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親(上)

母 親(上)

更新時間:2008-08-04

第一章

一萬四千七百九十七,一萬四千七百九十八,一萬四千七百九十九

白文姬在黑暗中默默地數着,攀著安全梯,一級一級向上爬。中微子觀察站距地面9700米,安全梯的梯級間隔為0.4米,大致算來,她要攀登23250級才能到達地面。所以,她強迫自己牢牢記住每次的數數,用來估計自己距地面還有多遠。在一次又一次令人厭煩的重複中,尤其是在極度疲勞中,保證數數不出差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萬四千八百,一萬四千八百零一

安全梯很簡陋,是一根根u型鋼筋直接插入岩層。也許某一級插接不牢的梯級會使她從幾千米的高處墜落,結束這場艱難的博斗。不過,直到目前她所攀過的梯級都十分堅固。記得雷教授說建造地下中微子觀察站時,曾為設不設安全梯爭論過,因為有人認為「從9700米的地下通過安全梯逃生」的幾率小而又小。不過最後安全梯還是保留下來了,今天它成了白文姬的逃生之路。

一萬四千八百零二,一萬四千八百零三

眼前的黑暗是徹底的,絕對的,看不見任何東西,即使拿手指在眼前晃動,也看不到一點黑影。她在黑暗中已呆了很長時間,大概有三天了,極端的黑暗使她產生了頑固的錯覺,似乎她的身體和四肢已經消失,只餘下頭顱在向上飄浮。她常常停止攀登,用手摸一摸胳臂、小腿和腳趾,以便驅走心理幻覺。

一萬四千八百零四,一萬四千八百零五??

她已經不停息地攀登了多少時間?據她估計已超過了24小時,渾身的肌肉都已經僵硬,各個關節酸痛不堪。儘管步履艱難,她還能一級一級向上攀登,她想這要歸功於她一直堅持健美鍛煉,即使生下呱呱后,她也及時恢復鍛煉,迅速恢復了體型。

想到呱呱,這個大嗓門的女孩,她心中不由一凜。等她爬夠23250級梯級,回到地面后,會看到什麼樣的情景?她趕緊驅走這些想法,驅走心中的陰鬱和不祥。人總得為自己留一點希望,如果她也許會失去攀登的勇氣,也許她會幹脆跳入9700米的黑暗。

剛才數到哪兒了?一萬四千八百零六,一萬四千八百零七

實在太乏了,她把左臂插在鋼筋中牢牢固住身子,右手向背囊摸出牛肉乾,吃了兩片,又摸出礦泉水喝了幾口,珍惜地裝回背囊。從地下站開始攀登時,她沒有敢多帶食物,因為在1萬米的攀登中,每一克多餘的重量都將成為重負。她只帶了兩天的食物,如果兩天後不能到達地面呢?

太疲乏了,特別是腦袋太困,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她決定稍稍睡一會兒,便從背兜里摸出早已備好的繩子,把自己捆在鐵梯上,又把左臂穿過梯級與右臂抱緊,腦袋歪在臂環上。她先在心裏默誦著剛才數過的級數:14807、14807、14807等她確認這個數字在睡醒后不致忘記,便很快進入夢鄉。

不過,她的睡覺姿勢太彆扭了,累得她惡夢連連。幾天來的往事一直在她腦中翻騰,沒有片刻停息。

11天前她和杜賓斯基到中微子觀察站值班,這是她生下呱呱后的第一次值班。她是信奉自然哺乳的,所以有一年時間不得不留在地面。她覺得,每天為呱呱哺乳實在是一種享受,呱呱用力吮吸著,吸得她的幾根血管發困、發漲,有一種麻酥酥的快感。呱呱總是一邊吮吸,一邊用小手摸著*,仰著頭,靜靜地看着媽媽,時時綻出一波微笑。呱呱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在讓呱呱斷奶時,她沒有大哭大鬧,不過她可憐兮兮的低聲哭泣也讓她心中發疼。她和呱呱總算闖過了斷奶關。

杜賓斯基一看見她就睜大眼睛:「我的天!」他誇張地喊著,「你還是那樣漂亮!魔鬼的身材!」白文姬自豪地笑了。生下孩子后她立即恢復體形鍛煉,她曾是全國健美大賽的季軍,怎麼能容許自己以臃腫的體型出門?她很快恢復往日的體型,只是胸脯更豐滿一些。杜賓斯基以口無遮攔著稱,曾色迷迷地說,和白文姬在9700米的地下值班是最痛苦的經歷,因為「眼瞅著如此美色而不能抱入懷中,對一個男人來說實在是最大的折磨」!他半真半假地說。白文姬知道對付他的辦法:

「謝謝你的誇獎。不過我知道我是很安全的,不用在臉上塗上墨汁或諸如此類的掩護。」

「為什麼?」

「因為,」白文姬微笑着:「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你也是受道德約束的一個男人,而不是處於發情期的雄性動物。」

杜賓斯基解嘲地說:「謝謝你對我的崇高評價。」兩人在地下長期相處時(每次值班為期一月),這個好色的俄國佬的確沒有任何侵犯性的動作。不過閑暇時他會毫無顧忌地盯着她,用目光一遍一遍刷過她的身體。「你不能禁止我欣賞你,這是我作為一個紳士、一個男人的最後底線。」他宣稱。

白文姬嫣然一笑,默認了他這點侵犯,僅僅是目光的侵犯。總的說來,兩人的合作倒是蠻愉快的。

位於9700米礦井深處的中微子觀測站是用來觀察太陽中微子的。中微子是太陽核爐中氫氦轉變時所產生,它呈電中性,幾乎沒有質量,可以輕而易舉地穿越星球,因此對它的觀察十分困難。不過,為了種種原因,科學家需要仔細觀察它,比如說,觀察它是否有微小的質量。如果有,宇宙暗物質的總量就要大大增加;而暗物質的多少又可以決定宇宙將一直膨脹,還是最終轉變為收縮。

這個中微子觀察站是先進的鎵觀察站(鎵同位素在吸收一個中微子後轉變為鍺,並能夠被檢測出來。鎵觀察法可以計數低能量中微子),而不是早先的四氯化烯觀察站(氯同位素吸收一個中微子後轉變為一個氬原子,並放出一個電子,從而可以被檢測出來,但氯觀察法只能計數高能量中微子)。至於把觀察站設在9700米深的地下,則是為了徹底屏蔽掉宇宙射線的影響,防止實驗出現誤差。

37噸價格昂貴的鎵靜靜地呆在地層深處,迎接那些穿越地層而來的太陽中微子。觀察過程需要足夠的耐心,因為多達37噸的鎵每天最多只能捕獲一個中微子,相比之下,足球比賽的進球是多麼容易的事兒。所以,每當記錄儀難得地出現一個脈衝,白文姬和杜賓斯基都會歡呼起來。

她和杜賓斯基是輪流值班,輪她休息時,她總要給父母打幾個電話(呱呱留在父母那兒),在電話中聽一聽小女兒口齒不清的呢喃。有時她也會給丈夫夏天風打電話,問問寒暖。她為了怕干擾工作,嚴禁丈夫往這兒打電話。

這幾天是一個觀察低潮,整整兩天,儀錶上沒有任何顯示。那天晚上是杜賓斯基值班,但白文姬沒有睡意,沐浴過後換了一件睡袍,獨自到起居室看書。夜裏10點,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聽筒,按下屏幕開關,屏幕上顯示的是興奮欲狂的丈夫。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丈夫違犯了不準向這兒打電話的禁令,看來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丈夫劈頭就喊道:

「文姬,發現了外星飛船!」

白文姬笑了,斜過目光瞥了瞥自己手中的小說,那是阿西莫夫的科幻長篇:《基地》。她問:「什麼名字?」

丈夫楞了:「什麼什麼名字?」

「我問你說的是哪一部科幻影片的內容。」

「不,不是科幻影片,也不是科幻小說,這是真的。發—現—了—外—星—飛—船!」丈夫一字一頓地念道。「兩個小時前剛發現,是用光學望遠鏡直接觀察到的,它離地球僅僅有一個月的路程。當然,這都是粗略的估算。科學家和政府首腦全都亂作一團了!」

「有多少只飛船?」

「一隻。」

「現在在哪兒?」

「在麥哲倫星雲方向,具體距離有待測算,可以肯定已進入了太陽系。」

「嘗試聯繫了嗎?」

「還沒有。要知道,沒有任何國家的政府準備有應急方案!他們全都亂了方寸!」

掛上電話,電話鈴又急驟地響了,這回是地面站打來的,同樣的內容。放下電話,她衝進值班室,亢奮地喊:

「杜賓斯基,發現了外星飛船!有三家天文台同時發現了外星飛船!」

杜賓斯基起身,驚愕地張大嘴巴,這個蠢乎乎的表情足足定格了幾十秒鐘。他從文姬的表情中看出不是玩笑,便忘形地喊叫着,緊緊摟住文姬在屋裏轉圈。

那時他們都沒想到,這一天會成為地球的黑色紀念日,歷史將在這兒凝固。第二天早上,他們得到的消息是:飛船離地球不是一個月的距離而是三天的距離!原來的估算錯了。這艘飛船是以半光速飛行,現在它已顯着地減速,地球天文台所以能觀察到它,就是因為減速時反噴的能量束。而且,這艘飛船十分龐大,足足相當於100艘航空母艦。

最重要的一點:地球和飛船沒能建立起聯繫,地球匆忙發出的大量問詢沒有任何迴音。地球人沒法弄清,這艘飛船是否是一隻「死飛船」,飛船內是否有活的乘員。

丈夫在轉述這些消息時,眉尖微有憂色。其實,白文姬的直覺也一直在向她報警。無論如何,這艘外星飛船的造訪太過突兀,太不正常。不妨換一個角度思考:假如是地球人發現了外星文明,那麼,在駕駛飛船造訪之前,地球人一定會早早地發出聯繫的信息:我是你的朋友,是一個友好的種族,我們打算來拜訪你們。這樣的提前問候是人之常情。為什麼外星飛船會頑固地保持緘默?

不過,也許外星人根本沒有發明無線電通訊?也許外星人認為不告而來是最高的禮敬?不要忘了,他們是外星人——「人」這個字眼在這兒只是借用,誰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身體結構?什麼樣的脾氣秉性?他們靠什麼能量生存?

這些都是未知之謎,所以,儘管心中隱隱不安,白文姬仍急切地盼著謎底早日揭開。

兩個小時后,丈夫打電話告訴她,外星飛船的形狀已經觀察到了,是蜂巢型結構,很可能那是幾百隻獨立的飛船,在升入太空后拼合在一起。所以,這不是一艘飛船,而是一隻艦隊。

丈夫聲音低沉地通知她:這是他最後一次電話,因為他們馬上要忙開了。白文姬心中不由一沉,她當然知道丈夫的話意,因為,丈夫是在武器研究所工作。

20年前,也就是2324年,小文姬已經記事了,她忘不了全人類歡慶的一件大事:人類經過公決,以絕對多數票通過一條法令:立即銷毀各國現存的所有重武器,當然首先是核、生、化武器及其運載工具。這是劃時代的一天,它標誌着人類終於告別野蠻,步入了理性時代。武器,這個人類互相殘殺的怪物,這個人人憎惡卻又擺脫不掉的怪物,終於壽終正寢了。

當然也有反對意見,很微弱的反對意見,說人類應保留太空武器,如星際導彈、太空激光炮等,以應付可能的外星侵略。但這些反對意見被另一種簡單明快的推論駁倒了:「如果某種外星文明能到達地球,那它必然超越野蠻階段而步入高度文明,因為,高度發展的科學與野蠻是水火不容的。那麼,這些外星文明就不會殘忍嗜殺,不會具有侵略性,地球文明的發展不就是明證么?」

這真是一個極具說服力的理由,關於它的正確性,幾天之後的事實就給出最明確的驗證——可惜是否定的證明。

不過,人類公決時也考慮了反對意見,決定在全世界保留五個武器研究所,它們的責任是保存所有有關武器(尤其是太空武器)的知識,一旦需要,可在短時間恢復生產。丈夫夏天風是位於中國的第四武器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白文姬常取笑他選擇了一個古董職業,就像是中國古代傳說中所說的「屠龍之技」,永遠沒有使用的機會。因此,「你盡可在那兒作一個東郭先生,不會有人揭穿你的。」

她沒有想到,丈夫的屠龍之技會很快派上用場。不過,她知道這個決定已為時過晚,太空激光炮、星際飛彈都是些極度複雜的玩藝兒,即使以最快的速度恢復生產,也只能在數月之後交付使用,而現在,那艘來意未卜的飛船離地球只有三天的距離了。

9700米的地下是沒有日升日落的,他們只能憑藉鐘錶來掌握時間。2354年5月26日晚上8點——歷史的時鐘將在這兒停擺——白文姬值完白班。來換班的杜賓斯基滿臉疲色,他一直沒有休息,守着電話一個勁兒地向外詢問。他告訴白文姬,這幾個小時沒有任何進展。「暴風前的平靜。」他補充道。

