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封 仙女姐姐

第六封 仙女姐姐

小象、象妞:

上一封信我提到,我的十歲及其以前是我的神話時代。十歲那年是我的四年級,我們那個時候的小學是五年制的,等到了五年級就要準備小升初考試了。除了地獄般的備考生活,我的神話時代的結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五年級的那對「神仙眷侶」調走了。

我不想那麼早就離開神話時代,所以我們的信往回寫,從今天開始跟你們介紹我的三年級。

我們的育紅班(幼兒園)和一至三年級是在村辦小學讀的,一共三個班。育紅班一個班,只上半天的課。一年級和二年級共用一個班,只有一個老師,那應該叫「複式教學」,即老師給一年級上課的時候,二年級的預習或旁聽;老師給二年級上課的時候,一年級的就預習或旁聽。三年級單獨一個班,也只有一個老師。

想到我的三年級,記憶里最鮮明的不是在學校里發生的事,而是在家裏遇到的一件怪事。

那是一個悶熱的中午,我放學回家吃飯。父母不在家,大門沒鎖。我們那個時候,家家戶戶是不需要鎖門的,不是因為沒有小偷,是家家戶戶實在沒有什麼可偷的。至於農具什麼的,大家都差不多,不需要打招呼,推開門拿去用即可,用完了再還回來。

大門不鎖,但房門是要鎖的。那時我們家是五間瓦房,左邊兩間是打通的,儲存糧食什麼的。中間兩間也是打通的,作為吃飯、會客的堂屋。右邊一間是單獨的,是父母的卧房。我要吃午飯,自然是要去中間的堂屋。靠左邊的牆有一個飯廚,裏面會有吃的。

往常也是一樣,父母不在家,房門是鎖著的,我就爬上高高的窗枱,從鋼筋格柵里鑽進去,然後跳進去,拿吃的。吃完之後,再爬上裏面的窗枱,從格柵里鑽出去,到了外面的窗枱,再高高地跳下去。這個程序我走過了無數次,每次都行雲流水。

可是這次有變。

前面都還是一樣的,我爬上高高的外面的窗枱,正準備探頭往鋼筋格柵里鑽,突然整個人全身心在瞬間石化了,因為我看到了一幅不可思議的畫面。

畫面的背景都是一樣的,一樣的房間和一樣的擺設,在一樣的地面上一個人在緩緩升起,像一縷白色的煙從地縫裏裊娜升起。她是個女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年輕的仙女,一身白色的紗衣,一臉暖人的微笑。如果非要找個人物與之對應的話,還得等三年。三年之後的1993年。那一年夏天,有一部電視劇火遍了大江南北港澳台,毫無懸念地摘得了中國年度收視冠軍,在以後的數年裏與86版《西遊記》並駕齊驅地霸佔著黃金暑假的電視屏幕,還一度奪得重播年度收視冠軍,那就是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那時已經讀初一的我,第一次看到居中的白素貞就第一時間想起了多年前那個午後邂逅的她。

她緩緩地從地上升起,搖搖擺擺的似從水面上升起來的。按理說我應該驚叫,應該發抖,應該畏懼,但是恰恰相反,我覺得她非常美,是那種無限親切的美,是那種沒有距離的感覺。她如煙一樣升起來之後,就站在那裏微笑着,水靈靈的大眼睛似會說話。我就站在窗台上,隔着幾個銹跡斑斑的鋼筋格柵跟她對視。我眨了眨眼,她還在;我閉上眼睛,使勁揉了揉眼睛,從黑暗中睜開眼,她還在。然後,不知為什麼,我也笑了,像她對我笑一樣,足足有幾分鐘那麼久,或者時間根本就不存在的樣子。

窗外來了幾隻麻雀,又好像它們一直都在,嘰嘰喳喳地叫,卻不能影響我。好像過了好久好久,我冷不丁瞥了一眼,大概想看看到底有幾隻麻雀,它們蹲在電線的哪個位置,把電線壓彎到什麼程度,再回眼時,她已然不在了,房間里空空的,我感覺房間從來沒有這麼空過,弄得我的心裏面也空蕩蕩的。

我獃獃地站在窗台上好久好久,努力再想看見她,睜大眼睛,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她卻沒有像剛才那樣從黑暗中顯現。她是徹底不見了。

我從鋼筋格柵里鑽進去,跳到剛才她站立的位置,原地呆立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我開始在房間里四處尋找,每一個角落,連搪瓷茶缸都打開看一看,還是什麼都沒有。她是徹徹底底不見了。

在後來的生命中,我無數次地回想這個畫面,回想有關她的每一個細節,穿越三十多年的歲月,她還是那個樣子,一身白沙,一臉微笑。我也無數次地跟自己說,面對這樣一個突然的存在,我不應該害怕嗎?後來,在我成年之後的某一段時間,想來有點怕。但在當時,我沒有害怕的理由,一丁點都沒有,只有綿長醇厚的親切感,像一個姐姐,像所有姐姐的集合。後來的後來,當想起那個畫面,我又不怕了,不剩一絲一毫。科學家說,世上不存在純粹的圓,因為圓周率永遠也算不到盡頭。而她的美就是存粹的美,也不應該存在於世上,卻永遠鮮活在了我的世界裏。

