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親(下)

母 親(下)

更新時間:2008-08-04

整整一天時間沒人來這間牢房,守衛守在門口,從不向內張望。白文姬絕食四天三夜了,已經十分虛弱。男機械人帶來的食物、飲料拋撒一地,白文姬閉眼不看,頑強地*着它們的誘惑。她盼著死神快來帶走她的生命,不願意在外星魔鬼的囚禁中苟延殘喘。

那個男機械人又來了,守衛跟在他後邊,帶來更多的食物。有薰魚罐頭,袋裝燒雞,八寶粥,梨、西瓜,還有一些不能食用(或不能生食的)藥材、茄子、土豆等,看來外星機械人沒有這方面的鑒別能力。守衛把食物堆在她身邊,悄悄退出去。白文姬冷漠地轉過臉,知道男機械人又要勸她吃飯。但這次男機械人先把白文姬扯到窗邊(他的神力根本無法抵擋),指著窗外急切地問:

「那是什麼?」

他指的是東邊天空上的一彎彩虹。襯著湛藍的天空,這具阿波羅神弓顯得神妙非凡。白文姬不由扭頭看看男機械人,他的鋼鐵面孔還是那樣令人憎厭,但鋼鐵眼窩裏的眸子中,分明是孩子般的好奇。白文姬不想理睬他,但不知為什麼她還是回答了,

「這是虹,是水珠折射陽光形成的自然現象。」她用英語說道,「你們也能欣賞它的美麗?你們這群雜種!」

男機械人忙不迭地點頭(他可能沒聽懂最後一句詛咒),又把白文姬扯回床邊,指著那堆食物說:

「飯——你——吃,快吃。」

他巴巴地望着她,目光像家犬一樣愚魯和耐心,鋼鐵組元甚至拼湊出巴巴的笑容——如果這能稱作笑容的話。看見白文姬沒有動作,他急切地重複著:

「吃——四天——沒吃飯。」

白文姬忽然受到觸動。在此之前她一直認為,這個機械人讓她吃飯,只是為了留一個活的戰利品,留一個研究的對像,看來事實並非如此。也許他是對一個孤苦零丁的地球女俘虜生出憐憫之情。一道亮光劃過白的腦海,她當然不會利用他的憐憫來苟活,但這裏似乎有某種值得思索的東西。她忽然改變主意,不想即刻就死,死是最容易做的事,而她應該活下去,至少要弄清這些外星人的來歷,弄清地球人還有沒有倖存者。她取過一瓶牛肉罐頭,拉開封蓋,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男機械人顯然沒料到她會輕易改變主意,立即變得興高采烈,圍着她轉來轉去,盯着她的嘴巴傻笑,只差沒有搖尾巴了。

白文姬冷眼看着他那鄙俗的動作,覺得十分悲哀。看吧,就是這些粗魯鄙俗的外星雜種滅亡了高雅睿智的地球人,成了勝利者。歷史太不公平了!——不過,既說到歷史,她倒想起歷史上有很多類似的事例,像希克索人滅了古埃及,多里安滅了希臘,蒙古滅了南宋。歷史在很多時候就是為野蠻人書寫的呀。

她吃完了,靜等著下一步,而那個可惡的機械人確實沒讓她久等。他幾乎是急不可待地打開了文姬的手銬,說:

「脫——快脫——我看。」

血液一下子衝上文姬的頭頂。她從被捕后就做了最壞的打算,就是沒想到在機械人中也有色狼!莫非他們也安裝有性程序?這當然是可能的,否則他們不會在機械人中分出男女的差別。**尼亞看出她的反抗,立即顯出怒容,伸手來扯白文姬的衣服,不耐煩地說:

「脫——脫!」

白文姬閃開了,不願他的臟爪子碰到自己,但她知道反抗是無用的。這些機械人的神力她已領教過了,他們可以輕易地制服一頭大象。在這當兒,文姬甚至憤恨地想:好吧,讓你們這群醜東西看看地球女人的*,讓你們看吧!

她脫下裙裝,脫下半透明的文胸,脫下精緻的內褲。現在她昂首立在中午的陽光下,乳胸挺立,柔發蓬鬆,腰凹和臀部拼出美妙的曲線,光滑細膩的皮膚閃閃發光,脖頸細長,小腹平坦,腿部肌肉堅實,筋腱分明。**尼亞貪婪地盯着胸部,盯着半圓的*和挺立的*,看得如痴如醉。自從在湖邊見到這個地球女人的**,他就念念不忘。這是從基因深處泛出的本能,是自然界最強大的力量。他慢慢向白文姬靠近,臟爪子慢慢伸向那對*就在文姬反抗之前,一道黑影從牢房外閃進來。黑影的動作太快,白文姬只聽見她的怒吼,辯出她是常和**尼亞在一塊兒的女機械人,隨後一支強勁的鐵手扼住她的頸部,她很快陷入昏迷。脖子上的壓力猛然一松,她艱難地嗆咳著,從昏迷中蘇醒。醒來后她看見男女機械人像惡狼一樣怒目相向,剛才肯定是**尼亞把她從女機械人的手裏救出來,在兩人的爭鬥中,女機械人肯定吃了虧。兩個機械人僵持很久,在喉嚨深處咆哮著,然後,女機械人狂怒地跑了,周圍的物品都成了她的出氣筒,一路上儘是嘎嘎吱吱的破裂聲。

是**尼亞救了她,但這絲毫不能減弱她對**的仇恨,她冷冷地盯着他,看他還會做出什麼醜惡的舉動。但**並沒有什麼舉動,他只是專註地盯着白文姬的乳胸,目不轉瞬地盯着。他的手又想湊過來撫摸,但中途停止了,然後

此後的事態發展超過文姬的心理承受能力。**的兩隻手交叉著伸到肋下,在左右腋下同時按了一下,他的身軀,不,是他的外殼慢慢裂開,先是頭部裂開,露出另一副面孔,然後整個身軀裂開,另一個小身體從外殼中滑出來。

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身高只有1米6,與粗壯強悍的機器身體形成鮮明的反差。男孩瘦弱纖細,頭顱碩大,額頭很高,兩隻眼睛特別大。身體醜陋污穢,但分明是人形,不,分明是一個人!男孩看看文姬,再比比自己,再看看,再比比,他的表情變得很困惑,甚至有一點羞愧,他不再是猙獰強悍的外星魔鬼了,而是一個渾身臟污、柔弱自卑的人類孤兒。

從機器外殼裂開的剎那,白文姬的心臟突然停跳,開始嘎嘎吱吱地碎裂。多日的困惑解開了:為什麼這些機器雜種頗類人形,為什麼他們的鋼鐵怪臉能作出人的表情。為什麼他們的槍支甚至手銬都是地球上曾經有過的樣式,為什麼他們能說英語——而白文姬還曾懷疑這場災難是某個白人國家一手策劃的呢,她為自己的多疑偏執感到羞愧原來,這些外星人確實是從外星來的,但他們正是人類的後代或側支!

