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1章 孤受刺,絕非趙王所為!
日暮時分,長安以南,糧市之外。
沐浴著初春的夕陽,望向不遠處,嘀嘀咕咕將銅錢運向自家的商賈,黃鐘不由悄然皺起眉。
「盡之輩!!」
一聲滿帶着憤恨的低吼發出,黃鐘只咬牙握拳,竟沒發現身後,陽城延的身影自糧市內緩緩走出,在自己身後不遠處停了下來。
······」
輕輕一聲呢喃,終是惹得黃鐘稍回過頭,待看清陽城延的面容,又面帶尷尬的退到側邊,稍一拱手。
「陽公。」
卻見陽城延只客套一笑,旋即輕笑着走上前,意味深長的打量起黃鐘,那仍盡顯青澀的面龐。
「若吾未記錯的話······」
「黃市令之父祖,乃故韓之籍?」
聽聞陽城延此問,黃鐘不由心下一緊,神情中,也稍帶上了些許忐忑。
「回,回陽公。」
「下官祖籍,確於韓地······」
「漢三年,陛下率軍東出函谷,先亡父攜下官,避戰火而至滎陽,從陛下以為戟盾之卒······」
見黃鐘面帶哀傷的道出此語,陽城延也是面帶感懷的長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黃鐘的肩膀。
「如此說來,黃氏滿門,亦當漢之忠烈······」
說着,陽城延又是一拍黃鐘的肩頭,旋即上前幾步,在一塊隆起的小土坡上蹲坐下來。
待黃鐘也來到自己身邊,略有些拘謹的坐下身,陽城延不由洒然一笑,遙指向遠處,已即將看不清輪廓的糧商們。
「黃市令可是見此等奸商惡賈,惡贏滿貫,卻仍得少府之錢,而心懷憤恨?」
聽聞陽城延語調隨意的道出一問,黃鐘只下意識一低頭。
「下官不敢······」
「誒~」
不待黃鐘音落,就見陽城延將上半身往後一仰,噙著一抹隨行的笑意,面帶鼓勵的望向黃鐘。
「不過閑談而已。」
「黃市令不必忌諱,若有言,但直言無妨。」
見陽城延做出這一副『閑聊而已,想說啥說啥"的架勢,黃鐘也是僵笑着低下頭。
只片刻之後,先前被黃鐘掛在臉上的那抹憤恨,便隱隱回到了那張青澀的面容之上。
「陽公亦言:此等糧商、米賈,皆往昔屯糧居奇,掠食民血之賊也!」
「即為賊,陽公又因何出內帑之錢,以助此僚之氣焰?」
「不過奸商寥寥,朝堂欲專糧米之事,自可遣廷尉、內史之卒,盡抄此僚之家貲,以充公歸國?」
聞黃鐘此言,陽城延面上笑意稍一滯。
片刻之後,便見陽城延又輕笑着側過頭,意味深長的望向黃鐘。
陽城延自是明白:黃鐘想說的,並不是『你為什麼不這樣"『朝堂為什麼不這樣",而是,太子劉盈,為什麼不這樣做?
為什麼不把這些殘害百姓,禍亂天下的商人全都殺死,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不殺他們,已經夠意思了,又為什麼要拿錢給他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川沼池俱為王貲——不過是糧食、糧倉而已,為什麼要給他們錢?
