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玉弦琵琶

第四十四章 玉弦琵琶

唯獨意識清醒,眼前迷離重影,是顛倒了幾番世界,耳畔的啼哭是那樣的含糊不清,卻又那般揪心,好像有人在叫他,在笑着,卻不知道是誰,只是感覺離他們越來越遠了,遠到了哪裏,無從探知。

彷彿若有光,可一絲光亮怎麼也抓不住,漆黑如墨的四周,他只能奮力跑着,抓不住,總也不能什麼也不做。

那道光停了下來,下意識地用手去觸碰,還沒來得及感受,刺目的光迸發得更為耀眼,彷彿要被撕裂一般,身形不住地往後飄去,腳尖著了地,再也難以忍受,腹下翻湧,任天笑一口淤血噴出,半跪在地上。

石崖之上,飄香藤繞着桂樹飄香,樹下石案,女子端坐,收回柔掌,茶色正濃,給自己沏了一杯。任天笑環顧四周,一臉警惕。女子提杯看向谷下,剛好能看到來時樓閣。

「也是可笑,這小丫頭,就她一個人當真了。」女子皓齒輕啟,隨意一笑,看向任天笑。「前輩這是何意!」任天笑敵意更濃。女子沒有回答他,饒有興趣地打量着他「你就是任千行的兒子?」

無奈,也是無可奈何,女子僅憑眼神,便讓他失了反抗之心,任天笑沉聲回答「與你何干!」

「聽過你父親的故事嗎?」女子吹涼茶水,泯了一口,不緊不慢地說道。「與你何干!」任天笑咬緊牙關,重複著說道。

女子本該勃然大怒,卻出奇地平靜了許多,若無其事地說道「當年我與你父親,若水、後土、肅金五人,合稱釗越五武聖,我排行老四,是你父親的四妹。」,任天笑也平靜了,怔怔地看着眼前女子。

「不想知道些什麼?」女子向對坐茶盞沏入新茶,卻沒邀請他坐下。「父親當年……」任天笑咬字說道,剛開始便被女子打斷。「你父親當年可是個大情種,說來,你還得叫我聲姨娘。」女子面龐上的似笑非笑,充斥着戲謔。

「你胡說!」任天笑立刻便要衝上去,也不知哪裏來的細藤,纏繞住他的腳踝,使他一個趔趄,不近分毫。女子緩緩起身「你父親當年還是個武夫,不過二品武師,說他當了將軍,便回來娶我,可當他真的回來,身邊卻跟了只狐狸,現在,還有了你這雜種。」

「你住口!」任天笑無能地狂怒著「父親絕對不會這樣的人。」,荊棘倒刺狠狠地刺進了任天笑的肉里,越是掙扎,便越是痛苦。

女子不予理會,走向崖邊,雙目終是含了情「風蕭易起,此意難平。」,掙扎間,任天笑瞪大雙瞳,父親說過夢話,也有過這八個字。

漸漸地,沒了掙扎。女子繼續說道「你倒是像他,那哭聲還沒止住。」,任天笑黯然低下了頭「她是我妹妹。」

女子愣了片刻,自嘲一聲「兒女雙全。」,「父親不可能是這樣的人。」任天笑不願相信,真想把父親帶到這兒來,問個清楚。「你倒是比他有些擔當,知道隱去小妹名字。」女子開口,掩飾不住地神傷。

「父親當年經歷了些什麼!」任天笑處在崩潰邊緣,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我想知道,你父親這些年,都經歷了些什麼?」女子堅定地反問道,語氣不容置疑。

谷下,荼香薇哭得梨花帶雨,沒人知道該怎樣安慰。知道些許情況的秦柱子沉默不語,沈崇陽一直重複著天笑會沒事的,可根本無濟於事。白秋嘆息一聲「也不知道天笑這孩子能不能挺的過去。」

「想要知道答案,這是他必須經歷的一關。」鶴守長老語重心長地說道。三皇子更是沒心沒肺,跑進女子閣樓,抱着的梨,已經啃去大半「快來嘗嘗,很甜。」

終究是拗不過葉惜琴,任天笑將所知道的一五一十盡數說出口。「一代火武神,竟落得拋妻棄子的下場。」柔木武聖苦笑道。

「父親沒有拋妻棄子!」任天笑無力地反駁著「他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事」。「十四歲從軍,十七歲封侯,二十一歲拜將,東海擒七蛟,首創八部宮,平西境戰亂,踏江湖莽蔻,戰神宮贖妻,那一個不是卓絕之功,可惜啊,就是不得人願。」女子無盡地感嘆道。