他的預言很快被證實。白文姬草草吃了晚飯,也迫不及待地向各處打電話。地面站的小劉告訴他一個驚人的消息:美國甘迺迪發射中心正在發射升空的代迭羅斯號飛船發生爆炸,8名機組人員全部喪生!代迭羅斯號是各國政府一致決定發射的,是人類與外星飛船聯絡的信使。它的爆炸也是可以理解的:準備太倉促。小劉還說,據小道消息,代迭羅斯號飛船不光是信使,它還攜帶有核彈以相機行事。飛船的爆炸未能引爆核彈是不幸中之萬幸。

驚人的消息接踵而來,外星飛船忽然吐出數百隻飛船,像蝗蟲一樣向地球撲來。至此,外星飛船的獰惡嘴臉已暴露無遺了,但地球上卻是出奇地平靜,各國政要不再向民眾發表談話,人們都麻木地等著蝗蟲飛船逼近。地球已變成一個完全不設防的村莊,只能坐以侍斃了。

爸媽打來電話,從表面上看,他們的表情仍然很平靜:「文姬,呱呱會說媽媽了。呱呱,喊媽媽!」呱呱格格笑着,彈動着小嘴唇發出「媽媽媽媽」的聲音。呱呱婆說:「乖乖,親親媽媽,親親媽媽!」呱呱把嘴巴貼在可視電話屏幕上,著着實實地親了幾下。白文姬也透過電話親了親孩子,默默地,一往情深地親吻。

她和女兒、父母道了再見,掛上電話,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她當然懂得爸媽的用意,一旦有了什麼意外,這就是親人之間的訣別了。

白文姬牢牢地守着專線電話,真恨地下觀測站的建造者們為什麼不把電視信號接下來,這樣她就能及時了解事態的變化了。而現在,她只能憑一台時斷時續的電話,從簡短的回話和有限的視野中揣測地面上發生的事情。

丈夫那兒音信全無,他們在幹什麼?他們已經組裝出合用的武器了吧?兩小時后,地面站小劉說,敵方(他們已不加思索地使用這個名字)的子飛船已進入大氣層。他們是從各個位置進入大氣層的,平均分佈在各大洲的上空。現在都停留在距地面3萬米的高度。在這個高度,人類基本上是無能為力的,除非用穿梭機把它們撞毀,但為數寥寥的穿梭機對付不了蝗蟲般的敵方飛船。

所以,只有坐觀侍變,讓恐懼和悔恨咬嚙著心房。現在,恐怕所有人都後悔20年前的決定,後悔不該徹底銷毀地球的武器!

凌晨四點,離接班還有一個小時,文姬決定少睡一會兒,雖然地球吉凶未卜,但她仍要在自己的崗位上盡責。她沒有脫衣服,倒到床上立即入睡。她夢見千千萬萬隻蝗蟲在高空振翅,用複眼死死地盯着自己。在睡夢中,白文姬忽然覺得極端難受,就像有人伸手探進她的腦腔拚命攪動,攪得天旋地轉。哇地一聲,胃中的食物噴射出來。在這一瞬間,她才真正領會什麼叫痛苦,似乎每一個腦細胞都在受擠壓,每一個細胞都在遭受針扎,與這種痛苦相比,死亡真是太輕鬆了。

她沒有死。

她慢慢睜開眼睛,被剛才的打擊所驅散的腦細胞又慢慢歸位,拼出一個模糊的神智。她仍然非常難受,頭部是炸裂的疼痛,耳朵、眼珠和每個關節也都在陣陣發疼,稍一動彈便覺天旋地轉,胸中噁心欲吐。

但不管怎樣,她的神智總算又慢慢拼合了。面前黑漆漆的,沒有絲毫的光亮。她曾以為自己是瞎了,只是後來發現某些熒光儀錶還有微弱的綠光,她才敢確信不是自己眼盲,而是停電。地下室內也沒有一絲聲音,沒有交流電的嗡嗡聲,通風管道的絲絲聲,以及所有平常不為人察覺的無名聲響。這種過度的寂靜彷彿形成一個壓力場,用力擠壓着她的神經。

她想到杜賓斯基,那個開朗的、多少帶點色相的男人呢?她輕聲喊:杜賓斯基?杜賓斯基?喊聲逐漸加大,但沒有人回應。白文姬慢慢爬起來,努力克服著嚴重的眩暈。她摸到一堆粘乎乎的東西,那一定是剛才的嘔吐物,她用被單隨便擦擦,在黑暗中向前摸去。

