻,不克。而英人又撤兵而北。入吳淞口。陷寶山、上海。又進入長江,陷鎮江,逼江寧。清廷戰守之術俱窮,而和議以起。

先是伊裏布因遣家人張喜,往來洋船,被參奏,革職遣戍。至是,乃用他和耆英為全權大臣,和璞鼎查在江寧議和。訂立條約十三款。時為一八四二年八月二十九日。是為中國和外國訂立條約之始。約文重要的:

(一)中國割香港與英。

(二)開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口,許英人攜眷居住,英國派領事駐紮。

(三)英商得任意和華人貿易,無庸拘定額設行商。

(四)進出口稅則,秉公議定,由部頒發曉示。英商按例納稅後,其貨物得由中國商人,遍運天下,除照估價則例加收若干分外,所過稅關,不得加重稅則。

(五)英國駐在中國的總管大員,與京內外大臣,文書往來稱照會,屬員稱申陳,大臣批複稱札行。兩國屬員往來,亦用照會,惟商賈上達官憲仍稱稟。

這一次條約,和英國巴里滿所要求的,可以說是無大出入。總而言之,是所以破前此(一)口岸任意開閉,(二)英人在陸上無根據地,(三)稅額繁苛,(四)不許英官和中國平行之局的。

五口通商的條約,可說是中國人受了一個向來未有的打擊。當時的不通外情,說起來真也可笑。當時英人進犯雞籠,因觸礁,有若干人為中國所獲。總兵達洪阿和兵備道姚瑩奏聞。廷寄乃命其將「究竟該國地方,周圍幾許?所屬之國,共有若干?其最為強大,不受該國統束者,共有若干人?英吉利至回疆各部,有無旱路可通?平素有無往來?俄羅斯是否接壤?有無貿易相通?……」逐層密訊,譯取明確供詞,據實具奏。在今日看起來,真正可笑而又可憐了。而內政的腐敗,尤可痛心。當時廣東按察使王廷蘭,寫給人家的信,說:「各處調到的兵,紛擾喧呶,毫無紀律。互斗殺人,教場中死屍,不知凡幾。」甚而至於「夷兵搶奪十三洋行,官兵雜入其中,肩挑擔負,千百成群,竟行遁去。點兵冊中,從不聞清查一二」。又說:從林則徐查辦煙案以來,「兵怨之,夷怨之,私販怨之,莠民亦怨之,反恐逆夷不勝,則前轍不能復蹈」。而劉韻坷給人家的信,亦說:「除尋常受雇,持刀放火各犯外,其為逆主謀,以及荷戈相從者,何止萬人?」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這真可使人驚然警懼了。然而僅此區區,何能就驚醒中國人的迷夢?

第九章太平天國和捻黨之役

滿族佔據中國,倏忽二百年了。雖然他治理中國之法,還是取之於中國,然而在民族主義上,總欠光晶。加以他政治腐敗,國威陵替,五口通商之役,以堂堂天朝,而受辱於海外的小蠻夷,這在當日,確是個非常之變。英雄豪傑,豈得不乘時思奮?於是霹靂一聲,而太平天國以起。

太平天國天王洪秀全,是廣東花縣人。他以一八一二年誕生,恰在民國紀元之前百年。他是有志於驅除異族,光復河山的人。要做光復事業,不得不和下層民眾結合,乃不得不藉助於宗教。廣東和外國交通早,西教輸入的年代亦多。所以洪秀全所創的上帝教,頗與基督教相近。以耶和華為天父,基督為天兄,而自稱為基督之弟。和馮雲山等同到廣西傳布,信他的人頗多。大多數都是貧苦的客民。一八四七、一八四八年間,廣西年荒盜起,居民倡團練自衛,和教中人頗有衝突。秀全乘機,以一八五O年六月,起事於桂平的金田村。

時廣西盜賊甚多,清朝派向榮等剿辦,不利。洪秀全以起事的明年據永安。始建太平天國之號,自稱天王。又明年,突圍而出。攻桂林,不克。乃北取全州,浮湘而下。為江忠源鄉勇所扼,改由陸道出湘東。攻長沙,亦不克,而清援軍漸集,乃舍之,北出洞庭。克岳州遂下武、漢。沿江東下,直抵江寧,建為天京。時為一八五三年。

當洪秀全在永安時,有人勸他,由湘西出漢中,以圖關中。秀全不能用。及克武、漢,又有主張北上的,以琦善統大兵扼河南,不果。天京既建,清向榮以兵踵至,營於城東孝陵衛,而琦善之兵,移駐揚州,是為江南、江北兩大營。太平軍殊不在意。當時派兵兩支:一自安徽出河南北伐,一沿江西上。後來北伐的兵,因形勢太孤,雖經河南、山西,打入直隸,畢竟為清兵所殲滅。這個從太平軍一方面論起來,實在是件可惜的事。衛其西上之兵,則甚為得勢。再破安慶、九江,佔據武、漢,並南下岳州、湘陰。

此時清朝的兵,不論綠營、八旗,都不足用,乃不得不專靠鄉勇。當時辦團練的地方很多。而湘鄉曾國藩,以在籍侍郎,主持辦團之事。國藩仿戚繼光之法,倡立營制。專用忠勇的書生,訓練誠樸的鄉農。又創立水師,以期和太平軍相角逐。遂成為太平軍的勁敵。湘軍以一八五四年,出境作戰。初出不利。旋復戰勝,克複岳州。又會湖北兵復武、漢。然進攻九江不能克,而石達開坐鎮安慶,遣兵盡取江西州縣。國藩孤居南昌,一籌莫展,形勢甚危。長江中流,太平軍仍佔優勢。而天國於是時顧起了內訌,遂授清軍以可乘之隙。

洪秀全的為人,似長於布教,而短於治政和用兵。既據天京之後,就深居簡出,把軍國大事,一切交給楊秀清。旋又相猜忌,乃召韋昌輝,使殺秀清。石達開聞變回京,昌輝又殺其家屬。達開縋城而遁。自此別為一軍,不復受天京節制,秀全又使秀清餘黨,殺掉昌輝。於是太平軍初起諸人略盡,遂呈散漫之象。清軍乘之,以一八五七年冬克武、漢。明年春,又復九江。胡林翼居武昌,籌餉練兵,屹為重鎮。太平軍僅據安慶和天京相犄角,形勢就很危險了。

然而太平軍中,還有後起之秀,足以支持危局的,那就是李秀成。其時清軍上流一方面,分遣陸軍攻皖北,水軍攻安慶。下流一方面,向榮的江南大營,前此被太平軍攻破,清朝用其部將張國梁,主持軍事,於九江失陷之際,再逼天京而軍。此時捻黨已盛於江北李秀成和其首領張洛行相聯絡,把皖北的軍事,交託悍將陳玉成,而自己入京輔政。玉成殲湘軍精銳於三河集,安慶之圍亦解。李秀成知道江南大營的餉源出於浙江。其時江北大營,已不置師,歸江南大營兼統,泛地更廣。乃出兵陷杭州,以搖動其軍心。又分軍擾亂各處,以分其兵力。而突合各路的兵猛攻之,大營遂潰。國梁走死。蘇、松、常、太,相繼皆下,太平軍的形勢又一振。

然而大廈非一木所能支,單靠一個忠勇善謀戰的李秀成,到底不能挽回太平天國的末運。清朝此時,胡林翼已死,乃用曾國藩為兩江總督。發縱指示之責,集於國藩一身。國藩使弟國荃攻圍安慶。陳玉成不能將將,諸將都不聽命,遂不能救。一九六一年,秋間,安慶陷落。玉成戰敗走合肥,為苗沛霖所執,送於清軍,被殺。曾國藩乃薦沈葆禎撫贛,左宗棠撫浙,以敵太平軍方面李世賢、汪海洋的兵。使鮑超、多隆阿等分攻皖南、北。都興阿鎮守揚州。而使曾國荃沿江東下,楊岳斌、彭玉麟以水師為之聲援,以逼天京。又使李鴻章募兵淮、徐,以圖蘇、松。李秀成力勸洪秀全出兵親征,不聽。請與太子俱出,又不聽。秀成曾一度出兵江北,因張洛行已被擒,亦無成功。只得守了蘇州,和天京作為聲援。

借外力以平內亂是件可恥的事,亦是件可危的事。當道咸之世,清朝的昏饋反覆,很為外人所厭惡。太平軍在此時,很有和外人聯絡的機會,而太平軍未肯出此——或亦是未知出此——清朝則似非所恤。一八五八、一八六〇年兩役,外人在條約上所得的權利,實在多了,乃有助清人以攻太平軍之議,清廷初亦未敢接受。然至蘇、松失陷后,江蘇巡撫薛煥和布政使吳煦,避居上海,到底藉外人所訓練統率的華兵,即所謂常勝軍者,以御太平軍。此時中國兵弱,洋將多不聽命。蘇人避居上海的,乃自雇汽船七艘,以迎李鴻章的淮軍。太平軍既未能邀擊。蘇州諸生王畹,獻策於李秀成,請先設計封鎖或擾亂上海,俾外人避居,然後出而招撫,收為己用,秀成又未能用。李鴻章至,淘汰前所募兵,代以淮勇,都強悍能戰;常勝軍亦隸麾下,輔以精利的器械;而上海此時,餉源又甚豐富;太平軍東路的形勢,遂亦陷於危急。

李秀成此時,以一身負天京和蘇州兩方面守御的重任,兼負調度諸軍之責。當一八六二年時,曾國荃已攻破沿江要隘,直逼天京。是年秋間,其軍大疫。秀成合李世賢攻浙的兵,猛攻其營。凡四十六日,卒不能破。天京之圍,自此遂不能解。至一八六三年初冬,而蘇州又失陷,秀成乃入天京死守。明年六月,天京亦陷。天王已死,秀成奉太子福瑱出走。於路相失,為清軍所獲,死之。太子會李世賢、汪海洋之師入贛,亦為清軍所執,殉國於南昌。海洋、世賢的兵,沒於閩、粵。石達開先別為一軍,歷贛、閩、湘、桂而入川,欲圖割據,亦為清兵合土司所擒。陳玉成敗后,在皖北的陳德才,北入河南,聞天京緊急,率兵還救,不及,自殺。太平天國自立凡十五年,兵鋒所至,達十六省,卒仍為滿族所征服。

然而其餘眾合於捻黨,猶足使清廷旰食者數年。所謂捻黨,是很早就有的。太平軍起而捻勢亦盛。蔓衍於蘇、皖、魯、豫四省之間。雉河集的張洛行、李兆受為其首領。壽州練總苗沛霖,亦陰和太平軍和捻黨相通。清命袁甲三等剿之,無效。一八六〇年,英、法兵陷京城。捻眾亦乘機北略,至濟寧。英、法兵既退,乃命僧格林沁剿辦。僧格林沁攻破雉河集,張洛行、李兆受都死。苗沛霖亦被陳玉成餘眾所殺,捻勢稍衰。太平天國既亡,餘眾多合於捻,其勢復盛。僧格林沁勇而無謀。捻眾多馬隊,其勢飄忽,僧格林沁常為所致。遂以一八六五年,敗死於曹州。清廷命曾國藩往剿。國藩首創圈制之法。練黃河水師。以濟寧、徐州、臨淮關、周家口為四鎮,各派重兵駐紮。於運河東岸,賈魯河西岸築長牆,想把捻眾蹙之一隅。

然而止不住捻眾的衝突,一八六六年,捻眾突圍而出,張宗禹入陝,賴文光入山東,於是罷國藩,代以李鴻章。鴻章仍守國藩遺策,倒守運河,把東捻逼到海隅。於一八六七年打定。其西捻則由左宗棠剿擊。宗棠敗之渭北。捻眾乃北犯延綏,渡河入山西。再出河南,以入直隸。宗棠率兵追擊。李鴻章亦渡河相助。命直隸之民,多築寨堡以自衛,而沿黃、運二河築長牆以守。至一八六八年,才把他逼到黃、運、徒頰之間打平。

捻匪不過是擾亂,說不上什麼主義的。太平天國,則當其兵出湖南時,即已發佈討胡之令。可謂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其定都金陵后,定田制,改曆法,禁蓄妾及買賣奴婢,並禁倡伎,戒纏足,頒天條以為法律,開科舉以取士,亦略有開創的規模,且頗富於新理想。有人說:「中國當日,惡西教正甚,而太平天國,帶西教的色彩很重,這是其所以失人心的原因。」然而天王的創教,本不過是結合的一種手段,兵勢既盛之後,亦未曾儘力推行。太平天國的滅亡,其中央無真長於政治和軍事的人才,實在是其最大的原因。而其據天京之後,晏安鴆毒,始起諸人,不能和衷共濟,反而互相殘殺。又其後來,所謂老兄弟者日少,新兄弟日多,軍紀大壞,亦是其致亡的原因。太平天國,提唱民族主義,曾國藩等,則揭櫫忠君主義,以與之對抗。在當日,自然是忠君主義,易得多數人的扶助,然而民族主義的源泉,終不絕滅,遂潛伏着,以待將來的革命。

第十章英法聯軍之役

鴉片戰爭,在中國歷史上,為從古未有的奇變,然其實不過外人強迫通商的成功而已。在實際上,關係還不算很大。其種種喪權辱國的條約,實在又是五口通商以後,陸續所造成的,至一八五八年的《天津條約》,一八六〇年的《北京條約》,而作一總匯。

《江寧條約》成后,伊裏布以欽差大臣赴廣東辦理通商事宜。死後,耆英代之,與英另訂《五口通商章程》十五條。而法、美、瑞典,亦相繼和中國訂立條約。惟俄國仍不準在海口通商。

交涉的轇轕,起於廣東英人入城問題。先是一七九三年,高宗曾有「西洋各國商人,不得擅入省城」之諭。此時另訂條約,國交一新,此項上諭,自然無效,而粵民仍執之以拒各國領事入城。粵中大吏,既不能以法令效力,后勝於前的道理,曉諭人民,又不敢明拒外人;而依違其間,於是粵民遂自辦團練,欲以拒絕外人。以為官吏軟弱,寖至官民亦生齟齬。耆英知道交涉是棘手的,乃陰謀內召。先是《江寧條約》,訂明舟山、鼓浪嶼的英兵,須俟賠款交清后,方行撤退。一八四六年,賠款清了,耆英要求英人撤兵。又另訂條約五條,申明許英人入城,而中國不得以舟山群島,割讓他國。明年,耆英內用,英人請實行入城之約。耆英知道廣東民氣難犯,請展期兩年。英人也答應了。

於是徐廣縉為總督,葉名琛為巡撫。兩人都是有些虛怯之氣,好名而不通外情的。一八四九年,英人以入城之期已屆,又請實行。廣縉登舟止之。英人謀劫廣縉,以求入城,廣東練勇數萬人,同時聚集兩岸,呼聲震天。英人懼,乃罷入城之議。事聞於朝,封廣縉一等子,名琛一等男,都世襲。余官均照軍功例,從優議敘。並傳旨大獎粵民。於是廣東人民,更為得意。遂散佈流言要破壞通商之局。英人聞之,寫信給廣縉,請另定《廣東通商專約》。廣縉要求其將不入城列入《專約》之中,英人也答應了。此時廣縉,名琛,都很負時望。

