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故

夜色愈漸深沉，稍停的細滴忽而變得豆大，霎時間，雨水飛濺，泥濘一片。此時的亓顏仍站在驟雨里一動不動，腳上像是綁了千斤重的頑石，一步也騰挪不得。驀地，他感到一陣眩暈，迷濛中在一窪窪焦急躲雨的路人踩過的水坑中，看見了一團散發着異光的霧氣。

「怎麼，不記得故人了嗎……」

又是這個聲音！

自他記事起，每晚的睡夢中都會出現兩個不同的聲音，一個婉轉低沉，一個威嚴渾厚。正是這個威嚴渾厚的聲音，又熟悉又陌生，午夜夢回，心底就生出一種無來由的恐懼。

「你是誰？你是誰！出來——」

亓顏嘶叫着，腦海中掠過什麼景象。看向周圍，腿腳也能動了，但附近沒有一個人影，水窪里的霧氣也不見了。

「褚雲昭，我們很快會再見的。」

「你認錯了，我不是什麼褚雲昭，我叫亓顏——」

他生於商賈世家，卻對經商理賬一竅不通，偏就天生的撫琴巧手。原本在世人眼裏的高雅玩意兒，在父親這邊兒便是靡靡之音，玩物喪志。母親死後，父親已幾度納妾，認定他是個身患癔症的瘋癲之人，從小就對他百般打罵，傭人一般使喚。只有母親的陪嫁侍婢浣娘，視他如己出。

空蕩蕩的街衢迴旋著那個神秘人的聲音，此時的亓顏已經無力再去想這件怪事，滿腦子只有在家中等他的浣娘。腳下的路越來越長，彷彿他這一生都沒走過這麼長的路，長到可以夠地到來世和今生。

人定時分，亓顏回到府中，踏進迴廊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竟是跪在雨中的侍候浣娘的婢女阿嫣。

電閃雷鳴間，光束照亮了阿嫣單薄的身子，素色的羅衫上血漬累累，纖細的十指也沾滿了血污。

亓顏心中禁不住怒氣翻湧，面生慍色，雙手緊抓着衣裳，直握得骨節泛白也不鬆手。

「呦，是顏哥兒。你還知道回來呀。」

話音剛落，身後一個身姿婀娜，高綰雲髻的少婦從眼前走過，且蓮步輕移，輕撫鬢髮，不時揮動着手中的花絲團扇，露出一副漫不經心的訕笑。

「母親大人這是何意？阿嫣什麼地方得罪了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對她？」亓顏詫異道。

宋娘子瞥了一眼渾身濕漉漉的亓顏，嘴角一揚，「顏哥兒怎地如此糊塗？阿嫣也好，浣娘也罷，都不過是粗使得下人，你何苦為着這個跟主君鬧得不悅，我兩下里為難不說，還要讓頌兒做不得人。」繼而轉身又笑道，「阿嫣不慎將藥材抓錯，以致浣娘中毒身亡。你說這鬧出了人命，倒還不許打罵了？」

亓顏如雷轟頂，周遭頓時一片沉寂，喉嚨像是火燒一樣難受，更咽地說不出話來，半晌，他獃滯的眼眸變得銳利起來，垂涕而道，「是你！是你做的！我不信，阿嫣不會犯這樣的錯！」

宋娘子自入府以來，備受主君亓術的看重，聞說浣娘只是昔日主母的陪嫁婢女，卻不料下人們拿她當主子一般侍奉，一想到此處，宋娘子便覺有有損自己的顏面，恨得咬牙切齒。要說她為了除掉這個眼中釘而暗中下手，也不無可能。

「顏哥兒你休要信口胡沁，污衊我的清譽。再說浣娘身染重疾，即便她沒有死，也藥石無醫，時日無多，你自己心裏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嗎？」此時的宋娘子一陣心慌，卻又故作鎮定，一邊把玩着手裏的團扇，惡狠狠地看向阿嫣。

聽罷，亓顏急切地跑到阿嫣身旁，一把抓住她的手，神色令人膽寒，「你說，你說不是你做的，你說啊！」

阿嫣雙手顫抖著，淚雨交融，蒼白的臉上現出怯弱的討饒的神情，急急地軟弱地搖著頭，「別問了，不要再問了，是奴的錯，是奴的錯。」

「哼，都聽見了吧。我自會處置這個賤婢，至於你，我會讓你嘗到跟我作對的下場。」

亓顏臉色煞白，怒不可遏地吼著，「定是你用卑鄙的手段威脅阿嫣，她才會這樣說！我要見爹爹，親口問他，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主君不在府中，你儘管去找。眼下，整個亓家是我說了算。」

宋娘子撂下一句話，正欲轉身回房突然仰天獰笑起來，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當即叫到：「你沒有這個機會了！來人，把他給我按住。」

一邊的侍婢從旁走出，手上端著一碗

烏漆的湯藥，熱氣迴旋，經久不散。

凜風瑟瑟，電光火石間，從廊上湧出幾個身強力壯的家僕，不由分說就把亓顏按倒在地。

暗處，兩個若隱若現的人影晃動着，嘴角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

「區區情劫而已，只要殺了褚雲昭，雪兒就不會再遇上他，自然不會再生出情愛。」

「不可莽撞！」另一人應道，語氣中透著擔憂，「若是這麼容易就成，主子怎麼會派蓢姑娘前來，豈不大材小用？你若執意借凡人之手妄造殺孽，讓蓢姑娘知道，我們會受責罰的。」

「這是最簡單，也是最直接的辦法，她早就應該想到了。」

亓顏深邃的雙眸看向宋娘子，驚懼地畏縮著，頸上青筋暴起，強烈的掙扎使得他額頭上虛汗涔涔。

「天冷了，好好地喝碗薑湯吧。來人，侍候顏哥兒喝下去。」

正當氣氛僵持不下，阿嫣疾跑過來，一個趔趄摔在地上，她順勢抱着宋娘子的腿，哀求道：「不要，不要……求求夫人繞過哥兒吧，奴願意承擔所有的事情，就算死也甘願啊！」

「賤婢，你也有資格跟我談條件？」宋小娘子斜眼一掠，面龐變得更加扭曲，一腳便把阿嫣狠狠地踹在一旁。

亓顏抬眼看了看暗無邊際的天空，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和愉悅，他一陣苦笑，聲音漸次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