他們對外展現的鋼鐵軀體,實際上只是一種體力增強器,是一種伺服機械。機器外殼中有強大的能源,它能把穿戴者的動作成正比地強化。這不是什麼新鮮玩藝兒,在地球上,20世紀早期就發明了。只不過這項發明在地球科技史上只是一朵轉瞬即逝的小浪花,始終沒能形成大氣候。倒是與體力增強器相仿的遠距離操縱機器手得到長足發展,但機器外殼——誰願意每天穿戴一付醜陋僵硬、令人難受的外殼呢。

x星是一個無根的種族,是一個沒有歷史和起源的種族。

x星是一個富饒的星球,這裏有着和地球類似的大氣層、溫度和土壤,這兒已進化出了微生物和綠色植物。但沒有高等動物,更沒有人,是一個尚在沉睡中的星球。

x星人的歷史是從300年前一艘宇宙飛船突然降臨x星開始的。x星人從光碟上學到了這段歷史,認識了x星人的上帝。上帝曾悄悄造訪太陽系的地球行星,悄悄採集足夠的人體細胞,通過這艘飛船帶到x星上大量克隆。上帝為這十萬個同時降生的生命準備了相當於地球20世紀90年代的知識和生活條件,然後上帝就走了,一去不返。

上帝為什麼這樣做?是偶發童心?是想做一個社會進化對比試驗?還是一個深藏禍心的大陰謀?還有上帝究竟是誰?他住在哪裏?x星上從沒人認真追究過這個問題。

上帝走了,十萬個克隆胎兒從機器子宮裏誕生。上帝給他們留下能幹的電腦奶媽和機械人保姆,奶媽和保姆盡職盡責,向他們傳授了相當於地球20世紀90年代的知識:歷史、物理、化學、生物、醫學、軍事電腦奶媽的硬碟儲量幾乎是無限的,地球上的知識應有盡有。可惜,由於某個扇區的偶然損壞,這些知識中缺少宗教、文學、音樂、體育的大部分知識。這一點對x星人社會心理的形成起了致命的影響。

在富饒的x星上,在電腦奶媽和機械人女保姆的看護下,這個無根種族爆炸般地增殖,一代一代繁衍。當第一批男女克隆人成年後,也出現了男女結合的有性生殖,這些人大都成了貴族;但更多的仍是無性生殖,由無性生殖繁衍出來的群體,被稱為「工峰族」。這是一群毫不憐惜生命的殺人蜂,既不憐惜自己的生命,也不憐惜別人的生命,因為,作為成批克隆的「工件」,他們的生命來得太容易了。

這個種族很快達到極盛,他們成長得太快了,太順利了,沒有經歷過地球人類的盛衰滄桑,艱難困苦,因而膨脹了他們的狂妄和浮燥。他們就像是疏於管教的富家子弟,把那些需要耐性才能理解的高雅文化逐漸忘卻,卻畸形的發展了武器科技。他們的半光速飛船,超大型次聲波發聲器及激光槍,都超過地球人的水平。

而在其它方面,他們卻在退化。x星人分成幾十個好戰的部族,經過70年血腥的戰爭,統一在奇奇諾瓦一世的麾下。他們拋棄了地球20世紀90年代的政治體制,選擇了最適合他們的制度——君主制。

這個好戰的部族統一了x星,下邊他們該去找誰戰鬥呢?電腦奶媽曾說過,太陽系中有一顆藍色的行星是他們的祖庭,那兒有藍天白雲,綠樹紅花,叮冬山泉也許是基因的作用,冥冥中有強大的力量吸引着他們,他們渴望回到夢中家鄉,尋找上帝賜給他們的肥美之地。只是他們從未想過與地球人和平共處。地球人必須全部消滅,為新主人讓出生存空間。

經過一代人的準備,30年前,一支武力強大的鐵騎在奇奇諾瓦五世的帶領下離開x星,乘半光速飛船殺向太陽系。

這些內情,白文姬很久以後才完全知道,她一點一滴地探問,收集,拼出事件的全貌。不過,在那具人的軀體從機器外殼滑出的一瞬間,白文姬電光石火般悟出歷史的主要梗概。那時她至少已確定兩點:第一,這些機械人肯定來自於外星球,這是無庸置疑的,他們身上帶有太多的「異味」;第二,這些面貌體形與地球人酷似的外星人肯定與地球人有淵源,他們肯定是地球人的後裔或側支。

她的血液在剎那間被仇恨燒沸了。從前她當然仇恨他們,但那是人類對獸類的仇恨,現在她得知,是人類失散多年的兒女忽然回來殺死家人!60億死不瞑目的冤魂啊。狂怒中她猛撲過去,扼住了**尼亞的喉嚨,雖然她明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但她想錯了,失去外殼的**尼亞十分虛弱,根本沒有還手之力。他在白文姬的手中掙扎著,很快兩眼翻白,身體軟綿綿地垂下來。牢門開了,一道黑影撲過來,是女機械人吉吉杜芝,文姬被揪起來,扔到牆角,腦袋撞在水泥牆上,失去了知覺。

等她醒來時,**已經不見了,連同他的外殼。不過文姬很清楚他沒有死,因為,就在自己被揪住之前,一種奇怪的感情忽然湧來,使她停止了用力。在她的手指之間,那個羸弱的身體太像一個人類的男孩,一個失去母親照料的瘦小的孤兒,她無法下手殺死一個孩子。雖然明知道自己的想法是農夫的仁慈,但她就是下不了手。**尼亞這會兒走了,守衛也退回去了,吉吉杜芝虎視眈眈地盯着她。白文姬已經筋疲力盡,已經倦於仇恨,她掙扎著起來,理理頭髮,聲音嘶啞地說:

「快把我殺死吧,你這條母狼,為什麼不動手?快來呀。」

吉吉杜芝沒有動手,圍着文姬轉一圈,又轉一圈,專註地盯着她。即使是赤身**,即使是衰弱無助,這個地球女人仍保持着一種尊嚴,一種光輝,令你不由不產生敬畏。她渾圓的*飽滿堅挺,白嫩的皮膚下是淡藍色的血管,*呈暗紅色,驕傲地挺立着。看着這一切,吉吉杜芝心中一個遙遠的前生之夢忽然蘇醒,每個嬰兒呱呱墜地混沌未開時,都具備尋找*和吮吸的本能,這種本能不用通過父母傳授,是基因密碼通過種種機制轉化而來,所以它是人類最牢固的潛記憶。x星人已經拋棄了自然哺乳,x星女人的*在機器外殼的禁錮下已經趨於退化。但基因的力量是最強大的,白文姬的**立即喚醒早已湮滅的潛記憶:媽媽的溫暖,睡前的咿唔,富有彈性的*,甘甜的乳汁

