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芬克斯之謎(上)

斯芬克斯之謎(上)

更新時間:2008-08-04

這一切都是從那個下午開始的。在青島海濱,當那個兩歲的小男孩撲到邱風懷裏時。

邱風已同蕭水寒結婚六年了,按照婚前的約定,他們將終生不要孩子,所以兩個已婚的單身貴族過得十分瀟灑。休假期間,他們滿世界去快樂。不過,時間長了,邱風體內的*開始作怪,女人與生俱來的母性開始哭泣。她常常把朋友的孩子借回家,把母愛痛快淋漓地傾瀉那麽一天,臨送走時還戀戀不捨。這時她會哀怨地看看丈夫,她希望丈夫的決定能鬆動一下。不過丈夫總是毫無覺察(至少從表面上如此),微笑着把孩子送走,關上房門。

偶爾她會在心裏怨恨丈夫,怨恨他用什麼「前生」的誓言來毀壞今生的樂趣。不過一般說來,她能剋制自己作母親的願望,來信守對丈夫的承諾。

那年夏天,他們乘飛機到青島避暑。下午,海浪輕輕拍打着岸邊多孔的礁石,白色的遊船從地平線上探出頭,隨海風送來時有時無的音樂。邱風穿着一件紅色比基尼泳衣,快樂地趴在砂窩裏,兩隻腿踢騰著,淺黑色的*上沾滿白色的砂子。丈夫則抱膝坐在沙灘上,眯着眼睛眺望海天連接處,微帶傷感,久久沉思不語。這是他在野外遊玩時常有的表情,他與大自然常有某種默契。這時,一個兩歲的孩子搖搖晃晃闖入他們的圈子,男孩子虎頭虎腦,胳膊象藕節一樣白嫩,一臉甜笑,毫不認生。邱風很喜歡他,抱起來逗他玩,兩人嘎天嘎地地樂一陣子,在砂窩裏翻滾廝鬧,男孩的父母則遠遠地笑看這一幕。忽然那件事就發生了。男孩無意中把她的乳罩拉脫,露出潔白堅挺的*,小傢伙立時兩眼發亮,撲過去兩手緊緊攥住,喃喃地說:

奶奶,吃奶奶。

一種極度的快感之波從她的*神經向體內迸射,她抬頭看着丈夫,毫無先兆的,她的淚水刷刷地流下來,來勢十分兇猛。她就這麼淚眼模糊地看着丈夫,一言不發,倒把孩子嚇哭了。

蕭水寒不動聲色地抱起孩子,送回他的父母,回來后細心地把妻子的乳罩系好。他摟着妻子的肩膀,慢慢把話題扯開。

此後的半個月丈夫閉口不談此事,邱風也慢慢撫平心頭的傷口。五個月前的一個晚上,邱風浴罷上床,笑嘻嘻地鑽進丈夫的懷裏,丈夫忽然平靜地說:

「我改變主意了,我們要個孩子。」

邱風被驚呆,赤身坐起來,兩眼直直地望着丈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丈夫微笑點頭。

等邱風對此確認無疑時,大滴的淚珠從眼角溢出來,她鑽進丈夫的懷裏,哽聲道:

「水寒,你不必為我毀誓,我那是一時的軟弱,現在已經想開了。再說,我們可以抱養一個。」

丈夫爽朗地笑了:「不,是我自己改變了主意,我何必用前生的什麼誓言來囚禁自己呢。」

他告訴妻子,為了開始新的生活,也為了忘掉那個夢魂不散的前生,他已決定放棄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同妻子去澳大利亞某個島嶼定居。他問妻子是否同意。邱風這才知道,丈夫為此下了如何的決斷,作了多大的犧牲。她滿臉是笑,滿臉是淚,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那天晚上他們*十分投入,十分激情,邱風從丈夫那兒莊重地接下生命的種子。事畢,她鑽進丈夫寬闊的懷裏,用手指輕輕地數着他的肋骨和脊柱的骨節,時不時抬起頭再來一個長吻。慢慢她疲乏了,昵語中漸帶睡意。後來她伏在丈夫的胸膛上睡著了,睡得十分安心。

蕭水寒從妻子頸下悄悄抽出手臂,輕輕披衣下床,走到涼台上,他們的別墅建在半山腰,涼台極為寬闊,夜風無拘無束地在涼台上玩鬧,鼓脹着他的睡衣。向下望去,錯綜交叉的公路燈光象無聲抖動的光繩,遠處的霓虹燈光縮成模糊的光團。夏夜的天空深邃幽藍,弦月如鈎,繁星如豆。他想,這些星星有的距地球數十億光年之遙,當它們離開自己的星球開始這趟遠足時,地球的生命可能剛剛誕生。所以,星光實際是億萬歲老人的嘆息。比起浩淼的宇宙,人生何等短暫。

他破例點着一隻香煙,煙頭在夜風中明滅不定,映着他陰鬱的面孔。那件事他還瞞着少不更事的妻子,可是,他還能瞞多久呢。

邱風是一個嬌小漂亮的姑娘,皮膚白皙細膩,翹鼻頭,短髮,一付洋娃娃面孔。七年前,19歲的邱風進天元公司當打字員。不久她就發瘋地愛上了45歲的老闆蕭水寒。這倒是不必害羞的,這位董事長兼總經理簡直是一個理想的白馬王子。他未婚,容貌雖不漂亮,倒是十分的「男人」,臉上稜角分明,寬下巴,濃眉,身材頎長,肩膀很闊,從身材看遠比45歲年輕。他謙遜和藹,一派長者之風,又很幽默風趣,閑暇時常隨口抖幾個機智的笑話,令人噴飯。至於他的才識就更不用說了,他白手創建的天元生物工程公司簡直是傳奇性的,產品使人眼花繚亂。比如按生物基因生產的生物工程材料,它們能根據改編過的指令自動成材,長成(比如)十米長的象牙圓柱。還有模仿恆溫動物的生物空調等等,而且很多產品的主設計師正是這位董事長本人。

邱風知道自己的愛情是無望的。蕭有不少追求者,其中不乏國色天香的美人,她們的美貌冷艷使自我感覺尚佳的邱風十分泄氣。也有不少才女,邱風常在電視上和電腦網絡上看到她們的名字。蕭水寒偶爾會同其中一位共度周末。

不過嬌小的邱風照樣勇敢地把愛情之箭射出去,雖然這裏面含着只問奮鬥不問結果的悲壯。蕭博士對她很大度,很親切,從來不讓小姑娘在他面前自慚形穢,但也從未使她對成功抱什麼奢望。他似乎是奧林匹斯山上走下來的神祗,不會和任何一位凡間女子締結此生之盟。

如果不是那麽一次機遇。

一個夏天的傍晚,陣雨剛過,邱風下班回家時發現汽車打不着火--她對機械上的事向來是糊裏糊塗的--便站在公司門口等計程車。一輛長車身的黑色h300氫動力汽車無聲無息地滑到她身後停下,蕭水寒降下車窗,微笑着說:

上車吧,我送你回家。

他走出汽車,為邱風打開右邊的車門,又問清她的地址,便駕車駛上高速公路。邱風很慶幸自己的好運,她痴痴地悄悄地觀察著蕭的側影,看着他堅毅的面部線條。她平時的伶牙俐齒今天竟然變成拙口笨舌,連一句感謝都說不出口。倒是蕭水寒隨便閑聊著,把她從窘迫中解救出來。