一八五〇年,宣宗死了,文宗繼立。明年而徐廣縉移督湖廣,葉名琛代為總督。此時太平天國正盛,清廷怕多生枝節,亦諭令交涉謹慎;而名琛以為外國人不過虛聲恐喝,遇事多置諸不理。既不能措置妥帖,而又不設防備。這時候,沿海的中國船,頗有恃外國旗號為護符的。一八五六年,有在英國登記,而業經滿期的亞羅船,停泊粵河,為水師千總捕去十三人。英領事巴夏禮,要求省釋。葉名琛也把所捕的人送還了。而英人又要趁此要求入城,拒絕弗受;而提出四十八小時內無確實答覆,作為談判破裂的警告。名琛置諸不答,英兵遂陷廣州。然既不得本國政府的允許,而兵又少,旋又退出。而粵人又盡焚英、法、美諸國商館。巴夏禮遂馳書本國政府請戰。

時英國議會,亦不主開釁。英相巴馬斯頓,把他解散,另行召集。通過「要求中國改訂條約,並賠償損失,否則開戰」的議案。英國又要約俄、法、美三國。俄、美僅派使臣偕行,而法國因廣西地方,教士被殺,派兵和英國同行。

一八五七年,四國使臣到廣州。英使先致書名琛,要求會議改約和賠償損失,法美願任調停。名琛均置不答。英、法兵遂陷廣州,名琛被虜。四國要求派遣全權大臣至上海議善後。由江督何桂清奏聞。朝命革名琛職,代以黃宗漢。命英、法、美三使回廣東,聽候查辦。對俄國,則申明海口不許通商之旨,令回黑龍江,和將軍會議。四使不聽,徑行北上。明年三月,至天津。四月,陷大沽炮台。清廷乃派大學士桂良、吏部尚書花沙納赴津,和四使會議。各訂條約。其稅則,命其赴滬會同何桂清,和各國會議。又成《通商章程》十條。英、法、美三國相同。是為一八五八年的《天津條約》。

其明年,英、法二使來換約。時僧格林沁在大沽設防,請其改走北塘。弗聽。強航白河。為炮台守兵所擊,狼狽走上海。一八六〇年,英、法再派兵來。先照會何桂清,說:「若守《天津原約》,仍可罷兵。」而清廷上諭,又說他「輒帶兵船,毀我海口防具。首先背約,損兵折將,實由自取,所有八年議和條款,概作罷論。若彼自知悔悟,必於前議條款內,擇道光年間曾有之事,無礙大體者,通融辦理。仍在上海定議,不得率行北來」。於是兵端之啟,遂無可避免,此時清廷亦怕啟釁,所以美使后至,遵命改走北塘,即許其在天津換約。雖封鎖大沽,然仍留北塘為款使議和之地。而僧格林沁又惑於「縱洋人登陸,以馬隊蹙而殲之」之說,遂棄北塘不守。其所埋地雷,為漢奸告知英人掘去。於是英、法兵從北塘登陸,攻陷大沽炮台。僧格林沁退駐張家灣。清廷不得已,再派怡親王載垣和英、法議和。有人告載垣,說「巴夏禮衷甲將襲我」。載垣懼,以告僧格林沁。僧格林沁執巴夏禮。英、法兵進攻,僧格林沁敗績。助守的禁軍和旗兵亦都敗。文宗乃逃往熱河,而留恭親王奕守京城。旋以為全權大臣。英、法兵脅開京城,又焚圓明園。奕奕懼不敢出。因俄使伊格那提業幅的保證,乃出而與英、法議和,重行訂定條約,是為《北京條約》。

這兩約,實在是把五口通商以後,英、法兩國所訂的條約,合併整理而成的;而又有新喪失的權利。論口岸,則增開牛庄、登州、台灣、淡水、潮州、瓊州及沿江各口。因此內河航行之權,亦和外人相共。領事裁判和關稅協定,都自此確定。內地遊歷通商和傳教的條文,亦起於此兩約。前此清朝中央政府,恆不願與外人直接交涉,至此則接待駐使,亦成為條約上的義務了。而又把九龍割給英國。賠英、法軍費及商虧,各八百萬兩。《美約》還是一八五八年所定的,所以和英、法兩約,又有不同。然各國的條約,都有最惠國條款,則此等異同,也不足計較了。至對於俄國的條約,則損失尤大,別見下章。

第十一章璦琿條約和北京條約

侵略國的思想,是愛好平和之國所夢想不到的。假如中國而有了西伯利亞的廣土,亦不過視為窮北苦寒之地,置諸羈縻之列——所以黑龍江兩岸,遠較西伯利亞為膏腴,尚且不能實力經營。若說如俄國,立國本在歐洲,卻越此萬里荒涼之地,以求海口於太平洋,這是萬想不到的事。然而近世的帝國主義,則竟有如此的。所以近世中國受列強的侵削,歷史上國情的不同,實在是其最重要的根原。

凡事不進則退。《尼布楚條約》,中國看似勝利,然而自此以後,對於東北方,並沒有加意經營;而俄人卻步步進取,經過一世紀半之後,強弱自然要易位了。一八四七年,俄皇尼古拉一世以木喇福岳福為東部西伯利亞總督。木喇福岳福派員探測,始知庫頁之為島。一八五〇年,俄遂建尼哥來伊佛斯克為軍港。一八五二年,進佔德喀斯勒灣和庫頁。東北的風雲,就日形緊急了。

這一年,俄、土開戰,英、法要援助土耳其。木喇福岳福歸見俄皇,極陳當佔據黑龍江,於是決議和中國重行議界。而俄國的外務部,不以為然。致書中國,請協定格爾必齊河上流界標。於是吉、黑、庫倫,同時派員會勘。此時若能迅速定議,自是中國之利。而派出的人員,或以冰凍難行,或以期會相左,輾轉經年,終無成議。而俄國已和英、法開戰,尼古拉一世,已畀木喇福岳福以極東的全權,得徑和中國交涉了。

木喇福岳福致書中國政府,說為防守太平洋起見,要從黑龍江運兵,請派員會議疆界,使者至恰克圖,中國不許其進京。木喇福岳福遂徑航黑龍江,赴尼科來伊佛斯克佈防。璦琿副都統見其兵多,不敢抗拒。一八五五年,木喇福岳福和黑龍江委員台恆會晤。借口為防英、法起見,黑龍江口和內地,必須聯絡,請畫江為界。台恆示以俄國外務部來文,說該文明認黑龍江左岸為中國之地,何得翻議?木喇福岳福語塞,乃要求航行黑龍江,而境界置諸緩議。這時候,朝命吉、黑兩將軍和庫倫辦事大臣照會俄國,說此次畫界,只以未設界碑的地方為限。會尼古拉一世卒,亞歷山大二世立。俄外部仍不以木喇福岳福的舉動為然。木喇福岳福乃再西歸,覲見俄皇,自請為中俄畫界大使。且請合堪察加半島、鄂霍次克海岸和黑龍江口之地,置東海濱省。其時江以北之地,實際上幾盡為俄國所佔,清朝不過命吉、黑兩將軍,據理折辯,而且命理藩院行文俄國,請其查辦而已。

然而一八五七年,普提雅廷到天津,以畫界為請,上諭仍說交界只有烏特河一處未定,飭其回黑龍江會議。及一八五八年,英、法兵陷大沽,木喇福岳福帶着兵到黑龍江口,派人約黑龍江將軍奕山,說自己要到璦琿去,可以就便開議。於是中國派奕山為全權大臣,和木喇福岳福定約三條:把黑龍江以北之地,都割給俄國,而以烏蘇里江以東,為兩國共管之地。黑龍江、松花江、烏蘇里江,只准中、俄兩國行船。是為《璦琿條約》。此約成后,侍講殷兆鏞,劾奕山「以黑龍江外之地,拱手讓人,寸磔不足蔽辜」。然奕山在當日,亦曾竭力爭執。而俄人以開戰相脅,這時候的情形,恰和結《尼布楚條約》時相反,儻使開戰,中國是萬無幸勝之理的,徒然弄得牽涉更廣。所以邊疆的不保,是壞在平時邊備的廢弛,並不能專怪哪一個人。

這時候,普提雅廷在天津,仍以添設通商海口;由陸路派員赴黑龍江,再清疆界為請。清朝對於俄國,前此迄未許其在海路通商。這時候,仍限於每國通商,只許五口。先是一八五〇年,俄人請在伊犂、塔爾巴哈台和喀什噶爾三處通商,清廷議許伊犂和塔爾巴哈台,而拒絕喀什噶爾。以奕山為伊犂將軍,和俄國訂立《通商章程》。所以這時候,清朝說俄國通商,已有三口,若再援五口之例,則共有八處,他國要求,無以折服,乃命於五口之中,選擇兩口,至多三口。後來因要借俄、美之力,以牽制英、法,乃先和俄、美兩國訂約,把前此所爭執,概與通融。是為一八五七年俄國的《天津條約》。約中訂明:(一)以後行文,由俄外務部直達軍機處或特派的大學士。俄使遇有要事,得由恰克圖故道,或就近海口進京。(二)開上海、寧波、福州、廈門、廣州、台灣、瓊州七處通商。(三)陸路通商,人數不加限制。(四)許在海口和內地傳教。(五)京城恰克圖公文,得由台站行走。(六)而仍有派員查勘邊界一條。

於是俄國以伊格那替業幅為駐華公使。一八六〇年之役,奕奕本懼不敢出,因俄使力保,和議才得成就。於是俄使自以為功,再和中國訂立《北京條約》:就把(一)烏蘇里江以東之地,亦割屬俄國。(二)交界各處,准兩國的人,隨便貿易,並不納稅。(三)恰克圖照舊到京。所經過的庫倫、張家口,零星貨物,亦准行銷。(四)在庫倫設立領事。(五)西疆再開喀什噶爾。(六)而其未定之界,則此約第二條預行訂定大概,以俟派員測勘。這兩約,不但東北割地之廣駭人聽聞,而蒙古、新疆方面,亦幾於藩籬盡撤,就伏下將來無窮的禍根了。約既定,俄國遂將黑龍江以北之地,設立阿穆爾省,而將烏蘇里江以東,併入東海濱省並建海參崴為軍港。

第十二章西北事變和中俄交涉

西北本是興王之地,在漢、唐之世,都以此為天下根本。當時關中的武力和文化,都為全國之冠。涼州的風氣,尤其強悍。所以經營西域的力量,也非常之強。自宋以後,武力不競。北方迭受異族的蹂躪,國都非偏在東南,則僻在東北。西北方的實力,遂漸漸落後。而自元以後,回教盛行於西北,漢、回之間,尤其多生問題。

中國人是不甚迷信宗教的,所以爭教的事情很少。但是信仰回教的人民,因其習俗不同,不易和普通人民同化,而漢、回之間,遂不免留着一個界限。在平時的爭執,原不過民間的薄物細故。但是回人團結,而漢人散漫。所以論風氣,是回強而漢弱。在官吏,就不免袒漢而抑回。到回民激而生變,則又不免敷衍了事。釀成了「漢、回相猜,民怨其上」的局面。咸同大亂之時,又發生所謂回亂。

回亂是起於西南,而蔓延於西北的。一八五五年因臨安漢回的衝突,漸至蔓延。永昌的回民杜文秀,就起兵佔據大理。回酋馬德新,則居省城,挾巡撫徐之銘為傀儡。之銘亦挾回以自重。清朝所派的督撫,不能到任的很多。後來布政使岑毓英,結回將馬如龍為援。先定省城。次平迤東,誅叛酋馬連升。清朝即用為巡撫,直到一八七二年,才把大理克複,雲南全省打定。總計其始末,也有十八年了。但還是限於一隅的。至西北則事變更形擴大。

西北的回亂,是起於一八六二年的。先是陝西募回勇設防。及是年,太平天國的陳德才,合捻黨以入武關。回勇潰散。有和漢人衝突的。彼此聚眾相仇。而雲南叛回任五,此時匿居渭南,遂誘之為亂。清朝派勝保剿辦,無功。賜自盡,改派多隆阿。回眾被驅入甘肅。於是固原、平涼和寧夏一帶,回亂大熾。回酋馬化龍,居金積堡,白彥虎居董志原,為其首領,陝西北部的游勇、土匪,亦都由叛回接濟,到處糜爛。叛回又派遣徒黨,四齣招誘。於是回酋妥得璘,以一八六四年,據烏魯木齊。旋陷吐魯番。據南路八城。至一八六六年,遂陷伊犂和塔爾巴哈台。其時漢人亦有起兵自衛的,以徐學功為最強。而敖罕又把兵借給張格爾的兒子布蘇格,令其入據喀什噶爾。一八六七年,布蘇格為敖罕之將阿古柏怕夏所廢。自稱喀什噶爾汗。和徐學功連和。合攻烏魯木齊,妥得璘走死。地皆入於阿古柏。於是阿古柏想聯合回教徒,在中、英、俄三國之間,建立一國。因徐學功的內附,介之以求封冊,而通使於英、俄和土耳其。先是伊犂危急時,將軍明緒、榮全,都想藉助於俄。俄人卒未之應。及阿古柏陷北路后,俄人因與回眾衝突,於一八七一年,佔據伊犂。然仍與阿古柏訂立《商約》。英人則更想扶助之以拒俄。英國的公使,亦替他向中國代求封冊。

時中國以左宗棠督辦陝甘軍務。因追剿捻匪,無暇顧及回亂,所以陝、甘兩省,更形糜爛。到一八六八年,捻匪平了。宗棠乃回到西安。先出兵肅清陝西。進取甘肅。甘回分擾陝西,宗棠又回兵定之。至一八七二年,而甘肅自黃河以東皆定。馬化龍被殺,宗棠又進兵河西。一八七三年,河西亦定。白彥虎走歸阿古柏。

其時英人仍為阿古柏祈請,而中國亦有因軍費浩大,主張以南路封之的,左宗棠力持不可。一八七五年,乃以宗棠督辦新疆軍務。宗棠任劉錦棠,先進兵北路,一八七六年,復烏魯木齊。明年,遂克辟展,進取吐魯番。其時敖罕已為俄國所滅,而南路纏回,亦和阿古柏不洽。阿古柏窮蹙,乃飲葯自殺。其子伯克胡里,仍據喀什噶爾,而白彥虎則據開都河,以拒華軍。一八七八年,劉錦棠又進兵定之。兩人都逃入俄國。於是天山南北路皆平。而伊犂仍為俄人所據,而中、俄的交涉遂起。

從一七五九年,天山南北路平定以來,中國西北數千里,都和俄國接界,而地界則自一七二八年以後,迄未重定。所以中俄邊界,西方仍只規定至沙賓達巴哈為止。一八六〇年的《北京條約》,訂明「西疆未定之界,應順山嶺大河,中國常駐卡倫,自沙賓達巴哈往西至齋桑淖爾,自此西南,順天山之特穆圖淖爾,南至浩罕邊界為界」,此約之誤,在常駐卡倫四字。其後一八六四年,明誼和俄人定立界約,就把烏里雅蘇台以西之地,喪失一大段了。明誼之約既定,科布多、烏里雅蘇台、塔爾巴哈台所屬,均由中國派員,於一八六九、一八七〇兩年間,與俄會立界牌鄂博,而伊犂屬境,始終未及勘定。

