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劉公子，請進。」

「呦！周學究您來了。快請，今兒留了最好的位置給您！」小二拿下肩上的抹布，撣了撣身上的灰塵，一邊接過那人手中的油紙傘。

昨夜驚雷陣陣，直到寅時細雨才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亓顏深吸一口氣，絲絲涼意沁入肺腑，他抬眸一望，雨霧瀰漫中，前方一座閣樓門庭若市，傳出的談笑聲竟引得路人駐足。

他抬袖拭去額間鬢邊的雨水，不多時便到了樓前，四處觀望着。

店家小二瞧見堂口呆站着個男子，彷彿十五六歲的模樣，雖然衣飾素凈卻不失富麗。他不禁「咦」了一聲，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哥兒、大官人？」

見他沒些動靜，似乎沒聽到，小二又道：「痴傻了不成！大雨天待在外邊兒淋著。」

他聞言回身，面上帶着溫和的笑，眼神卻如雨水般冰涼，收在袖子裏的手緩緩抬起，抓緊了身上的包裹，半晌才吞吐出一個字，「我…我…。」

小二倚著門框望着來者，仔細打量了一番后，扯住他的衣袖，將他拽了進來。

「請。」

亓顏甫一跨進門，陣陣談笑聲和嘈雜聲不絕於耳，當真是熱鬧得緊。復行幾步，放眼看去，見一位鶴髮童顏的老者居坐中央，手執書卷，言道：「上回說道，《山海經?大荒經》中記載，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魚，一足，出入水則必有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

「先生所言不假，但那夔龍只是一個傳說，究竟是何模樣，咱們也沒見過呀。」

「聽說這夔龍乃是上古的妖獸，兇殘暴虐，喜歡吃人！」

「啊？」

眾人聞言，神色皆是驚詫，一時間眾說紛紜，人聲鼎沸。

此時，亓顏正欲往樓上去尋酒樓東家，不料一頭撞入一大漢的懷裏。

「你這小子，走路長點心！」

亓顏驀地一個趔趄，未及站定，拱手一禮言道：「晚輩因有要事，走得急，如有冒犯，請多包涵。」

「罷了，你請自便吧。」

瞧那大漢言罷便要下得樓去，亓顏心中急切，復又攔住他，問道：「請問這茶樓的店家，您可識得？」

「我就是這裏的掌柜，官人有何要事啊？」大漢狐疑道。

亓顏目光灼灼，又躬身一禮，「我是來做樂師的。不敢要價，只求您給些碎銀兩即可。」

「那你可就找錯了地方。我這裏是打尖兒住店的，能講些奇聞怪談倒也可，偏不是賣藝討錢的地兒。你問問他，或許他能給你找個好去處。」大漢從小二手裏接過一壇酒，徑自去了。

小二見亓顏身背着古琴，又為人謙和有禮，還像是有些本事的，遂對他言道：「這酒肆館驛哪裏缺這個？倒不妨去勾欄瓦舍碰碰運氣。」

周遭食客聞言，皆都插話道。

「唱曲兒的姐兒們也極缺個演奏之人。」

「若是奏得好，沒準兒姐兒們會看上小子你！」

旁人聽了，接着便是講些難懂的話，什麼『君子固窮』、『大丈夫應有鴻鵠之志』什麼『自甘卑賤』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

亓顏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胸口悶得幾欲窒息，一句話說不出來。這一刻就好似周遭世界都變得黑白，變得虛無。

他攥緊拳頭，斂了神色，又露出滿目的歉意：「多謝指教。晚輩告辭。」

離了酒樓，已是黃昏時分。亓顏走在街上，微眯了眼看了看黑雲密佈的天，想着今日出來已有三個時辰了，卻連一份差事都沒找到。他不禁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倒不如一死來得乾淨。

當他一門心思求死時，忽而想到纏綿病榻的浣娘尚等着他去請醫問葯，這才責怪自己怎地生出這種念頭來。

不知不覺繞到後街，赫然一座張燈結綵的閣樓現在眼前，朦朧間，他望見那匾額之上寫着幾個雋秀的漆金大字，嬿姝樓。

就在他愣神的剎那，一匹駿馬突然衝過來，馬上之人姿容半掩，側帽風流，襟帶翻飛，眼角上挑得犀利而邪氣，意氣風發的眼神掃過已被人拉着茫然跌在地上的亓顏，毫不停留地揚鞭離開。

「哎呦，這人怎麼好好的突然縱馬狂奔？」

「這雍州城裏誰不知道，那人就是吳景晏吳相公的心尖兒上的人。別說縱馬狂奔，就是撞了你，你也只能受着。」

旁邊的百姓被嚇了一跳，本來遠遠地見着那女子悠悠駕馬而行，眾人並未在意，哪知她離得近了竟讓那馬突然狂奔而過。

「官人快請起，有沒有傷到？」

「無礙。」亓顏應聲，望着那漸趨模糊的身影，不知緣何，心下一緊，腦海中有一種聲音不斷地在盤旋，卻記不得，也聽不清是什麼。

再回神看時，原來是位娘子扶住了他，細細打量一番，見那姑娘梳着精細的螺髻，插戴着一隻琉璃折股釵，身着蔥白提花織雲紋的對襟褙子，下着黑紫折枝紋的羅裙，身量嬌小，桃腮帶笑，透著一股清雅之氣。

「沒事便好，要是把你撞傷了，我們小姐的罪過可就大了。」言畢，那娘子正欲回禮作別，便被亓顏叫住。

「小姐？難道剛才那位娘子是嬿姝樓的名妓？」

她盈盈笑道：「官人所言正是。不過，過了明日，小姐就要從良，嫁給吳相公做妾了。妾名舞箏，是小姐的貼身女婢。官人若是覺得委屈，可去嬿姝樓柜上自取賠付銀兩。」

亓顏眉頭深鎖，一手緊握住身上的包袱，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倘若能掙得給浣娘看病的錢，無論做什麼他也甘願。於是他心下一橫，正想請那女娘子薦他去嬿姝樓尋一份差事時，那位娘子已從視線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