雨後的空氣十分清新,風中夾着細蒙蒙的雨絲。汽車駛上長江大橋時,邱風忽然尖叫一聲:

「停車,快停車!」

蕭水寒迅速踩下剎車,高速行駛的汽車吱吱嘎嘎地剎住,在地上拖出一長串胎痕。邱風的腦袋撞在擋風玻璃上,她顧不上疼痛,拉開車門跳下車,興奮地尖叫着:

「彩虹!」

一道半圓形的彩虹懸在天際,那是阿波羅的神弓,赤橙黃綠青蘭紫依次排列,彩虹的邊沿與同樣晶瑩的蔚藍天空洇在一起,下端隱沒在蒼山之後。邱風興高采烈地拍着手,靠在欄桿上,痴迷地看着它。蕭水寒也走下汽車,靜靜地微笑着。

來往車輛中的乘客也都注意到彩虹,他們大都放慢車速,在車內指點着,疾駛而過。

背後的太陽漸漸沉落,彩虹慢慢消失,蕭水寒一直耐心地等著。等汽車重新開動后,邱風才覺得不安,她不該讓老闆為她耽誤這麽久,而且,自己的舉止太幼稚,太不成熟,他會笑話自己的。

「對不起,耽誤你這麽久。」她不安地說,「可是我真的太喜歡彩虹了。我從生下來到今天只見過兩次,太美啦!」她眉開眼笑地說。

蕭水寒側臉看看忘形的邱風,笑着說:「我也很喜歡,尤其是小時候。有一次,放學時看見彩虹,我想弄明白彩虹的下半個圓究竟有多大,就猛勁兒往山上爬,爬到山頂也沒看到下半個彩虹,倒把書包弄丟了,回家還挨了一頓揍--那象是百年以前的事了。」他喟然嘆道。

邱風看看他,咯咯地笑道:「吆,聽你口氣象是活了一二百歲似的,其實你沒比我大多少,真的,你最多象35歲的人。」她使勁地強調道。

蕭水寒搖搖頭,順着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那時我和你一樣喜歡大自然,我喜歡緋紅的晚霞,淡紫色的遠山,鵝黃色的小草,火紅的榴花,還有潔白的雪,金色的麥浪,深藍的大海。後來,我第一次讀到蘇東坡的名句:『惟江上之秋風,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此造物者之無盡藏也,』那時我一下子領會了文章的意境,不禁手舞足蹈,就象你剛才一樣忘形。」

邱風臉龐紅紅地笑了。

「可是不久我就從物理課上學到,這一切神奇絢爛的色彩,其本質不過是光波的不同頻率,毫無神奇可言。告訴你,我那時非常失望。我寧願生活在蘇東坡的時代,用自己的眼睛去感受七彩世界,不願用邏輯思維把它裂解成冰冷的物理定律。」

他輕輕地笑起來,接着說道:「不過我最終還是犧牲了激情,走上科學研究之路。記得二十世紀末的一位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提出過一條定律:任何充分發展的技術無疑是魔術。其實我更喜歡它的逆定律:上帝的任何神奇魔法,說穿了,不過是一種充分發展的技術,人們終將掌握它。我不該對你說這些乏味的話,」他開玩笑地說,「少女的絢爛激情是最寶貴的,我不該潑冷水。」

邱風生氣地說:「我不是少女,我已經是女人了!」

蕭水寒哈哈笑着,在邱風家門口停下車,打開車門,扶邱風出來。然後把邱風的小手長久地握在手裏:

「今天我很高興,謝謝你拉我回到那種透明的心境,又領略到大自然的美麗。真的謝謝你。」他誠懇地說。停一會兒,他輕聲問道:

「明天晚上,能否與我共進晚餐?」

邱風不想假裝矜持,痛快答道:「我非常樂意!」

蕭水寒爽朗地笑了,動作輕捷地鑽進汽車。

第二天是周末,晚上,蕭水寒帶她來到龍鳳大廈的頂樓花園。夜色深沉,透明的涼棚上方繁星如豆,涼棚四周垂掛的人工雨簾密密細細,樂聲輕柔似有似無。今晚除了他們之外沒有其他顧客,邱風不知道這是蕭水寒特意安排的,只是好奇地打量著四周豪華的裝飾。

侍者端來飲料后便遠遠避開,垂手而立。蕭水寒隔着茶几把邱風的柔荑握在手中,含笑凝視着她,看得她臉龐發燒。然後,他輕聲說出了一個令邱風吃驚的決定:

「今晚我想向你求婚,你能答應嗎?」

邱風驚喜交加,這是她朝思夢想的事。但勝利來得太輕易,以致她不敢相信。驚魂稍定后,她忘形地喊道:「你怎麼選中我呢?」她不平地說:「在你身邊的天鵝群中,我只是一隻土黃色的小麻雀呀。」

蕭水寒笑了:「我喜歡小麻雀。」

「可是我沒有多少知識,我只是一個打字員,你和我會沒有共同語言的。」

蕭水寒又笑了,但眼神中有幾絲憂傷:「我在科學迷宮裏的探索太辛苦了,希望有一個不懂科學的女人使我輕鬆。」

「那……」邱風還在尋找不同意的理由,蕭水寒笑道:

「如果邱小姐不願屈就,就不要尋找理由了,我收回我的求婚。」

邱風乾脆地說:「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抓獲的戰利品,哪能讓給別人?」

蕭水寒快意地笑了,他收起笑容,鄭重地說:「那麽,如果邱小姐不介意我的年邁--我的年齡已完全可以作你的長輩了--希望你能答應我的求婚。」

「我當然答應!我才不嫌你年邁呢。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父親去世很早,所以我的戀父情結一直沒有寄主,如果找個丈夫又捎帶個老爸爸,那才叫便宜呢。」她眉開眼笑地說。

蕭水寒又是一陣朗聲大笑,笑聲散入夜空。邱風認真地說:

「不過你根本不象45歲的人。你的身體只象30歲的青年,真的。」

「謝謝你的誇獎,」蕭水寒微笑着,漸漸轉入沉思,他的目光稍顯迷茫和憂傷。此後,在婚後的共同生活中,邱風發現,丈夫常常周期性地出現這種憂傷,他似乎有一個驅之不去的夢魘。蕭水寒說:

「不過,在你決定進入我的生活之前,我必須認真地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一件事:我的妻子不得不作出一種犧牲。」

「我答應!」

蕭水寒傷感地笑了:「我還沒把話說完呢。告訴你,我是一個不祥的人,也許我是一個妄想狂患者,有時,我會不自主地回憶起我的前生,甚至前生的前生,對前生的回憶是我驅之不去的夢魘。夢境很逼真,而且……某些夢境太符合真實了,以致於我,一個生物科學家真的相信它。」

邱風聽得瞪圓眼睛,她覺得身上有了寒意。

「所以,我知道自己的行為透著古怪,平時,我把它嚴嚴地偽裝了,你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帶着光環的虛象。不過,當我合上家庭的帷幕,取下假面后,這些古怪可能就要顯露。若想成為我的妻子,應對此有所準備,應學會對它視而不見,不要刨根問底。」

