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錕（上）

一隻手伸來,遮出了錕唯一能看得到光影的那隻眼。

「……有什麼,好看的。」

錕僵硬轉頭，對上同伴混濁又木然的紅眼珠。

「又要,給她送東西，嗎。」另一位同伴嗓子干啞，聲音逼着擠出來,格外刺耳難聽。

兩人擠在錕身邊,順着他望去的方向，盯住那個縮在角落的纖瘦身影。

第四次喪屍潮，屍族軍隊繼續壯大,跟着人類部隊圍峽谷僵持四天,最獲由人類傷亡過半,屍族勝利終結。

屍族浩浩蕩蕩自戰場退回，每個人身上又多沾了幾層血污,肚子吃飽足,這濃厚血氣聞着也鮮香無比。

頭臉上腐爛傷痕和身體缺損，都是戰爭帶來的榮耀。

在避難所里,誰要是乾乾淨淨好手好腳，是要受排擠的。

錕看中的那個女孩,就是這樣的人。

她從不出戰，也不肯沾血食，若不是運氣好有父母照顧,早成一把枯骨被人類揀去燒了。

屍族中也有懶散的人,可食慾一來,就是斷了手腳也要爬出門，一路跟在隊伍后，揀些前人吃剩扔下的腸骨填腹。

這個女孩，卻像總不知餓一樣，就是父母帶足食物，也要挑挑揀揀。

有一回，甚至看到她揀了枯枝，生火將肉烤焦，砸成粉混煮熟的米粥喝。

這樣的吃法，還是他們活着的時候做過。

自從受到感染成了屍族一員，只有血肉上的腥氣，才能引動食慾。

那樣鮮嫩的口感，誰肯捨棄，這樣一道道工序弄完，還能叫血食么？

可她抵觸新鮮血食的氣味，如果不是為了生存，連這樣吃怕都不肯。

每個人的口味不同，不止這個女孩嘴刁，其他人也各有各的喜好。

站在錕右邊叫阿華的這位，最喜歡O型血，實在遇不到，才肯將就著吃些別的口味。

阿華鼻子壞了，爛得只剩兩個窟窿，天熱時蒼蠅嗡嗡盤旋，總會無意飛進去，甩腦袋才能趕出來。

以前聞得出血氣類型時，他精挑細選，現在聞不出就只能見到一個上嘴咬一個，嘗到滋味才知道要不要繼續下口。

像他這樣咬一口扔一個的尚在少數，因動作迅猛兇悍效率高，擊殺數成比增加。

阿華在第二軍團屬於戰鬥力最高的那一拔。

左邊的毛賴對血不在意，更喜歡嫩一點的肉，上戰場時，就盯着小個子。

其他人挑嘴，都不走極端，戰敗短了食糧，一樣能從土裏刨出埋了幾日的存貨，敲骨刮髓塞牙縫。

只有她一個，是另類，再餓也不會吃進不了嘴的東西。

混亂戰爭中，從眾是最佳生存方式，沒人願意跟這種格格不入的人來往，經過那一塊都會下意識繞開。

錕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對這個女孩，關注很多。

「沒有，今天沒有食物。」錕搖頭。

「不是帶了，戰利品？上次打仗，也帶了給她。」

毛賴轉身，牆邊從窩成一團的破布里，搜出幾塊血食托在手裏。

沒捨得吃，從外面帶回來的。

放了兩天有點臭，正是最好風味，咬一口嫩生生地軟滑，美得毛賴不住咂嘴。

「賴，我嘗嘗。」阿華伸手。

毛賴搖頭，迅速把剩兩塊塞進嘴裏，鼓著破了幾個窟窿的腮幫子，去指錕。

「錕有。」

「在箱子裏。」

錕從來都不小氣，若是帶多了肉，別人要就分。

分光了，最多餓個兩天就又要上戰場覓食，只要外面有人，就不愁沒吃的。

肉保存得很好，錕還特意用布包起來，整理得乾乾淨淨。

乾淨的東西，是給那個女孩的。

「給我？」阿華問。

「她不要。」

錕試過很多回，一直摸不準晶的口味。

各種品質的肉，他都帶回來過，有的時候晶會收，有的時候不會。

接收的肉，品質各有不同，他腦子轉得慢，總結不出規律。

這次帶回來的肉，是上次晶要過的。

昨天給她，又不收了。

「我拿一半。」

阿華把箱子裏的肉拿出來，「這些，你的。」

阿華也帶了肉回來，可是他吃得多，存不下東西。

戰場上吃東西的時候，阿華照顧錕，讓他多吃一點，回來可以撐多幾天。

自已不夠，找他拿也不會虧心。

看錕點頭，阿華拿着肉回了自己鋪位，靠在滿是血污的鋪蓋卷上大嚼起來。

「我也不夠，分我。」

毛賴也伸手，錕卻把他擋住。

「一塊。」

箱子裏還剩三塊肉，分了毛賴一塊，剩下的兩塊錕拿着出去了。

回來的時候，錕手裏多了兩個紙包。

紙是專門存的報紙，乾乾淨淨。

他走得慢，其他人也是。