吉吉杜芝呆立着,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以x星人的野性狂熱地愛着**尼亞王子,當然不允許別人搶走他。這段時間她早已覺察到,**尼亞對這位地球女俘虜有一種奇特的關切。她懷着強烈的嫉妒,時刻盯着她。不過這時嫉妒心退潮了,代之以對那具美的軀體的崇拜。

吉吉杜芝猶豫地抬起雙手,在自己左右肋按了一下,她的外殼也裂開了,露出一個發育不良的身體,蒼白羸弱,十分污穢。耳廓和鼻樑在外殼的長期壓迫下顯得平板,頭髮糾結成餅狀。她的身體還沒發育成熟,還顯不出女性的豐腰*,但胸前已有兩團小小的凸起。這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剛成年的女孩。

那具高達兩米的鋼鐵外殼分成兩半撲倒在地上,吉吉杜芝很不習慣**站立,怕冷似的縮著肩膀,來回倒着腳。文姬發現女機械人的目光中不再有獸性,不再有殘忍,而是艷羨,是敬畏,是迷茫,是慚愧。她的小臟手膽怯地伸過來,慢慢觸到文姬豐滿的*,文姬不由哆嗦一下,一道電波順着*神經射過來,在黑暗劃出一道閃光。無疑,這些半機器的x星雜種已經獸性化了,但至少他們還知道地球女人的*是美的,女人的*——更確切地說,是母親的*,對他們還具有冥冥的感召力。他們也知道為自己在機器外殼禁錮中的骯髒身體而羞愧。吉吉杜芝的雌性嫉妒心十分強烈,十分獸性,但至少它還是以男女之愛為基礎的。

這麼說,他們身上還有未泯滅的人性。

文姬猶疑着,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x星雜種是人類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們該千刀萬剮。文姬想起地面站和武器研究所那些身體扭曲的屍體,想起女兒,仇恨立即把她的血液燒沸,眼前陣陣發黑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想,這些x星人是人類的直系血親,是留存人類文明的最後希望啊。她當然恨他們的殘忍暴虐,但是想想人類歷史吧,想想蒙古鐵騎對南人的屠殺,滿清人對漢族人的「揚州十日」、「嘉定慘屠」;想想白人對黑人、印第安人和澳洲土人的屠殺;想想那些足夠屠殺全人類幾次的核武器——那時人類算是進入文明社會了吧,可文明的政治家們為這些殺人武器編造了多少雄辯的謊言!

人類還是幸運的,在艱難的發展中終於獲得自我約束的力量。核武器被銷毀了,所有武器被徹底銷毀了。人類終於克服獸性,獲得理智。不過這也是百年前才達到的。這些殘暴的x星人不就相當於幾百年前的人類么。

想想這些,文姬的仇恨沒有那麼強烈了。她想,這些人性尚未徹底泯滅的x星人,總有一天也會告別獸性的。

吉吉杜芝不習慣於沒有外殼,瘦弱的**在秋風中瑟瑟發抖。但她忍耐著,巴巴地看着文姬。她期望着什麼?恐怕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不過,顯然是想和文姬建立起另一層次的交流。文姬沉默很久很久,終於慢慢伸過手,去撫摸吉吉的頭髮。在她緩緩伸手時,吉吉一直像頭狼崽子那樣緊張地乍著頸毛,等到文姬把手按上去,她渾身一激靈,似乎立即要竄跳起來,但她強制住自己,慢慢平靜下來。文姬輕輕撫摸着她的髒髮,問:

「你——叫什麼名字?」

「吉吉,吉吉杜芝。」

「那個男孩呢?」

「**尼亞。」

白文姬緩緩地說:「吉吉,我知道你喜歡**,知道你想變得和我一樣漂亮,讓**永遠喜歡你,對嗎?」

吉吉狂喜地點頭。

「也許,你還想做母親,讓一個胖乎乎的孩子噙着你的*入睡?那好,我可以教你。現在你去洗澡,明白嗎?洗澡,沐浴,清洗掉身上的污穢,讓你的頭髮變得光亮柔軟。我會教你穿人類的衣服,穿女人的時裝。時裝,懂嗎?就是最新樣式的女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決不會一成不變的。還要教你使用香水和唇膏,教你保養皮膚,保養*。你很快就會變漂亮的。但你首先要下決心,永遠拋棄這具鋼鐵外殼。」

吉吉聽懂她的話,至少聽懂大意。她扭頭看看地上的鋼鐵外殼,顯然,她不願意拋棄它,因為它已成了身體的一部分。文姬知道她的心理,仍堅決地說:

「去吧,和**商量一下。我還會教你們地球人的禮儀,地球人的風度,但你們不能穿着機器外殼去學這些,機器外殼與這些東西是水火不相容的。究竟怎麼辦——你和**決定吧。」

吉吉走了,很長時間沒有返回。大約一個小時后,牢門忽然打開,守衛探進頭,語調生硬地說:

「你——可以——出來。」

她走出牢房時,守衛已經撤走了,屋內空蕩蕩的。這間住宅的原主人顯然是一位書畫家,屋內佈置古色古香,很有情趣。正廳中掛着花鳥魚蟲四扇屏,博古架上擺列很多古玩,屏風旁放着將近一人高的祭紅花瓶。在卧室的合影相上,祖孫三代人其樂融融地笑着。書畫間里有許多已完成的書畫,書案上用白銅鎮紙壓着一張宣紙,紙上只寫了兩個大字:空明。牆上掛着七八種中國樂器,有橫笛、琵琶、二胡、古箏白文姬彷彿看到相片上那位白須飄飄的老人在揮毫作畫,他的臉上浮着恬然的、與世無爭的笑容。

可惜,這種文人雅趣永遠成為歷史了。她悵然取下一把二胡,調弦試音。二胡很不錯,音質清亮優美,她坐下來,順手拉出一串樂音,這是「光明行」的旋律,於是她靜下心來,演奏二胡名家劉天華的這首曲子。

她聽見鋼鐵的腳步聲,眼角餘光看到**和吉吉進來,立在她的身後入迷地聽着。白文姬拉得很投入,一直把曲子拉完。轉回頭,看見兩人非常驚奇地盯着她手中的二胡。**問:

「這是——什麼?」

「二胡,一種中國樂器。」

「什麼是樂器?」

「樂器就是用吹、拉、彈、撥等方式能發出樂音的東西。在x星上是不是沒有樂器?」

「沒有。」

「沒有音樂?你們會不會唱歌?」

從兩人迷茫的表情看,他們對這些基本的概念沒有起碼的了解。

「那麼體育呢?打籃球,踢足球,跳高,賽跑,划船」

兩人搖著頭。白文姬憐憫地看着他們,輕聲嘆息道:「我可以慢慢教你們的,很快你們就會知道,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比殺人遠為高尚和愉快。不過你們首先要脫下這具鐵殼,你們作出決定了嗎?」