所以中國此時,所重要的,實仍在畫界問題。畫界既定。則伊犂不索而自回,若但索一個伊犂城,就是走的下着了。而中國當日,派出一個全不懂事的崇厚到俄國去會議。不但在地界上損失甚巨,別一方面的損失,更其不可思議。議既定,中外交章論劾。主戰之論大盛。郭嵩燾上書力爭,論乃稍戢。於是改派曾紀澤使俄。於一八八〇年,與俄重定條約,總算把崇厚的原約,爭回了些。然而其所損失,業已很大了。

要明白中、俄的《伊犂條約》,先得知道前此的中俄《陸路通商章程》。原來俄國人對於東北,固然要想侵略,而其對於蒙古,亦是念念不忘的。於是《北京條約》立后,俄人又要求到京城通商。又要在蒙古地方,隨意通商。又要在張家口設立行棧、領事。且借口陸路運費貴,定稅不肯照海口一律。於是於一八六二年,訂立《陸路通商章程》。一八六五、一八六九兩年,又兩次修改。准(一)俄人於兩國邊界百里之內,均無稅通商。(二)中國設官的蒙古地方,和該官所屬的盟、旗,亦許俄人隨意通商,不納稅。其未設官的地方,則須有俄邊界官執照,方許前往。(三)由陸路赴天津的,限由張家口、東壩、通州行走。(四)張家口不設行棧,而准酌留貨物銷售。(五)稅則許其三分減一。中國這時候,於商務的盈虧和稅收,都不甚措意。所最忌的,是外人的遍歷內地。所以所兢兢注重的,全在乎此。

崇厚原約,收回伊犂之地,僅廣二百里,長六百里,曾紀澤改訂之約,則把南境要隘,多索回了些,而原約償款五百萬盧布,改至九百萬。肅州、吐魯番兩處,均許設領事。原約尚有科布多、烏里雅蘇台、哈密、烏魯木齊、古城五處。改約訂明俟商務興旺再議。而將蒙古的貿易,擴充至不論設官未設官之處,均准前往。凡設領事之處和張家口,都准造鋪房行棧。而天山南北路通商,亦許暫不納稅。此約雖較原約為優,然所爭回的地界,亦屬有限;而後來定立界牌,於約文之外,又有損失。西北的境界遂大蹙,而蒙、新兩方面,自此已后,亦就門戶洞開了。

當曾紀澤使俄時,俄人持原議甚堅。其艦隊又游弋遼海以示威。中國亦召回左宗棠,命劉錦棠代主軍務。李鴻章在天津設防。後來總算彼此讓步,把事情了結了。中國知道西北情勢的危急,乃於一八八二年,改新疆為行省。

第十三章晚清的政局

中國地方大而政治疏闊,要徹底改變,是很不容易的。所以一朝中衰之後,很難於重振。何況清朝,從道光以來,所遭遇的,是千古未有的變局?然而這時候,清朝還能削平內難,號稱中興,這是什麼理由呢?這都是漢人幫他的忙。

清朝人滿、漢之見,是很深的。從道光以前,總督用漢人的很少,專征更不必論了。到咸豐初年,而局面一變。清仁宗中歲以後,是信任曹振鏞的。振鏞的為人,瑣屑不知大體。宣宗則初任曹振鏞,后相穆彰阿。穆彰阿是個柔佞之徒。鴉片戰爭之役,他竭力主持和議。舊時人的議論,有詆為權奸的。其實他哪裏說得上權奸?不過坐視宣宗的輕躁,而不能匡正罷了。宣宗死於一八五〇年,子文宗繼立。文宗在清代諸帝中,漢文的程度號稱第一。亦頗有志於圖治。這時候,正值海疆多事,太平軍又已起兵之際,時事很為艱難。文宗乃罷斥穆彰阿、耆英,昭雪林則徐、達洪阿、姚瑩等。又下詔求直言。曾國藩、倭仁等,都應詔有所論列。海內翕然,頗有望治之意。此時因內外滿員,多屬昏憒庸懦,不足任用。軍機大臣文慶,力言於帝,說要重用漢人。文宗頗能採納。這是咸同時代,所以能削平內亂的根本。

專制政體,把全國的事情,都交給一個人做主。於是這一個人的智愚仁暴,就能使全國的人民,大受其影響。而君位繼承之法,又和家族中的承繼,並為一談。於是家庭間的爭奪,亦往往影響於國事。這是歷代都是如此的,到晚清仍是其適例。清文宗因時事艱難,圖治無效,意思就倦怠了。其宗室中,載垣、端華、肅順,因此導之以遊戲,而暗盜政權。軍機拱手而已。一八六〇年,文宗因英、法聯軍進逼,逃到熱河。英、法兵退了,群臣都懇請迴鑾,載垣等以在熱河便於專權,暗中阻止。明年,文宗就死在熱河。文宗皇后鈕祜祿氏無子,貴妃葉赫那拉氏,生子載淳,是為穆宗。年方六歲。載垣等宣佈遺詔,自稱讚襄政務大臣。葉赫那拉氏和奕奕等密謀迴鑾。到京,便把載垣、端華、肅順執殺。於是尊鈕祜祿氏為母后皇太后,葉赫那拉氏為聖母皇太后,同時垂簾聽政。而實權都在那拉氏。

載垣等三人之中,肅順頗有才具。重用漢人之議,肅順亦是極力主張的。那拉后、奕奕,雖和肅順是政敵,卻於此點能遵循而不變。當時沈桂芬、李棠階等,盡忠於內;湘淮諸將,戮力於外;所以能把內難削平。內難既定之後,那拉后漸漸的驕侈起來。穆宗雖是那拉后所生,卻和鈕祜祿后親昵。一八六九年,那拉后所寵的太監安得海,奉后命到廣東。路過山東,山東巡撫丁寶禎,把他捉起來,奏聞。清朝的祖制,太監不準外出,出宮門便要處死的。那拉后無可如何,只得許其照辦。有人說:此事實是穆宗授意的。從此母子之間,更生隔閡。一八七二年,穆宗將立皇后。鈕祜祿氏屬意於尚書崇綺之女阿魯特氏。那拉后欲立鳳秀之女富察氏,相持不能決。乃命穆宗自擇。穆宗如鈕祜祿后之意,那拉后大怒。大婚之後,禁止穆宗不得和皇后同居。穆宗鬱郁,遂為微行,因以致疾,於一八七四年病死。宮中諱言是出天痘死的。

清朝當高宗時,曾定立嗣不能逾越世次之例。穆宗死後無子,照清朝的家法,自應在其侄輩中選出。但如此,那拉氏便要做太皇太后,未免位高而無權。加以醇親王奕譞的福晉,是那拉氏的妹妹。所生的兒子載湉,就是那拉氏的外甥。於是決意迎立了他是為德宗。年方四歲,兩宮再垂簾。鈕祜祿氏雖然無用,畢竟是嫡后,那拉氏終有些礙着他。一八八一年,鈕祜祿后忽然暴死。那拉氏從此更無忌憚。寵太監李蓮英。罷奕奕,而命軍機大臣遇事和奕譞商辦。賣官鬻爵。把海軍衙門經費,移修頤和園。一八九一年,德宗大婚親政。然實權仍都在那拉后之手。因此母子之間,嫌隙更深。遂成為戊戌政變的張本。

中國當道咸之世,很不願意和外人交接。被迫通商,實在是出於無奈。同治初年,還是這等見解。所以當時歐美各國來求通商,還是深閉固拒。但是到後來,迫於無可如何,也就只得一一和他們訂約了。至一八六七年,總署乃奏派志剛、孫家榖及美人蒲安臣等出聘有約各國。在美國定約八條。在歐洲各國,則申明彼此交涉。當以和平公正為主,不可挾持兵力,約外要求。這實在是中國外交更新的第一聲。惜乎後來未能繼續進行。至於改革,前此是說不到的。同治以後,湘淮軍中人物,主持政事。他們都是親身經歷,知道西洋各國,確有其長處,我們欲圖自強,是萬不能不仿效的。於是同文館、廣方言館、製造局、船廠、水師和船政學堂,次第設立。輪船、電報、鐵路、郵政、新法採礦等,亦次第興辦起來。但所學的,都不過軍械和技藝的末節,這斷不足以挽回國勢,而自進於世界強國之林。而且當時,還有頑固守舊之士,聽說要造鐵路,就說京津大路,從此無險可守的。聞同文館將招正途出身的人學習,就以為於人心士氣,大有關係的。又有一種不諳國際情勢,而專唱高調,自居於清流之列的。在民間,則因生產方法之不同。而在經濟上,漸漸受外國的侵削。而大多數平民,依舊是耕鑿相安,不知道今日是何世界;即讀書人亦是如此。這都是幾千年以來的積習,猝難改革,而外力卻愈逼愈深,就演成晚清以後種種的事變。

第十四章中法戰爭和西南藩屬的喪失

藩就是藩籬的意思。中國歷代,所謂藩屬,是外國仰慕中國的文明,自願來通朝貢;或者專制時代,君主好大喜功,喜歡招徠外國人來朝貢,以為名高,朝聘往來,向守厚往薄來主義。從不干涉人家的內政,或者榨取什麼經濟上的利益。在國計民生上,是無甚實益的。所以歷代的政論家,多以弊中國事四夷為戒。然當帝國主義侵略的時代,有一藩屬,介居其間,則本國的領土不和侵略者直接,形勢要緩和許多。所以當此時代,保護藩屬,實在是國防和外交上的要義。然而中國卻不能然,藩屬逐漸淪亡,本國的邊境也就危險了。

西南的屬國,後印度半島三國最大。當十八世紀的前半,尚在五口通商之前,安南和緬甸即已和英、法有接觸。舊阮為新阮所滅后,其遺族遁入暹羅。後來借暹羅和法國的助力,於一八〇二年滅新阮,仍受封於中國,為越南國王。當越南人藉助於法時,曾和法國人立有草約。許事定后割化南島,租借康道耳島,並許法人自由來往居住。后因法國發生革命,此約未曾簽字。越南復國后,但許法人來往居住,而未曾割地,其歷代君主,又多仇視外人。因此,當中國訂立《天津條約》之年,法國和西班牙就聯兵入廣南。明年,陷下交趾。越南無力抗拒。於中國訂立《北京條約》之後二年,和法國立約:割邊和、嘉定、定祥三州及康道耳群島。一八六七年,法越又因事啟釁。法人取永隆、安仁、河仙三州。下交趾遂盡為法有。這時候,馬如龍因平回亂,使法商秋畢伊購買軍械。秋畢伊發見溯航紅河,可通中國,遂於一八七二年,強行通航。因此又和越南啟釁。法人佔據河內、北寧一帶。先是太平天國亡后,其將吳琨佔據越南邊境,其後分為黃旗兵和黑旗兵,而黑旗兵較強。越南人乃結其首領劉義以拒法。把法國的兵打敗!法人乃和越南結約:聲明越為自主之國。割下交趾屬法。從紅河至中國雲南的蒙自,許法人自由航行。而撤河內一帶的駐兵。時為一八七四年。法人以此約照會中國。中國不承認越南自主,提出抗議。法人置諸不理,仍和越南訂結《通商條約》。

其緬甸和英國的衝突,則起於一八二四年。先兩年,阿薩密內亂,緬人據其地。阿薩密求救於英。英印度總督,遂於是年出兵,據仰光。緬人連戰不勝。乃於一八二六年,和英人議和。割阿薩密、阿剌干、地那悉林與英。許英人訂約通商。到一八五一年,又因商人受虐起釁。緬甸再割白古以和。自此緬人沒有南出的海口,伊洛瓦諦江流域貿易大減,國用日蹙。緬人屢圖恢復,終無成功。

廓爾喀、不丹、哲孟雄,都是西藏南方的屏蔽,而哲孟雄尤為自印入藏要途。當林則徐燒煙之年,英人已向哲孟雄租得大吉嶺之地。到英法聯軍入北京的一年,又取得哲孟雄境內鐵路敷設之權。於是西藏藩籬漸撤。緬甸和西藏都是和雲南接界的,英人遂固求派員從印度入雲南探測,總署不能拒,於一八七三年允許了他。明年,英國的印度總督,遂派員前往,英使威妥瑪又遣參贊從上海溯江往迎。又明年,至騰越廳屬的蠻允,被殺。印度所派武員續至,亦被人持械擊阻,退入緬甸境。中國派員入滇查辦。說英國參贊是野匪所殺,擊阻印度所派探測隊,是南甸都司李珍國主謀。而英人定說系大員主使。威妥瑪因此出居芝罘,交涉幾至決裂。乃由李鴻章追蹤往議。於一八七六年定約:中國許滇緬通商。開宜昌、蕪湖、溫州、北海四口。重慶許英派員駐紮,查看川省英商事宜,侯輪船能駛抵重慶時,再議英國商民在彼居住及開設行棧之事。大通、安慶、湖口、武穴、陸溪口、沙市,均准英商停輪,上下客商貨物。而另訂專條,許英派員由北京,或歷甘肅、青海,或自四川入藏抵印,探訪路程;或另由藏、印交界,派員前往。這一次條約,英人因一參贊之死,所得亦不可謂之薄了。

《芝罘條約》定后六年,即一八八二年,法人復和越南啟釁,陷河內。越南始來求援。中國遂由雲南方面派兵入越南。這一年冬天,法國公使到天津,李鴻章和他商議:彼此撤兵畫河內為界,北歸中國,南歸法國保護。紅河許各國通航,而中國在勞開設稅關。法使無異議。鴻章命駐法公使曾紀澤和法外交部定約。因法國求償軍費,不決。明年,法兵攻順化。越南立約,許受法國保護。時中國方面,李鴻章主和,而彭玉麟等主戰,清廷初以鴻章節制兩廣、雲、貴軍務。旋移鴻章督直隸,代以玉麟,而命滇、粵出兵。越南亦因政變,否認保護之約,戰端遂啟。旋雲南、廣西兵入越南的,戰皆不利。乃復由李鴻章在天津和法使議定和約:中國許撤兵,承認法越前後條約。惟不得礙及中朝體制,而法允不索兵費。旋因撤兵期誤會,中、法兵衝突於北黎。法人復要求賠償兵費一千萬鎊。中國已批准草約,而此議仍不能決。法人乃欲佔據一地,以利談判。命其海軍攻基隆,而致最後通牒於中國,將償金減為三百二十萬鎊,限四十八小時答覆。中國亦停止商議。而正式的戰事以起。

時北洋方面,主持外交軍事的是李鴻章。鴻章是顧慮國力,始終不願啟釁的,所以電令在福建方面的張佩綸等,勿得先行開釁。我福州的海軍,遂為法所襲擊。兵艦十一艘沉其九,船政局和馬尾炮台都被毀。明年,法艦又入黃海,封鎖寧波口,破鎮海炮台。又南陷澎湖。其陸軍亦破諒山,陷鎮南關。然劉銘傳棄基隆而守淡水,法軍進攻,卒不能克。其海軍大將孤拔,又因傷而死。而廣西提督馮子材,亦大破法兵於鎮南關,長驅復諒山。雲南岑毓英的兵,亦擊破法兵,進逼興化。乃由英國調停。由李鴻章在天津,再與法國立約:(一)法越條約,中國悉行承認。惟中越往來,不得有礙中國威望體面,然亦不致有違此次之約。(二)畫押后六個月,派員查勘邊界。(三)中國邊界,指定兩處通商。後來界約和商約,於一八八七年成立。廣西開龍州,雲南開蒙自和蠻耗。中國貨入越南的,照海關稅則,減十分之四。越南貨入中國的,則減十分之三。