「還知道些什麼,告訴我。」傲氣未失,言語卻是哀求。「他從軍前也是個頑劣的孩子,從軍時也只想着能當個先鋒,威風一陣,封侯時擔起收復河山的責任,喜歡廣交朋友,才結交我們這些好友,愛憎分明,最後悔的就是沒能嫁給他,那怕做小,也是甘願。」女子惆悵,不知緣起緣滅。

「他很幸福。」任天笑沒了之前的焦躁。女子轉身,任天笑立刻戒備,最不希望他幸福的,也是她吧。

許久不見柔木武聖有任何動作,只是淡淡說道「你可知道,想要知道真相,就必須要走你父親的老路。」,那一絲的倔強脾氣讓他開口地毫不猶豫「我必須知道。」

想了許久,柔木武聖放下了最是脆弱的倔強「叫我聲姨娘,你並不吃虧。」,心中酸澀,喉間是說不出的滋味,難以開口,卻敗給了內心那種叫作惻隱的東西。

「姨娘。」聲音很小,但足夠了。女子苦笑,半若瘋癲,這聲聲苦笑笑出了三十二年的釋懷。任天笑靜靜等著,等笑聲止住「父親得之紅顏,是一幸事。」

柔木武聖收起情緒「後輩就別摻和這事了,不是想知道千行的事嘛,我告訴你。」,閣樓中,眾人靜靜等著,果食甜點也是沒了興趣。荼香薇抽泣著,淚痕妝點着面龐,像只小花貓一般。

秦柱子剛想衝出房間,門開了。柔木武聖端莊地出現在眾人身前,背後跟着面色沉重的任天笑。沒等開口說話,猶如脫兔一般的身影,荼香薇已撲到任天笑懷中,淚珠再次滾落「你沒事,太好了。」

任天笑猶豫了一下,手掌拍了拍荼香薇的肩頭「都很好,都沒事。」,一抹同情,柔木武聖看向眾人「你們跟我來吧。」

院中,柔木武聖面色凝重,雙手結印,碧綠色靈力涌動,瞬間瀰漫大半院落,紫色光影緩緩飄出,一把古色琵琶出現在空中,紫身玉弦,半鳳含珠,迎風暴長九尺虛影,感知不凡,眾人站立如鍾,臉色也跟着凝重幾分。

「這是玉弦琵琶,近些日才誕出靈識,此靈天生桀驁,連我也難將其收服,逐而擾了三十里清靜。」柔木武聖說着,看向任天笑「另外,這也是你娘的靈器。」

任天笑會意,此刻全身的靈力也開始躁動,四目相對之後,步伐沉穩地走向玉弦琵琶,琴曲再起,靈力波動激起層層煙塵,轉眼間便將他的身形瀰漫。

一聲琵琶曲,威壓更甚,看不清任天笑狀況,本就是他的本命,所受之力,自然更為純粹。赤金芒一閃,煙塵中任天笑的身影朝着玉弦琵琶激射,一把握住琵琶頸,兩股力量相抗,誰也不肯服輸。

眾人鬆了一口氣,算是一個好的開始。鶴守看向白秋執事「接下來看你了。」,白秋點頭,上前一步,豎指為念,淡金靈力化作遊絲,纏繞琵琶,將琵琶與任天笑一同拉回地面,盤膝而坐,任天笑並未放手,琵琶紫意繞上任天笑手臂,一點一點被任天笑的靈力通化。

突然間,琵琶開始劇烈震顫,隱隱有脫手之勢。「想走!」白秋面色凝重,手上力道重了幾分,雙眼微閉,與任天笑靈識相接,進入任天笑識海。

任天笑靈識虛影面露難色,識海玉柱上靈識火焰搖搖欲墜,他正牽引著琵琶虛影到它本該到達的位置。「天笑,心、神、氣、意,四象歸一!」白秋提醒,這才讓任天笑平穩許多。

琵琶虛影漸漸朝着靈識火焰移動,過程十分消耗心神,還好任天笑練氣紮實,意念堅定。琵琶虛影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幻化成任天笑母親的樣子,牽引的靈力也化作鎖鏈。