**和吉吉肯定已商量過了,他們沒有猶豫,同時伸手在肋下按了一下,機器外殼分成兩半,帶着沉重的聲響委頓在地下。現在她面前是兩個**的少男少女,瘦弱污穢。他們似乎沒有羞怯的概念,巴巴地望着文姬,等候她的吩咐。

白文姬領他們來到衛生間,這套住宅是雙衛生間,每人一個。她在浴池裏放了熱水,又把香皂、洗髮液、沐浴液、洗澡巾找出來,耐心地告訴他們使用的方法。做這一切時,她心中覺得發酸,覺得發苦,因為這令她回憶起為呱呱洗澡的場景。

兩人照她的吩咐,膽怯地跨進浴池,淹沒在氤氳的水氣中。白文姬在兩個浴池之間來回走動,教他們如何洗浴。**這會兒舒服地仰卧在水中,只露出腦袋。文姬在門外看着,心中突然起了衝動,她想衝進去捺著**的腦袋淹在水中,那樣可以輕而易舉地結束兩人的性命。然後她將繼續自己的復仇事業。她已了解外星人的真相,知道在機器外殼中是相當羸弱的**,她會找出機會消滅他們的白文姬猶豫着,嘆口氣,放棄了自己的復仇計劃。畢竟,這兩個獸性十足的年輕x星人已顯露向善之心,愛美之心,自己要做的不是殺死他們,而是教化——儘管她知道這種教化比殺人更為困難。

她到衣櫃里為兩人找到尺碼合適的衣服,給吉吉預備的是一件露背連衣裙,一雙襻帶很細的中跟皮涼鞋,內褲和文胸;為**準備的是一雙網球鞋,白色運動褲,t恤衫。兩人都洗完了,連身子也不知道擦,**地來到客廳,等文姬的安排。文姬讓他們回到各自的衛生間,她去幫他們穿戴齊畢。

她的主意是對的,當**和吉吉看到煥然一新的對方時,眼中都露出驚喜的表情。他們穿着衣服還很不習慣,動作顯得僵硬,但無論如何,這和洗浴前那兩具污穢的軀體不可同日而語。現在,少男少女的*都被掩蓋住了,但這種掩蓋反倒更能引起神秘的想像。白文姬拍拍手,把他們的注意力喚回:

「好,我不想耽誤時間,馬上就開始我們的教程。第一課是教你們走路——像地球男人、女人那樣優雅地走路;隨後教你們健美操,使你們的身體變得強健而優美。我還會教你們樂器,教你們各種知識現在我們開始吧。」

第三章

轉眼半年過去了,皚皚白雪代替了夏天的林木蔥籠。x星人在地球牢牢紮下根,他們接管和控制了原來的電力系統、交通系統、郵電系統,當然也包括最重要的食物生產系統。不過他們對食物生產系統作了改造,那些現代化的食品加工廠不再生產火腿、牛肉罐頭、三明治、梳打餅乾、可口可樂等,而是純一色地生產能量合劑。地球太富饒了,生產的能量合劑足夠300億x星人食用,所以自從在地球安家之後,工蜂族便以幾何級數爆炸般地增殖。

不過,一種頹廢、無所事事的風氣迅速蔓延開來。在長途奔襲地球之前,x星人曾作了最壞的打算(想想光碟上所顯示的地球上的發射井、太空激光武器、電磁炮和殺手衛星吧),他們曾打算把戰爭進行10年,打算死去十分之九的戰士。但他們沒想到地球人會如此不堪一擊。現在——他們幹什麼?敵人已全部消失了,自動化生產線源源不斷地送出能量合劑,而他們一天只能喝一瓶,如此而已。他們還能幹什麼?那具強健的機器外殼還有什麼用?

不過,x星人很快找到了寄託——酒。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美妙的東西,可以讓人忘掉一切煩惱,沉浸在虛幻的神奇的境界中。酗酒之風在x星人中迅速傳開,茅台、五糧液、二鍋頭、法國威士忌、雪利酒、青島啤酒街上到處是步履不穩的行人,地上橫著拎着酒瓶的醉漢。

還有些x星人則是尋找另一種寄託。他們大多是貴族子弟,是**尼亞的朋友和夥伴。他們看到**形體上的變化,更看到吉吉和白文姬的魅力——天哪,原來女人還能有如此的魅力呀。於是他們也逐漸加入白文姬的學生隊伍。他們大都捨不得完全丟棄鋼鐵外殼,不過他們很識趣地把外殼留在白文姬的門外,穿着地球人的服裝走進教室。白文姬對此佯裝不知道。

緊張的教學對白文姬也是一種麻醉,可以讓她少想失去的親人。有時她會陷於深深的懷疑和自責,不知道自己的所做所為是不是對地球人的背叛。她所儘力教化的是些什麼人?個個是雙手沾滿地球人鮮血的劊子手啊,不過她總是能克服這種懷疑和自責,她相信自己乾的是唯一正確的事,她要使這些殺人狂脫胎換骨,延續地球文明。

但她無法排除心中的孤寂。她常常想起一位與自己同名的古人蔡文姬,她在戰亂中陷身於匈奴人中,有家難回,被氈衣褐,食膻聞腥。蔡文姬是箸名文學家蔡邕的女兒,本人也具有極高的文學修養,這和匈奴社會的野蠻構成強烈的反差。在痛苦中麻木不算痛苦,在痛苦中能自省才算是真正的痛苦呵。蔡文姬把有家難回的悲憤凝於她的名作「胡笳十八拍」中,昭示於後人。

文姬想,比起蔡文姬來,她要更為不幸。蔡文姬身邊還是人類,而她周圍的x星人很難稱作同類。在對他們授課時,她總是不能排除心中的仇恨,有時,她會把一片殺氣帶到樂曲中。她在這種極度矛盾的心境中煎熬著。

春天來了。這天白文姬停止授課,讓學生們離開,她帶着**和吉吉去郊外春遊。田野里生機盎然,楊柳枝頭是新生的嫩葉,桃花夭夭,梨花賽雪,無人耕種的田野里仍然鋪着綠色的麥苗,麥苗是去年散落在地的麥粒長出來的,顯得雜亂無章。燕子也已歸來,在沒有主人的空宅里銜泥作窩。路過一片松林時,白文姬忽然急喊剎車,她跳下去在松枝間搜索著,很久才悵然回到車上。剛才她似乎看見一隻松鼠在樹間探頭,但下車后沒找到,也許它是被行人驚跑了。如果她沒看錯,那它就是次聲波襲擊后唯一存活的哺乳動物。

看來,大自然在這次浩劫后開始恢復元氣了。

山路上行車不多,偶然見一輛車停在路邊,一個醉薰薰的機器外殼人卧在汽車旁。還見過一輛汽車中有一對不穿外殼的男女,他們是白文姬的學生,也是來春遊的——現在白文姬的一舉一動都是他們模仿的對像。不過他們沒來打擾老師,遠遠地開到另一條岔路上。

