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封 潮卜歌者

第八封 潮卜歌者

小象、象妞:

我們老家話管「傻子」不叫「傻子」,叫「潮卜」,很奇怪的兩個字。每個村都有一兩個「潮卜」,有的是先天就「潮」,有的是後來才「潮」的;有的是假「潮卜」,有的是真「潮卜」。沒錯!就是「潮流」的「潮」,這在南方有着完全不同的意思。不然的話,潮州這座城可就麻煩了。

大團結在成為「潮卜」之前,是村裏最有名氣的人。我現在覺得,「潮」用來形容他最為精準,因為他除了後來的傻,還一度引領過全村的潮流。他曾是那個最時尚的人,把當年最潮的港颱風帶進來的人。

我們那會兒叫10塊錢的鈔票叫「大團結」,用了個「大」字,你就知道在村裏人眼裏是一筆大錢。

大團結在叫「大團結」之前叫團結。他年少成名,後來更是為村裏抱回了半麻袋的「大團結」。因為那筆大錢,人們才叫他「大團結」。他那時還20歲不到,已然成了村裏人心目的英雄。

英雄不是一天煉成的,他在十幾歲的時候就已嶄露頭角。這還得從我們村特殊的地理環境說起。

都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雖然也叫沂山人,但既沒有山吃,也沒有水吃。

「西坪」你聽聽這個名字,就知道沒山。其他村子都有山,就我們村子沒有。有山就有樹,有樹就有柴燒,而我們村家家戶戶每年冬天都為燒柴發愁。春天燒牛糞,夏天燒瓜秧,秋天燒麥秸。麥秸燒完了,冬天就來了。冬天需要柴,柴火才能抗寒。

有人跑到其他村子的山裏偷柴,卻沒有幾個能全身而退的,不是被打破了頭,就是被打折了腿。但還是前仆後繼,好像命不值錢。

能全身而退且收穫滿滿的只有團結。

據說團結很能打,一把斧頭掄起來密不透風,沒人能近得了身,打十幾個人不在話下。他能打,就能把柴偷回來。那其實不能算偷,而是去明目張膽地搶,一捆一捆地把柴搶回來,一家一家地把柴分下去,西坪的冬天就有了熱乎氣。

我不知道他有多能打,但我確信他經常進山,因為他每次見到我,總能摸出一些果么來,有紅的酸棗干,有紫的桑葚干,有青色的野葡萄乾。那些果么在村裏是見不到的,「白鬍子」的果園裏只有蘋果,二叔的山楂園只有山楂。特別是山楂,那個酸呀,幾顆就酸倒了牙。可大團結給的果么,雖然都是乾的,卻酸甜可口,停不了嘴。

但是,大團結給我乾果么這事,我是絕對不敢跟家裏的大人說的。大人會一把奪過去,像丟老鼠藥一樣扔到地上,還要用腳使勁地跺,跳起來跺,再一個勁地用前腳掌碾搓,直搓個稀巴爛,爛進了泥里,還不罷休,「呸呸呸」地啐上幾口唾沫。

大人們警告:那是「潮卜」的東西!「潮卜」的東西不用說吃了,連碰都碰不得。雞吃了得瘟,人吃了會死。

我吃過很多次,卻一次都沒死。我也偷偷餵過雞,雞叼著就跑,生怕被人奪了去。顯然,雞也不會死。我斷定:大人們在胡說。

我斷定他們胡說,還有另外一個更明顯的理由。

那就是水。

西坪缺水,缺人吃的水,也缺澆莊稼的水。種玉米,用的都是家北大口井裏的水;栽地瓜苗,用的都是家西大口井裏的水;澆麥子,用的都是家南大口井裏的水。全村人每天吃的水,都是到家東的深井裏打上來的。

所有的水井,都是大團結帶着人挖的。我還好幾次親眼看到過,大團結去家北的大口井洗澡。他洗澡很特別,慢慢地洗,反覆地洗,一洗就是大半天。如果說他的東西碰不得,那全村人怎麼每天都吃他的水?那全村人怎麼每頓飯都吃他的水澆出來的莊稼?