緬甸自十八世紀以來,時有內亂。當一八八二年時,法人曾與結密約,允代監禁緬甸要爭位的王族,而緬甸人許割湄公河以東屬法。明年,此約宣露。英人大驚。乃於一八八五年,乘中法多事之秋。發兵陷蒲甘。遂陷舊都阿瓦和新都蠻得。俘其王,致諸印度。緬甸遂亡。中國和英交涉,英人說緬甸史籍,但稱饋贈中國禮物,並無入貢明文,不肯承認緬甸為中國藩屬。後來又說緬甸曾和法國立約,儻使仍立緬王,《法約》即不能廢,欲由緬甸總督派員來華。這時候,英人將實行《芝罘條約》,派員由印入藏。中國欲杜絕此事。乃於一八八六年,和英人訂立《會議緬甸條款》:(一)中國認英在緬政權。(二)每屆十年,由緬甸總督選緬人入貢。(三)彼此會勘邊界,另議通商專章。(四)而將派員入藏之事停止。

當英人初並緬甸時,因慮緬人不服,而中國從中援助,所以願允中國展拓邊界,並允將大金沙江,作為兩國公共河流。中國要求八莫,英人未允,而允另勘一地,由中國設官收稅。曾紀澤在英和英國外部互書《節略》存案,後來中國遷延未辦。到一八九二年,薛福成再向英國提起,英國人就說《節略》在一八八六年條約之前,不肯承認。一八九四年,福成和英國訂立《續議滇緬界務商務條款》:(一)所謂展拓邊界者,遂僅允以北丹尼、科干之地歸我。兩屬的孟連、江洪,上邦之權,仍歸中國。惟未經與英議定,不得讓給他國。(二)中國運貨和運礦產的船,得在大金沙江行走。稅鈔和一切事例,與英船同。(三)其出入貨品,照海口減稅十分之三,或十分之四,則和法、越之約一律。中國的邊界,向來是全不清楚的。當初和英國議界時,曾要求騰越所屬漢龍、天馬、虎踞、鐵壁四關。漢龍、天馬,本無問題。虎踞、鐵壁,照雲南省的地圖,亦均在中國界內。英人以為必不致誤,遂許照原界分畫,後來實行查勘,才知道二關久為緬占,英人遂不肯歸還。而漢龍、天馬,雖許歸還,漢龍又不知所在,於此約中訂明「由勘界官查勘;若勘得在英國界的,可否歸還中國,再行審量」,豈非笑柄?而此約所定之界,於北緯二十五度三十五分以北,又未能分畫,訂明俟將來再定,遂為後來英人佔據片馬的根本。

《英約》所以訂明孟連、江洪,不得割讓他國,所防的是法國。法國既並越南之後,就想侵略暹羅。暹羅在後印度半島三國中,是最能輸入西方文化的,所以未致滅亡。然靠他獨拒英、法,自然力亦不足。一八九三年,法人以湄公河東曾屬越南為口實,向暹羅要求割讓,暹羅不能拒。而中國車裏轄境,亦大半在湄公河以東,法人以畫界為請,遂於一八九五年,訂立《續議商務界務專條》、《商務專條》:(一)改蠻耗為河口,添開思茅。(二)雲南、兩廣開礦,先向法人商辦。(三)越南已成或擬設鐵路,可接至中國境內。《界務專條》,法人亦多所侵佔。而其中猛烏、烏得,實在江洪界內,亦割歸法國,英人乃於其明年,與法國訂立協約,放棄江洪,定以湄公河為兩國勢力範圍界線,湄南河流域為中立之地。然後向中國提出違約割棄江洪交涉。於是一八九七年,中國再和英國訂立《中緬條約附款》。照一八九四年之約,地界又有變動。而(一)申明現存孟連、江洪之地,不得割讓。(二)駐蠻允領事,改駐騰越或順寧,並得在思茅設領。(三)雲南如修鐵路,即允與緬甸鐵路相接。(四)添開梧州、三水、江根墟。(五)許英人航行香港、廣州至三水、梧州。(六)江門、甘竹灘、肇慶、德慶,均准上下客商貨物。(七)北丹尼、科干,均割屬英國。(八)而將查勘漢龍關一節取消。

雖然如此,西藏問題,仍未得平安無事。當一八八六年條約訂定時,英國所派入藏隊伍,仍未即折回。藏人乃於邊外隆吐山,修築炮台以御英。英人以地屬哲孟雄,和中國交涉。總署行文駐藏大臣開導。藏人不聽。至一八八八年,遂被英兵逐回。一八九〇年,乃由駐藏大臣升泰在印度和英人訂立《藏印條約》:(一)承認哲孟雄歸英保護。(二)藏哲通商等事,於批准后六個月會商。至一八九三年,乃成《接議印藏條約》。訂開亞東關。而西藏人拒不肯行,遂為一九〇四年英兵侵藏張本。

於此還有一事,也是因英法侵略西南而引起的。葡萄牙人借居澳門,本來按年納租。到一八四九年,才借口其頭目啞嗎嘞被殺,抗不交納。一八六二年,葡人請法國介紹,和中國訂立條約。因為澳門問題,未能互換。法、越事起,葡人自稱系無約之國,可以不守局外中立之例。中國人怕他引法國兵船從澳門侵入,頗敷衍他。後來事情也就過去了。而鴉片從五口通商以來,就不再提禁止之事。一八五五、一八五六年間,東南各省,且紛紛抽厘助餉。一八五八年,桂良、花沙納在上海所議《通商章程》,訂明每百斤抽稅三十兩。並訂明運入內地,專屬華商。如何抽稅,聽憑中國辦理。《芝罘條約》,又訂定厘稅在海關並征。而所征之數,仍未能定。後來彼此爭執。直到一八八三年,才於《芝罘條約續增專條》,定為每百斤徵收厘金八十兩。而緝私問題又起。英人借口澳門若不緝私,香港亦難會辦。中國不得已,和葡人先定《草約》四款,許其永居管理澳門。然後於一八七七年正式訂立條約,遂成割澳門以易其緝私之局了。而澳門割讓以後,界址又未能畫定,不但陸地多所侵佔,一九一〇年議界時,葡人並要求附近大小橫琴諸島嶼。我國堅持不許。迄今尚為懸案。

第十五章中日戰爭

使中國歷史大變局面的,前為鴉片戰爭,後為中日戰爭。

歡迎西學,而畏惡西教;西人挾兵力以求通商,則深閉固拒,以致危辱;到外力的壓迫深了,才幡然改圖,以求和新世界適應;這是歐人東略以後,東洋諸國所同抱的態度;而日本因緣湊合,變法維新,成功的最快,遂轉成為東方的侵掠者。

中國在明代,受倭寇之患是很深的。所以清開海禁以後,仍只准中國人去,而不準日本人來。而且對於日本,戒備之情很深。在一八六八年以前,實無國交之可言。這一年,日本明治天皇立,和各國訂立條約。乃與其明年,遣使到中國來請立約。這時候,中國對於外國,還有深閉固拒之心。所以總署對於日本之請,是議駁的。一八七一年,日人復遣使臣前來。總署令其另派大臣再議。其時疆臣仍有以倭寇為言,奏請拒絕的。朝命曾國藩、李鴻章籌議。二人都說不可。拒絕之議乃罷。由李鴻章與立《修好規條》和《通商章程》:(一)領事裁判權,彼此都有。(二)進口貨照海關稅則完納;稅則未載明的,則值百抽五;亦彼此所同。(三)內地通商,明定禁止。都和泰西各國不同。明年,日本就派人來,要想議改。鴻章說約未換而先議改,未免失信詒笑,把他拒絕。

琉球是兩屬於中日之間的。一八七一年,琉球人遭風飄至台灣,為生番所殺。一八七三年,日本小田縣民漂至,又被殺。這一年,日本副島種臣來換約。命其副使柳原前光詰問總署。總署說:「琉球亦我屬土。屬土之民相殺,與日本何預?小田人遇害,則沒有聽見。」又說:「生番是化外之民。」日本人說:「既如此,我們將自往問罪。」又爭琉球是日本屬國。彼此議不能決而罷。明年,日本派兵攻台灣。又派柳原前光到中國來,說系問罪於中國化外之地。中國聲教所及,秋毫不犯。中國派沈葆禎巡視台灣,調兵渡海。日人氣餒。其兵又遇疫。乃由英使調停,在津立專約三款:中國恤日本難民家屬銀十萬兩,償還日本修築道路房屋之費銀四十萬兩了事。一八七九年,日本竟滅琉球,以為沖繩縣。中國和他交涉,迄無結果。

朝鮮離中國,本較日本為近;其文化程度,實亦較日本為高。不幸歐人東略之時,適直其國黨爭積弱之際,遂致一蹶不振。當清朝同光之際,正直朝鮮國王李熙初立之時。其父昰應攝政。昰應的為人,頗有才氣,而智識錮蔽,持閉關主義甚堅。歐美諸國去求通商,輒遭拒絕,各國來告中國。中國輒以向不干預朝鮮內政答之。在中國的習慣,固然如此。然和國際法屬國無外交之例,卻是相背的。日人乘此機會,一八七六年,用兵力強迫朝鮮立約通商,約文中竟訂明朝鮮為獨立自主之國。這時候,李鴻章主持中國外交,主張引進各國勢力,互相牽制。乃勸朝鮮和美、英、法、德,次第立約。約文中都申明朝鮮為中國屬邦。然和屬國無外交之例,仍屬相背。這時候,李熙已親政。其妃閔氏之族專權。是應失職怏怏。一八八二年,朝鮮因聘日武官教練新兵,被裁的兵作亂,焚日使館,復擁昰應攝政。駐日公使黎庶昌,急電直隸總督張樹藩。樹藩立遣提督丁汝昌督兵船前往。總署又派吳長慶率兵繼往。代定其亂,執是應以歸。這一次,日本亦派兵前往,而較中國兵遲到,所以於事無及。事定之後,吳長慶遂留駐朝鮮。這時候,朝鮮分為事大、獨立兩黨。在朝的事大黨,以王妃閔氏之族為中心。一八八四年,獨立黨作亂。為吳長慶所鎮定。日公使自焚其使館,說是我兵炮擊他的。明年,日本派伊藤博文來,和李鴻章在天津立約:(一)兩國均撤兵。(二)勿派員教練朝鮮兵士。(三)朝鮮有變亂事件,兩國派兵,均先行文知照;事定仍即撤回,中國和日本,對朝鮮遂立於同等地位了。其明年,出使英、法、德、俄大臣劉瑞芬建議,和英、美、俄諸國立約保護朝鮮。李鴻章頗贊成之,而總署持不可,其議遂罷。

一八九四年,朝鮮東學黨作亂。全羅道求救於我。李鴻章派葉志超率兵前往。未至而亂已平。日兵亦水陸大至。屯據京城。鴻章責其如約撤兵,日本不聽。而要求中國共同改革朝鮮內政。中國亦拒絕。日使大鳥圭介,遂挾眾入朝鮮王宮。誅逐閔氏之黨。復起昰應攝政。派兵屯據朝鮮要害。李鴻章知道中國兵力,是靠不住的,不欲輕於言戰。遍告英、俄、德、法、美諸國,希望他們出來調停,而事終不就。中國租英船運兵,為日本所擊沉。中國主戰派,紛紛責備鴻章。中國乃正式宣戰。

時中國續派左寶貴等赴朝鮮,而前所派的葉志超等,已為日本所襲敗,退至平壤。日兵來攻諸軍敗績。左寶貴死之。海軍亦敗績於大東溝,自此蟄伏威海不能出。日人遂縱橫海上。宋慶總諸軍守遼東。日兵渡鴨淥江,連陷九連、安東。慶退守摩天嶺。日兵遂陷鳳凰城、寬甸、山由岩。其第二軍又從貔子窩登陸,陷金州。進陷大連灣,攻旅順。宋慶把摩天嶺的防守,交給聶士成,自統大軍往救,亦不克。旅順又陷落,於是中國僅以重兵塞山海關至錦州。而日兵又分擾山東。自成山登陸,陷榮城。攻威海。海軍提督丁汝昌以兵艦降敵,而自仰藥死。山東巡撫李秉衡,自芝罘退守萊州。日兵復陷文登、寧海。明年二月,日兵并力攻遼東,陷營口、蓋平、海城。遼陽、瀋陽,聲援俱絕。其艦隊又南陷澎湖,逼台灣。於是中國勢窮力竭,而和議以起。

當旅順危急時,中國即派德璀琳赴日議和。后又改派張蔭桓、邵友濂。均給日本拒絕。乃改由李鴻章自往。日本要求駐兵大沽口、天津、山海關,方行停戰。鴻章不許。而日人持之甚堅。鴻章乃請緩停戰,先議和。議未定,鴻章為刺客所傷,日人慚懼,乃定停戰之約。旋議定《和約》十款。其中重要的:(一)中國認朝鮮自主。(二)割讓奉天南部和台灣、澎湖。(三)賠款二萬萬兩,分八次交清。(四)換約后訂立《通商行船條約》、《陸路通商章程》,均以中國與泰西各國現行約章為準。(五)添開沙市、重慶、蘇州、杭州。(六)日軍暫占威海,俟一二次賠款繳清;通商行船約章批准互換;並將通商口岸關稅,作為餘款及利息的抵押;方行撤退。此約割地之多,賠款之巨,不待更論。通商行船。一照泰西各國條約,是日本求之多年而不得的。而(七)約中又訂明「日本臣民,得在中國通商口岸城邑,從事各項工藝製造;又得將各項機器,任便裝運進口」,則又是泰西各國,所求之而不得的。從此以後,中國新興幼稚的工業,就更受帝國資本主義的壓迫,求自振更難了。

約既定,台灣人推巡撫唐景崧為總統,總兵劉永福主軍政,謀自立。旋因撫標兵變,景崧出走,台北失陷。永福據台南苦戰,亦以不敵內渡,台灣遂亡。

其奉天南部之地,則因俄、德、法的干涉而還我。三國當時由駐使照會日本外部,以妨礙東洋平和為辭,勸日本將遼東歸還中國。日人得照會,急開御前會議,籌商或許,或拒,或交列國會議。多數主張第三策。而其外相大為反對,說:「列國會議,各顧其私,勢必不能以遼東問題為限,全部條約,都要生變動了。」於是日人運用外交手腕,請美國勸俄國不必干涉。又求英國援助,願意給與報酬。英、美都不肯援助。日本再和俄國交涉,願意歸還遼東,但求割一金州,俄人亦不許。日人不得已,乃照三國的要求,徑行承諾。而要求我出償款一萬萬兩。後由三國公議,定為三千萬兩。由李鴻章和日人另訂《交還遼東條約》,把擬訂陸路章程之事取消。