後來三人發現,一輛汽車始終跟在後邊,**放慢速度,等那輛車追上來。駕車人是中書令葛葛玉成,穿着機器外殼,目光冰冷地盯着這邊。這時中書令也放慢車速,與他們保持着一定距離,不過他似乎並不在意**發現他的跟蹤。

白文姬疑惑地看看**,**不在乎地說:「是葛葛玉成,他一直反對我和吉吉跟你學習。」

「他今天來幹什麼?」

「不管它,他只是一個工蜂族,敢找麻煩我就」

他想起白文姬不喜歡聽粗野的話,把后三個字咽到肚裏。

他們來到山中一塊平地,綠草如茵,灑滿不知名的小黃花和小紫花,蝴蝶和野蜂在花叢間穿行。**和果果把車上的食物、桌布搬了下來。看着他們的背影,白文姬不禁感嘆道,少年人是幸福的,他們有一具不受陳規束縛的自由之身。僅僅不到一年的時間,**和吉吉從形體上已完全擺離線器人的僵硬,他們衣着光鮮,動作瀟灑輕盈。尤其是吉吉,長發柔滑光亮,胸脯也變得豐滿,很難把她同一年前那個野性十足的女機械人連在一起。

中書令葛葛玉成也把汽車停在旁邊,下了車,叉開雙腿坐在草地上,虎視眈眈地盯着這邊。**和吉吉沒有理睬他,又從車上搬下來簡便炊具。雖然今天是野餐,但白文姬準備得十分豐盛,各種佐料、配菜滿滿擺了一地。她對**和吉吉說:

「你們去玩吧,我來準備午飯。」

兩個孩子跑走了,白文姬點燃爐灶,開始炒菜。她幹得十分專心,一點也沒注意幾米之外那個叉著雙腿的傢伙。她在綠茵上鋪好桌布,把一盤一盤炒好的菜擺放上去,菜香向四周瀰漫。然後她喊孩子們回來吃飯。

**和吉吉急不可待的伸手去抓菜,「真香!」白文姬止住他們,讓吉吉去請中書令入席。吉吉去了,但葛葛玉成冷漠地搖搖頭,從懷中取出一瓶能量合劑一飲而盡,然後仍目光冰冷地盯着這邊。吉吉走過來,惱怒地說:

「不要理他,那是個老頑固,決不會改變食譜的。」

文姬遞過去刀叉,自己則使用筷子。兩個孩子大吃大嚼,說:「真香!這些菜都叫什麼名字?」文姬介紹說,這一盤是糖醋鯉魚,這一盤是手抓羊肉——可惜用的羊肉是罐頭肉,如果用鮮肉才好吃呢,只是地球上的羊都在那次襲擊中喪生了。她說這一盤是金錢髮菜,這一碗是龍井竹荷湯,都是山珍野味。這些菜肴與你們的能量合劑相比怎麼樣?你們還會喝能量合劑嗎?」

**和吉吉笑着搖頭——這是真正的笑容,不是鋼鐵組元拼成的怪笑——說他們永遠不會再喝那令人作嘔的能量合劑了。「那麼,機器外殼呢,你們還會再穿嗎?」

兩人心虛地互相看看,沒有回答。白文姬一月前曾發現兩人偷偷穿上機器外殼,當強大的力量又回到身上時,兩人都狂喜地叫喊著,用力踢牆壁,撧斷鐵椅,發泄着力的快感。白文姬沒有制止他們,嘆息一聲離開了。她相信兩人一定聽到了她的嘆息。半個鐘頭后,脫了外殼的**和吉吉又回到教室,閉口不提剛才的事,白文姬也佯作不知。

在那之後,**和吉吉沒有再穿過機器外殼,他們畢竟年輕,很快就拋棄x星人的野蠻和殘忍。文姬在開始教化他們時,只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也帶着從「內部瓦解敵人」的陰謀,但現在她已開始真正喜歡這兩個孩子了。

野宴十分豐盛,儘管兩人饕餮大嚼,臨時餐桌上還剩下不少。**忽然端起一盤牛排向葛葛走去,聽見他死纏活纏,非要葛葛玉成嘗一口,但中書令態度威嚴地一再拒絕。最後,**無奈地回來,低聲罵道:

「我如果穿有機器外殼,非把這根牛排捅到他喉嚨里,這個老東西!「

吉吉怕白文姬生氣——她知道嬤嬤討厭提機器外殼這幾個字——擔心地看看嬤嬤。白文姬沒有生氣,扭頭看看陰鬱惱怒的中書令,笑了起來。**和吉吉也開心地笑了。

葛葛玉成知道笑聲是沖着自己來的,慍怒異常。x星人,尤其是奇奇部落的戰士是不允許這樣放肆的,他們只能規行矩步,目不邪視。他們應該喝先人造出的能量合劑,而不應該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葛葛玉成是工蜂族,按說是沒有可能位居高官的,但帝皇奇奇諾瓦賞識他的才幹,把他從卑微的工蜂族中破格擢拔,直到有了今天。所以他對奇奇帝皇感恩戴德,忠貞不貳。

他比任何人都更敏銳地看到白文姬的危險。不錯,她只是小王子的一個女奴,是地球人唯一的倖存者,她即使有再大的力量,再深的機心,也無法讓地球人和地球社會死而復生啦!帝皇奇奇諾瓦就是這樣看的,當葛葛向他進言,要約束**和吉吉的行為時,帝皇付之一笑,把它看成是小孩子的胡鬧。

不,不能再讓這個巫婆留在**和吉吉身邊了,她已經悄悄改變x星年輕人(首先是貴族青年)的時尚,也許某一天,她會把所有x星戰士都變成只會穿衣打扮、吃喝玩耍的廢物。

葛葛玉成站起來,怒視着那個美貌的地球女人,上車走了。

第二天,白文姬正在健身房裏領孩子們訓練,侍衛長剛剛里斯忽然來了。他站在大廳入口處,一言不發,盯着這群赤身露體的青年。慢慢地,青年們發現他,也看見他的怒容,便一個個悄悄溜走。只有**和吉吉留下來,跟着白文姬把這節課做完。

三個人用毛巾擦拭著汗水,向剛剛里斯走去。剛剛惱怒地轉過臉,不願意看他們半裸的身體,他們(**和吉吉)竟然不穿外殼,穿着這麼短的衣服,裸露出肌肉豐滿的四肢,女人露出豐滿的半個胸部,在他們身上還能看到x星人的樣子嗎?難怪葛葛玉成那個老東西要向帝皇進饞言。剛剛里斯是帝皇的家臣,**和吉吉是在他眼皮下長大的,他不忍心兩人被盛怒的帝皇處罰,於是偷偷跑來送信。