避難所在地下沒什麼光線，大家搖晃着行走，影影幢幢，不時撞到一塊，發出砰地悶響。

俞晶晶視力比一般人要好，錕的腳步聲也和其他人不一樣，很容易分辨。

偏頭看去，那個慘白少年握著紙包，轉彎時跟人撞了個正著。

身子偏倒，手卻抓得緊，半靠在牆上支撐住，等人過了才立直。

他瞎了隻眼，在人群密集的避難所，被撞是常事。

看他晃着身體站到眼前，俞晶晶露出微笑。

「你來了。」

「嗯。吃的。」

錕遞出手裏紙包，「你喜歡的。」

錕前不久才參了戰，身上血氣極濃，俞晶晶聞不慣這味道，但因為跟他熟悉，也還能忍。

身上沾滿臟污，手卻洗得乾淨，紙包上有濕印，是掌上的水沾染的。

錕身上的污血一點都沒擦到紙包上，拿着走過來時也伸得遠遠地，才保持得這麼好。

俞晶晶接過，打開看了一眼，又笑。

「我飽的，不用吃。」

肉是火燒過的，外面焦黑，裏面不知道有沒有熟透。

這樣處理完，沒有難聞的血腥氣，俞晶晶並不反感。

「你不是是，喜歡，這樣吃嗎？」

「那我留下了。」

每回都是這樣，收了東西，錕就走了。

他沒有多的話說，好像只是看到她餓著，就好心送一點食物過來。

俞晶晶來避難所時間不長，因為對她對食物腥氣的容忍性差，跟父母輾轉幾個大型基地，才在這裏定居。

這裏人多且雜，規矩不嚴，不像別的地方出戰便要集體行動，沒人可以偷懶。

不過像她這樣，成天窩在下面不出去的，還是少數。

其他人都嫌棄，只有錕待她不同。

父母回來的時候，背了一袋小米。

他們年紀大了，行動起來比一般人困難，每回上戰場都是慢吞吞跟在隊尾，吃些前人剩下的。

上一場戰爭贏得辛苦，本來該好好休整，卻為了她的食物再度出門。

兩天時間，就搜集了這一點東西。

正好有熟肉，配上小米，俞晶晶燒火煮了一鍋粥，放在陰涼處能吃好幾天。

替父母處理傷口，擦拭身體。

到了夜裏，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難得的溫情。

避難所很少有像他們一家這樣，從生到死都沒分離。

雖然大多數屍族意識混沌，卻也能感受到孤獨。

住在東間的男人，跟西間的女人好上了，兩人鋪蓋卷堆到一塊，腥臭腐爛味道倍增，也多了歡笑。

父母擔心在戰場上遇到危險，俞晶晶又沒有生存能力，幾次說起過讓她特色一個同伴，能互相扶持。

俞晶晶對找同伴的事興趣不大，她只喜歡跟家人呆在一起，或者獨自一人。

被說得多了，她也認真考慮過。

如果是錕的話，倒可以搭夥過日子。

仔細看看，錕長得不錯，眼珠雖壞了一個，但好手好腳，有生存能力。

避難所這些男人里，俞晶晶只看他順眼。

於是錕再來時，便多給了些笑容。

從錕手上又接了一回肉，七十九世紀第五次喪屍潮，爆發了。

這是屍族頭領發起的衝鋒戰。

附近大大小小几個避難所都空了，俞晶晶跟着父母混在隊伍中，搖搖晃晃跟着其他避難所集結軍隊進入基地下層。

第二天集合好的軍隊走空了大半，余留下的人，分批被帶出。

俞晶晶藏在資源處的隔間，透過狹窄鐵門，看到父母混在人群中，晃晃蕩盪出了門。

錕也是一批走的，走時還承諾，要帶肉回來。

他以為這次跟以前一樣，就是敗了，也能填飽肚子回來。

卻沒想到，這是屍族最後一場大規矩的反攻。

屍族敗了，敗在人類手中。

他們的新式武器，噴吐著炮火，屍族一片片倒下，焦黑屍骨沾在一起，鐵鏟都敲不開。

進化程度差的，只知道矇著頭往前沖，憑着一腔食慾作戰。

錕懂得思考，跟着那些腦袋轉得動的同伴，一起後退。

人類大軍蜂擁而上，提着刺槍一顆一顆頭顱穿刺。

那些被燒透的屍骨，每顆腦袋上都留下了洞眼，不刺穿骨珠，人類不會相信他們死透，下手又准又狠。

「走啊。」

發現錕腳步遲緩，跌撞前行的毛賴揪住他往前拖。

錕掙開他，向後跑了兩步。

晶的父母擁在一起，混倒在屍堆中。

隔得太遠，他根本趕不過去。

一群人提着刺槍，層層疊疊縮小包圍圈，不停扎穿腳下頭顱。

錕握緊拳頭想要往回沖，卻被毛賴和阿華拖住手臂。

「走啊！」

阿華啞著嗓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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