第十六章中俄密約和沿海港灣的租借

從鴉片戰爭到中日戰爭,為時恰好半世紀。這半世紀之中,中國藩屬的喪失和本國權利的被剝削,其情形也可謂很危急了,然而中日戰爭以後,還有更緊張的局勢。

當中、日戰爭時,李鴻章知道兵力的不足恃,本想借別國之力牽制日本的。這時候,別國中對遠東有野心的,自然以俄國為最。所以後來三國的干涉還遼,亦以俄國為主動。前門拒虎,後門進狼,當帝國主義橫行之日,哪裏有仗義執言之舉?果然,遼東甫行歸還,而俄國的要索繼起,一八九六年,俄皇尼古拉二世舉行加冕禮。俄人示意總署,要派李鴻章為賀使。鴻章到俄,俄人遂以援助中國等甘言相誘,訂立所謂《中俄密約》。其條件是:

(一)日本如侵佔俄國亞洲、中國、朝鮮的土地,兩國應將所能調遣的水陸各軍,盡行派出,互相援助。軍火糧食,亦儘力互相接濟。

(二)當開戰時,如遇緊要之事,中國各口岸,均准俄兵船駛入。

(三)許俄國西伯利亞鐵路,經黑、吉以達海參崴。由中國國家交華俄銀行承辦。俄國於照前款禦敵時,可由此運兵、運糧、運械;平時亦得運過境的兵糧。

此項條約,系屬攻守同盟性質,以我國兵力之弱,俄人果何所利而與我聯合呢?則其意之所在,不言可知了。李鴻章當時,亦深慮俄人藉此以行侵略。所以對於鐵路,由俄國國家承辦,竭力反對。然而後來中國和俄國訂結的《華俄道勝銀行契約》,仍給該銀行以收稅、鑄幣、建築鐵路、架設電線之權。契約立后,復與該銀行訂立《東省鐵路公司契約》,又給以開礦和設警之權。其非單純承造鐵路的公司,又不言可知了。

勢力範圍這個名詞,本起於歐人分割非洲之際。儻使要實行分割,這豫定的勢力範圍,便是分割時的界線。這真是個不祥的名詞,如何竟會使用到中國領土上來呢?列國在中國的所謂勢力範圍,以要求某某地方不割讓為保證,而以各於其中攘奪築路開礦的權利為第一步的侵略。其事起於一八九五年的《中法續議商務界務專條》,已見第十四章。此次《界務專條》中,把前此許英人不割讓的江洪,割讓了一部分,於是又有一八九七年的《中緬附約條款》。其事亦已見十四章。而法人遂於是年,要求我國宣言海南島不得割讓他國。至此,則干涉還遼的俄法兩國,都已得有報酬,惟德國尚抱向隅。

這一年冬天,山東巨野縣殺掉兩個德國教士。德國遂以兵艦闖入膠州灣。明年,強迫中國立《租借膠州灣條約》:(一)以九十九年為期。(二)膠濟、膠沂濟鐵路,由德承造。其由濟往山東邊界,與中國自辦幹路相接,則俟造至濟南后再商。(三)鐵路附近三十里內煤礦,許德開採。(四)山東各項事務,如用外國人、外國資本、物料,均先和德商辦。山東全省,儼然成為德國的勢力範圍了。

於是俄人起而租借旅順、大連灣,其租期為二十五年。並准東省鐵路,展築支線。英人亦起而租借威海衛,其租期和旅、大一樣。又立《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租借香港後面九龍地方,亦以九十九年為期。並要求長江流域各省,不得割讓他國。法人亦要求兩廣、雲南不割讓。日人亦要求福建省不割讓。這都是一八九八年的事。其明年,廣東遂溪縣殺害法國的武官和教士,法人又以兵船闖入廣州灣,迫我立租借之約,亦以九十九年為期。

中國當甲午以前,築路的阻力是很大的。甲午以後,卻漸漸的變了。於是有築蘆漢、津鎮兩大幹線之議。而蘆漢一線,遂成為各國爭奪的起點。此時爭中國路權的,英、美、德為一派,俄、法為一派。蘆漢鐵路的終點,在英國勢力範圍之內。儻使由俄、法承修,一定要為英人所反對,所以由比國出面,於一八九八年,成立契約。然而其內容是俄國,誰不知道?於是英人又要求(一)津鎮,(二)河南到山西,(三)九廣,(四)浦信,(五)蘇杭甬五路。同時俄人要求山海關以北的鐵路,全由俄國承造。英人又捷足先得,和中國訂定了從牛庄到北京的鐵路承造契約。英、俄兩國,鑒於形勢的嚴重,乃於一八九九年,在聖彼得堡換文。英國承認長城以北鐵路歸俄,俄國承認長江流域鐵路歸英。同時,英德由銀行團出面,在倫敦訂立條文。英國承認山東和黃河流域,為德國勢力範圍。但除外:山西鐵路,可與正定以南的京漢路相接,並再展築一線,以人於長江流域。德國承認山西省、長江流域及江以南各省為英國勢力範圍。而津浦鐵路,遂由英、德兩國,分段承造。

如此,中國竟要成為機上之肉,任人宰割了。在中國,自然更無抵抗之力。然而列強的分贓,也很難得均勻。儻使因分贓不均,而引起衝突,中國固然很糟,列國亦有何利?況且其中還有在中國並無所謂勢力範圍的,豈非獨抱向隅?於是美國的國務卿海約翰,於一八九九年,向英、俄、德、法、意、日六國通牒,要求在中國有勢力範圍之國,都承認三個條件:

(一)各國對於中國所獲利益範圍,或租借地域,或他項既得權利,彼此不相干涉。

(二)各國範圍內各港,對他國人港商品,都遵中國現行海關稅率課稅,由中國徵收。

(三)各國範圍內各港,對他國船舶所課人口稅,不得較其本國船舶為高。鐵道運費亦然。

這就是所謂門戶開放主義。門戶開放,無非各國維持其對中國條約上已得的權利。儻使中國的領土而有改變,條約上的權利,不能維持,自然無待於言,所以又必聯帶而及於保全領土。這就是所謂均勢。勢力範圍,固然是瓜分的代名詞,固然很危險,借均勢而偷安,亦豈是長久之道?在這種情勢之下,無怪中國人要奮起而求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了。

第十七章維新運動和戊戌政變

中國的該變法,並不是和外國人接觸了,才有這問題的。一個社會和一個人一樣,總靠新陳代謝的作用旺盛,才得健康。但是總不能無老廢物的堆積。中國自秦漢統一之後,治法可以說是無大變更。到清末,已經二千多年了,各方面的積弊,都很深了。便是沒有外人來侵略,我們種種治化,也是應當改革的。但是物理學的定例,物體靜止的,不加之以力,則不能動,社會亦是如此。所以我們近代的改革,必待外力的刺激,做一個誘因。

中國受外力刺激而起反應的第一步,便是盲目的排斥,這可謂自宋以來,尊王攘夷思想的餘波。排斥的目的,已經非是,其手段就更可笑了。海通以後,最守舊的人,屬於這一派。其第二步,則是中興時代湘淮軍中一派人物。大臣如曾國藩、李鴻章,出於其幕府中的,則如薛福成、黎庶昌之類。此派知道閉關絕市是辦不到的。既已入於列國並立之世,則交際之道,不可不講,內政亦不得不為相當的改革。但是他們所想放效他人的,根本上不離乎兵事。因為要練兵,所以要學他們的技藝;因為要學他們的技藝,所以要學他們的學術;因此而要學他們的語文。如此,所辦的新政雖多,總不出乎兵事和製造兩類。當這世界更新,一切治法,宜從根本上變革的時候,這種辦法,自然是無濟於事的。再進一步,便要改革及於政治了。

但是從根本上改革,這句話談何容易?在高位的人,何能望其有此思想?在下位的人而有此思想,談何容易能為人所認識?而中日之戰,以偌大的中國,而敗於向所輕視的日本,這實在是一個大打擊。經這一個打擊,中國人的迷夢,該要醒了,於是維新運動以起。

當時的維新運動,可以分做兩方面:一是在朝,一是在野。在朝一方面,清德宗雖然無權,但其為人頗聰明,頗有志於變法自強,特為太后所制,不能有為。在野一方面,則有南海康有為。他是個深通舊學,而又講求時務,很主張變法的。清朝是禁止講學的。但到了末年,其氣焰也漸漸的衰了,其禁令,在事實上,也就漸漸的鬆弛了。有為很早的就在各處講學,所以其門下才智之士頗多。一八八九年,有為即以蔭生上書請變法,格未得達。中日和議將成時,又聯合各省人都會試的士子,上書請遷都續戰,陳變法之計。書未上而和約已換,事又作罷。有為乃想從士大夫一方面提倡。立強學會於京師。為御史楊崇伊所參,被封。而其弟子梁啟超,設《時務報》於上海,極力鼓吹變法,海內聳動。一時維新的空氣,瀰漫於好新的士大夫間了—雖然反對的還是多數。

公車上書之後,康有為又兩次上書請變法。其中有一次得達,德宗深以為然。德國佔據膠州灣時,有為又走京師,上書陳救急之計,亦未得達。其明年,恭親王奕奕死了。朝廷之上,少了一個阻力。德宗乃和其師傅翁同龢商議,決意變法,遂下詔定國是,召用康有為、梁啟超等。

此時所想摹仿的,是日本的睦仁、俄國的大彼得,想借專制君主的力量,把庶政改革得煥然一新。於是廢八股,設學校,獎勵著新書,制新器,裁冗兵,練新操,辦保甲,籌設銀行,造鐵路,開礦山,設農工局,立商會。大開言路,廣求人才。從戊戌四月至八月間,變法之詔,連翩而下。雖然不能盡行,然而海內的精神,確已為之一振了。

專制君主的權力,在法律上是無制限的,在事實上則不盡然。歷代有志改革的君主,為舊勢力所包圍,以致遭廢弒幽禁之禍的,正自不乏。這其間,由於意見的不同者半,由於保存權位之私者亦半。康有為是深知舊勢力之不可侮的。所以他於德宗召見之時,力言請皇上勿去舊衙門,但增設新差使;擢用的小臣,賞以虛銜,許其專摺奏事;就夠了。有為此等見解,原以為如此,則舊人不失祿位,可以減少其反對之力,然而權既去,祿位亦終於難保;即可保,亦屬無味。這仍不足以滿守舊阻撓者之所欲。況且亦有出於真心反對,並不為祿位起見的。而那拉后和德宗的不和,尤其是維新的一大阻力。

那拉后是很不願意放棄權勢的,他當時見德宗變法,很不謂然。於是以其黨榮祿為直隸總督,總統近畿諸軍,以鞏固其勢力。而使裕祿在軍機上行走,以偵察德宗的舉動。自然有不滿意於德宗的大臣,用半虛半實的詔,譖訴於那拉后。而德宗也有「不容我變法,毋寧廢死」的決心。於是帝后之間,嫌隙愈深。就有舊黨將乘德宗到天津去閱兵,實行廢立的風說;又有新黨將利用袁世凱的新兵,圍頤和園之說。而政變以起。

這一年八月,那拉氏由頤和園還宮,說德宗因病不能視事,復行垂簾聽政,而幽帝於南海的瀛台。康有為之弟廣仁和新黨譚嗣同、劉光第、林旭、楊銳、楊深秀,同時被殺。時人謂之六君子。康有為因奉德宗密詔,先期出京走香港。梁啟超則於事變後走日本。新政一切廢罷。和新政有關連的人,一切罷斥,朝右的新黨一空。

然政治雖雲復舊,人心則不能復變。於是康有為在海外立保皇黨。圖推翻那拉后,扶助德宗親政。一九○○年,其黨唐才常謀在武漢舉事,事泄被殺。有為等遊說當時的大臣,亦沒有敢聽他的話,實行清君側的。然而輿論的勢力,則日日增長。梁啟超走日本后,發行《清議報》,痛詆那拉后。便國內諸報,如上海的《蘇報》等,亦有明目張膽,反對舊黨的。其餘各報,雖不敢如此顯著,亦大都偏向維新。那拉后要想禁絕他,以其地在租界,未能辦到。要想照會外國,拘捕康、梁,外人又認為國事犯,加以保護。於是守舊之念,漸變而為仇外之念。而帝后間的嫌隙,積而愈深。那拉后想行廢立,其黨以意諷示各公使,各公使都表示反對。乃先立端郡王載漪之子溥儁為大阿哥,以覘輿情。而海外的華僑,又時時電請聖安,以示擁戴德宗。經元善在上海,亦合紳民等電爭廢立。太后要拘捕他,又被逃到澳門。於是后黨仇外的觀念愈甚,遂成為庚子拳亂的一因。

第十八章八國聯軍和辛丑條約

天下事無其力則已,有其力,是總要發泄掉,才得太平的。義和團之事,亦是其一例。

中國從海通以來,所吃外國人的虧,不為不多了。自然,朝野上下,都不免有不忿之心。然而忿之而不得其道。這時候,大眾的心理,以為:(一)外國人所強的,惟是槍炮。(二)外國人是可以拒絕,使他不來的。(三)而民間的心理,尤以為交涉的失敗,由於官的懼怕洋人。儻使人民都能齊心,一哄而起,少數的客籍,到底敵不過多數的土著。(四)而平話、戲劇,怪誕不經的思想,又深入民間。(五)在舊時易於號召的,自然是忠君愛國之說。所以有扶清滅洋的口號,所以有練了神拳,能避槍炮之說,所以他們所崇奉的孫悟空、托塔李天王之類,無奇不有。這是義和團在民間心理上的起源。而自《天津條約》締結,教禁解除以來,基督教的傳布,深入民間,不肖的人民,就有藉教為護符,以魚肉良懦,橫行鄉里的,尤使人民受切膚之痛。所以從教禁解除以來,教案即聯綿不絕,而拳匪的排外、鬧教,亦是其中重要的一因。

這是說民間心理。至於堂堂大臣,如何也會相信這種愚謬之說呢?這真百思而不得其解了。須知居於高位的人,並不一定是聰明才智的,而位高之後,習於驕奢怠惰,尤足使其才智減退。所以怪誕不經之事,歷代的王公大人,迷信起來,和平民初無以異,況且當時的中朝大臣,還有幾種複雜的心理。(一)端郡王載漪,是想他的兒子早正大位的。(二)其餘親貴,也有人想居翊戴之功。(三)有一派極頑固的人,還是鴉片戰爭時代的舊思想,想把外國人一概排斥。如此,自然要以義和團為可信;或雖明知其不可信,而亦要想利用他了。

拳匪是起于山東的,本亦無甚大勢力。而當時巡撫毓賢,加以獎勵,其勢遂漸盛。地方上教案時起。山東是德國人的勢力範圍,自然德人不能坐視,於是向總署交涉。政府無可如何,把他開缺,代以袁世凱。袁世凱知道拳匪是靠不住的,痛加剿辦,其眾遂流入直隸。直隸總督裕祿是那拉后的心腹。其人是不懂事的,只知道仰承意旨。當時中央既有此頑固複雜的心理,自然要利用拳匪,裕祿自然也要加以獎勵了。於是拳匪大盛於京、津之間。自地方紳民,以至朝貴,也有懾於勢,不得不然;也有別有用心的,到處都迎奉他們,設壇練拳。於是戕教民,殺教士;焚教堂;拆鐵路;毀電線;見洋貨則毀;身御洋貨的人,目為二毛子,則殺。京、津之間,交通為之斷絕。其事在一九○○年夏間。

