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執子之手(1)

第96章 執子之手(1)

第96章執子之手(1)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逼得你逃了,何不將王土改了姓。」

阿殷不能再明白。

沈長堂為她遮掩的事情在皇帝面前早已暴露了。

如今的她要麼交出手裏的核雕,要麼死。皇帝能在半路把她截走,一樣能把她宅邸攪得翻天覆地。阿殷想得多,她如今不是一個人,她有一大宅子的人,還有清輝樓,她肩上的擔子很重。

可另一方面是祖父的核雕,她不可能交出來。

阿殷咬了牙,道:「聖上,我幼時曾聽過一個故事,前朝汾南有一菜農種地時挖出了上一輩埋下的寶藏,鄰里街坊紛紛前來賀喜,菜農心喜,為答謝鄰里街坊平日的相助,辦了兩天的流水席,因此為人所稱道,豈料不久后,菜農家卻來了一位貴人,正是汾南王。汾南王言此乃他的封地,挖出的寶藏應該屬於他。菜農不從,被汾南王嚴刑逼迫,鄰里街坊受了菜農的恩,聯合起來告到天子腳下,天子偏幫汾南王,卻因此失了民心,人人自危,生怕自己會是下一個菜農。」

算上這一次,阿殷是第二次見到永盛帝。

次數尚少,但她知道自己與這位九五之尊不是同個段數的,腸子再九曲十八彎,不如直截了當一些。

她微微一頓,道:「若換成聖上,不知聖上可會偏幫汾南王?」

永盛帝眯着眼看她,眉宇間溢出了一股子臘月的寒氣,他說:「朕是明君。」

阿殷雖心有畏懼,但她知道此刻不能露出一絲膽怯,她挺起胸膛,冷靜地說道:「聖上是明君,也就是不會偏幫汾南王,認為汾南王不該奪菜農之寶物?」

永盛帝忽然笑了。

「殷遠生的口倒是嚴實,竟從未告訴過你。菜農之寶物?可笑!那本就是我大興的寶物,你的祖父從頭至尾都只是個忘恩負義的賊。」

阿殷說:「上一輩的人已死光,死無對證。」

永盛帝道:「告訴你也無妨,你已經無路可退。」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大興王朝之前,諸侯割據,群雄並起。其中便有一撥受不住壓迫決意奮起的平民,領頭之人極具天賦,有帝王之相,正是大興的開國太祖。

太祖身邊不乏高人,其中便有兩位正是太祖的左右臂膀,左臂乃驍勇善戰之士上官復,右臂則是堪比諸葛的謀士元隱。野史話本中,徒手打天下的往往有貴人扶持,而太祖在機緣巧合之下也遇着了這位貴人。

貴人乃南疆人,彼時南疆仍未沒入大興版圖,乃中原腳下的小國。

貴人喚作江骨,是南疆國的重犯,逃獄之際遇上太祖,逃過一劫。此時,太祖一眾方知江骨有南疆藏寶圖,南疆王撬不開江骨的口,才將他關押。江骨經此一事,為謝太祖,拿出一半藏寶圖。太祖率人前往,果真尋着巨寶,得了打天下的財富。

江骨成了太祖的恩人。

然而建國之初,百業待興,國庫空虛。江骨深感太祖恩德,願將剩下一半的藏寶圖貢獻出來,不過卻提了一個要求,乃藏寶圖由他口述,元隱以核雕技藝雕刻出來。

太祖答應了。

元隱足足雕刻了一整月,才雕刻出了十八個核雕,連在一起正是剩下的一半藏寶圖。然而元隱貪婪,起了異心,愧對太祖的信任,連夜帶走了十八個核雕。太祖發現后立刻讓上官復率兵緝拿元隱,元隱逃亡時滾落山崖,十八個核雕亦隨之失蹤,直至永盛帝時期,才找回六個核雕,剩下的十二個依然不知所蹤。

「……元隱就是你所謂的祖父。」

阿殷咬着唇,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她搖頭,喃喃道:「祖父不是這樣的人,不是……」