邱風心疼地看着他沉重的目光,她這才知道,原來女人心目中的至神至聖也會有沉重的憂思。她決心象小母親一樣愛撫他,溫暖他的心。

「還有,與我結婚的人,終生不得生育……」

邱風急急地打斷他:「為什麼?」

他苦笑道:「這正是我的前生遺留給此生的,是一個重誓:我的親生子女將使我遭受天譴,我將自此結束自己的生命。至於為什麼,我不知道,但這決不是虛幻的,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我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它的巫力,也決定要恪守它。因此,」他沉重地說,「你能否為我犧牲作母親的權利?」

邱風內心翻江倒海,沉思很久,才含淚說道:

「記得我讀過一本小說,說母愛沒有什麼神秘,那是*在作怪,人身上有了那玩藝兒,就會作出種種慈眉善目的怪樣子。看后我氣極了,奇怪怎麼有人能想出這種混帳話。很可能,我身上的*就特別多,月經初潮那年,我就萌生了作母親的隱秘願望,我老是想入非非,幻想有一個白胖小孩伏在我懷裏吮吸。這些話我從來不敢對女伴講,怕她們嘲笑我。你是我傾訴內心世界的第一人。」目光楚楚地沉默良久,她斷然說道:

「不過,我願意為你作出這種犧牲!」

蕭水寒感動地把她摟入懷中。那晚他們沒有再說話,他們相偎相依,聽着雨簾叮咚,《春江花月夜》的古琴聲如水波蕩漾,月華瀉地。他們在靜默中締結了此生之盟。

婚後生活十分美滿。蕭水寒真的既象慈祥的老爸爸,又象熱烈的情人。婚前提及的前生之夢並沒有影響他們的生活,邱風僅覺察到丈夫偶爾會陷入傷感,此時,他會一動不動地背手而立,凝視客廳中一張古槐圖。他曾透露過一句,說這株古槐便是前生的一個象徵。

邱風遵守婚前的約定,對此裝作視而不見。不過,每到這些天裏,她就從一個淘氣的女娃娃變成慈愛的小母親,把丈夫放進愛的搖籃里,為他唱着遙遠的催眠曲。

邱風腹中的嬰兒有五個月時,蕭水寒向董事會宣佈,他決定退隱林下,把自己的一半股權轉給妻子(但妻子終生不在董事會中任職),一半股權按照貢獻大小,分給那些與他共同創業的生物學家。這個決定顯然是晴天霹靂,董事會十分震驚,一片反對聲浪。但蕭水寒的態度十分堅決。幾天以後,他們被迫接受這個決定,並推選出新的董事長何一兵。

何是十五年前加入天元的青年生物學家,也是他脫落行跡的好友。會後,董事們陸續散去,何一兵留下來,悶坐着,以手扶額,心情沉重。蕭水寒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何抬起頭,悶聲說:

「我真不理解你的古怪決定,你一定是瘋了。」

蕭水寒平靜地微笑道:「萬物都遵循新陳代謝的規律,人腦在30歲達到生理巔峰,以後每天要死掉十萬個腦細胞,人體細胞在分裂約50代后,就會遵循造物主的密令自動停止分裂,走向衰亡。你是否需要我幫你複習這些知識?」

何一兵氣惱地罵道:「見你的鬼!你還不足50歲呀,正是智力的成熟巔峰。再看看你的身體,陌生人絕不會認為你超過35歲!」他哀求道:「為了天元,是否再考慮你的決定?老實說,我們幾個自認算不上弱者,但象你這樣的全才,既有淵博的知識,又有靈動的才情,世上不容易找到的。行不行?」

蕭水寒目中掠過一絲傷感:「我老啦,已經沒有靈動的才情啦。」

何一兵煩躁地罵道:「真不知道你是什麼鬼迷了心!」他心情鬱悶,總覺得蕭水寒這種毫無理由的突然退隱有什麼沉重的隱情,他心中隱隱有不祥之兆。最後,他站起身苦笑道:

「看來你是勸不回來了。祝你旅途順風。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你應該記住,我的友情是值得信賴的。」

蕭水寒笑着,同何一兵擁抱告別,囑咐他把自己贈給公司同仁的雕像抓緊安裝好,走前他要去看看。

幾天後的拂曉,何一兵等七八個密友在斯芬克斯雕像前為他送行,蕭氏夫婦準備在國內遊覽幾個地方后再出國。

人頭獅身的斯芬克斯雕像座落在公司大樓下,通體四米有餘,晶瑩潔白,光滑柔潤。它的材料是天元公司生產的,是象牙生長基因按人工編寫的造型密碼「天然」生成的,全身天衣無縫。獅身造型未取明清以來那種凝重的風格,而是師法漢朝的辟邪、天祿石刻,腰身如非洲獵豹一樣細長,體態矯健飄逸。女人頭象部分寫意簡練,一頭長發向後飄拂,散落在獅身上,她口角微挑,笑容帶着蒙娜麗莎的神秘。從看她的第一眼,邱風就被迷住了,她繞着獅身,從頭到尾輕輕撫摸著,嘖嘖驚嘆著,眼神如天光一樣流盼不定。

「太美啦!」她由衷地說。

蕭水寒很高興,笑問邱風:「還記得斯芬克斯之謎嗎?」

「當然。這是一個希臘神話。獅身人面怪斯芬克斯向每一個行人提出同一個謎語,凡是猜不到的就被他吃掉。後來一個勇敢聰明的青年俄狄蒲斯猜到了,怪物羞愧自殺。這個謎語是:早上走路四條腿,中午走路兩條腿,晚上走路三條腿。謎底是人。」

蕭水寒嘆道:「我很佩服古希臘人的思辨,科學家們常從希臘神話中得到哲學的啟迪。這個斯芬克斯之謎正是永久的宇宙之謎,是人生的朝去暮來,生死交替。」他對何一兵說,「請費心照料好這座雕像,也許我的人生之謎就在此中。」

何一兵疑惑地看着他,沉重地點頭。秋風蕭瑟,梧桐葉在地上打旋,空中一聲雁唳,十幾隻大雁正奮力鼓翅,按照遷徙興奮期中造物主的指引向南飛去。蕭水寒同朋友們一一擁別,然後他小心攙扶著懷孕的妻子,坐進h300汽車。斯芬克斯昂首遠眺,目送汽車在地平線處消失。

鄧飛從早上就坐在這棵柳樹下釣魚,直到中午還毫無收穫。他瞑目靠在樹榦上,柳絲輕拂着他的睡意。他夢見年輕的爸爸領着五歲的自己去釣魚,歸途中他困了,伏在爸爸背上睡得又香又甜,夢中印象最深的是爸爸寬厚的脊背和堅硬的肌腱。父輩的強大使「那個」小孩睡得十分安心……夢中倏然換一個場景,衰老的父親躺在白瓷浴盆里,憂傷深情地看着他,他正替父親洗澡,父親瘦骨嶙峋,皮膚枯黃鬆弛,眼白渾濁,一蓬黑草中的生命之根無力地仰在水面上。那是鄧家生命之溪的源頭啊,他至今記得父親鬆弛的皮膚在自己手下滑動的感覺,和自己的無奈和悲哀。

手機的鈴聲把他喚回現實,不過一時還走不出夢境的悵然。人生如夢,轉眼間自己也是66歲的老人了。

去年他從公安局局長的位子上退休,感覺自己在一天之內就衰老了,健忘,愛回憶往事。妻子早就為他的退休作了準備,買了昂貴的碳纖維桿配凝膠紡絲的日本魚竿,現在他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垂釣上。不過說實話,他至今沒有學會把目光盯在魚浮子上,他只是想有一片清凈去梳理自己的一生。