但是很奇怪,儘管他認為白文姬的穿戴打扮是邪惡的,仍忍不住想看。她的身軀凹凸有度,拼成美妙的曲線。她的動作瀟灑輕盈嫵媚,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讓男人動心,而且這種動心不光是*方面的,它含有更深層次的內容。剛剛里斯是個純粹的武人,沒有什麼深刻的見地,但他分明感到對白文姬的敬畏,雖然心中有怒氣,禮節上仍不敢怠慢。

**說:「剛剛里斯,你來幹什麼,也想參加我們的訓練嗎?」

剛剛瞪他一眼,慍怒地說:「葛葛玉成已經把你們告下了,帝皇勃然大怒,估計很快就會召你們進見,你知道帝皇的脾氣,怒氣上來時他是不會念及父子情份的,你們要趕緊想辦法。」

**眼中頓時閃出殺氣:「這隻老工蜂!我現在就去穿上外殼,趕去宰了他。」

白文姬生氣地喊:「**!」

「嬤嬤,沒關係的,他是工蜂族,王子殺死工蜂族是不會受處罰的。」

文姬痛心地說:「你忘了我的話?你還想穿上外殼?在我心目中沒有什麼工蜂,殺人都是罪惡!」

**怒氣未消,但順從地停住了。剛剛里斯再次交待:「快想辦法!」他不能在這兒多停,匆匆離去,吉吉走近白文姬,低聲說:

「嬤嬤,讓我們穿上外殼,萬一我們能保護你。」

**說:「對,穿上外殼,我和吉吉保護你!」

四隻眼睛望着白文姬,等她的吩咐,白文姬沉思片刻,嘴角綻出微笑:

「不,不必,不要穿外殼,相反,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打扮好,用最好的風度去見你們的帝皇!」

**和吉吉很擔心,他們知道帝皇奇奇諾瓦暴戾的性格,也許這次的公開頂撞會讓三人都送命。但既然文姬嬤嬤已經決定,他們自然要聽從,x星人是從不珍惜生命的。

三人梳洗打扮,換好衣服,帝皇派來的侍衛也到了。侍衛宣讀了詔令,又悄悄對**說,帝后讓轉告他們,這次見帝皇一定要穿上外殼。**威嚴地說:知道了,你先回去復命,我們馬上就到。

侍衛走後,白文姬請**稍待一會兒,她走進自己的卧室,在一張全家合影前點上一束藏香。青煙裊裊上升,屋內瀰漫着濃烈的異香。**和吉吉跟進來,不解地盯着那束香,白文姬低聲解釋:

「這是地球人悼念死者的禮節。我的家人去世快一周年了,我不知道周年來臨時我還能否回來,所以把紀念提前。」

她說得很平靜,她的悲傷已經磨純,沒有尖銳的剌痛。**和吉吉互相看看,郝然垂下目光。一年前,x星人的突襲得手后,他們像所有x星人一樣興高采烈,那時他們從沒想到,60億地球人的死亡是很痛苦的事。現在他們感到內疚,但兩人拙於世故,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白文姬,只有尷尬地沉默著。

白文姬看到他們的赧然,心中湧起一股暖流。看來她的決定沒有錯,至少在**和吉吉身上,已顯示出人性復甦的跡像。她拋掉悲傷,對兩個孩子說:

「走吧。」

帝皇奇奇諾瓦跟前仍是御前會議的老班子。帝后擔心地看着盛怒的丈夫,不知道那隻老工蜂進了什麼讒言,但顯然丈夫十分震怒。說實在話,她對**和吉吉也很不滿,來到地球近一年來,他們完全被那個地球女人迷住了。他們公然脫掉外殼,穿着奇形怪狀的地球佬的衣服;他們不再服用能量合劑,吃那些名堂繁多的地球佬的飯菜。他們甚至不常回到母親身邊,卻一天天泡在地球女人那裏。但儘管不滿,**畢竟是她的兒子,剛才她暗地囑咐侍衛傳了話,現在她擔心地等待着。

**和吉吉來了,帝後果果利加驚慌地發現,他們不僅沒穿外殼,反倒穿着更為光鮮的地球佬的衣服。**穿着淺色長褲,緊袖繡花襯衣,吉吉穿着背帶式短裙,皮涼鞋,兩人手拉手含笑走進來。果果無法形容他們的步態,但她不得不承認,這種步態很輕巧,很有彈性,很好看,與x星人那僵硬的機械人步伐完全不同。

這麼多天來,她第一次仔細觀察**和吉吉,發現兩人的體格變化了,頭髮蓬鬆光潔,胸部和胳膊變得豐滿。甚至連他們的目光也變了,變得自信聰敏,沒有了x星人的愚魯和殘暴。

在他們之後是那個地球女人,她穿着一件潔白的露背晚禮服,衣裙曳地,面含微笑,走起路來就像在水面上飄浮。她的乳胸十分豐滿,把衣服頂得脹鼓鼓的。縱然以一個女人的眼光,她也看出了白文姬絕頂的漂亮。白文姬緊緊吸引著帝皇、掌璽令、侍衛長的眼光——甚至中書令也逃不脫她的吸引,不過他用仇恨把這種吸引力抵消了。

奇奇諾瓦陰沉沉地盯着白文姬,白文姬則坦然地迎住他的目光,屋內氣氛緊張。很久,奇奇諾瓦才冷冰冰地問:

「是你教唆王子和吉吉不穿機器外殼?」

白文姬平靜地說:「對,他們有這麼漂亮的體形,為什麼要禁錮在機器外殼中呢,畢竟,你們在x星的祖先——即第一批地球的移居者——並沒有穿外殼。」

「你一直在教他們學一些烏七八糟的地球佬的東西?」

「我在教他們學很多東西,至於是不是烏七八糟——你們可以讓王子和吉吉演奏樂器、唱歌、做健美操,然後再給出評價。」

奇奇諾瓦沉默了很久,突然問:「你想讓他們變成徹頭徹尾的地球佬——以此來實現你的復仇?」

**和吉吉的心猛地懸起來:這話說得夠重了,它足以構成殺人的理由。但白文姬並沒顯出驚恐,她悲涼地說:

「一年前,我的親人和60億地球人在一夕之間死於非命。為此,我曾殺死10名x星人為他們報仇,如果可能,我會殺死所有的x星人。但後來我的想法變了,我想,讓x星人脫離野蠻,繼承地球文明,才是我最該做的事,畢竟你們也是地球人的後代啊。」

**不知道這些話會不會惹惱父王,他緊張地觀察著。帝皇冷著臉沉默了很久,忽然換了話題:

「你還教唆**和吉吉食用烏七八糟的地球食品?」

白文姬微微笑了,知道勝利已經在望:「對,那是些非常美味、非常豐富多彩的食品。我相信只要你們嘗一嘗,就會厭棄刻板的能量合劑。地球上一位古人說過,夫人情不能止者,聖人弗禁。你們為什麼要禁止人們口腹的享受和精神上的享受呢。」她挑戰般地說:「請帝皇允許我為大家做一頓飯菜,大家吃完后再做結論吧。」