這樣略帶有些憤青意味的問題,若是換了旁人,陽城延大概率會一笑而過。
但此刻,看着身旁的黃鐘,陽城延卻在心下悄然盤算起來。
,出自《韓非子》,乃故韓公子韓非所著······」
「此子籍韓,又知"之說······」
「嘿······」
「竟是申不害之徒子徒孫······」
暗自思慮著,陽城延望向黃鐘的目光,愈發意味深長了起來。
「今之家上,面較陛下更寬和,然於馭下之術,又頗有些法家『法、術、勢"之意味······」
「待陛下百年,法、儒諸學,更或墨、縱橫之流,或可得端立廟堂之俊傑,亦未可知?」
如是想着,陽城延終是莞爾一笑,將目光望向天邊,那抹艷麗的晚霞。
「農為本、商為末,此乃漢百年不易之國策,亦乃社稷鼎立之本。」
「然縱如此,商,亦只『末業",而非律法所禁、人倫不允之惡業······」
悠然道出此語,便見陽城延又輕笑着側過頭,望向黃鐘的目光中,也是稍帶上了些許提點之意。
「商之弊,非商其本,而乃賈。」
「乃賈逐利而忘本,圖金銀、珠玉而不顧廉恥,更或因一己之私,而亂天下萬民之生計。」
「天下所惡者,乃賈因逐利而為之行;然若無商,鹽、糧、布、器,皆無以南北流通,商貿不興,則民難富、國難強······」
「故國,不可無商,又於賈,不可尊崇。」
「或君賢比陛下,更當頒詔製法而鄙賈,重租稅以困辱之。」
聽陽城延語重心長的將商、賈二者,於社稷、天下之間的關係細細道出,黃鐘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只片刻之後,卻見黃鐘又陡然一皺眉。
「陽公。」
「即國不可無商,又賈多無信義,朝堂何不尋忠良、仁善之士行商天下,以其行商所得,為強國、富民之事?」
略有些心虛的道出這句話,黃鐘便略有些激動起來,連忙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若使下官為商,下官比當為聞名天下之仁商、義商;行商之所得,更當盡與少府內帑,已強吾漢祚!」
聽着黃鐘信誓旦旦的說出這句話,陽城延卻是無奈的笑着搖了搖頭。
見陽城延似是不信,黃鐘正要起身再說,卻見陽城延撫了撫額頭,蕭然長嘆一口氣。
「黃市令此言,誠不知人心險惡之論吶······」
語調蕭瑟的發出一聲感嘆,便見陽城延又側過頭,輕笑着望向黃鐘。
「黃市令可知:凡天下之商賈,因何而得萬貫家貲?」
「又因何,可使此輩克萬千困阻,不顧蜀道之難,而出蜀地之錦於關中、關東;不顧關東禍亂,而出關中之米糧,以至燕、趙、齊、楚,更或淮南、長沙等地?」
「更有甚者,燕、代之地,更有數典忘祖,不惜奸欄出物,與禁物於北蠻,而圖暴利之賊!」
「黃市令以為,此輩,為何可得如此膽魄,縱國法、身家性命亦不顧,而以身犯險?」
見黃鐘茫然愣在原地,陽城延只緩緩伸出手指,笑着在黃鐘胸前輕輕一撮。
「欲!」
「圖牟賈之暴利,不事生產,只端坐於家宅而日進斗金,以得發家致富之貪慾!」
盯着黃鐘目光深處,滿是嚴肅的道出這句話,便見陽城延又回過頭,仰望遠方而長嘆。
「凡商賈者,其為賈之初,多因田廣,而得錢、糧有餘者。」
「其一歲耕農所得,為其親長、妻小食之而有餘;此余者,便乃賈之本。」
「伊始,不過貪戀賈利,西行二十里以購鹽,又東往二十里以貨之。」
「如此,只數日之功,往返數十里之徒,便可得倍利。」
說着,陽城延便滿是感懷的望向黃鐘,不由又是一笑。
「得此輕而易舉,數日便可倍本之暴利,又何人願歸於農而事於產?」
「——必是盡賣其田、宅為本,行走天下,以逐賈利!」
「往蜀得錦,而貨於關中;於關內得糧,又往貨於關東。」
「自關東歸返只時,再廉價得齊之紈、楚之器,以售於關中、巴蜀。」
「如此,始為本之錢數萬,便累以為家貲萬貫,出入乘車,童僕數百,為民稱之曰:素封也······」
說到這裏,陽城延不忘稍待調侃的將上本身一頃,用肩膀輕輕撞了撞黃鐘。
「此一本萬利,而得家貲萬貫之美事,黃市令聞之,可能坐懷不亂?」
聽聞陽城延這聲稍待調侃的詢問,黃鐘只下意識張開嘴,卻又幾次止住了話頭。
因為黃鐘發現:當陽城延道出的那副『出入乘車"『黔首避道"『童僕隨行"『家貲萬貫"的美好場景,被自己代入進去了之後,方才還揚言『賺到的錢全給國家"的黃鐘,居然感到有些······
迷戀!
單單是對腦海中,那明明不是現實,只是自己幻想的虛無,黃鐘就已經感受到了一股深深地迷戀!
——在陽城延用胳膊碰自己時,尚未從黃鐘中回過神的黃鐘,甚至下意識感覺到了些許惱怒!
