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你說是就是吧

二百二十、你說是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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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如村有村長,里有里正,良淄莊上也有庄頭。

老莊頭叫許青,年輕時就是皇家莊戶,後來戰亂時被強征去了潼關,一仗下來丟了條胳膊得以保全了小命。皇家莊戶消息也算靈通,不等叛軍攻入關中,便早走了一步入了川蜀。再後來興慶帝自秦嶺北伐而出,他又帶着莊戶們返回了長安。

不說人有多大本事,但眼力勁極好。既有從軍的經驗,又有識人的本事。一聽涼州來的一個侯爵,不用多想,便就知道是蒼宣縣侯趙元良。

畢竟涼州不過巴掌般大的地方,少有的幾個勛貴,巴掌數都能數萬。這幾年涼州只出了個蒼宣侯,不是他又能是誰?

這趙元良何許人也?年紀輕輕便做到了安西都護,武勛上護軍。便就是在長安,眼下這等勛貴也是不常見的。大唐能征善戰者眾,但前五十年戰死一大批,老死一大批。到了興慶年間,青黃不接,各府無可用之兵,朝中無可帶兵之人。這便是大唐的窘境,而年輕人中如蒼宣侯這般耀眼者不說絕無僅有,也是屈指可數的。

許庄頭眼睛滴熘熘地轉了幾圈,便一把拉扯自家那哭喊的婆子,左右開弓,「啪啪」幾個耳光扇將了上去。

「瞎了你的狗眼!吃了這麼多年的皇糧,竟是連蒼宣侯都識得。你是嫌夫禍太少,要鬧個滿門抄斬不成?」

那哭的最凶的老婆子被幾個耳光直扇得眼冒金星,頓時便就愣住了。許庄頭還不解恨,一腳將那婆子踹翻在地,「帶着你這些有眼不識泰山的姐姐妹妹滾回去,該納鞋底納鞋底,少在跟前湊熱鬧。莫說是燒了你的衣裳,便是把你丟那火里,也賠不起這罪責。」

那動靜忒大,女人們頓時嗚嗚咽咽起來,害怕庄頭教訓,卻又捨不得那些被趙正燒掉的衣物被褥,哭又不敢哭得太大聲,心裏雖然不服,可腳下卻也不敢停留,一步三回頭,看看趙正,看看庄頭。卻見那許庄頭揚起手掌,口中惡狠狠地罵:「愣著干甚,趕緊準備飧食去。晚上殺羊,誰家拖後腿,看主家怎麼處置!」

月兒見那許庄頭威風凜凜,一時不屑,轉頭一邊往火里丟着衣物布料一邊滴咕,「裝的什麼狐假虎威的模樣,一看就不是個好人。」

趙正不置可否,見那許庄頭把人群都驅散了,又搬來了一張胡登,用空着的一隻衣袖使勁地擦,末了,才遞到趙正的面前,彎腰道:「侯爺,是我們怠慢了,不知侯爺今日就來,有些物事也沒有準備。侯爺你暫且坐着晒晒太陽,等這燒完了,我在讓人來打掃。」

「不必。」趙正擺了擺手,道:「既是身體有礙,庄頭就不用如此殷勤了。你只需將莊上的賬冊、民冊、田冊等拿來過目就是。」

「是是是,臣便這就去拿。」許庄頭抹了一頭的冷汗,轉身麻熘小跑,到了自己屋子裏翻箱倒櫃,將趙正說過的,沒說過的簿冊一股腦地全搬了出來,用一隻籮筐裝了,吩咐自己家的傻兒子一道抬了過來。

「這是犬子,單名一個聰字。」許青有些局促,指了指一旁立着,直望着趙正嘿嘿傻笑的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年輕介紹道。趙正坐在胡登上,一邊拿起賬冊,一邊瞅了一眼。名字取得倒充滿美好的意願,只是這五大三粗,看上去不大聰明的樣子確實也是物極必反了屬於是。