是現任局長龍波清的電話。他問老局長退休後過得可安逸,垂釣技術如何,還嬉笑着問老局長,用不用到市場上買幾斤魚去充自己的戰果。鄧飛不耐煩地說;

「少扯淡,有正經事快說,別驚了我的魚。」

龍局長笑道:「為了充實老局長的退休生活,使你繼續發揮餘熱,我為你攬了一件任務,我想你一定感興趣的。」他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告訴你,咱們設的那根『海竿』的浮子已經動啦。晚上我到你家裏談吧。

掛了電話,鄧飛發現水面上的浮子在輕輕抽動,他忙小心地拉緊釣絲,覺得手上分量不輕。水中魚兒開始掙扎逃走,他趕緊放線,大概經過半個小時的溜魚,他總算把一條三四斤重的鯉魚拉上岸。看着魚在草地上彈動,他笑着說,這看來是一個好兆頭。

那根「海竿」已經設置27年了,鄧飛那時39歲,是刑偵處一名科長。有一天他接待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他叫劉詩云,復旦大學生物系的權威,七十多歲,銀髮銀須,身體十分衰弱,走路顫顫巍巍。他是專程來武漢的。

「來不來這兒我猶豫很久,我不願因自己的判斷錯誤影響一個極富天分的年輕人。我的根據太不充分。」劉老沉重地說,遞過來一本生物學報,讓他看首篇文章。標題是《量子力學的不確定性原理與dna信息的傳遞》,作者蕭水寒。鄧飛看過文章的第一印象是,世上竟有人能寫出、能看懂如此佶屈的文章,實在令人讚歎。直到現在,儘管自那根海竿設置之後,他也曾努力博取生物學知識,算得上半個專家了,但那篇文章對他仍相當艱深。當時劉老告訴了文章的大義,說是論述dna微觀構造的精確穩固的信息傳遞,向量子力學的不確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戰。

「這是一篇深刻的論文,如果它確實出自二十歲青年之手,那他無疑才華橫溢,是生物學界的未來。但我有一點驅之不去的懷疑。」

劉老沉默了一會兒,繼續往下說:

『我曾有一個學生孫思遠,生前是蓬萊生命研究所所長。實際上,我們的師生關係是挂名的,他的學術成就早就超過我,生物學界認為他是李元龍--生物學界的教父--的隔世傳人。不幸的是,五年前他去阿根廷探親時,竟然離奇地失蹤,那年他剛剛50歲。一個傑出科學家的失蹤曾驚動了國內、國際警方,但調查迄今毫無結果。「

鄧飛也回憶起這樁案子,但不知道它與手頭這篇文章有什麽關係。劉老說:

「孫思遠生前曾和我有一次閑聊,可以說,這篇文章的輪廓,在那次閑聊中已經勾畫出來了,兩者完全吻合。當然,單是這種吻合說明不了什麽問題,科學史上有不少事例,不同科學家同時取得某一突破,象焦耳和楞次,達爾文和華萊士等等。但有一件事使我很不放心。」

他看着鄧飛,加重語氣說道:

「我與孫共事多年,對他的行文風格已經十分諳熟,他的思維極其簡捷明快,行文冷靜簡約,與李元龍的文風很相似,其內在力量是別人無法模仿的。奇怪的是,青年蕭水寒的文風卻與他十分相似。」

那天晚上,鄧飛向劉老要了幾篇孫思遠的文章,強迫自己看下去。第二天會面時,他小心地告訴劉老,他看不出劉老所描繪的絕對的一致性。劉老苦笑着說:

「我絕不是貶低你,你在自己的專業中一定是出類拔萃的專家,但在判斷論文風格時,請你相信一個老教授的結論,這一點不必懷疑。」

鄧飛問道:「那麽,按你的推斷,蕭文是剽竊孫的成果?--而且恐怕不僅僅是剽竊,很可能他與孫的離奇失蹤有某些關聯?」

劉老點點頭,陰鬱地說:「我多少作了一些調查,蕭水寒是3年前從國外回來的,獨力創辦了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在此之前,他在生物學界籍籍無名,也沒有任何學歷。你看,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生物學家,這不合常情。」

但除此之外,劉教授不能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臨走時,老人再次諄諄告誡:

「我知道自己的懷疑太無根據,我是思想鬥爭很久才下決心來這兒的,希望此事能水落石出,使我的靈魂能安心去見孫思遠先生。他的過早去世是生物學界多麼沉重的損失啊。如果他是被害,我們絕不能讓兇手逍遙法外。不過你們一定要慎重,不能因為我的判斷錯誤影響一個青年天才的一生。」

他的話透露出他的矛盾心境。鄧飛也被他的沉重感染,笑道:「這點你盡可放心,*已經過去一百多年啦。」

劉老對故友的責任感使鄧飛很感動。但一開始,鄧飛並不打算採取什麽行動,單憑一篇文章的相似風格就去懷疑一個科學家,未免太草率了。那天鄧飛沒有聽出老人話中的不祥之音,回上海后不久,老人就去世了,他為了故人情意,臨終前還抱病遠行,這使鄧飛覺得欠了一筆良心債。於是,他不顧別人的反對,在此後的27年中,對蕭水寒作了不動聲色的耐心的監控。不過調查結果基本上否定了劉老的懷疑。

在對監控材料作出推斷時,鄧飛常想起文學界的一樁疑案:有人懷疑蕭洛霍夫的名著《靜靜的頓河》是剽竊他人。這種懷疑之所以有市場,是因為蕭洛霍夫自此後確實未寫出任何一部有分量的作品。但蕭水寒則不同,此後的27中,他確實沒再寫過有分量的作品,但他在生物工程技術中有卓越的建樹,他的學術功底是無可置疑的,在國際生物學界也不是無名之輩。在這種情況下,誰還會懷疑蕭水寒的處女作是剽竊他人呢。

實際上,隨着時間的推移,鄧飛覺得自己幾乎成了蕭水寒的崇拜者。他常羨慕蕭先生活得如此瀟灑,他多才多藝,能歌善文,既有顯赫的名聲,又有滾滾的財源。他品行高潔,待人寬厚,在研究所和生物學界有極高的聲望。鄧飛曾疑惑蕭水寒為什麼一直不結婚,不過幾年前他終於有了一個美滿的婚姻,他的妻子是一個水晶般純潔的女人。

但是,在一片燦爛中,鄧飛總覺得有那麽一絲陰影:蕭水寒的來歷總是罩着一層薄霧。儘管在電腦資料中,他在國外的履歷寫得瓜清水白,但由於種種原因,鄧飛一直沒有找到一個「活」的見證人。而且,他太完美,太成熟--要知道,當他被置於觀察鏡下時,只是一個20歲的毛頭小伙,在這個年齡階段,因為幼稚衝動犯錯誤,連上帝也會原諒的--但蕭水寒卻是超凡入聖,他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聖人和楷模。

對蕭的調查從未正式立案。這是一個馬蜂窩,鑒於他的名聲,稍有不慎,就會引起軒然大波。但為了劉老生前的囑託,鄧飛一直在謹慎地觀察著。他退休後由龍波清接下這項工作。

晚飯時,龍波清對女主人的烹調讚不絕口,尤其那條脆皮魚使他大快朵潁。誇了女主人,又誇鄧飛的好運氣,因為竟有這樣的傻魚咬鄧飛的鈎。酒足飯飽后,他們來到書房,女主人泡了幾杯君山銀毫后便退出去。龍這才開始正題。