所以,他給的乾果么我偏要吃,偷偷地吃,就像全村人偷偷地吃他的水和他的水種出來的莊稼一樣。只要不說出來,就什麼事都不會有。這是九歲的我,自己琢磨出來的大道理。

我喜歡大團結,不光是因為他經常給我乾果么吃,還喜歡聽他唱的那些個軟綿綿的歌。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象花兒開在春風裏……

輕輕的,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

女人花,搖曳在紅塵中;女人花,隨風輕輕擺動……

他有時在家南的小賣部前唱,有時在家北的田間地頭唱,白天夜裏都在唱。他唱得那麼好聽,好多大人們也不經意間駐足,卻很快啐出一口口唾沫,「呸呸呸」地趕緊走開。但是,總有人在不自覺中哼起他唱的歌,連我古板木訥的父親也在沒人的時候偶爾淺唱低吟。

最不一樣的大人是我的表姑田老師,她甚至在育紅班上教那些小屁孩唱那些歌。那是一群真正的小屁股,特別是男孩子們,夏日裏來上學,沒幾個穿衣服的。一個個光着腚,唱軟綿綿的歌,畫面很是詭異。有家長跑去村委告狀,每次三爺爺都只是淡淡地說:「無妨。」

村支書三爺爺是絕對的權威,沒人敢質疑他的話,因為全村近二十年幾乎都是他締造的。為什麼說是「幾乎」?因為還有一個人及其功績無法抹殺,那就是在變成「潮卜」之前的大團結和那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個判斷沒人會反對,雖然他後來變成了遭人唾棄的「潮卜」。

西坪村沒人記錄歷史,但大團結的功績還是被記住了。大人們還經常拿來教育孩子,只是末了都會長嘆:「可惜了,可惜啊!」

大團結都有哪些豐功偉績呢?他十幾歲就去山裏搶柴,把隆冬里全村的爐子給點起來,都算是小事。他最令人稱道的,還是帶領村裏的男人們把西溝里那些一萬年都沒用的火石碴子給用上了。

西坪村沒用山,但有一條西溝。西溝在家西,是一條長長的深深的溝岔子,裏面裝着半溝的火石碴子。人們從來不認為這些火石能有什麼用,它們窩在那裏的時光比西坪村的歷史還要老。

那年春天,20歲的大團結站在家西光禿禿的山崗上,對着村裏幾十條漢子,發表了一場驚世駭俗的演講。

「我們西坪有什麼?有山嗎?沒有!有水嗎?沒有!但我們有西溝!」大團結指著山崗下面的大溝,說,「我們只有西溝!西溝里有火石,那就夠了!知道燧石槍嗎?哦——,不知道!沒關係!總知道打火機吧?打火機是怎麼打出火來的?用的就是火石!就是溝里這些老石頭!我們有的是,我們賣出去!我們不就有錢了嗎?有了錢不就能挖井了嗎?不用搞頭挖,用機器挖!往深了打!深井出甜水,一口一激靈!那滋味,那爽勁,像跨上了小娘們!」

大家都不太懂他前面的話,但都聽懂了最後那半句話,確切地說都被那半句話給點燃了,人人被激情折磨得嗷嗷叫,狼群一樣。三爺爺後來就是這樣評價這件事的。身為村支書的他也被點燃了,當然不只是因為那半句話的荷爾蒙,他是完全聽懂了大團結說的所有的話。他追憶著往事,嘆息:「多好一個青年啊!可惜了,可惜了了。」

半個月後,大團結被派去了煙台。就是我後來上大學的那個城市。又半個月後,他帶着一幫膀大腰圓的人來了。他們戴着墨鏡,夾着皮包,拿着小錘,一頭扎進西溝,左敲敲,右打打,叮叮噹噹忙不停。半年後,大團結就抱回了半麻袋「大團結」,成了公認的英雄。

在當英雄的那幾年,大團結被村裏人張羅著娶了媳婦。他的媳婦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兒,當然只是在沂山人的眼中。

早生貴子!早生貴子!人們見面總是這樣說。總是這樣說,說久了就不正常了。有多久呢?據大人們說足足有兩年多。兩年多來,大團結和他的媳婦沒有生出孩子,可人們見面還總是那樣說。那樣說就把大團結給說走了,他又去了煙台。

人們等了很久,確切地說是大團結的媳婦等了很久。她天天傍晚都在家南的村口張望,每天都是獨自望着夕陽落山。一年半之後,人們終於把大團結給等回來了。但等來的不是大團結先前帶來的那些戴着墨鏡、夾着皮包、拿着小錘的人,而是一個身穿喇叭褲,燙著黃毛捲髮的女人。女人的肩上架著兩個小喇叭,連着大團結扛在肩頭的半米長的大鐵盒子。大團結說,那不是鐵盒子,那是路放一體機。卡帶往裏一插,「咔嚓」一聲合上,捲髮女人的肩頭就唱出一句句麻酥柔軟的歌來。