就在此時,屋外響起司騰的聲音:「侯爺,聖上有命,沒得傳召不能入內。侯……侯爺!」皇帝眉頭微擰,他看着陷入怔忡的殷氏,忽道:「讓他進來。」

幾乎是話音剛落,門就被推開,一道人影已經出現在永盛帝的面前,身後是氣喘吁吁的司騰。

沈長堂先看了眼一旁的阿殷,再看了眼地上已死的假元公,方眉目森冷地跪下:「明穆參見聖上。」隨之而來的是一台墨硯,咣當一聲,名貴的墨硯碎了一地,烏黑的墨汁濺上華貴的衣袍。

「從未私闖過御書房的你如今竟為一個低賤的女子破了例,你為了她,暗地裏做了多少違背朕的事情?又欺騙了朕多少次?」假元公的屍體被永盛帝狠狠一踢,血液與墨汁混淆,那張死不瞑目的臉正對沈長堂。

永盛帝的聲音夾帶雷霆之怒:「好,好得很。」

沈長堂卻緩緩搖首,說道:「她不低賤,她是我見過的姑娘中最為高貴的一個,她沒有生而帶來的富貴與家世,可她聰慧溫柔,她勇敢果斷,她自強自立,永平貴女多如雲,唯獨她耀眼如光。微臣有幸得先帝與聖上垂憐,方有今日之權勢,聖上覺得她配不上微臣,微臣願舍侯爺之名,棄一生榮華,只換一個她。」此話一出,把一旁的司騰給驚著了。高傲如穆陽侯,居然說出了一番這樣的話來。

以至於連發怔的阿殷也驚詫地抬首,傻傻地看着沈長堂。

永盛帝氣得臉色鐵青。

「沈長堂,你要舍要棄,朕不同意。來人,把穆陽侯送出去!」

阿殷高喊道:「等等,我……」

話還未說完,永盛帝已然出聲打斷:「把她也帶下去,沒朕允許不得離宮!」

阿殷被帶到一間宮殿,說來也是巧,正是上回來過的朝華宮。不過比起上回,裏頭卻是一個宮娥都沒有,一入夜,空曠的宮殿裏漆黑黑,陰森森的,叫人後背隱隱發涼。

阿殷不害怕。

她自己點了燈,還找到了偏殿裏的灶房,把剩餘的麵粉蒸了五個大饅頭。她冷靜地思考皇帝今早所說的話。其實仔細一想,皇帝的話有漏洞。

這只是皇帝的一面之詞。

再仔細一想,她能找出好幾處漏洞。好比如江骨為何要把藏寶圖一分為二?分成兩半告訴太祖皇帝?又好比如最重要的一點,陰陽二蠱永盛帝從頭到尾都沒提。

五六日一過,永盛帝像是把她遺忘了似的,沒有再召見過她。不過她試着離開朝華宮,才發現外頭都是宮中的侍衛,密密實實的,恐怕連只蒼蠅都進不來。

終於在第八日的時候,永盛帝召見阿殷。

她被帶至御花園的一座假山內,身後有兩個內侍,虎視眈眈地站着。她心中正疑惑,假山外忽然傳來永盛帝的聲音:「你想好了?」

「是明穆鬼迷心竅,懇求聖上給明穆一個機會。」

阿殷渾身一顫,是沈長堂的聲音。

永盛帝道:「你想要什麼機會?」

沈長堂道:「微臣想通了,先帝與聖上厚待微臣,微臣卻因一女子而傷了先帝與聖上的心,實在不值得。這幾日微臣痛定思痛,發現以前只是因聖上的不允許,才生了叛逆之心。所以今日前來,乃懇請聖上為微臣賜婚,微臣要娶玉成公主為妻。」

永盛帝的聲音漸離漸遠,像是隔了層山似的。

阿殷回過神后,便見到永盛帝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朕說過,你與朕之間,明穆選擇的人只可能是朕。」永盛帝試圖在她臉上挖掘出令自己滿意的神情,可惜令永盛帝失望了。