外國公使,紛紛責問。極端守舊頑固之人,固然不知所謂。略明事理而有權的人,也開不得口。別有用心的人,又說外國人要如何,藉此恐嚇那拉后。遂至對各國同時宣戰。其實這時候,英、美、德、奧、意、法、俄、日八國聯軍已到,大沽已失陷四日了。

其時駐守津、沽之間的為聶士成。因拳匪淫掠,痛加剿擊。拳匪很恨他。聯軍攻其前,拳匪亦攻其後。士成戰死。天津失陷。裕祿兵潰,自殺。巡閱長江大臣李秉衡,率兵北上勤王。兵潰,亦自殺。京城之中,其初命董福祥率甘軍,合著拳匪去攻使館。因有陰令緩攻的,所以使館沒有打破。而德國公使克林德、日本使館書記杉山彬,都為亂民所戕。天津失陷。聯軍進逼通州,遂逼京城。德宗及太后出居庸關,走宣、大以達太原,旋聞聯軍有西進之說,再走西安。聯軍的兵鋒,東至山海關,西南至保定而止。

這時候,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兩廣總督李鴻章等,相約不奉偽命。派人和上海各國領事,訂結保護東南,不與戰事之約。戰禍的範圍,幸得縮小。而黑龍江將軍壽山,舉兵攻入俄境。於是俄人從阿穆爾和旅順,兩路出兵。阿穆爾的兵,分陷(一)墨爾根、齊齊哈爾;(二)哈爾濱、三姓;(三)琿春、寧古塔;合陷呼蘭、吉林。旅順的兵,(一)西陷錦州;(二)東陷牛庄、遼、沈;新民、安東;挾奉天將軍增褀,以號令所屬。東三省不啻全入俄人的掌握。

事勢至此,無可如何。乃復派慶親王奕劻和李鴻章為全權大臣,和各國議和。鴻章未能竣事而卒。代以王文韶。明年秋,和議成。與議的凡十一國。其條件是:

(一)派親王大臣,赴德、日,表示惋惜之意。

(二)懲辦首禍諸臣,開復被害諸臣原官。

(三)諸國人民遇害被虐城鎮,停止考試五年。

(四)軍火暨製造軍火之物,禁止進口二年。

(五)賠款總數,海關銀四百五十兆兩,照市價易為金款,年息四厘,分三十九年償還。

(六)劃定使館境界,界內由使館管理,亦可自行防守。

(七)大沽及有礙京師至海口通路的各炮台,一律削平。

(八)許諸國駐兵黃村、廊坊、楊村、天津、軍糧城、塘沽、蘆台、唐山、灤州、昌黎、秦皇島、山海關,以保京師至海口的交通。

(九)許改訂通商行船各條約。

後來通商條約改訂的,有英、美、日、葡四國。(一)因賠款重了,許我加海關進口稅至值百抽一二·五,出口稅至七·五,而以裁厘為交換條件。(二)中國許修改礦務章程,招致外洋資財,及修改內河行輪章程。(三)中國釐定國幣,外人應在中國境內遵用。(四)律例、審斷及一切相關事宜,均臻妥善,則外人允棄其治外法權。(五)英允除藥用外,禁煙進口。亦皆在此約中。又開商港多處。

其俄國,當奕劻、李鴻章與各國議和時,借口東三省事件與中國有特別關係,當另議。於是以駐俄公使楊儒為全權大臣和俄國外交部商議。俄人要求甚烈。日、英、美、德、奧、意等,均警告中國,不得和俄人訂立密約,交涉遂停頓。各國和約大致議定后,乃由李鴻章和俄人磋議。一九○二年,奕劻、王文韶和俄使訂立《交收東三省條約》。俄人許分三期撤兵。第一期如約撤退,第二期則不但不撤,反要求別訂新約,且續調海陸軍。一九○三年六月,俄人合阿穆爾、關東,設極東大都督府,以亞歷塞夫為總督。九月,俄兵復占奉天。而日、俄二國,作戰於我國境內的活劇,就不可免了。

第十九章遠東國際形勢

遠東非復中國的遠東了,亦不是中國和一兩國關係簡單的遠東,而成為世界六七強國龍爭虎鬥之場。

在十六世紀以前,亞洲東北方還是個寂寞荒涼之境。乃自俄人東略以來,而亞洲的北部,忽而成為歐洲斯拉夫族的殖民地。俄人因在黑海、地中海為英、法等國所扼,轉而欲求出海之口於太平洋。於是中國黑龍江以北之地割,而尼科來伊佛斯克,而海參崴,相繼建立。再為進一步的侵略,則西伯利亞大鐵道,橫貫黑吉二省,而又分支南下,旅順、大連灣,亦成為俄國遠東的軍商港。

此等情勢,自然和日本的北進政策是不相容的。日本是個島國,在從前舊式的世界,本可做個世外桃源。乃自帝國主義橫行以來,而此世外桃源,亦不復能守其閉關獨立之舊。不進則退,當明治維新以前,日本也是被人侵略的,這時候,就要轉而侵略他人了。日本的政策,原分南進、北進兩派。論氣候和物產,自然南進較為相宜。但是南洋群島,面積究竟有限,而且也早給帝國主義者所分據了要想侵略他人,自然要伸足於大陸。如此,朝鮮半島和中國的東三省,遂成為日俄兩國勢力相遇之地。

在中日戰前,競爭朝鮮的主角是中日。中日戰後,中國的勢力,完全打倒了。但是日本是戰勝國,而俄合德、法干涉還遼,是戰勝國的戰勝國。其勢焰已使人可驚,況且當時,日本在朝鮮的勢力,很為瀰漫。朝鮮人處於日本鈐制之下,自然要想反抗。想反抗,自不得不藉助於外力。於是俄國的勢力,便乘機侵入了。當中日戰時,日本即強迫朝鮮訂結攻守同盟。及中日戰後,《馬關條約》認朝鮮為自主之國,於是朝鮮改國號為韓,號稱獨立。然實權都在日人手中。日人所扶翼的是大院君。閔妃一派,自然要想反抗,自然要倚賴俄國。其結果,遂釀成一八九五年閔妃遇弒之變。這一次,大院君的入宮,挾著日本兵自隨。而日本公使三浦梧樓,又以日使館衛隊繼其後,各國輿論囂然,都不直日本。日本不得已,把三浦梧樓召回,禁錮在廣島,而實未嘗窮究其事,這就是所謂廣島疑獄。此等舉動,適足以形日人手段的拙劣。其結果,反益促成韓國的親俄。日人無可如何,只得吞聲忍氣,和俄國商量。一八九六年,兩國因韓事訂立協商。在韓的權利,殆處於平等的地位。到一八九八年,又訂立第二次協商。俄人亦僅承認日人在韓國工商業上,有特殊的利益而已。對於東三省的利益,則絲毫不許日人分潤。於是亞洲的東北角,潛伏着一個日俄衝突的危機。

不但如此,便中、西亞之間,也是危機潛伏。當十八世紀中葉,中國蕩平天山南北路之時,正值英人加緊侵略印度之際。而俄國的侵略中亞,亦已於此時開始進行。三國的勢力,恰成一三角式。不進則退,中國對於屬部,始終以羈縻視之,而英、俄兩國,卻步步進取。於是巴達克山,夷為英之保護國。乾竺特名為兩屬,實際上我也無權過問了。而俄國亦服哈薩克,懾布魯特,滅布哈爾,並基華,並取敖罕。三國間的隙地博羅爾,竟由英、俄兩國,擅行派員,劃定界線。我國最西的屬部阿富汗,則由兩國的爭奪,而卒人於英人的勢力範圍。而兩國的爭點,遂集於西藏。蒙古支族布里雅特人,是多數住居在俄國的伊爾庫次克和外貝加爾兩省的,亦信喇嘛教。俄人乃利用其人入藏,以交結喇嘛。一八九九和一九○○兩年,達賴和俄政府之間,竟爾互通使聘。中國還熟視無睹,英人看着,卻眼中出火了。

在中國本部的利益,自然是列國所不肯放鬆的,而東北一片處女地,尤其是要想投資的人眼光之所集注。當《辛丑條約》業經訂結,而東三省尚未交還時,俄人侵略的形勢,最為可怕,日人於此,固然視為生死關頭;便英人也不肯落後,法國在東洋,關係較淺,而其在歐洲,頗想拉攏俄國,所以較易附和俄人的主張。德國便不然了。他從佔據膠州灣以後,對於東方,野心勃勃,斷不容俄國人獨強的,至於美國,在東方本沒有什麼深固的根抵,其利於維持均勢,自更無待於言了。

所以當此時,頗有英、德、日、美諸國,聯合以對付一個俄國之概。當庚子拳亂,俄人佔據東三省時,英國方有事南非,自覺獨力不足以制俄,乃和德國在倫敦訂立《協約》,申明開放門戶,保全領土之旨。此約經通知各國,求其同意。日、美、法、奧、意都復牒承認。獨俄國主張限於英德的勢力範圍,不適用於東三省。德國因關係較淺,就承認了俄國的主張,惟英、日兩國,反對最力。於是英人鑒於德國之不足恃,知道防禦俄國,非在遠東方面,有個關係較深切之國不可。而且印度和英國,關係太深了,亦非有一國助英防護,不足以壯聲勢。乃不惜破棄其名譽的孤立,而和日本訂立同盟。此事在一九○二年。而俄國亦聯合法國。發表宣言,說:「因第三國侵略,或中國騷擾,致兩國利益受侵犯時,兩國得協力防衛。」這明是把俄、法同盟的效力,推廣及於遠東,以對抗英日同盟。日、俄兩國的決裂,其形勢已在目前了。但是以這時候的日本而和俄國開戰,究竟還是件險事。所以在日人方面,還斤斤於滿、韓交換之論。至一九○四年,日本公使和俄國交涉,卒無效果,而戰機就迫在眉睫了。

第二十章日俄戰爭和東三省

當一九○三年之時,日俄戰爭,業已迫於眉睫了。此時亦有主張我國應加入日本方面的。然(一)中國兵力,能幫助日本的地方很少。(二)而海陸萬里,處處可以攻擊,儻使加入,無論如何是不會全勝的。那麼,日本即獲勝利,亦變為半勝了。而議和之際,反受牽制,所以日本是決不願意中國加入的。而且中國加入,則戰禍益形擴大,於列強經濟利益有礙。所以亦都不願我們加入。中國的外交,自動的地方很少,而這時候,確亦很難自動。於是日俄戰事,於一九○四年之初爆發。而中國亦於其時,宣告中立,划遼河以東為戰區。

日本海軍,先襲敗俄艦於旅順和韓國的仁川,把旅順港封鎖了。海參崴的軍艦,亦屢為日兵所擊敗。俄國太平洋艦隊,失其效力。日軍遂得縱橫海上。其陸軍:第一軍自義州渡鴨綠江,連陷九連城、鳳凰城,直迫摩天嶺。后又別組第三軍,以攻旅順。旅順天險,所以相持久之不下。這一年秋間,日本一二兩軍,合攻遼陽。再加以從大孤山登陸的第四軍,遼陽遂陷。俄國的運兵,比日本為遲。遼陽陷后,而其西方的精銳始漸集。乃反攻遼陽,不克。這時候,天氣已漸寒冷了。兩軍乃夾渾河相峙。而日人於其間,竭全力攻陷旅順。到明年,俄國西方之兵益集,日亦續調大軍。日兵三十四萬,俄兵四十三萬,開始大戰。經過兩旬,俄軍敗退。日軍遂陷奉天,北取開原。俄國波羅的海艦隊,因英日同盟,不敢航行蘇彝士運河,繞好望角東來。又為日人邀擊於對馬海峽,大敗。於是俄國戰鬥之力窮,而朴資茅斯的和議起。

《朴資茅斯和約》,共十五條。其重要的:(一)俄承認日本對韓,有政治上、軍事上和經濟上的卓絕利益。(二)租借地外,日俄在滿洲的軍隊,盡數撤退,以其地交還中國。俄人在滿洲,不得有侵害中國主權,妨礙機會均等主義的領土上利益,暨優先及專屬的讓與權利。(三)中國因發達滿洲的工商業,為各國共同的設置時,日俄兩國,都不阻礙。(四)俄國以中國政府的承認,將旅、大租借地和長春、旅順間的鐵路,讓與日本。(五)庫頁島自北緯五十度以南,讓與日本。(六)日人在日本海、鄂霍次克海、白令海的俄領沿岸,有漁業權。

此時日本可調的兵,差不多都已調盡。其財政亦異常竭蹶。其急於要議和的情形,反較俄國為切。所以賠款分文未得。而且一切條件,差不多都是照俄人的意思決定的。日本戰爭雖勝利,和議是屈辱的。所以其全國人民,大起騷擾。費了許多氣力,才鎮壓定。然而日本雖未能大有所得於俄,而仍可以取償於我。當戰役將終時,我國輿論,有主張乘機廢棄《俄約》,並向英交涉,收回威海,而自動的和日本訂立新約的。列國的眼光,則不過要把東三省作為共同投資之地,不欲其為一國所把持。而又希望其地的和平秩序,可以維持,所以有主張以東三省為一永世中立之地的。我國這時候,希望立憲之心正盛。而滿族皇室,終竟遲遲不肯放棄其權利,亦有就此議論,加以修正,主張以滿洲為一王國,放奧匈、瑞那之例,由中國皇帝兼其王位,而於其地試行憲政的。這許多議論,都成為畫餅。僅於日、俄議和之時,由我國政府照會二國,說和約條件有涉及中國的,非得中國承認不生效力而已。日、俄和議既定,日本乃派小村壽太郎到中國來,和中國訂立《會議東三省事宜協約》中國政府承認《日俄和約》第五、第六兩條。而日本政府,承認遵行中俄租借地和築路諸約。別結《附約》:(一)開鳳凰城、遼陽、新民、鐵嶺、通江子、法庫門、長春、吉林、哈爾濱、寧古塔、三姓、齊齊哈爾、海拉爾、璦琿、滿洲里為商埠。(二)安奉軍用鐵路,許日本政府接續經營,改為商運鐵路。除運兵歸國十二個月外,以兩年為改良竣工之期。自竣工之日起,以十五年為限。屆期請他國人評價,售與中國。(三)許設中日合辦材木公司,採伐鴨綠江左岸森林。(四)滿韓交界陸路通商,彼此以最惠國待遇。明年五月,日人設立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七月,又設關東都督府。於是東北一隅,成為日俄兩國劃定範圍,各肆攘奪的局面,不但介居兩大之間而已。

《會議東三省善後事宜協約》,立於一九○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照約,安奉鐵路的興工,應在一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之後,而其完工,則應在一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之前。乃日人至一九○九年,才要求派員會勘線路。郵傳部命東三省交涉使和他會勘。會勘既竣,日人要收買土地。東三省總督錫良,忽然說路線不能改動。日人就自由行動,徑行興工。中國人無可如何,只得同他補結《協約》,承認了他。而所謂滿洲五懸案,亦於此時解決。