「銀行的馬路消息,」他拿着一把水果刀輕輕敲打着茶几,看着茶葉在杯中升降,富有深意的瞟著鄧飛。鄧飛知道這句話的含義。他們曾通過非正式的途徑,對蕭水寒夫婦的財政情況建立了監控。嚴格說來,這是濫用職權的犯罪行為,所以他們作得十分謹慎。「蕭水寒夫婦最近取出自己戶頭上的全部存款,又把別墅和一艘豪華遊艇低價售出,這些總計不下一億二千萬元,全部轉入一家瑞士銀行。聽說他們已提出辭職,說他們工作太累了,想到世界各地遊覽一番。經查,他們購買了5萬元的國內旅支,兩萬英鎊的國外旅支。」

鄧飛品著熱茶,把這些介紹一字不漏地記在心裏。老龍說:「按說,現在不是他旅遊的日子。他結婚六年,妻子第一次懷孕,如今已五個月了。」

鄧飛點點頭說:「在對他監控時,我發現邱風對小孩子有極強烈的母愛,這個得之不易的孩子,她一定會加倍珍惜的。再說,蕭的事業正處鼎盛期,這時退隱很不正常。」

「是的,不過證據太不充分,根本無法正式立案,最好有人以私人身份追查這件事。」他狡猾地笑着,「我知道一拋出這付誘餌,准有人迫不及待地吞下去,是不?」

鄧飛笑笑,默認了。聽到這個消息,他身上那根職業性的弓弦已經繃緊,想起27年前劉老的沉重告誡。龍說:

「如果你決定去,局裏會盡量給你提供方便,包括必要的偵察手段和經費。不過我再說一句,你是以私人身份進行調查,如果捅出什麽漏子,龍局長概不負責。這是幾句公事公辦的扯淡話,我知道你老鄧的身手。還有,龍局長不管,龍波清會不管嗎?哈哈。」

豪華的h300氫動力汽車一路向西北奔去。邱風知道他們的第一站是西北某山區的槐垣村。這是蕭水寒「前生的前生」靈魂留戀之處,家中的古槐圖,據說就是此處的寫照。遵從過去的慣例,邱風把自己的好奇藏在心底,對此不聞不問。

一路上蕭水寒對邱風照顧得無微不至,車子開得十分平穩。邱風有時在後排斜依著休息,不厭其煩地用手指同胎兒對話。偶爾感到胎動,她就欣喜地喊:

「水寒,他又動了,用小腿在踢呢,這小東西,真不安分!」

蕭水寒扭頭斜瞟一眼,微笑道:「是哪個他?heorshe?」

「你呢?想要個兒子還是女兒?」

「隨你。」

「不,我要聽聽你的意見。」

「你猜呢?」

「我猜你準是要個男孩,好延續蕭家的生命之樹呀。」

「好吧,你就努力給我生個兒子。」

邱風咯咯地笑起來,說好吧,我努力給你生個兒子。不過先生男先生女都不要緊,我會努力再生,生它七男八女的。後來她讓丈夫停車,換到前邊右側座位。她發現丈夫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又陷入那種周期性的抑鬱。邱風在心中嘆道:

一定是前生的夢魘又來了。

她不再說話,憐憫的看着丈夫,別看她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女人,她可不相信什麽前生前世的話,她猜想這裏一定有什麽潛意識的情結,可能是童年的某種經歷造成的,心靈受了傷又沒有長平,結了一個硬疤--可是據他說,他在20歲以前是在澳州悉尼的一個華人區長大,怎麼可能把夢中場景選在中國西北呢?

她嘆口氣,不願再絞腦汁了,把煩惱留給明天是她的人生訣竅。等趕到槐垣村再說吧,也許這次經歷會醫治他的妄想症。

第二天,他們下了公路,又在急陡的黃土便道上晃悠了一天。蕭水寒不時側臉看看妻子,多少後悔未乘直升機來這兒,他總覺得乘飛機缺乏應有的虔誠。

這片過於偏遠的黃土地沒有沐浴到21世紀的春風。當汽車盤旋在坡頂時,眼底儘是綿亘起伏的乾燥的黃土嶺。自然,土黃的底色中不乏綠意,但即使是綠色也顯得衰弱和枯澀,缺乏南方草木的亮麗。

傍晚,蕭水寒叫醒了在後排睡覺的妻子:「已經到了。」

邱風睡眼惺忪地被扶下車,慵懶地依在丈夫懷裏。忽然她眼前一亮夕陽斜照中是一株千年古槐,枯褐乾裂的樹皮上刻印着歲月滄桑。樹榦底部很粗,約有三抱,往上漸細,直插雲天。樹冠相對較小,但濃綠欲滴,在四周沉悶的土黃色中,愈顯得生機盎然。斜陽中一群歸鳥聒噪著飛向古槐,樹冠太高,又映着陽光,看不清是什麽鳥,不過從后掠的長腿看象是水鳥,也許它們是從數百裏外的河流飛來。

蕭水寒背手而立,默默地仰視着,邱風目光痴迷,看看丈夫,再看看槐樹。它與家裏的古槐圖太象了!她能感到丈夫情感的升華。從這一刻起,邱風才開始認真對待丈夫的前生之夢。

大樹下有幾個閑人,他們還保持着山裏人的純樸好奇,笑嘻嘻地看着兩位客人。一個白須飄飄的老人湊過來搭訕:「年輕人,外地來的?」

邱風笑着回答:「嗯,來看大槐樹。」

老頭高興地誇耀:「這樹可有名!相傳是老子西出函谷時種下的,這只是傳說,沒什麽根據,不過地方政府作名樹登記時,請專家鑒定過年輪,它已經滿一千歲了。還有更奇的,這實際不是一株樹,老樹已經瀕死了,樹心都空了。正好一棵新槐從樹心長出來,也有200年了。你看那樹冠,實際大部分是新槐的,你再看看樹根,從老樹榦的樹洞裏能看到新樹的樹榦。」

邱風嫣然一笑:「我知道。」

老人很驚奇:「你來過這裏?」

「沒有。但我丈夫有一幅祖傳的國畫『樹祖』,畫的就是它。我丈夫常與它對話,他說的一些話我都能背出來了--儘管我不大懂。」這些話她實際是對丈夫說的,這些疑問已放在心中多年,很希望能聽聽丈夫的解釋。

老人笑哈哈地問:』這位先生祖上是此地?「

一直默然凝視的蕭水寒這才回過頭來,微笑答道:「不,那幅畫是我爺爺的太老師,一個生物學家傳給他的。」

老人高興地喊道,:「一定是李元龍他老人家,對吧?」

蕭水寒笑着點頭。老人很興奮,面前的遠客一下子變得十分親近,他熱心地介紹道:李先生是我們村出的一個大人物,他就是這株樹下長大的,從小調皮膽大,曾赤手空拳爬到槐樹頂。老輩說大槐樹上還有大仙哩,就是他爬樹以後仙家才不敢露面了。他去世前還回過家鄉,捐資修建了一座中學,還到大樹下來告別,把我們一群光屁股娃兒集合起來,每人發了一隻鋼筆,一個計算器,還講了好多有學問的話。