滿屋的人為她的話感到吃驚,他們想帝皇馬上要勃然大怒了。但帝皇只是沉默著,很久才說:「好,你去做吧!」

滿座皆驚,白文姬則欣慰地笑了,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經勝利。她並不是沒一點把握地冒險,在此之前,她已經知道**曾讓父王吃過地球的食品,而這位帝皇並沒表示反對;還有,在帝皇與她在牢房的第一次見面中,白文姬從他的目光里看出了對美的愛慕。所以她知道奇奇諾瓦並不是一個頑固透頂的傢伙,從某種程度上說還是比較開明的。

帝皇派侍衛去白文姬家裏取來各種食品原料和佐料,白文姬換下禮服,開始到廚房裏掌廚。在準備飯菜時她交待**和吉吉為大家演奏樂器,兩個孩子都相當聰明,僅僅學習一年時間,樂器演奏已初入門巷。白文姬在廚房裏忙碌時,能聽到**的笛子獨奏:鷓鴣飛;吉吉的小提琴獨奏:梁祝。他們的演奏還不流暢,時有凝滯之處,但足以讓人享受到音樂的美感。

她很快炒了十幾盤菜,由於原料全部取自罐頭,菜肴的色香味難免打點折扣,但總的說來還算琳琅滿目,有拔絲山藥、魚香肉絲、蟹羹、枸杞竹筍、松仁魚米、回鍋蹄膀、蔥爆三樣、扣三鮮。侍衛臨時找來一個大飯桌,把菜擺上去。白文姬從廚房出來時,見廳堂里緊張的氣氛已消除,**和吉吉依偎在帝后的鋼鐵身軀旁,正講解著各種樂器的名稱,而帝皇、帝后乃至掌璽令、侍衛長都很感興趣地聽着,只有中書令十分惱怒——那個鋼鐵面孔上的怒容看起來真滑稽!但他也無可奈何。

白文姬為**和吉吉發了筷子,為其它人發了刀叉,笑着請大家進餐。大家都盯着帝皇,帝皇終於用叉子叉起一片竹筍,放在嘴裏慢慢嚼著,面孔上沒有什麼表情。帝后、掌璽令和侍衛長也都拿起了刀叉,只有中書令臉色陰沉地干坐着。吃了一會兒,**調皮地問父王:

「父王,白嬤嬤炒的菜好吃嗎?」

帝皇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他把注意力引向中書令:「葛葛玉成,你也吃!」

中書令犟著脖子說:「我決不吃地球佬的食物!」

帝皇的臉色慢慢變陰:「你敢違抗我的命令?」

「我寧可違抗你的命令,不願壞了祖先的規矩!「

周圍的人為他捏一把汗,帝皇怪異地笑笑,說:「好,我成全你。來人!「

兩個鋼鐵侍衛應聲趕到,把中書令夾在中間。眼看飯場就要變成殺人場,白文姬皺着眉頭向帝皇轉過臉,儘管討厭中書令,她也不想中書令為此丟掉腦袋。但帝皇已經下令了,不過這個命令是那麼匪夷所思:

「來人,撬開他的嘴巴,把飯菜往裏面塞!「

兩個侍衛興高采烈地執行命令。中書令和他們同屬於工蜂族,但他們素來對這個眼睛朝天的老傢伙沒有好感。他們起勁地撬開他的嘴巴。抓起菜肴往裏硬塞,很快把中書令弄得狼狽不堪。中書令大聲喊:「別塞了,我吃!我吃!」侍衛住手了,中書令忠憤填膺地喊道:

「我吃!壞了祖宗規矩,罪不在我!」

他惱怒地閉上眼睛,把菜肴胡亂往嘴裏填。奇奇諾瓦哈哈大笑,周圍人也都笑了。

飯畢,帝皇命令侍衛隨中書令回家,要監督他食用地球佬的食物至少三天,不吃就照樣處理。然後,他像是隨隨便便地宣佈了一條詔令:

「從今天起,不再限制x星人食用地球食物,也不再明令禁止x星人脫去外殼,畢竟戰爭已結束了。」

白文姬望着帝皇,感觸萬千。她知道這道命令的意義,x星人幸而有了這麼一位開明的君主,今後一定會慢慢脫離野蠻,接受豐富多彩的地球文明。她確信,x星人會在地球牢牢地紮下根,對此,她不知是應該高興還是悲傷。

又是一年過去了。奇奇諾瓦所捅開的小小蟻穴已經變成滔滔洪流。幾乎所有年輕的x星人都脫去鋼鐵外殼,穿着地球人的時裝,吃着地球人的食物,唱着地球人的歌曲,實施着地球人的社交禮節。在一切方面,他們都如饑似渴地向地球人學習。白文姬知道這並不是她的一己之力造成的,而是因為地球文化的力量。與x星人的半野蠻文化相比,地球文化博大精深,它的誘惑力是無法抵擋的。

當然,白文姬本人也大大加速了這個過程。

x星人都是直接從地球信息庫中去學習,當然,在書籍、音像資料不足以說明的地方,他們也常常請教白文姬。白文姬笑謔地說,自己成了八十萬禁軍總教頭。一般來說,x星人的問題還沒難住過她,因為這些問題大多是常識性的東西。

白文姬太忙了,以至於忘掉悲傷,親人死亡的第二個紀念日在平靜的氣氛中度過。

這一天,侍衛長剛剛里斯突然造訪。他穿着鋼鐵外殼,這說明他在輪值,因為平時他也把外殼脫去了。他的個子很魁梧,脫下外殼幾乎沒使他身高降低,年紀相當輕,是一個英俊的方臉膛大漢。自那次御前會議之後,他對白文姬十分敬畏,也許僅次於對帝皇的敬畏感。他常來找白文姬請教一些問題,這個勇猛慓悍的漢子在白文姬面前竟然十分靦腆,常常紅著臉,垂著目光,說話顯得有點慌亂。

白文姬清楚剛剛里斯對自己的情意,她很珍惜這一點。

但剛剛里斯今天表情緊張,急迫地說:「白嬤嬤,帝皇正在開御前會議,他要廢掉帝后!」

「廢掉帝后?」文姬吃驚地說,「為什麼?」

剛剛里斯沒有答話,直視着白文姬。文姬知道了,不由得苦笑。這一年來,帝皇常常召她去,或者輕車簡從地來到她的住室長談,貪婪地詢問地球的各種知識。他也脫去機器外殼,個子矮小,又黑又瘦,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充滿自信。他的思維十分明晰,雖然他和白文姬總是站在不同的文化上去思考,但對一般問題常常有相同的結論。幾次長談后,兩人已建立很深的默契。