(一)撫順煤礦。日人主張是東省鐵路的附屬事業。中國人說在鐵路線三十里之外。日人則說照該《鐵路條例》,許俄人開礦,本沒限定三十里。此時並煙台煤礦,都許日人開採。

(二)閑島問題。圖們江北的延吉廳,多韓民越墾。日人強名其地為閑島。於其地設立理事官。這時候,仍認為中國之地。日所派理事官撤退。惟仍准韓民居住耕種,而中國又開龍井村、局子街、頭道溝、百草溝為商埠。

(三)新法鐵路。中國擬借英款興造。日人指為南滿鐵路的平行線。這時候,許興造時先和日本商議。

(四)東省鐵路營口支路。是中俄《東省鐵路公司契約》許俄人興造的,這是為運料起見,所以原約規定八年之內,應行拆去,而日人抗不履行。至此,准其於南滿鐵路限滿之日,一律交還。

(五)吉會鐵路。滿鐵會社要求敷設新奉、吉長兩路,業於一九○七年訂立契約。該會社又要求將吉長路展至延吉,和朝鮮會寧府鐵路相接。至此,許由中國斟酌情形,至應開辦時和日本商議。

自日俄戰後,各國已認朝鮮為日本囊中之物了。所以日俄議和的一年,英日續訂盟約,即刪去保全朝鮮領土一條。然而對於中國門戶開放,領土保全的條文,依然如故,一九○七年的《日法協約》、《日俄協約》,一九○八年的《日美照會》,都是如此,然而日本的行動,則大有惟我獨尊,旁若無人的氣概,列國自然不肯放手。而中國也總希望引進別國的勢力,以抵制日俄兩國的。當新法鐵路照日本的意思解決時,中國要求築造錦齊鐵路時,日不反對。日人亦要求昌洮路歸其承造。彼此記入會議錄中。懸案解決后,中國要借英美兩國之款,將錦齊鐵路,延長到璦琿,改稱錦愛。日人曦使俄人,出面抗議。於是美國人提議,各國共同出資,借給中國,由中國將滿洲鐵路贖回。此項借款未還清以前,由出資各國共同管理,禁止政治上、軍事上的使用——此即所謂滿洲鐵路中立——其通牒,向中、英、德、法、俄、日六國提出。明年,日俄二國,共提抗議。這一年,日俄兩國就訂立新協約。約中明言維持滿洲現狀,現狀被迫時,兩國得互相商議。如此,英美的經營,反促成日俄的聯合了。而這新約,或雲別有密約,俄國承認日本并吞韓國,而日本則承認俄國在蒙新方面的舉動,所以這《協約》於七月四日成立,而朝鮮即於八月三十日滅亡,而到明年,俄人對於蒙、新,就提出強硬的要求了。

第二十一章清末的憲政運動

戊戌變法、庚子拳亂,清朝的失政,一步步的使人民失望。而其時人民的程度亦漸高,於是從改革政治失望之餘,就要擬議及於政體了。

中國的民主思想,在歷史上,本是醞釀得很深厚的。不過國土大,人民多,沒有具體的辦法罷了。一旦和外國交通,看見其政體有種種的不同,而且覺得他們都比我們富強;從國勢的盛衰,推想而及於政權的運用,自然要擬議及於政體了。於是革命、立憲,遂成為當日思潮的兩流。

戊戌政變以後,康有為在海外設立保皇黨。梁啟超則在日本橫濱發行《清議報》,痛詆那拉后,主張擁戴德宗,以行新政。這時候,還是維新運動的思想。但是空口說白話,要想那拉后把政權奉還之於德宗,是無此情理的,所以雖保皇黨要想奪取政權,亦不得不訴之於武力。人民哪裏來武力呢?其第一步可以利用的,自然是會黨。原來中國各種會黨,溯其原始,都是人民受異族的壓迫,為此秘密組織,以為光復之豫備的。日久事忘,固然不免漸忘其原來的宗旨,然而他們,究竟是有組織的民眾,只要有有心人,能把宗旨灌輸給他們,用以舉事,自較毫無組織的人民為易。所以在當時,不論保皇黨、革命黨,都想利用他們。就是八國聯軍入京的這一年,康有為之黨唐才常,在上海設立國會總會,漢口設立分會。才常居漢口。後來的革命黨人黃興居湖南,吳祿貞居安徽的大通,聯絡哥老會黨,廣發富有會票,謀以這一年七月間,在武漢同時舉事,而湖南、安徽,為之策應。未及期而事泄。才常被殺。鄂、湘、蘇、皖四省,搜捕黨眾,殺戮頗多。當時鄂督張之洞,有一封信,寫給上海國會總會中人,勸他們不要造反。國會中人,也有一封信復他,署名為是中國民。暢發國家為人民所公有,而非君主所私有之義,為其時之人所傳誦。保皇運動,寖寖接近於革命了。

但是到二十世紀的初年,而保皇黨宗旨漸變。《清議報》發刊,滿一百期而止。梁啟超改刊《新民叢報》。其初期,頗主張革命。後來康有為鑒於法國大革命殺戮之慘及中南美諸國政權的爭奪,力主君主立憲,詒書諍之,梁啟超漸漸改從其說。於是《新民叢報》成為鼓吹立憲的刊物,和當時革命黨所出的《民報》對峙。以立憲之說,可以在國內昌言之故,《新民叢報》在國內風行頗廣,立憲的議論漸漸得勢。到日俄戰爭以後,輿論都說日以立憲而勝,俄以專制而敗,立憲派的議論,一時更為得勢。

庚子一役,相信一班亂民,做這無意識開倒車的運動,以致喪權辱國,賠款之巨,尤其詒累於人民,清朝自己,也覺得有些難以為情了。於是復貌行新政,以敷衍人民。然而所行的都是有名無實,人民對於朝廷的改革,遂覺灰心絕望。除一部分從事於革命外,其較平和的,也都想自己參與政權,以圖改革,這是二十世紀初年立憲論所以興盛的原因。而其首將立憲之舉,建議於清朝的,則為駐法公使孫寶琦。其後兩江、兩湖、兩廣諸總督,相繼奏請。到一九○五年,直督袁世凱,又奏請簡派親貴,分赴各國,考察政治。於是有派五大臣出洋考察之舉。明年回國,一致主張立憲。於是下上諭:「先將官制改革,次及其餘諸政治,使紳民明悉國政,以備立憲基礎。數年之後,查看情形,視進步之遲速,以定期限之遠近。」是為清末的所謂豫備立憲。於是改訂內外官制。設資政院、諮議局,以為國會及省議會的基礎,頒佈《城鎮鄉自治章程》。立審計院,頒佈《法院編製法》及《新刑律》。設省城及商埠的檢察、審判廳,又設立憲政編查館,以為舉行憲政的總匯。看似風起雲湧,實則所辦之事,都是不倫不類的,而且或格不能行,或行之而名不副實,人民依舊覺得失望。於是即行立憲和豫備立憲,遂成為當日朝廷和人民的爭點。

朝廷上說:「人民的程度不足,是不能即行立憲的。」輿論則說:「程度的足不足,哪有一定標準?況且正因為政治不良,所以要立憲。若使把件件政治都改好了,然後立憲,那倒無須乎立憲了。」當時政府和人民的爭點,大要如此。當時的政府,是個軟弱無力的。既沒有直捷痛快拒絕人民的勇氣,又不肯直捷痛快實行人民的主張。一九○八年,各省主張立憲的政團和人民上書請速開國會。朝廷下詔,定以九年為實行之期。這一年冬天,德宗死了。那拉后立醇親王載灃之子溥儀,年四歲,以載灃為攝政王。明日,那拉后也死了。其明年,各省諮議局成立,組織國會請願同志會,於一九一○年,入都請願,亦不許。這一年,京師資政院開會,亦通過請願速開國會案上奏。清廷乃下詔,許縮短期限,於三年之後,開設國會。人民仍有不滿,請願即行開設的,遂都遭清廷驅逐。並命京內外,有唱言請願的,即行彈壓拿辦。其訑訑的聲音顏色,可謂與人以共見了。

當時的清廷,不但立憲並無誠意,即其政治亦很腐敗。政府中的首領,是慶親王奕劻。他是個老耄無能的人,載灃性甚昏庸。其弟載洵、載濤,亦皆欲干預政治,則又近於胡鬧。到革命這一年,責任內閣成立,仍以奕劻為總理。閣員亦以滿族佔多數。人民以皇族內閣,不合立憲公例,上書請願。諮議局亦聯合上書,不聽。到第二次上書,就遭政府的嚴斥。這時候的政治家,鑒於中國行政的無力,頗有主張中央集權之論的。政府也頗援為口實。但政治既不清明,又不真懂得集權的意義,並不能勵精圖治,將各項政權集中,而轉指人民奔走國事的,為有妨政府的大權,一味加以壓制。於是激而生變,醞釀多年的革命運動,就一發而不可遏了。

第二十二章清代的制度

清代的制度,在大體上可以說是沿襲前朝的。至於摹仿東西洋,改革舊制,那已是末年的事了。

清代的宰相,亦是所謂內閣。但是只管政治,至於軍事,則是交議政王大臣議奏的。世宗時,因西北用兵,設立軍機處,后遂相沿未撤。從此以後,機要的事務,都歸軍機,惟尋常本章,乃歸內閣。軍機處之權,就超出內閣之上了。六部長官,都滿、漢並置。而吏、戶、兵、刑四部,尚侍之上,又有管部大臣,以至互相牽制,事權不一。還有理藩院,系管理蒙古的機關,雖以院名,而其設官的制度亦和六部相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和左副都御史亦滿、漢並置,其右都御史和右副都御史,則為總督、巡撫的兼銜。外官:督、撫在清代,亦成為常設的官。而屬於布、按兩司的道,亦若自成一級。於是督、撫、司、道、府、縣,幾乎成為五級了。壓制重而展布難,所以民治易於荒廢;統轄廣而威權大,所以長官易於跋扈。和外國交通以後,首先設立的,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後來改為外務部。末年因力、新政,復增設督辦政務處等,其制度都和軍機處相像。到一九○六年,籌備憲政,才把新設和舊有的機關,改並而成外務、吏、民政、度支、禮、學、陸軍、農工商、郵傳、理藩、法十一部。革命的一年,設立責任內閣,並裁軍機處和吏、禮兩部,而增設海軍部和軍諮府。省的區域,本自元明兩代,相沿而來,殊嫌其過於龐大。末年議改官制時,很有主張廢之而但存道或府的,但未能實行。當時改訂外官制,仍以督撫為一省的長官。但改按察司為提法、學政為提學,而增設交涉司;裁分巡,而增設勸業、巡警兩道。東三省和蒙、新、海、藏的官制,在清代是和內地不同的。奉天為、陪京,設立戶、禮、兵、刑、工五部,而以將軍管旗人,府尹治民事。且有奉天、錦州兩府。吉黑則只有將軍、副都統等官。後來逐漸設廳。直至日俄戰後,方才改設行省。其蒙古和新疆、青海、西藏,則都治以駐防之官。新疆改設行省,在中俄伊犂交涉了結之後。青海、西藏,則始終未曾改制。

清代取士之制,大略和明代相同。惟官缺都分滿、漢。而蒙古及漢軍、包衣,亦各有定缺,為其特異之點。戊戌變法時,嘗廢八股文,改試論策經義。政變后復舊。義和團亂后,又改。至一九○五年,才廢科舉,專行學校教育。但學校畢業之士,仍有進士、舉貢、生員等名目,謂之獎勵。到民國時代才廢。

兵制有八旗、綠營之分。八旗編丁,起於佐領。每佐領三百人。五佐領設一參領。五參領設一都統,兩副都統。此為清朝初年之制。後來得蒙古人和漢人,亦都用此法編製。所以旗兵又有滿洲、蒙古、漢軍之分。入關以後,收編的中國兵,則謂之綠營,而八旗又分禁旅和駐防兩種。駐防的都統,改稱將軍。乾嘉以前,大抵出征以八旗為主,鎮壓內亂,則用綠營。川楚教匪之亂,八旗綠營,都不足用,反靠臨時招募的鄉勇,以平亂事,於是勇營大盛。所謂湘、淮軍,在清朝兵制上,亦是勇營的一種。中、法之戰,勇營已覺其不足恃,到中、日之戰,就更形破產了。於是紛紛改練新操,是為新軍。到末年,又要改行徵兵制,於各省設督練公所,挑選各州縣壯丁有身家的,入伍訓練,為常備兵。三年放歸田裏,為續備兵。又三年,退為後備兵。又三年,則脫軍籍。當時的計劃,擬練新軍三十六鎮,未及成而亡。水師之制,清初分內河、外海。太平天國起后,曾國藩首練長江水師和他角逐,而內河水師的制度一變。至於新式的海軍,則創設於一八六二年。法、越戰後,才立海軍衙門。以旅順和威海衛為軍港,一時軍容頗有可觀,後來逐漸腐敗。而海軍衙門經費,又被那拉后修頤和園所移用。於是軍費亦感缺乏。中日之戰,遂至一敗塗地。戰後,海軍衙門既裁,已經營的軍港,又被列強租借,就幾於不能成軍了。

清朝的法律,大體是沿襲明朝的。其初以例附律。后未就將兩種合纂,稱為《律例》。其不平等之處,則宗室、覺羅和旗人,都有換刑。而其審判機關,亦和普通人民不同。流寓中國的外國人,犯了罪,由他自己的官長審訊,這是中國歷代如此。在從前,原無甚關係。但是海通以後,把此項辦法,訂入條約之中,就於國權大有損害了。末年,因為要取消領事裁判權,派沈家本、伍廷芳為修訂法律大臣,把舊律加以修改。曾頒行《商律》和《公司律》。其民、刑律和民商、刑事訴訟律,亦都定有草案,但未及頒行,審判機關,則改大理寺為大理院,為最高審判,其下則分高等、地方、初等三級。但亦未能推行。

賦役是仍行明朝一條鞭之制的。丁稅既全是征銀,而其所謂丁,又不過按糧攤派,則已不啻加重田賦,而免其役,所以清朝的所謂編審,不過是將全縣舊有丁稅若干,設法攤派之於有糧之家而已。和實際查驗丁數,了無干涉。即使按期舉行,所得的丁額,亦總不過如此。清聖祖明知其故,所以於一七一二年,特下「嗣後滋生人丁,永不加賦;丁賦之額,以康熙五十年冊籍為準」之詔。既然如此,自然只得將丁銀攤入地糧,而編審的手續,也當然可省,後來就但憑保甲以造戶口冊了。地丁而外,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湖南、浙江、河南、山東八省,又有漕糧。初征本色,末年亦改徵折色。田賦而外,以關、鹽兩稅為大宗。鹽稅仍行引制。由國家售鹽於大商,而由大商各按引地,售與小民。此法本有保護商人專利之嫌。政府所以要取此制,只是取其收稅的便利。但是初定引地時,總要根據於交通的情形,而某地定額若干,亦是參照該地方消費的數量而定的。歷時既久,兩者的情形,都不能無變更,而引地和鹽額如故,於是私鹽賤而官鹽貴,國計民生,交受其弊,而商人也不免於坐困了。關有常關和新關兩種。常關沿自明代,新關則是通商之後增設於各口岸的。稅率既經協定,而總稅務司和稅務司,又因外交和債務上的關係,限用外國人。革命之後,遂至將關稅收入,存人外國銀行,非經總稅務司簽字,不能提用。甚至償還外債的餘款,就是所謂關余的取用,亦須由其撥付,這真可謂太阿倒持了。厘金是起於太平軍興之後的。由各省布政司委員,設局徵收。其額系值百抽一,所以謂之厘金。但是到後來,稅率和應稅之品,都沒有一定,而設局過多,節節留難,所以病商最甚。《辛丑和約》,因我國的賠款負擔重了。當時議約大臣,要求增加關稅,外人乃以裁厘為交換條件。許我裁厘后將關稅增加至值百抽五,然迄清世,兩者都未能實行。