趙正點了點頭,隨手翻了幾頁。

許庄頭便接着道:「良淄莊上錢項進款主要是皇家撥付,興慶元年始,每年每人十貫錢的例俸,一年大約是四千五百貫。除例俸之外,另有農具、種子採買費用,

每年是六百貫。另外還有圈養牛羊馬匹的費用,另有撥付。都一一記錄在冊。」

「糧呢?」趙正看那賬冊筆跡工整,字跡清晰,一筆一劃十分用功。賬目粗算合理,筆跡新舊不勻,不似臨時作假。於是將賬冊交給達念,又拿起了田冊。

「良淄這幾年沒有主家,除留口糧外,其餘產糧系數捐了皇倉……」許青見趙正看得認真,臉上尷尬地笑了笑,說:「而且每年產糧也沒有個定數,這田冊上記錄的田畝數量也不是個准數。有些地如今不在我們良淄手中,賬面與實際倒是有些出入。」

「怎麼還有田不在你們手中的?這上面錄的是一千七百畝,那實際呢?」

「實際只有……只有八百畝。」

「嘶……」趙正身體略為後仰,「八百畝地,畝產多少?給個均數!」

「大概,大概二百來斤。」

「具體些。」

「二百三十斤。」

「那每年交多少?」

「多的時候十五六萬斤,少的時候十二三萬斤……」

趙正抬起頭,望着他。

你逗我玩呢?八百畝地,畝產二百三十斤,總產也不過十九萬斤,撐死了二十萬斤。一年就要交十幾萬斤,剩下六七八萬斤養活四百五十人?

人均一天三到四兩?

喂貓都不夠吧?

「這不還有例俸么?省省吃也是夠的。」許青笑得愈發尷尬,空着的一隻袖筒子在微風中輕輕地擺動。趙正瞅着他的臉,你丫不是在唬我吧?方才他燒的那些被子褥子衣物,可不是一天吃三四兩的人能買得起的。

在平涼,再窮的時候,大食堂里男丁們都有六兩的量。

他轉頭看向了達念,達念仔仔細細地核對了賬本,搖了搖頭,沒什麼破綻。趙正心說這事還得周盈來,她熟。什麼帳一眼就能看出問題來。可是她眼下不在,趙正又懶得去對賬。看着和賬本在寫的時候就已經胸有成竹的模樣,想查出差錯來,除非專業審計。

「月兒!」

「在,家主。」

趙正接過賬本,遞給了她,「坐車回長安,把賬本給安國公過目,讓他幫咱們看看,這賬本寫的都是些什麼?若是有些個我不方便知道的,卻讓我知道了,我也該好想想怎麼處置。」

「安國公?」許庄頭也吃了一驚。他不知趙正與安國公的關係,不說是他,就是月兒與嫦兒也僅是知道家主與安國公關係好,卻不料一個侯爵,竟然能支使國公,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我這人慵懶,不願算賬。安國公善於此道,必會幫忙。」趙正使了個眼色,月兒便恭敬的接過了賬本,作勢便要出門。許青見狀,不知趙正說的是真是假,看那神色卻又真真無疑,心裏暗道一聲糟糕,若是被瞧出破綻,便失了先機,到時侯爺發怒,自己哪還有命在。於是連忙「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娘子莫走,是臣錯了。臣錯了。」

趙正見他幡然醒悟,知道為時不晚,於是招了招手,又把月兒拉了回來,對那許庄頭苦口婆心道:「你有什麼事你瞞着我又有何用?我又不是傻子,這莊子就這般大,我轉一圈便已心知肚明。你莊上幾口人,莊田有幾畝,產量有幾何,我眼下確實懵逼茫然。可你能瞞我一時,還能瞞我一世?到那時我往聖人跟前一稟,你全庄賠命嗎?說罷,是吃空餉了還是田畝做假了?」

許庄頭被趙正這三言兩語瞬間就唬住了,便連忙扣頭道:「是吃了空餉,可這是有緣由的,侯爺還請明察才是。」

「吃了多少人的空餉?」

許庄頭顫巍巍地伸出唯一的一隻手,手上豎起三個殘缺的手指,想了想,又折回去一隻,「二百三十人……」

趙正見他四五十歲的年紀,滿頭白髮還一身殘疾,心中一時不忍,皺着眉頭問:「可是從過軍?」

「是!」許庄頭道:「景中十四年,隨高帥鎮守潼關。狼牙軍攻城時,我被他們斬斷了一條手臂,握兵刃的右手,四根手指也斷了一截。侯爺,真不是我有意隱瞞。莊上原本有千餘畝地,可新曆二年時,被公主強圈了一多半去。莊農無田可種,種出來的糧食還不夠捐倉,哪裏活得下去,便就跑了許多人。沒跑的,也就是我們這些老傢伙了。這八百畝地,還儘是一些貧田,一年收成堪堪也就二百斤的模樣。若是不做這假賬,吃些人頭空餉,我們這跑不動的,活不下去啊……」

