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與風的激越不該看

第二章 水與風的激越不該看

「中有太古聲」的那個絲桐之琴,最終將「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船幫撒了手,嘀嘀嗒嗒地上了王炳中家的花轎。

王炳中坐在那張搖椅上繼續晃蕩著。吹過來的涼風伴着椅軸上軟綿綿的那隻手,使他產生一種飄向雲蒸霞蔚的雲端里一般的愜意,就忍不住伸出一隻手來,將椅軸上的那隻手拽到懷裏,一邊斜瞄著一樣生動地斜瞟過來的大眼。

——就是這雙大眼,將他一次又一次地引入一片濶深深的大海,他便象一葉小舟,隨着大海的涌動飄向那洶湧的浪尖,飄向那瓦藍的天空,然後再精疲力盡地墜入谷底。那操持雙槳的小手再慢慢地攪動那片碧藍的海,直到再一次的波濤洶湧。小舟伴着海的呻吟,合和著浪的呼喚,幻化為水與風的激越和昂揚,向上,向上!——隨着感覺而來的呼呼的風和滔滔的浪,便將小舟送入到了雲端去。那圓滿的契合恰似一流的演員和精湛的文武場的默契:柔婉幽遠的唱腔傾訴,配着行雲流水般的弦子伴奏,聲情並茂的念白打鬥,叫鼓板、鐃鈸、大鑼、小鑼給渲染得淋漓盡致。——許多時候的三擊鼓一亮相,更是「六場通透」如醉如痴。

王炳中繼續摸著那隻綢緞一般的手,他沒有注意北房裏那個彎彎的月牙早就叫雲給遮了去,後來竟將那隻手摁到了自己的肚皮上,半眯着眼繼續欣賞著那片大海一般的誘惑,——那臉卻紅紅地明亮起來,他朝天一瞅,天上的白雲竟紅彤彤地照亮了半邊天。

大太太牛文英伴着叮噹作響的銀飾,一扭一扭地走向南屋旁邊通向東院的過道。「滿倉,過來!」聲音里分明有些陰陽。

滿倉手裏提着一個草篩。「做啥呢?」「給牲口加草。」「這早燒陰,晚燒晴,半夜燒雲等不到明,看這天兒,明兒個(明兒個:明天)說不定有雨,恁(當地方言讀nen,那麼的意思)大個人咋總也幹不了個排器事兒!」(排器:值得別人稱道的容貌、度量、才幹、品質等)。月琴聽到這裏,連忙將炳中摁住的手從他的肚皮上抽了出來。

滿倉雙手提着草篩,低着頭一語不發,文英略略地斜一下頭,用眼的餘光掃視着七葉樹下,便聽得她又唱歌似地演繹起那個演繹了無數遍的故事:

那是牛文英去年回娘家的路上,遠遠地看見一隊日本兵扛着膏藥旗神神乎乎地走過來,她便和滿倉趕緊躲到路旁的玉米地里,等那隊日本兵看不到人影的時候,才哆哆嗦嗦地從玉米地里爬出來,不想剛一上路,她卻仍然兩腿發軟,怎麼也爬不上馬背,滿倉又不好意思抱她上去,上了幾次竟累得扶著膝蓋亂喘氣,不想這一低頭,竟令她象是看到了神仙一般興奮不止:不甚寬闊的黃土路上,明明白白地印着許多日本兵的鞋印子。她興奮無比地喊:「滿倉,快看!」文英很是驚奇。「不就是幾個腳印兒,有啥?」滿倉看過文英指的地方后,並沒有看出什麼名堂。

「你看這日本女人納的鞋底兒,那花兒,要多寬兒都多寬兒,要多窄都多窄,那針腳兒,一般兒大小,一般兒長短,怪不得日本人打咱們,連那日本娘兒們都恁能!」在文英看來,她在十里八鄉的女人中間,應該算作是一個心靈手巧上上等的女工了,連自己納的鞋底都達不到印在馬路上的那種水準。

自那以後,每當文英數說別人的種種不盡人意的行為時,這便成了一個經典的標尺。——她不知道鬼子穿在腳上的,是機器托出來的膠底鞋。

文英在重複完那個標尺一般的故事後,仍在慢條斯理地通說,而且今天似乎比往常又更加激動,不僅動起了手指,頭也跟着舞動的手臂一顫一顫,搖蕩起來的滿頭鈴鐺嘩啦啦地響。「人家日本的娘們兒,那叫個能!把閑來的工夫兒都使在了正經地方兒。」

月琴重重地低下頭,王炳中真想把那一大堆不涼不酸的東西抓起來再給甩回去,然後再大步跑上前去,一把擰住那個嬌嬌俏俏的小紅嘴扯上幾扯,喝問一聲這(這:當『這麼』講的時候,當地口語習慣就省了『么』,語音上讀zhei)好的一個小嘴兒,你還能把世界上多少做得說不得的事兒都給翻出來當歌兒唱?!