「天笑。」虛影柔聲叫道,任天笑身形明顯一顫。「天笑,別被幻象所蠱!」白秋鄭重地提醒,話語間沖向琵琶虛影。

「天笑。」虛影的語氣轉為哀求。任天笑勉強守住心神,幻象也被白秋打碎,「天笑!」一道威嚴的聲音響起,那是任天笑的父親。

「怎麼能如此對待母親!」任天笑的父親語氣帶着怒意,父親的責備總是深入人心。「天笑,別忘了此行為何!」白秋提醒著,穩住了任天笑道心。

虛影再變,化作荼香薇「哥哥我怕。」,這可是任天笑心中最為柔軟的地方,白秋也忍不住屏息,牽引的靈力顫動着,還好,近了一寸。

任天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交替著出現,媚骨天成的樓蘭頗具挑逗「別忘了你我的約定哦。」,任天笑額頭顯露青筋,靈力躁動不安,王小虎滿臉是血,在哀求任天笑救我,秦柱子放聲大笑,墨淵長老大聲責備,沈崇陽守財如命,白秋舉劍向他刺來,無一不在侵蝕着他的意志。

「何必背負這麼多,若為自由故,萬者皆可拋,不是嗎?」最終,琵琶虛影幻化成他的樣子,說出他最想要的。一瞬間,琵琶虛影停住了,誰不想率性而為,誰不想無拘無束。

假如沒有這些事,又會是怎樣的光景,他也該無憂無慮的。這是任何人都嚮往的,卻都在不可得之間徘徊。所有人都不可迴避的,白秋內心焦急地提醒道「天笑,自由二字,本就是規匡自身,定身才方得自由,世俗皆是如此。」

一幕幕浮現,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難以言喻的平靜,白秋屏息凝神,最後一步了,失足便是千古空留恨。

動了,任天笑靈力運轉,將琵琶虛影拉至靈識火焰後方,光芒大作,本命歸位。紫意流轉,靈識火焰更加深邃幾分。

反哺之下,琵琶虛影更為凝實,自琴腹開始,逐漸凝為實質。眾人所觀,豎在任天笑後背的玉弦琵琶開始變得虛無,距離煉化本命,又近了一步。

識海中,白秋將雙掌抵在任天笑後背,穩固任天笑靈識,此過程枯燥且乏味,稍不留神便使本命渙散,再次重聚,不知要花費多少心神。

眾人守着他們,一步也不曾離開,谷中幽靜,偶爾微風拂過樹梢都能讓他們為之一振。很慢,慢到肉眼根本難以察覺,煉化琴腹的一半便已至深夜。

到了音品,已是次日清晨,十五品午時完結,一品又至深夜,琴頸六相又是一天,四弦軸七個時辰,如意琴頭五個時辰,第三日清晨,眾人都在打着盹,四弦一聲如裂帛,眾人這才回過神,任天笑背後的琵琶已經完全化作虛影,流光被他吸收地一乾二淨。

猛然睜開眼睛,身影自行飄在空中,靈根法相顯現,整個人的氣勢瞬間拔高,連綿不絕自成一系。

一丈法相紫意昂然,四弦四色,分別為任天笑的心、神、氣、意,可是羨煞旁人。白秋也睜開眼睛,他也是收穫良多,修為抵得過大半年苦修,神識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等一切落定,秦柱子立刻湊上前去,好奇打量「感覺如何?」,任天笑輕輕挑眉「要不試試?」,秦柱子縮手向後退去,不再言語。

柔木武聖走了過來「這也算物歸原主了。」,任天笑拱手「謝過前輩。」,「不說謝,等你的事做完了,讓你爹來這兒一趟便是。」柔木武聖顯得毫不在意。

「多有打擾了。」白秋也過去致歉。「你們這是要走了?」柔木武聖問道。「本來就是冒昧入谷,帶來的諸多不便,武聖勿怪。」白秋恢復以往的謙遜。

轉頭,柔木武聖說道「再呆幾日,還有些東西要交給你的徒弟。」,眾人面面相覷,三皇子兩手一攤「肯定不是我。」

崖石上,還是那棵桂樹與飄香藤,任天笑打着一套生疏的掌法。「枯榮手,一手為枯,一手為榮,依四季交替為意,二十四節氣為式。」柔木武聖糾正著任天笑的姿勢「第一式立春。」

很難想像,脾氣如此怪異的柔木武聖竟這般心細「再來,第三式驚蟄……」

很快,到了出谷的日子,真該走了。任天笑的掌法路數嫻熟了許多,自石崖上一躍而下,在亂石上借力,身形在空中翻轉,來到閣樓前,眾人已經在等候。

「再會。」白秋拜別,柔木武聖看了一眼三皇子,三皇子急忙縮著脖子,走至任天笑跟前,小聲說道「廟堂之中,可不是那麼好走的。」

「謝前輩教誨。」任天笑頷首行禮。「走了。」秦柱子向他招手,幾人已走出幾十米。任天笑快步跟上,柔木武聖目送他們離開「叫我聲姨娘,你不虧。」

誰又知道,她對任天笑所說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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