「胡說!」一直沒說話的琳兒突然開口罵道:「好你個老匹夫,竟是要攀扯阿肆公主。阿肆阿姐賢惠善良,豈容你來污衊?元良兄長,他定是不懷好意,你可萬萬不能相信!」

「我又沒說我就信了。」趙正拉起琳兒的手,道:「方才我見主屋內有幾張胡登,你去搬一張來。」

「我去吧。」嫦兒連忙道,卻被趙正的眼神制止了,「琳兒去吧。」

「是……」琳兒撇了撇嘴,瞪了一眼那許庄頭,轉身去搬了一張胡登來。趙正將那胡登放在自己跟前三尺外,對那許庄頭道:「你且坐着說。」

……

沒到長安城前,趙正也是聽說過關內圈地嚴重的事情。但沒有親身經歷過,他沒有想到竟是如此嚴重,連皇家的莊田都有人惦記。

皇室的莊田,是供給皇室吃穿用度的。不一定是種糧食的地,還有桑麻、水產、林業。各皇子有各自的封地,在長安也有封田,皇子除了領俸之外,主要還是靠封田過活。像趙碩這般為了河隴新軍連封田都賣了的,就全靠俸祿養活家人。當然,他的俸祿可不低。而且身為河隴節度處置使,河隴的財政收入,他也能染指,只是照他的性格,是不屑的。

與皇子們相比,公主在宮中時,是沒有自己的莊園的。只有等公主出嫁之後,夫家獲封,一併賞賜恩田。而琳兒嘴裏的阿肆公主,是興慶帝的嫡親幼女,她嫁的是渠國公家的長子王復讓,而王復讓,是涼王刺史王渠讓的兄長。

而有意思的是,趙碩的封田,買家正是渠國公府。

渠國公買下了涼王的封田,然後接壤了良淄莊園,而後順便就鯨吞了良淄近千畝良田。進而造成了趙正眼下這幅局面。

所以,對頭明面上是渠國公。而實際上要面對的,是公主趙四,涼王刺史王渠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牽一髮而動全身。趙正面臨的是一筆爛賬,他原本可以將這爛賬一股腦地丟給聖人,讓他來裁決。如良淄莊園這般吃空餉的罪名,板子是肯定不會打到渠國公府的,最大的可能是面前這傷殘老兵以及相關知情人等被送上法場,判個斬立決。

等處死了始作俑者,趙正手裏仍有八百畝地和兩百庄民,加上涼州的恩田,-生活並不會有太大影響。沒事吃吃火鍋泡泡澡,腌幾罐皮蛋讓達念去賺賺零花錢,造幾塊香皂也保准能讓長安雞飛狗跳。在長安這些年,要想多瀟灑,就有多瀟灑。

他不想當什麼道德聖人,也不想管這些亂七八糟的爛事。只要眼睛一閉,死道友不死貧道,他能問心無愧。

但眼前的許庄頭,卻讓他想起了在安戎軍的城頭。

被下勇武軍圍攻的安戎軍城牆上,那些倒下去的右武衛將士,身下是能漂杵的血泊。

也想起了在茫茫的大沙海中,趙吉利領着玄甲軍橫穿八百里黃沙,餐風飲露,被日頭追殺,被沙塵暴掩埋。二百餘人去,回來不過半數。他們的屍體被掩埋在異鄉的沙土中,被風沙侵蝕,百年後被人挖出,仍舊是戰死時的模樣。

更想起了遠在碎葉,孤軍奮戰十六年的老兵。八千人戰死一半,四千人魂魄飄散。他們的屍體比之趙正堆在龜茲的京觀,遠遠更多。

還有趙元良的阿爺那殘疾的腿,生命最後時刻遙望着安西的模樣。

趙吉利的阿爺,至死都不知他倒在了安西的哪個犄角旮旯。

那都是趙正內心深處最不想被觸碰的記憶,也是他不斷被提起的記憶。

看着面前許庄頭那殘敗的軀體,趙正想起的就是這支撐大唐榮耀的基石底座。若是抽幹了他們,這大唐,還能屹立多久?

趙正連夜寫了一封信,發往了涼州。

信是遞給王渠讓的,打聲招呼,聲明主張,釐清界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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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里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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