她冷靜之極。

「十二個核雕是該歸還聖上。」

她嘆息道:「是祖父對不起太祖,只求聖上給我一個替祖父將功補過的機會。剩餘的十二個核雕確實在我手裏,只是我之前持有疑心,一狠心將十二個核雕都毀了,但我記性好,十二個核雕任何細節都記在腦子裏,懇求聖上給我一個機會,我只要半個月便能重新雕刻出剩下的十二個核雕。」

阿殷看向永盛帝,問:「我為聖上雕核,聖上能冊封我為御用核雕師嗎?侯爺將娶玉成公主,我為宮中核雕師,從此互不相干。」

皇帝眯眼看着她。

在這個時候,皇帝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那般將眼前的殷氏看得通透。她不哭不鬧,冷靜地為自己設想,和他想像中截然不同。他說道:「朕欣賞你的果斷,允了。」

阿殷從朝華宮搬到宮裏核雕師所居住的核宮。

宮裏原本有五位核雕師,如今加上破例上來的阿殷,統共有六位。在這裏,阿殷才發現熟人很多。五位核雕師里,有一位是剛從上官家的核學晉陞過來的,剩餘的四位里也都是阿殷的前輩,其中還有一位閔老,正是方伯的徒弟。而於這五位核雕師而言,阿殷的名字是如雷貫耳。

核學存在的意義本就是尋找核雕十八州,晉陞成為宮裏的核雕師則是研究目前所尋得的六個核雕,拼湊出傳言中的藏寶圖。

不說阿殷在永平的種種事迹,她身上擁有剩餘的十二個核雕,已足以讓五位核雕師另眼相待。

他們留在宮中的畢生使命是拼湊出完整的核雕十八州,而如今勝利在望。

阿殷雕刻出第五個核雕的時候,皇帝過來了一趟。他沒有說什麼,只是坐在那兒看着阿殷雕核,平靜無波的雙眼裏隱隱有一股子駭人的狂熱。

阿殷假裝沒有看見,繼續雕核。

皇帝離開不久,閔老也過來了。他看着阿殷雕核的手法,嘆道:「以前曾聽師父說元公有六刀絕活,有一把自創的斜刀,今日一看果真不假。」

阿殷沒有停下手裏的動作,說:「我也聽方伯提過前輩,方伯常誇前輩是他的得意高徒。」

「得意高徒也禁不住長江後浪的追逐。」閔老看着阿殷的手藝,苦笑道。

手中的刻刀微微一頓,阿殷問道:「閔老為何而雕核?名乎?利乎?」

沒有人這麼直白地問過他這個問題,閔老一時間回答不上來。阿殷垂着眼,斜刀微傾,波瀾壯闊的山形脫核而出,她溫聲道:「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座山,阿殷認為能不遺餘力地攀爬到最高處,便已足矣。」

閔老嘆道:「你這個年齡便有此感悟,老夫愧矣。」說着,油然而生有幾分惜才之心,又道:「宮中險矣,你好自為之。」

阿殷聽出了言下之意,從袖袋中摸出一塊半舊的木牌,上面有兩尾鯉魚。

閔老面色微變,頓時又露出一抹苦笑。

「師父把此物都給了你。」

阿殷遞給閔老,說道:「阿殷初來乍到,宮中規矩不懂甚多,若有朝一日陷入險境,只求前輩指明一條活路。」待閔老離去后,阿殷微微鬆了口氣。

她豈會不知宮中險矣?