或許是他真的沒有那點膽氣,只是用腳使勁蹬了一下地,那搖著的椅子便猛地向後重重地傾斜而去,幾乎要將他扣向那一邊。搖椅在一個很高的角度略停頓一下后,便又猛地向回搖,和地面的紅石片輾軋出呱吱呱吱的聲音。

牛文英早看見了被激怒的丈夫,卻也並不理會,繼續數落傻傻地彎腰站着的滿倉:「把種兒今兒黃夜就撿好,箥箥篩篩,使點兒飽滿的籽種,一個人要忙不過來,就費點兒心勁好好兒瞅瞅,找個閑着沒事兒乾的一塊兒做!準備好傢具,明兒要下了透雨,立馬就能上手,啥活兒都整仔細了,嫑(嫑:當地口語,不要的意思)總是弄的動靜兒不小,籽兒又飽,墒又好,費恁大的勁兒折騰,到時候兒弄不出幾根苗兒來!」文英似乎對自己最後的那句話很是愉快,說完后就得意洋洋地踮著一雙小腳,顫悠悠地回到了北房,又咣當一聲關住了房門。

月琴聽到「弄了恁大的動靜兒」的話,拿着扇子的手就分明抖了起來,她猜想文英一定是偷聽了昨晚她那「海的呻吟和浪的呼喚」了,羞得簡直無地自容了,——也虧了大太太那刀子一般的快嘴,那世上能做不能看、能看不能說的,都叫她給抖落了個痛快淋漓,——如同將一盆剛透尖的脆豆芽給撒到一片滾燙的沙灘上。

「豬頭肉!咱就不尿你那一壺!」王炳中一邊說,一邊又去拉月琴的手,月琴卻猛地一抽:「只顧自己高興,放大屁又使不死人,真見了人家,還不是聽的時候兒多,說的時候兒少?——啥時候兒叫俺也問問她,籽兒飽!墒好!她那鹽坷垃地倒騰了這些年,到底長出了幾根苗兒?恁好使的一個嘴,敢是把那飽籽兒都給煮吃了?」說罷,便也氣哼哼地去西屋關門睡了。

王炳中一個人獨自在黑暗中坐着,兩隻大手下意識地搓動着,搖椅也不再晃蕩。

本來二太太月琴是住在東院的,但自從日本人來了之後,村莊里便更加的不安寧起來,除了日本人之外,那些殺人越貨的、劫財劫色的、小偷小摸的,都風起雲湧般地此消彼長,鴿子嶺上楊老歪的土匪,更是明火執仗地時不時光顧。為了安全,月琴便和大太太搬到了一個院子裏。最不應該的是,那些不能看見的卻全被不該看見的一股腦地給看了去;不能聽的也偏被那不該聽的給弄了個清清楚楚。一種夢魘一般的感覺漸漸地襲遍全身,他有些惡狠狠地嘟囔起來:「這死**豬頭肉!」

「豬頭肉」是王炳中自個兒對牛文英的稱呼,在他看來,「豬頭肉」是對文英再精準不過的畫像。除了她那時常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腔調,便是在那關鍵時刻里,多數時候象一塊煮熟了的豬頭一般毫無表象的臉,天堂一般的**掠魄也很少能使她那張滿月似的臉龐生動起來。和她在一起的許多時候,早已躺下的炳中已足足地抽了三袋煙,牛文英仍要將那滿纂子的銀飾一件件地拔下,擦一遍再一件件地包好,放好,一圈圈地褪下長而又長的裹腳布條后,再在大銅盆里揉搓一番那雙自以為豪的小腳。

王炳中總感覺自己象那已飽含激情的演員一般,一股來自丹田的韻律早已歌喉婉轉,那邊的卻文場不奏;這邊已是騰拿格鬥殺聲振天,那邊卻武場不敲。等那邊的文武場準備好了以後,台上唱的也都不想唱了,台下看的也都不想看了。哭笑不得的王炳中有時便無奈地開個玩笑耍個嘴,文英也總是永遠的那麼一句:「又不是黃菜撈飯(黃菜:當地農村用蘿蔔纓、白菜葉子或野菜放在缸里用小米湯自然發酵的酸菜),能大碗的捂著吃。」——那個女人正如那門口的七葉樹,永遠蓊蓊鬱郁的一片濃蔭,總也見不到一片火紅的燦爛。

北屋和西屋都已熄了燈,王炳中自覺無趣,索性順手拿起一張涼席上房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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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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