也許這種默契里包含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愛意,白文姬能看出這一點,卻從來沒想過它。她在努力幫助x星人擺脫野蠻,繼承地球文明。她相信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但是——畢竟這是些雙手沾滿鮮血的野蠻人啊,怎麼可能同一位野蠻人談婚論嫁呢。

她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到這一步。這是典型的奇奇諾瓦的處事方式,他從沒向白文姬表白過愛意,但他要快刀斬亂麻地廢掉帝后,然後捧著帝后的桂冠來向她求婚!白文姬苦笑着,簡短地吩咐:

「快帶我去御前會議,快一點!」

今天御前會議的人數擴大了,有幾個人白文姬不熟悉。屋內氣氛緊張得快要爆炸,白文姬進去時,掌璽令正在侃侃而談。侍衛長悄悄告訴文姬,他屬於帝后的果果部族。

「我們以果果部族之名,再次請求帝皇收回成命。帝后並無失德之處,突然把她廢掉,恐怕人心不服。」

奇奇諾瓦冷冷地說:「我意已決,不要多說了!」

掌璽令平時十分老成,但今天像是換了一個人,他冷笑着說:「帝皇廢后,是為了那個地球女人嗎?」他原想說「母狗」,但平時他其實對白文姬十分敬重的,便臨時換了詞。

帝皇根本不理不睬,帝后也在座,她的目光中蘊含着憤怒和屈辱。不過她看白文姬時,目光中並沒有多少敵意——她知道這不會是地球女人的的主意。掌璽令雙目噴火,聲色俱厲地喊:

「帝皇!你是想逼果果部族的戰士穿上鋼鐵外殼么?」

帝皇勃然大怒,惡狠狠地說:「你想威脅我么?來人!」兩名穿着機器外殼的侍衛迅速上前,架住掌璽令的雙臂。「把他架出去宰了,我要叫你沒有機會穿上鐵殼!」

掌璽令憤怒地喊:「果果部族的血是不會白流的!」

帝皇惡毒地笑了,簡短地吩咐:「停下!就在這兒掐死他,不要讓他流血。」

侍衛毫不猶豫地掐住他的脖子,很快他的面龐變得青紫。帝后騰地竄了起來,另兩名侍衛迅速撲過去,阻擋住她。千鈞一髮之際,白文姬高聲喊:

「住手!」

幾名侍衛都住手了,扭頭看看帝皇並沒有什麼表示,便乖巧地退下去。白文姬把快要昏暈的掌璽令扶到椅子上,悲憤地說:

「你們已經殺死60億地球人,還不滿足,還要自相殘殺嗎?」

這句話很重,把大家震住了,包括奇奇諾瓦。他暗自後悔,今天處事過於孟浪了。白文姬又走到帝后那兒,扶她坐下,換上微笑說:

「帝后,我早就想找你商量一件事。**尼亞已在我那兒已學了兩年,十分聰明可愛,我想收他為義子,你答應嗎?」

帝后從怒火中清醒過來,明白了白文姬這些話的含意,默默點頭。白文姬回頭走向帝皇:

「那你就是我的義兄了。義兄,我替**求個情,不要廢掉他的母后,不要殺害他的舅舅掌璽令,行嗎?」

奇奇諾瓦暗暗感激白文姬為他挽回大局,也知道「封白文姬為帝后」的打算不可能實現了——從白文姬的所作所為看,她絕不會同意。他果斷地點點頭。

白文姬笑容燦爛:「很高興一場誤會消除了,喂,掌璽令,還有你的事情呢。**已經十八歲,是否該為他選妃了?我看吉吉杜芝就很合適。你說呢,要不要在這次御前會上討論一下?你們開會吧,我該退場了。」

帝皇過來拉住她,心懷感激,但沒有形之於色。「我宣佈,從今天起,白嬤嬤成為御前會議的固定成員。你坐下吧。」

白文姬沒有推辭,微笑入座。周圍的人都以尊敬的目光看着她。

第四章

白文姬在x星人社會中生活近50年,贏得社會的普遍尊重。作為御前會議的一員,她一般不大發表意見,但只要她發表意見,常常就是會議的定論。她的學生數以十萬計,而「白嬤嬤」便成為一個專有稱呼了。

不過她的心境並不平靜,每年5月26日,她會在親人的靈前點上兩束香,悼念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女兒,也悼念60億地球人的冤魂。這時,內心深處常常出現一個聲音:你以德報怨,幫助雙手沾滿鮮血的x星人脫離野蠻,進入文明時代;你幫他們避免自相殘殺,在地球上牢牢站住腳根。你的所作所為對得起60億冤魂嗎?

她相信自己做着正確的事,但她無法消除這種自我譴責。

她還常常感到滲入骨髓的孤凄,雖然她桃李遍天下,雖然**和吉吉一直待她如生母,雖然她與奇奇諾瓦、果果利加、剛剛里斯都是要好的朋友,但她仍免不了這種孤寂之感。畢竟,她是唯一的地球人,而x星人儘管在迅速融入地球文明,畢竟他們是外來者,他們身上還帶着深深的x星烙印。

她在這種矛盾的心境中生活着。不過,她從沒懈怠過自己的工作,直到75歲那年她撒手人寰。

人寰,這個詞兒沒用錯,因為在她去世時,x星社會已基本融入地球文明。年輕人衣着入時,彈奏著施特勞斯、莫扎特、李斯特、劉天華和阿炳的琴曲,吟著濟慈、泰戈爾、李白的詩句。沙灘上,女郎們盡情展露她們迷人的曲線,嬰兒們趴在母親的*上盡情地吮吸。工蜂族幾乎在一夜之間消失了,他們全都恢復了自然生殖方式。x星人貪婪地學習地球人的一切知識,當然也包括歷史。在x星人的歷史書上,坦率地記下那個血腥的時刻,並把它視作新地球人的原罪。不要奇怪他們的變化如此之快,他們只不過是向岔路上走了一段,又回到本來的人生之路罷了。

白文姬去世半年後,年邁的奇奇諾瓦也去世了,**繼任為奇奇諾瓦六世。登基后他立即頒佈一道詔令,追封白文姬為國母,千秋萬代享受新地球人的祭祀。她是新地球人的始祖,是新世紀的女媧。地球上原先建造的a型紀念塔被拆除了,代之以白文姬的塑像。奇奇諾瓦六世還把詔令發回x星,在母星上也建造了白文姬的雕像。

雕像是以50年前的白文姬為模特,也就是**第一次見到白文姬的時刻。一尊**的母愛女神,飽滿的*,美極了的*,遙望着遠方,平靜的目光中微含凄涼,似乎在召喚遠方的孩子只有一點與塑像的基調不大符合——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副銀光閃閃的手銬。

新地球人是以這種方式表示永遠的愧疚。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王晉康中短篇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網游競技 王晉康中短篇
上一章下一章

母 親(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