那時那刻過後,我如往常一樣,從飯廚里拿出煎餅和鹹菜,又從角落裏拿起一根蔥,熟練地卷上,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嘴巴里的食物咸辣正好,上下顎連帶着太陽穴漸漸地生疼起來,我知道我從我的神話世界裏回來了,像是有什麼發生過,又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在第二個煎餅還剩半截時,我又熟練地爬上了房間里的窗枱,嘴巴叼著半截煎餅,從鋼筋格柵里鑽出去,踩着外面的窗枱,衝天井的地面一躍而下。手裏抓住半截煎餅,邊吃邊走,大步流星地跨過大門,把一切都拋諸腦後,腳下踢著石子,愉快地上學去了。

當時的我所不知道的是,那次與仙女姐姐的邂逅,也是唯一的一次邂逅,最不像幻覺的那個幻覺,已經悄然改變了我的生命軌跡。很多年之後,當我在火車上遇見一個現實中的女孩時,幾乎是第一反應就認出了她,而那個現實中的她終結了我成年之後第一個迷茫與彷徨期。這是后話,以後當我寫到那個時候的時候,會詳細地給你們講述。

而事實上,改變從那次邂逅就已經開始了。

首先我覺得在我的心裏,有一顆種子被種下了。當時才9歲的我當然不知道那是一顆什麼種子,但正是因為有了這麼一顆種子的存在,我再看這個世界的眼光發生了變化。

變化很快便得到了驗證,就在邂逅發生后的十分鐘內。就在我踢著石子,手裏拿着還剩一小截的煎餅,嘴巴里塞滿咸辣相間的味道,鼻涕蟲有規律地從鼻孔里探頭探腦,又被我瞬間吸入的時候,我來到了位於「家南」的學校。

「家南」在我們村裏是個地名。它在西坪村的南部,的確是在我家以南,但全村人都叫那個區域為「家南」,連在那片區域裏居住的村民也說自己家在「家南」。

少明家就住在那片區域,他也叫那裏為「家南」。那是全村去往鄉里、縣裏的唯一通道。往北就是進沂山,往南就是出沂山,於是它成了外面大世界的象徵。從「家北」來的人,總覺得自己一身的土氣,而從「家南」來的人不自覺就是一身的洋氣,雖然大家其實都在一個村裏轉悠。

後來,隨着越來越多的孩子通過考學,走到了鄉里上初中,去到了縣裏上高中,又到更遠的外面上大學,「家南」成了越來越多的家長守望的地方。再後來,年輕人成批成批地到外面打工,「家南」就成了所有留守的人日夜守望的地方。

村裏唯一的小賣部也在「家南」,漫長的冬日裏靠牆根一溜曬太陽的灰衣老人們成了村裏的風景線,而每到寒暑假前夕,或者是周末要來的時候,這條風景線就被一簇簇抻長了脖子向外張望的中年家長們擋在了後面,形成了一道新的彩色的風景線。

我一抬頭,便看到了站在校門口的田老師。她是育紅班的老師,我上育紅班的時候她是第一次當老師,那時她才十七歲。她還有一個身份,就是我的表姑,她娘(老家人叫媽媽為「娘」)和我的奶奶是親姐妹。我對當「字典大叔」學生的恐懼症,有一半是來自我的這位表姑。因為是親戚的緣故,也可能是我爺(老家人叫父親為「爺」,讀揚聲;而祖父還是叫「爺爺」,但要讀去聲)特別要求她的,反正就是她對我是最嚴格的,是那種刻意的嚴格,言語里和眼神里透出的都是令人畏懼的凶厲,其實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卻儼然成了我最怕的長輩,似乎沒有之一。因為她在長輩的威嚴中,疊加了一層老師的威嚴。我們那個時候,學生見老師如同老鼠見了貓。

而彼時在我抬頭的一瞬間,我這隻最膽小的老鼠看到了她那隻最凶厲的貓。要是放在以往,我會拔腿就跑。但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她的怕莫名地減少了些許,居然站着沒動,眼睛直視着她。

她「噗嗤」一下笑出了聲,上來就幫我擦了一把剛探出頭來的鼻涕。就在她俯身的瞬間,我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以前從沒有見過的溫柔。或許,那藏在嚴厲里的溫柔一直都在,只是我一直沒有發現而已。

後來,我上中學時,讀到了一句話「美是需要有一雙發現它的眼睛」,對照當時的感覺,我是第一次擁有了那雙眼睛,而那無疑是剛剛邂逅的仙女姐姐給我的。

田老師幫我擦了鼻涕,又幫我拉了拉捲曲的衣角,還捏了捏我的耳朵。我對她的恐懼已蕩然無存。她是我的表姑,我體會到了親情。走進校門過道的陰影里,我忍不住回頭看看她。她站在光里,她原來是那麼地美。

我再迴轉頭看向校園,校園也在光裏面,草在搖曳,花兒在笑,幾個早來的同學在做老鷹抓小雞的遊戲,我們三年級的致忠老師就靠在教室的門框邊上看着他們,一向不苟言笑的他居然嘴角掛出一絲若有如無的笑,這在以前我是無論如何也發現不了的,即便偶爾看到也不會相信的。而那一刻及其以後的我,看到了,也相信了。

小象、象妞,就是那個沉悶的午後,神仙姐姐給了我一樣珍貴的東西,甚至因此改變了我的生命軌跡。你們覺得那是什麼?你們覺得你們自己有沒有那樣一件東西呢?

象爸

2022年5月25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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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爸來信第一部神話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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