對於陽城延打斷自己的遐想,使自己只能從那美好的景象中遺憾脫身,而產生的憤怒······
「下官······」
試着開口,但黃鐘心裏的那根底線,終還是讓他將那句『我能",悄然咽回了肚中。
而見到黃鐘這番模樣,陽城延卻並沒有流露出失望之情,反倒因為黃鐘的坦誠,而稍湧出了些許讚賞。
心下稍一點頭,便見陽城延又是洒然一笑,從地上起身,拍了拍後退上的塵土。
「嘿!」
「莫言黃市令,縱吾聞己之所言,亦生出些許神往。」
聽聞陽城延這聲自嘲,黃鐘面上羞愧之色嗡然停滯在了臉上。
略有些不安的抬起頭,待陽城延又輕笑着一點頭,黃鐘才驚訝的從地上彈起身。
「縱陽公,亦無可抵商賈之巨利?!」
語調滿是驚詫的發出一問,便見黃鐘思慮片刻,終是失望的低下頭。
「陽公身九卿之貴,亦不能視商賈之利而不亂;下官不過一糧市令,又如何能······」
沮喪的說着,就見黃鐘又將話頭猛地一滯,旋即面帶震驚的抬起頭。
「莫非!」
「陽公本不欲為少府,更願為賈,行走天下而謀商利?!」
見話題被黃鐘扯得越來越遠,陽城延不由噗嗤一笑,伸出手,不輕不重的在黃鐘側肩處輕輕一砸。
「吾為少府,乃得陛下知遇之恩,自無怨言。」
「及行商為賈之暴利,吾,羨之,又不屑與之。」
待黃鐘面上流露出些許困惑,便見陽城延頗有些瀟灑的抬起頭,將雙手背負於身後,遙望向那一點點落于山后的夕陽。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且得財,乃人之欲;生而為人,於牲畜之別,首在抑欲。」
「若縱慾之出,而不已仁義抑欲,便不當為人,而乃狐狼、豺豹之牲。」
「吾為少府,食中二千石之秩祿,家中親長、妻小衣食皆足,無有饑寒之虞。」
「此,便足矣······」
極盡坦然的道出一語,陽城延又側過頭,輕笑着望向黃鐘。
「及家貲萬貫,富甲一郡、一縣之財,吾亦非不喜。」
「——若得披甲執刃,殺賊於戰陣之機,吾自當奮勇殺敵,以謀徹侯之高爵、萬戶之食邑。」
「此何也?」
「——大丈夫頂天立地,當立不世之功,光耀門楣,澤及後世也!」
說着,陽城延終是再一次抬起手,搭上黃鐘那依舊有些瘦弱的肩頭,將上本身稍前傾些。
「如此,黃市令,可明白了?」
「為商做賈,行走於天下,低買高賣而得利,縱終得萬貫家貲,此家貲萬貫,可能光耀門楣?」
「可能利國利民?」
「又可能為鄉黨聞之,敬稱一聲:丈夫?」
聽着陽城延如同一位老師般,道出這一番敦敦教誨,黃鐘面上的遲疑、困惑,終是一點點化作堅定。
「下官······」
「明白!」
「君子之得財,不可只逐錢利,而首當利國、利民!」
「商賈者,不過空得錢、金之貲,而墮先祖門楣,遺污名於後世也!」
「大丈夫立於世,當執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於戰陣,方可安擁萬貫家財,而不為天下所鄙夷!」
見黃鐘終於明白了自己表達的意思,陽城延終是欣慰一笑,拍了拍黃鐘的肩膀。
「今少府,雖得官吏數以千,然自千石以下,唯黃市令一人,堪稱可造之材。」
「日後,黃市令只需克忠職守,兢兢業業,復二十歲,吾漢家,或可又得一布衣少府,亦未可知?」
言罷,陽城延便微微一笑,將手背負於身後,向不遠處的長安城徒步而去。
但可惜的是,長安糧市令黃鐘,並沒有如陽城延所期翼的那般,成為漢室第二個『布衣少府"。
在青史之上,『黃鐘"這個人名,也只留下了以下這段記載。
·
——太宗皇帝十一年,三分內史,曰:左馮翊、右扶風、京兆尹。
除內史於九卿,新設大農以代之,主天下農、糧事;拔少府右丞黃鐘為大農。
太宗皇帝二十七年夏四月,大農黃鐘病逝,京兆千里哀歌,萬民泣而扶柩,入葬安陵側。
聞大農病逝,太宗皇帝啼哭三日,而謂左右曰:今朕失大農,此乃天羨朕,而奪漢之國士也。
,追封黃鐘為高良侯,謚曰:文。
賴高良文侯治大農之功,始太宗皇帝十一年,凡后百一十九年,關中民數以千萬口,竟無聞一人飢、寒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