蕭水寒笑問:「你老高壽?照年齡看,你好象見不到他的。」

老人並不以為忤,仍笑哈哈地說下去:「我快交九十了,今年是李先生170年誕辰,他是52歲去世的,算來我是見不到他。也許是老輩人經常講擺,弄得我象是身臨其境似的。

邱風驚奇地問道:「你老已經九十了?我還以為你才六十多歲呢。」

老人得意地說:「別小看這個小地方,這兒是有名的長壽之鄉,還有一百二十歲的人瑞呢。《長壽》雜誌經常來採訪。」他忽然問:「你們想不想參觀元龍中學?去的話,我給你們帶路。」

蕭水寒低聲同妻子交談幾句,說:「那就有勞你老人家了,請吧。」

鄧飛把奧迪汽車遠遠停在一面山坡上,用望遠鏡觀察著樹下的動靜。他帶有遠距離激光竊聽器,能根據車門玻璃的輕微震動翻譯出車內或附近的談話聲。他聽見邱風在低聲問丈夫,李元龍是誰。邱風文化層次不高,她不知道130年前這位著名的生物學家。話筒中老人在喋喋不休地介紹,這兒是李先生小時上學常走的路,李先生上學時如何艱苦,要步行30里,18個窩頭湊鹹菜就是一星期的伙食;他的成就如何偉大,是中國科學院的院士,大鼻子外國人見了他都是畢恭畢敬……看來,這位李元龍在他的偏僻故鄉已經神化。

鄧飛打開一罐天府可樂,一罐八寶粥,又掏出一塊夾肉麵包吃着,要通龍波清的電話,叫對方快把李元龍的有關資料找出來,核對一下。龍波清安排人在電腦中查詢,然後問:

「怎麼樣,有收穫嗎?」

「沒有,兩人似乎是世界上最不該受懷疑的,舉止有度不逾矩,心地坦蕩,我擔心要徒勞無功。」

「別灰心,不輕易咬鈎的才是大魚呢,或者,能證明他確無嫌疑,也是大功一件。喂,資料查到了,正好這些天有不少文章紀念李元龍先生170年誕辰,你要的資料應有盡有。」他告訴鄧飛,李元龍的籍貫確實是該村,1978年出生,終生未婚。科學院院士,在癌症的基因療法上取得突破,並獲得世界聲譽。在理論上的貢獻也絕不遜色,他在宇宙生命學、生命物理學、生命場學、生物道德學中的開拓性研究,直到百年後還是科學界的聖經。他52歲自殺,原因不明,背景材料上說他的死亡比較離奇,因為一直未尋到屍首。但他寫有遺書,失蹤前又對手頭工作和自己的財產作了清理,所以警方斷定不是他殺。

「不過,蕭水寒和他能有什麽關係?」他在電話中笑道,「總不能插手118年前的一樁謀殺案吧。那時他還在他曾祖的大腿上轉筋呢。」

鄧飛遲疑着沒有回答。蕭水寒與李元龍當然是風馬牛不相及,可是,他為什麼千里迢迢趕來參拜?還有,李元龍和孫思遠,兩個傑出的生物科學家,同是盛年離奇失蹤,這難免讓人不安。

他在望遠鏡里看到三個人已經返回,他們打開車門上車,然後那輛汽車緩緩向前開,顯然已安排住處。他打開竊聽器,聽見三人正熱烈地討論著今晚的飯菜,蕭水寒堅持一定要吃本地最大眾化的飯菜。老人笑着答應了,問:棗末糊?蕎麥合洛?烤苞谷?貓耳朵?蕭水寒笑道:「好!這正是我多年在夢中求之不得的家鄉美味。」

鄧飛聽得嘴饞,喪氣地把可樂罐扔到垃圾袋裏。竊聽器里聽到前邊的汽車停下了,幾個人下車后關上車門,然後悉悉索索地進屋。他也把后椅放平,揣著話筒迷迷糊糊入睡。夢中他看到蕭水寒在狼吞虎咽,一邊吃一邊嚷着,好吃好吃,我已經118年沒吃上它了。

醒來后他自己也好笑,怎麼有這樣一個荒唐的夢。窗外微現曦光,古槐厚重的黑色逐漸變淡,然後被悄悄鑲上一道金邊。村莊里傳來嘹亮的雞啼。

蕭水寒一行還未露面,鄧飛取出早飯,一邊吃一邊把李元龍的有關信息再捋一遍。27年前,他為了增加生物學知識以助破案,曾請劉詩云先生為他開列一些生物學的基本教科書,其中就有已故李元龍先生的幾本著作。

這些文章他不可能全看懂,但多少了解一些梗概。有時候他覺得科學家的思維與偵察人員有某些相似,他們的見解也是「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比如李元龍在「生物道德學」中說過:生物中雙親與兒輩之間的溫情面紗掩蓋了「先生」與「後生」的生死之爭。從某種意義上說,所有兒輩都是逼迫父輩走向死亡的兇手,而衰老父輩對生之眷眷,乃是對後輩無望的反抗。他提到俄狄浦斯--即那位殺死斯芬克斯的英雄--無意中殺父娶母的希臘神話,說它實際是前輩後代之爭的曲折反映。他又說,生物世代交替的頻度是上帝決定的,有壽命長達5000年的剛棕球果松,有壽命僅個把小時的昆蟲。但不同的頻度都是其種族延續的最佳選擇。所以,讓衰朽老翁苟延殘喘的人道主義,實際是剝奪後代的生的權利,是對後代的殘忍。人類不該追求無意義的長壽,而應追求有效壽命的延長。

讀著這些近乎殘忍的見解,他常有茅塞頓開之嘆--不過,當他的老父在病床上苟延殘喘時,他照舊求醫問葯,百般呵護。所以他常笑罵自己是一個兩面派。

飯後老人全家為蕭氏夫婦送行,熙熙攘攘地互相告別,老人的孫媳還把邱風拉到一邊,低聲叮嚀孕婦應注意的事項。老人又拎出幾包土產往車上塞,看來他們在昨晚已成了好朋友。

h300汽車開走十分鐘后,鄧飛才啟動自己的汽車。幾天前,他偷偷在蕭的汽車尾部噴塗了顏色相同的特殊油漆,油漆中的放射性足以使偵察衛星辨認,可以在他車內的屏幕上隨時顯示蕭的行蹤。這種追蹤裝置是很先進的,即使內行也難以發現。

與他的老式汽油車相比,氫動力汽車的性能要優異得多,時速常在200公里以上,讓鄧飛追得焦頭爛額。好在蕭水寒體貼懷孕的妻子,常常有意放慢速度,每頓飯後還有一段休息。鄧飛這才能勉強追上。

汽車沿着隴海高速公路一路東行。按鄧飛的猜想,蕭水寒可能是到北京,到中國科學院去繼續對李元龍先生的探索。但過了洛陽,前邊的汽車便掉頭向南,兩個小時後到達予西南的寶天曼國家森林公園。

鄧飛尾隨追來,前邊是正規公路的盡頭,接着是雜草叢生的碎石便道。這兒是寶天曼的邊緣地帶,林木蔥鬱,溪水清澈,空氣中充滿臭氧的新鮮味道。從監視屏幕上看,前邊的汽車已停在離此不足10公里的地方。鄧飛猶豫着,不知是否該繼續追蹤,他怕與蕭水寒狹路相逢。