幾乎全村的人都到家南的小賣部前看大團結帶來的西洋景和他的歌唱表演,幾乎所有的人都嘖嘖稱奇,渾身酥軟地挪不動步子。只有兩個人看了一眼,掉頭就走。

三爺爺掉頭就走的同時,還罵了一句:「燒包!」另一個掉頭就走的人是大團結的媳婦,同時還掉著淚珠。大團結完全陶醉在人們的驚奇中,完全沒有注意到掉頭就走的是兩個對他最重要的人。

第二天一早,大團結又走了,當然也帶走了燙髮女人和他們的鐵表演。一走就是三年,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走後不久,他的媳婦就跳進了家北的大口井。人們發現她的時候,屍體腫脹成了紫茄子,高高隆起的肚子,像個身懷六甲的孕婦,「她得喝下了多少水啊!」人們感慨地說。

三年後的一個秋天,天在罕見地下着小雨。我們這裏的秋天一般不下雨,連夏天都很少有雨,所以我們常年缺水。但是那一天,人們記得很清楚,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天,三爺爺說:「事出反常必有妖」。妖怪沒有來,來的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大團結。

當蓬頭垢面的大團結出現在家南的村口時,小賣部的松山大叔竟一時沒認出他來,還問了一句:「你找誰?」鬍子拉碴的大團結好像沒有看到他,也沒有聽他說,踉踉蹌蹌地回了家。馬上,人們就聽到了他的撕心裂肺的哭,是大團結在哭,整整一個上午,哭聲一下下刺進綿密的秋雨中,把整個村子都扎傷了,很多人的耳朵生生疼了幾天。

哭聲在下午的時候停了。人們看到失魂落魄的大團結一路跑一路跌地去到家北的大口井,他曾經帶人帶機器挖出的大口井。人們以為他會一頭扎進去,像三年前他的媳婦一樣決絕。可他沒有,他就坐在井沿兒上,整個下午和整個晚上,有一句沒一句地唱歌。還是那些歌,卻再也不酥軟,倒像是砂紙在粗糙的石頭上磨,磨破了整個村子和所有人的鼓膜。

雨過天晴的第二天,大團結就成了人們眼中和嘴裏的「潮卜」。

不知道從哪裏聽說的,人們說大團結在煙台,被燙髮女人和一群膀大腰圓的人給騙了。不應該叫騙,應該是搶,搶走了他那些年賣火石掙到的所有的錢。有人說,他還得上了性病。有人說,他吸上了大煙。什麼是性病?什麼是大煙?小孩子們問,大人們就躲,躲不過了就罵:「你也『潮』嗎?小『潮卜』!」

成了「潮卜」的大團結再也沒有哭過,整天「嘿嘿嘿」地對人笑,對着女人們唱那些軟綿綿的歌。他好像特別鐘意小孩子,總能從口袋裏掏出果么干來,跟變戲法似的。只是多數孩子不敢接,遠遠地跑開。他也不生氣,繼續嘿嘿笑,唱他那些歌,像個真正的「潮卜」。

不笑的時候都是沒人的時候,人們就看到他一個人站在家西的光禿禿的山崗上,面對着空幽幽黑洞洞的西溝發獃,偶爾會高喊一聲,然後又是長長的發獃,像一塊人形的石頭,蓬頭垢面的石頭。

不笑的時候,又不在山崗的時候,他一定在家北,癱坐在大口井的青石沿兒上唱歌,不再扎人,也不磨人,當然也絕不好聽。

也有最好聽的時候,只是人們很少聽到而已。我就不止一次聽到過,就是在他去洗澡的時候。他洗澡很特別,慢慢地洗,反覆地洗,彷彿要把平生所有的污垢都統統洗掉。

那個時候,讓人酥軟的好聽的歌就會出現。只是聲音不大,傳不出去。但是,那軟軟的歌聲碰到光滑井壁上,一部分黏在上面,一部分又彈了回來,形成了好聽的和音,像兩個人在一唱一和。

小象,象妞,大團結的故事就是這樣了,一半是英雄,一半是「潮卜」,英雄和「潮卜」重合在他一個人身上,烙印在了我的記憶里。

他後來怎麼樣了?到底是死了,還是還活着?我就不知道了。確切地說,在我結束了10歲以前的神話時代,加入到了勤奮學習,不停地考學大軍的時候,就沒有了他任何的消息。

他在當時的我看來也是一個神話,到如今我仍然覺得是,一點都不遜於其他人和神仙,雖然村裏人絕不這麼認為。他只存在於我的神話時代里,永遠坐在井邊唱着歌,那些軟綿綿的,聽着聽着就讓人落下淚來的歌。

象爸

2022年5月28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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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爸來信第一部神話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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