皇帝留她下來雕核是一回事,雕完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入夜後,阿殷往核宮走去。

在宮裏待得有些年頭的核雕師在宮外往往會有私人的宅邸,就連剛從綏州過來不久的核雕師,如今在外也置辦了房屋。阿殷不能出宮,皇帝明面上讓她留下來雕核,實際上為軟禁,宮裏核雕師該有的特權,只要涉及宮外的,一律沒有。

她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皇帝應承得如此爽快,恐怕是沒在她家找著那十二個核雕。

打從那一年上官家着火,險些燒了祖父的核雕后,她多多少少知道了核雕十八州后,便一直在想會有這一天,所以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包括阿璇,自己把剩下的十二個核雕藏起來了。

以至於後來林荷說想看那幾個神乎其技的核雕時,阿殷都婉拒了。

回到核宮時,天色已然全黑。

宮娥點了燈,殿宇漸漸明亮,阿殷腳步微頓,目光落在核宮外的車輿上。她住在宮裏已有好幾日,侍候她的宮娥喜歡與她嘮嗑。阿殷記性好,幾乎把車輿的規格與對應的品級背了下來。

她數了數車輿上的雀鳥和鸞鳳,微微擰起眉。

腳步加快,須臾便入了核宮。果不其然,朱紅長廊下站了一人,穿着桃紅織金牡丹花紋的大袖衫,烏黑秀髮上珠釵搖曳,有着盈盈珠光,端的是雍容華貴。

正是阿殷許久未見的玉成公主。

阿殷道:「什麼風把公主給吹來了?」

玉成公主一本正經地道:「東風。」

阿殷微怔。

玉成公主又睨着她,半晃着腦袋,慢條斯理地說:「我與月茗,還有李蓉爭了那麼多年,沒有想過半路會殺出一個你來。只可惜啊,你再得穆陽侯的心,也得不到我父皇的認可。」

阿殷問:「公主是來示威的?」

「不。」她緩緩地說道:「我和你不一樣,你有你的清輝樓,你有一技之長,你不嫁給穆陽侯,一樣能在永平立足。而我為了穆陽侯蹉跎到這個年齡,除了他我不能嫁給其他人了。你可能不知道我母妃出身不好,我費了多少心思才有今日的地位,算我求你了,你別再摻和進來。」

阿殷沒想到玉成公主居然會說出一番這樣的話來,不是來示威,竟是來賣慘。

她搖首道:「聖上開了金口,你與他的婚事鐵板釘釘。」

玉成公主露出奇怪的表情,僅僅一瞬,便轉眼即逝,她道:「兩日後宮中有冬日宴,你也來吧,名單上有不少未婚的永平貴子,如今你是御用核雕師,身份也算體面。此次冬日宴是我操辦的,我給你安排個好位置。你沒參加過宮裏的宴會,肯定不知有多熱鬧。」

待玉成公主離去后,那一位常與阿殷嘮嗑的宮娥說道:「姑娘,玉成公主是想給你當媒人呀!」

阿殷說:「我一天不嫁人,玉成公主便不能心安。」

宮娥眨巴着眼,問:「姑娘還想嫁給侯爺嗎?」

她扯扯唇:「不是說了么?聖上旨意已下,我還能怎麼辦?穆陽侯已主動放棄,我還能爭什麼?你年紀還小,不懂。男人主動放棄了,我再去爭,也不過徒惹傷心罷了。玉成公主的這份心意,我受了。」

次日一早,玉成公主遣人給阿殷送了冬日宴的請帖。赴宴那一日,阿殷精心打扮了一番,還難得的塗了口脂,襯得臉蛋面如芙蓉,一旁的宮娥驚艷之極,道:「姑娘美得只應天上有!」

阿殷淺淺一笑,提起裙擺出了核宮。

倒也是慶幸宴會是在宮裏舉辦,若是在宮外,皇帝也未必會允許。玉成公主果真給她安排了個好位置,她所落座的坐地屏風的對面,有好幾家永平新貴,來過她的清輝樓好幾次,所以她頗有印象。

這是阿殷頭一回參加宮中宴會,她的前頭還有許多人,皆是朝中權貴,還有宮中妃嬪,主位上坐着皇帝與皇后。皇后神態憔悴,沒一會便離席了。

皇后這事兒,阿殷是知道的。打從王相失勢后,外戚被嚴重打壓,皇帝念著舊情沒有廢后,但如今皇后之位也形同虛設。阿殷收回目光,對面的永平新貴舉杯敬她。她也舉杯,朝他們遙遙一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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