第二十三章清代的學術

清代學術的中堅,便是所謂漢學。這一派學術,以經學為中心。專搜輯闡發漢人之說,和宋以來人的說法相對待,所以得漢學之稱。

漢學家的考據,亦可以說是導源於宋學中之一派的。而其興起之初,亦並不反對宋學。只是反對宋學末流空疏淺陋之弊罷了。所以其初期的經說,對於漢宋,還是擇善而從的。而且有一部分工作,可以說是繼續宋人的遺緒。但是到後來,其趨向漸漸的變了。其工作,專註重於考據。考據的第一個條件是真實。而中國人向來是崇古的。要講究古,則漢人的時代,當然較諸宋人去孔子為近。所以第二期的趨勢,遂成為專區別漢、宋,而不復以己意評論其短長。到此,才可稱為純正的漢學。所以也有對於這一期,而稱前一期為漢宋兼采派的。

第一期的人物,如閻若璩、胡渭等,讀書都極博,考證都極精。在這一點,可以說是繼承明末諸儒的遺緒的。但是經世致用的精神,卻漸漸的缺乏了。第二期為清代學術的中堅。其中人物甚多,近人把他分為皖、吳二派。皖派的開山,是江永,繼之以戴震。其後繼承這一派學風的,有段玉裁、王念孫、引之父子和末期的俞樾等。此派最精於小學,而於名物制度等,搜考亦極博。所以最長於訓釋。古義久經湮晦,經其疏解,而燦然復明的很多。吳派的開山,是惠周惕、惠士奇、惠棟,父子祖孫,三世相繼。其後繼承這一派學風的,有餘蕭客、王鳴盛、錢大昕、陳壽褀、喬樅父子等。這派的特長,尤在於輯佚。古說已經亡佚,經其搜輯而大略可見的不少。

漢學家的大本營在經。但因此而旁及子、史,亦都以考證的方法行之。經其校勘、訓釋、搜輯、考證,而發明之處也不少。其治學方法,專重證據。所研究的範圍頗狹,而其研究的工夫甚深。其人大都為學問而學問。不攙以應用的,亦頗有科學的精神。

但是隨着時勢的變化,而漢學的本身,也漸漸的起變化了。這種變化,其初也可以說是起於漢學的本身,但是後來,適與時勢相迎合,於是漢學家的純正態度漸漸地改變。而這一派帶有致用色彩的新起的學派,其結果反較從前純正的漢學為發達。這是怎樣一回事呢?原來漢學的精神,在嚴漢、宋之界。其初只是分別漢、宋而已,到後來,考核的工夫愈深,則對於古人的學派,分別也愈細。漢、宋固然不同,而同一漢人之中,也並非不相違異。其異同最大的,便是第三編第九章所講的今、古文之學。其初但從事於分別漢、宋,於漢人的自相歧異,不甚措意。到後來,漢、宋的分別工作,大致告成,而漢人的分別問題,便橫在眼前了。於是有分別漢人今古文之說,而專替今文說張目的。其開山,當推庄存與,而繼之以劉逢祿和宋翔鳳,再繼之以龔自珍和魏源。更后,更是現代的廖平和康有為了。漢代今文學的宗旨,本是注重經世的。所以清代的今文學家,也帶有致用的色彩。其初期的庄、劉已然,稍後的龔、魏,正值海宇沸騰,外侮侵入之際。二人都好作政論,魏源尤其留心於時務。其著述,涉及經世問題的尤多。最後到廖平,分別今古文的方法更精了。至康有為,則利用經說,自抒新解,把春秋三世之義,推而廣之。而又創托古改制之說,替思想界起一個大革命。

清學中還有一派,是反對宋學的空談,而注意於實務的。其大師便是顏元。他主張仿效古人的六藝,留心於禮、樂、兵、刑諸實務。也很有少數人佩服他。但是中國的學者,習慣在書本上做工夫久了,而學術進步,學理上的探討和事務的執行,其勢也不得不分而為二。所以此派學問,傳播不甚廣大。

還有一派,以調和漢、宋為目的,兼想調和漢、宋二學和文士的爭執的,那便是方苞創其前,姚鼐繼其後的桐城派。當時漢、宋二學,互相菲薄。漢學家說宋學家空疏武斷,還不能明白聖人的書,何能懂得聖人的道理?宋學家又說漢學家專留意於末節,而忘卻聖人的道理,未免買櫝還珠。至於文學,則宋學家帶有嚴肅的宗教精神,固然要以事華採為戒;便是漢學家,也多自矜以樸學,而笑文學家為華而不實的—固然,懂得文學的人,漢、宋學家中都有,然而論漢、宋學的精神,則實在如此。其實三者各有其立場,哪裏可以偏廢呢?所以桐城派所主張義理、考據、辭章三者不可缺一之說,實在是大中至正的。但是要兼采三者之長而去其偏,這是談何容易的事?所以桐城派的宗旨,雖想調和三家,而其在漢、宋二學間的立場,實稍偏於宋學,而其所成就,尤以文學一方面為大。

清朝還有一位學者,很值得介紹的,那便是章學誠。章學誠對於漢、宋學都有批評。其批評,都可以說是切中其得失。而其最大的功績,尤在史學上。原來中國人在章氏以前不甚知道「史」與「史材」的分別,又不甚明了史學的意義。於是(一)其作史,往往照着前人的格式,有的就有,無的就無,倒像填表格一樣,很少能自立門類或刪除前人無用的門類的。(二)則去取之間,很難得當。當歷史讀,已經是汗牛充棟,讀不勝讀了,而當作保存史材看,則還是嫌其太少。章氏才發明保存史材和作史,是要分為兩事的。儲備史材,愈詳愈妙,作史則要斟酌一時代的情勢,以定去取的,不該死守前人的格式。這真是一個大發明。章氏雖然沒有作過史,然其借改良方誌的體例,為豫備史材的方法,則是頗有成績的。

理學在清朝,無甚光彩。但其末造,能建立一番事功的曾國藩卻是對於理學,頗有工夫的,和國藩共事的人,如羅澤南等,於理學亦很能實踐。他們的成功,於理學可謂很有關係。這可見一派學問,只是其末流之弊,是要不得,至於真能得其精華的,其價值自在。

以上所說,都是清朝學術思想變遷的大概,足以代表一時代重要的思潮的。至於文學,在清朝比之前朝,可說無甚特色。稱為古文正宗的桐城派,不過是謹守唐、宋人的義法,無甚創造。其餘模放漢、魏、唐、宋的駢文……的人,也是如此。詩,稱為一代正宗的王士禎,是無甚才力的。後來的袁、趙、蔣,雖有才力,而風格不高。中葉后競尚宋詩,亦不能出江西派柞臼。詞,清初的浙派,尚沿元、明人輕佻之習。常州派繼起,頗能力追宋人的作風,但是詞曲,到清代,也漸成為過去之物。不但詞不能歌,就是曲也多數不能協律,至其末年,則耳目的嗜好也漸變,皮黃盛而崑曲衰了。平民文學,倒也頗為發達。用語體以作平話、彈詞的很多。在當時,雖然視為小道,卻是現在平民文學所以興起的一個原因。書法,歷代本有南北兩派。南派所傳的為帖,北派所傳的為碑。自清初以前,書家都取法於帖。但是屢經翻刻,神氣不免走失。所以到清中葉時,而潛心碑版之風大盛。主持此論最力,且於作書之法,闡發得最為詳盡的,為包世臣。而一代書家,卓然得風氣之先的,則要推鄧完白。清代學術思想,都傾向於復古,在書法上亦是如此的。這也可見一種思潮正盛之時,人人受其鼓盪而不自知了。

第二十四章清代的社會

論起清代的社會來,確乎和往古不同。因為他是遭遇着曠古未有的變局的。這曠古未有的變局,實在當十六世紀之初——歐人東略——已開其端。但是中國人,卻遲到十八世紀的中葉——五口通商——方才感覺到。自此以前,除少數——如在海口或信教——與西人接近的人外,還是絲毫沒有覺得。

清代是以異族,入主中國的。而又承晚明之世,處士橫議、朋黨交爭之後,所以對於裁抑紳權、摧挫士氣二者,最為注意。在明世,江南一帶,有所謂投大戶的風氣。仕宦之家,僮僕之數,盈千累百。不但擾害小民,即主人亦為其所挾制。到清代,此等風氣,可謂革除了。向來各地方,有不齒的賤民,如山、陝的樂籍,紹興的惰民,徽州的伴檔,寧國的世仆,常熟、昭文的丐戶,江、浙、福建的棚民,在清世宗時,亦均獲除籍。此等自然是好事。然而滿、漢之間,卻又生出不平等來了。旗人在選舉、司法種種方面,所佔地位都和漢人不同,具見第二十二章所述。而其關係最大的,尤莫如摧挫士氣一事。宋、明兩朝,士大夫都很講究氣節。風會所趨,自然不免有沽名釣譽的人,鼓動群眾心理,勢成一哄之市。即使動機純潔,於事亦不能無害,何況持之稍久,為野心者所利用,雜以他種私見,馴致釀成黨爭呢?物極必反,在清代,本已有動極思靜之勢,而清人又加之以摧挫,於是士大夫多變為厭厭無氣之流,不問國事。高者講考據、治詞章,下者遂至於嗜利而無恥。管異之有《擬言風俗書》,最說得出明清風氣的轉變。他說:

明之時,大臣專權,今則閣、部、督、撫,率不過奉行詔命。明之時,言官爭競,今則給事、御史,皆不得大有論列。明之時,士多講學,今則聚徒結社者,渺焉無聞。明之時,士持清議,今則一使事科舉,而場屋策士之文,及時政者皆不錄。大抵明之為俗,官橫而士驕。國家知其敝而一切矯之,是以百數十年,天下紛紛,亦多事矣。顧其難皆起于田野之間,閭巷之俠,而朝寧學校之間,安且靜也。然臣以為明俗敝矣,其初意則主於養士氣,蓄人才。今夫鑒前代者,鑒其末流,而要必觀其初意。是以三代聖王相繼,其於前世,皆有革有因,不力舉而盡變之也。力舉而盡變之,則於理不得其平,而更起他禍。

清朝當中葉以後,遇見曠古未有的變局,而其士大夫,迄無慷慨激發,與共存亡的,即由於此。此等風氣,實在至今日,還是受其弊的。

我們今日,翻一翻較舊的書,提到當時所謂「洋務」時,率以通商、傳教兩個名詞並舉。誠然,中西初期的交涉,不外乎此兩端。就這兩端看來,在今日,自然是通商的關係,更為深刻——因為帝國主義者經濟上的剝削,都是由此而來的——其在當初,則歐人東來,所以激起國人的反抗的,實以傳教居先,而通商顧在其次。歐人東來后,中國反對他傳教的情形,讀第二章已可見其大略。但這還是士大夫階級的情形。至一八六一年,《天津》、《北京》兩條約發生效力以來。從前沒收的教堂,都發還。教士得在中國公然傳教。從此以後,洋人變為可畏之物,便有恃入教為護符,以魚肉鄰里的。地方官遇教案,多不能持平,小民受着切膚之痛,教案遂至聯綿不絕。直至一九○○年,拳匪亂后,而其禍乃稍戢。

至於在經濟上,則通商以後,中國所受的侵削尤深。通商本是兩利之事,歷代中外通商,所輸入的,固然也未必是必須品。然中國所受的影響有限。至於近代,則西人挾其機制之品,以與我國的手工業相競爭。手工業自然是敵不過他的。遂漸成為洋貨灌輸,固有的商工業虧折,而推銷洋貨的商業勃興之象。不但商工業,即農村亦受其影響,因為舊式的手工,有一部分是農家的副業。偏僻的農村,並有許多粗製品,亦能自造,不必求之於外的。機製品輸入而後,此等局面打破,農村也就直接間接受着外人的剝削了。此等情勢,但看通商以後,貿易上的數字,多為入超可見。資本總是向利息優厚之處流入的,勞力則是向工資高昂之處移動的。遂成為外國資本輸入中國,而中國勞工紛紛移殖海外的現象。

外人資本的輸入,最初是商店——洋行——和金融機關。從《馬關條約》以後,外人得在我國通商口岸設廠,而輕工業以興。其後外人又競攫我的鐵路、礦山等,而重工業亦漸有興起。此等資本,或以直接投資,或以借款,或以合辦的形式輸入,而如鐵路礦山等,並含有政治上的意味。至於純粹的政治借款,則是從一八六六年,征討回亂之時起的。此後每有缺乏,亦時借洋債,以資挹注。但為數不多。中、日戰後,因賠款數目較巨,財政上一時應付不來,亦借外債以資應付。但至一九○二年,亦都還清。而其前一年,因拳亂和各國訂立和約,賠款至四萬五千萬兩之巨。截至清末,中國所欠外債,共計一萬七千六百萬,僅及庚子賠款三之一強,可見拳亂一役,貽累於國民之深了。

我國的新式工業初興起時,大抵是為軍事起見,已見第十三章。其中僅一八七八年,左宗棠在甘肅倡辦織呢局;稍後,李鴻章在上海辦織佈局;張之洞在湖北辦織布、紡紗、制麻、繅絲四局,可稱為純粹工業上的動機。此等官辦或官商合辦的事業,都因官場氣習太深,經營不得其法,未能繼續擴充,而至於停辦。前清末造,民間輕工業,亦漸有興起的,亦因資本不足,管理不盡合宜,未能將外貨排斥。在商業上,則我國所輸出的,多系天產及粗製品。且能直接運銷外國者,幾於無之,都是坐待外商前來採運,其中損失亦頗巨。

華人移殖海外,亦自前代即有之。但至近世,因交通的便利,海外事業的繁多,而更形興盛。其初外人是很歡迎中國人前往的。所以一八五八年的《中英條約》,一八六一年的《中俄條約》,一八六四年的《西班牙條約》,一八六八年的《中美續約》,都有許其招工的明文。今日南洋及美洲繁盛之地,原系華人所開闢者不少。到既經繁盛,卻又厭華人工價的低廉,而從事於排斥,苛待、驅逐之事,接踵而起了。但在今日,華僑之流寓海外者還甚多。雖無國力之保護,到處受人壓迫,然各地方的事業,握於華人之手者仍不少。譬如暹羅、新加坡等,一履其地,儼然有置身閩、粵之感。我國的國際收支,靠華僑匯回之款,以資彌補者,為數頗巨。其人皆置身海外,深受異民族壓迫之苦,愛國之觀念尤強,對於革命事業的贊助,功績尤偉。若論民族自決,今日華僑繁殖之地,政權豈宜握在異族手中?天道好還,公理終有伸張之日,我們且靜待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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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釋中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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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編 近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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