他決定先在原地等待。十幾分鐘后,蕭的汽車已掉頭返回,鄧飛迅速倒車,隱藏在樹叢后。蕭的汽車緩緩開出便道,交上公路后便疾駛而去。

鄧飛心中疑惑不定,蕭水寒千里迢迢跑到這兒,卻蜻蜓點水似的隨即飛走,是一個短暫的會面,還是發覺走錯了地方?從屏幕上看,蕭的汽車正在毫不猶豫地急速離去,看來他已完成了此行的目的。

鄧飛決定進去看一看,他小心尋找著便道上的車痕,十幾分鐘后,前邊出現一所平房。聽見汽車聲,一個中年男人打開房門,好奇地打量着他。鄧飛走出汽車,揚起手招呼:

「嗨,你好。」

「你好」。

倉促中鄧飛問道:「請問是否有一對夫婦來過這兒?」

那個中年人穿着便裝,頭髮已歇頂,鬍鬚卻分外濃密。他笑道:「對,我這兒很少有客人的,今天是例外。你是和他們一塊兒來的?他們已離開半個小時了,按說你們應該在路上碰面的。」

「是嗎?恐怕我和他們走岔路了。」

「你也是來參觀那座雕像嗎?」

鄧飛順着他的話說:「對呀,能否帶我去看一看?」

「好,請進吧。」大鬍子爽快地說。

這座外表儉樸的平房,從內部裝潢看相當現代化,擺放着各種辦公設備。中年人為他衝上一杯咖啡,說他姓白,是研究理論物理的,已在這個清凈的地方住了十幾年,信息高速公路的普及給予科學工作者更大的居住自由,住在山野與住在紐約圖書館附近同樣方便。

「白先生的研究方向可否見告?我是個門外漢,但對理論物理也有興趣。」

「很枯燥的一個問題,即引力的量子化,它將導致引力與電磁力的統一。可惜還沒有取得突破。」

他簡略的介紹了一些研究情況,鄧飛站起身說:「對不起,能否讓我現在就看雕像?我還要追他們。」

大鬍子領他到了後院,院裏的草坪剪得整整齊齊,幾隻在城市已絕跡多年的長尾喜鵲在地上啄食。院子東面臨着山崖,中年人走過去,拂開藤蔓:

「喏,就是它。」

鄧飛忽然眼睛發亮!在山崖的整塊巨石上雕著一隻獅身人面象,刀法粗獷,造型飄逸靈動,表面微見剝蝕,看來已有相當年頭。鄧飛一眼看出,它的造型與天元公司門前的象牙雕像非常相似。鄧飛問:

「真漂亮!是您的作品?」

「啊不,」大鬍子笑道,「我可沒有這種藝術細胞。聽說是這間房子的第一個住戶留下的。」

鄧飛的腦子迅速轉動着:「能否告訴他的名字?」

中年人疑惑地看着他:「剛才那對夫婦只看了雕像,什麽也沒問,我想他們一定認識這座雕像的作者。」

「是嗎?這點他們倒沒有對我講。」

白先生忽然說:「啊,等一下,我可以幫助你。」

他快步走回工作室,哪兒擺着一部相當先進的電腦,他熟練地敲擊著:「我從林區房產部門的檔案中查找一下。」幾分鐘后屏幕上顯出:

劉世雄於2032年投資建成這處住宅,2049年遷離,並將房產捐獻給林區政府。該人簡歷:男,2000年出生,男,自由職業者,未婚。遷離後去向不明,未留照片。

大鬍子熱心的說:「是否需要其他資料?我幫你查找。」

鄧飛沉吟道:「請你查查他的經濟來往帳目。」

幾分鐘后大鬍子說:「檔案中記載的費用大多是用來查詢資料,購買光碟等,數量不少,每月上萬元。看來他可能是搞科學研究的,而且有相當的經濟實力。」

鄧飛默默記下了有關資料。他把進屋后的見聞仔細梳理一遍。憑直覺,他認為白先生的話是真實的,白不是蕭水寒此行的知情人--可是,蕭水寒到底來干什麽?

又是一次科學家的神秘失蹤,這絕不再是巧合。也許,在27年的監控中,鄧飛第一次對蕭水寒真正滋生了敵意,他已肯定蕭水寒的聖人外衣下必定藏着什麽東西。

他向白先生道謝,然後匆匆追趕蕭的汽車。一路上,他一直皺着眉頭苦苦思索。

兩天後,蕭氏夫婦來到中原某地一座工廠門前。這會兒正是上班時間,蕭水寒把車停在人潮之外,耐心地等著。人潮散盡,他把車開到門口意欲登記,門衛懶洋洋地揮揮手放他們進去。蕭水寒開車緩緩地在廠內遊覽,這個廠佔地廣闊,廠房高大,氣勢宏偉,但是死亡氣息已經很明顯了。廠房牆壁上積滿了銹紅色的灰塵,缺乏玻璃的窗戶象一個個黑洞,不少廠房空閑着,路邊長滿了一人深的雜草。他們來到工廠後部的專用鐵路線,站台上空空蕩蕩,鐵軌軌面上生了薄銹,高大的200噸龍門吊如一個骨節僵化的巨人。

蕭水寒告訴妻子,這已是國內碩果僅存的石油機械廠了。自1848年俄國工程師謝苗諾夫在裏海鑽探了世界第一口油井,石油工業已經走過300年的里程。目前國內油藏已基本枯竭,連中東的油藏也所剩無幾。電動和氫動力汽車全面取代燃油汽車。

「不久你就會看到一則消息,中國最後一台油田用修井機在這兒組裝出廠,此後,這項曾叱吒風雲的工業將宣告死亡,就象蒸汽機車製造業的死亡一樣。」他微帶愴然地補充:「衰老工業的死亡並沒有什麽可怕,它只是為更強大的新興工業讓開地盤。當然,觀察着它的死亡過程,仍然令人悲傷。」

邱風漫不經心地聽着,她的心思已被腹內的胎兒所包占,沒有空間去容納這些黍離之思。她只是奇怪,丈夫為什麼千里迢迢跑到這個普通的工廠遊覽。

h300汽車在廠內緩緩地轉了兩圈,向大門駛去,不過在最後一秒鐘,他停下車,略微猶豫后,把車倒回去,停在工廠行政大樓樓下。

人事部的宇文小姐正在對鏡塗抹口紅,她看見一對青年男女走進來。他們顯然是夫妻,男的衣冠楚楚,舉止瀟灑穩健,女的有五六個身孕,仍然嬌小美貌。宇文小姐熱情地問:

「我能為二位作些什麽?」

蕭水寒彬彬有禮地說:「我想打聽一個工廠的老人,他早已去世,可能沒有人知道他。只好麻煩你查查檔案,他叫庫平,曾是貴廠一名工程師。」

宇文小姐遲疑地問:「你們和他……」

「毫無關係。我只是受人之託,一個垂暮老人莫名其妙的懷舊之情。他想驗證一個舊友的生活軌跡。如果不方便的話……」

宇文小姐嫣然一笑:「沒有什麽不方便的,近百年來的人事檔案都在電腦里存着,包括各人的相片和語音資料,幾秒鐘就可查出來。不過這位先生肯定不大出名,如果在廠志里有記載的話,我會有印象的。」

十秒鐘后屏幕上顯示著庫平的資料:

庫平,男,2032年生於外蒙,2052年進入本廠,一直在技術部門任職,終生未婚。50歲時即2082年冬離開本廠,去向不明,其檔案一直保存在本廠,未能轉走。

宇文小姐歉然地說:「只有這麽多資料了,不知能否滿足你們的要求。」

「足夠了,衷心感謝宇文小姐,可否把它打印出來?」

他們拿到打印卡片,同宇文小姐告別。坐上汽車,蕭水寒沉思有頃,掏出打火機把紙片點着。邱風奇怪地問:「你……」

「沒什麽,我不想交給那位多愁善感的老人了。看到一個人的一生風乾成方寸大的紙片,他會難過的。好,我們繼續出發。」

邱風忍住,沒有打聽那位多愁善感的老人是誰。

宇文小姐送走客人,十分鐘后,辦公室的門又被推開,來人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身體很健壯。來人微笑着出示了警察證件:

「請問宇文小姐,是否有一男一女來過?」

女秘書吃驚地打量著來人。她對剛才的年輕夫婦很有好感,因而對新來者多少有一點敵意。她答道:「是呀,莫非他們……」

鄧飛爽朗地笑了:「不不,你不要亂猜,我只是恰好和他們對同一個人感興趣。」

「庫平?一個66年前失蹤或死亡的人?」

「對,請把他的資料讓我看看。可以嗎?」

他看過電腦中儲存的資料,宇文小姐問道:「還有一些簡短的語音資料,你想不想聽?」

「當然,謝謝宇文小姐。」

語音資料只有寥寥幾句:「我叫庫平,漢族,生於2032年……」語音有些失真,但鄧飛總覺得他的語音有某種熟悉感,他沉思著問:

「與庫平共事過的工廠老人是否還有健在的?」

宇文小姐略為考慮,肯定地說:「有,有一名工程師叫袁世明,今年85歲,他肯定見過庫平,而且很巧,他正好在技術部工作過。」

鄧飛打聽了袁工的地址,向秘書小姐致謝后就走了。

袁工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不過思維很清晰,記憶力相當不錯。他坐在輪椅上,慢慢地回憶著。他說,他與庫平共事不久,那時自己是實習技術員,庫平是工程師,沒有多少能使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事迹。關於他的失蹤,袁老說那時正值石油工業第一次大衰退,很多人都被辭退或辭職,因此他很可能另謀高就了,但此後一直沒有音訊,連個人檔案也沒有轉走,又似乎不正常。在警察局的檔案中他是被列為失蹤。

鄧飛請他回憶一下,庫平失蹤前有沒有什麽異常。袁工為難地說,已經66年了,記不太清楚。鄧飛再次請他認真回憶一下,比如他失蹤前身體怎麼樣,有沒有什麽得病的跡象,袁工搖搖頭:

「你懷疑他是急病致死?不會,他的身體一向很好,50歲的人只象三四十歲,常有人向他請教養生秘訣呢。」

「還有什麽異常跡象嗎?」

袁工忍不住問道:「你是否對庫平的失蹤有懷疑?」

鄧飛苦笑着說:「不,我對他毫無了解,我只覺得他身上籠罩着一層迷霧。」

袁老沉思地說:「說起迷霧,我倒是覺得,庫平身上是有一些神秘。作為一個工程師,他的能力不錯,但也不是太出色。不過,在其他領域,象哲學,生物學,常常見他有智慧的天光偶一閃現。在他50歲時,他曾鄭重其事地參加了一次中學生數學奧林匹克競賽,很多人覺得他是在發神經。競賽題目很難,而且多是非常規思維的解法。但他的成績不錯,可以躋身前三名。他很高興,對我說,這證明他的『本底智力』仍保持巔峰狀態。我覺得,他是在以此為自己的平庸一生辯解,所謂『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不久,他就悄悄地失蹤了。」他問:「我的回憶是否對你有所幫助?」

鄧飛苦笑着搖頭:「我恐怕是越來越糊塗了。」又是一個失蹤的案例,雖然這一次不是一個科學家。蕭水寒為什麼對失蹤者情有獨鍾?是良心上的內疚?當然,他絕不可能參與一百多年前的一系列謀殺。或者,他是為罪孽深重的祖輩來懺悔?鄧飛覺得腦袋都要*了。「不管怎樣,衷心地感謝你。袁老再見。」

當晚,蕭水寒在豫皖交界的一個偏僻小鎮停車,鄧飛也在鄰近的旅館里登記了住房。

這是一間單人客房,冷冷的月色把爬牆虎的藤葉投射到屋內。鄧飛洗完熱水澡,用毛巾被裹住身子,斜依在床背上,瞑目假寐。他想把這幾天的見聞梳理一遍。筆記本和鋼筆就放在手邊,這是他的習慣。常常在似睡非睡之際思維最活躍,一旦迸出一個火花,他就順手記在紙上,免得清醒后遺忘。

當然,有時也會寫上一些令人哭笑不得、諸如「香蕉大,香蕉皮更大」之類的妙語。

這兩天,他竊聽到不少蕭氏夫婦的談話。他當然不相信什麽「前世前生」的鬼話,那隻能騙諞邱風那樣天真的傻女孩。有一點可以肯定,從蕭水寒天南地北、鄉村工廠的行程來看,他此行絕不是無目的的閑逛。

那麽,李元龍,劉世雄,庫平,今後還要探訪的某某人,以及已知的孫思遠,和蕭水寒之間必定有某種隱藏的關係。

這是毫無疑問的。首先劉世雄家與天元大樓下如此相象的雕像,就絕不會是巧合。還有一點是否也算得上異常?這幾個失蹤者都是終生未婚,連蕭水寒也曾獨身二十多年。一次是偶然,兩次算巧合,但四五個人的經歷竟然如此相象,就值得懷疑了。

但究竟能有什麽關係?鄧飛苦惱地敲著額頭。要知道,他們各自的生活軌跡幾乎沒有重疊。在空間上沒有重疊,在時間上很少重疊,而且散佈在長達170年的時間軸線上。

重疊!他突然靈光一閃,在本子上寫了這兩個字。

他睜大眼睛,抓住這個突破點,繼續思索。如果除去上面幾個人的一段「影子」生活,即有記載而無實據的生活,恐怕幾個人的生存時間根本不會重疊。他在心裏默默計算后肯定,這個結論是對的。

也許,正是他們互不關聯的「時間」才恰恰是他們的聯繫。睡意一下子全跑了。他坐起身,在本子上畫了幾道橫線:

李元龍1978——2030

劉世雄2032——2049

庫平2052——2082

孫思遠2084——2116

蕭水寒2118——至今

除了「影子」生活外,各人的實際生活時區確實沒有重疊,而且每前後兩人的時間段都有2-3年的間隔。

他把把鋼筆重重地摔在本上,他已經全明白了。

他已經有明確的答案,雖然這答案似乎比「前生前世」的神話更荒謬。

這條時間之鏈已經沒有缺口了,因此,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指出蕭水寒的下一站:蓬萊生命研究所,孫思遠。

他看看手錶,三點半,略為猶豫后,他還是撥通龍波清家裏的電話。電話中龍波清的聲音很清醒,沒有絲毫睡意,這是公安局長的基本功:

「老鄧?有什麽突然變化嗎?」

「老龍,我想那件事已經真相大白了。」他疲乏地說。

龍波清很高興,笑哈哈地說:「還是老薑辣吆。」電話中他沒有問詳細情況,「你的下一步打算?」

「我不想當他倆的尾巴了,我要趕到蓬萊去守株待客。如果能等着他,我的成功就有了九成把握,否則我就要丟人了,因為我的結論太荒謬,太不可思議。」鄧飛苦笑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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