好在她對地下室的結構十分熟悉,她慢慢摸到值班室,摸到值班椅,沒有杜賓斯基。她繼續順着牆摸,在地板上摸。忽然她摸到一個身體,一個僵硬冰冷的身體,還有粘稠的液體,那一定是快要凝固的鮮血,杜賓斯基已經死了!她的眼淚刷刷地淌下來,他是怎麼死的?死了多長時間?這一段空缺的細節永遠不可能補上了。

白文姬坐在地上,強迫自己思考着,在頭腦暈眩的許可範疇內思考着。毫無疑問,地球上遭到全球範圍的致命的襲擊。中微子地下觀測站共有三條備用線路,一旦某條線路有故障,另一條會自動啟用,正因為如此,地下室沒有任何備用照明。現在三條線路同時斷電,證明地面上的破壞是毀滅性的。

她想到電話,便掙扎著摸索過去,不出所料,電話也斷了,話筒中沒有一點兒聲息。

絕對的黑暗、死寂、孤單和恐懼摧垮了她的思想,她疲乏地靠牆坐下,一直坐了很長時間。然後,她從假死狀態中醒過來。不能在這裏等死!停電必然中斷通風,地下室的氧氣終歸要用完的,大概兩三天之內吧,留在這兒只能死路一條。她要回到地面,看看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女兒,即使他們已遭不幸,她也要親眼證實它。

怎麼辦?只有爬上去,順着安全扶梯爬上去。不能指望地面站的救援了,那兒很可能已經毀滅。但是,9700米的高度!比珠穆朗瑪峰還要高1000米哩!她能不能爬到頂?會不會在半途中因力氣用盡而摔下來?

不過,沒有什麼可猶豫的,因為這是唯一的生路。至於自己的體力能否堅持到底——她必須堅持到底,就這麼簡單。白文姬摸到廚房,在冰箱裏找到一些熟食,兩瓶礦泉水,找到一個背囊裝起來。她坐在地上休息片刻,打開升降機房間的側門進入升降井。這裏的地形她很不熟悉,她在牆壁上慢慢摸索著,跌跌撞撞,幾次差點兒摔倒。但她終於摸到嵌在岩壁上的u型鐵條。心中突然湧出一股暖流——這細細的鐵條就是她活命的唯一希望了。

她開始義無返顧的攀登。

白文姬從夢中醒來,一個數字首先跳入意識:一萬四千八百零七。這是她睡覺前攀登的鐵梯級數。她吁一口氣,繼續向上爬。

一萬四千八百零八,一萬四千八百零九

那些該死的外星飛船,那些該千刀萬剮的外星雜種。這是一次計劃周密的突然襲擊,它們使用了什麼武器?從自己的感受來推測,很可能是次聲波,是一次強度極高的、遍及全球的次聲波攻擊。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她仍能感受到這場攻擊的威力。杜賓斯基受到的傷害更重,他很可能是因次聲波造成七竅流血而死去。

地面上的人呢?呱呱、丈夫和父母呢?她的頭腦一陣暈眩,忙用手緊緊握住鐵梯。歇息片斷,她強迫自己忘掉這些想法。到地面上再說吧,到那時再去面對事實真相吧。

一萬七千三百二十三,一萬七千三百二十四

她的精力快耗盡了,剛才那一覺所恢復的精力,轉眼之間就用完了。每向上挪動一步都十分艱難,56公斤的體重似乎變成一噸重。她真擔心自己爬不完最後這段路。

一萬八千六百二十一,一萬八千六百二十二

手已經磨破了,雖然感覺不到疼痛,但從手心發粘的感覺來看,肯定是滿手鮮血。每向上挪動一公分,都會讓她氣喘吁吁,她的胳膊和腿再也不能把身體向上舉了。不過她仍咬緊牙堅持着,用意志力代替肌肉的力量去爬。

一萬八千七百一十,一萬八千七百一十一?

熬過最艱難的幾十級,她忽然覺得力量又回到身上。她恍然悟到剛才是運動的極點,她總算熬過極點。此後,她的攀登就輕鬆多了。

當數過二萬一千次后,她不再數數,因為她發覺,一縷輕淡的若有若無的光線已經在頭頂出現。她緊緊盯着亮光所在的地方,抓緊向上攀登。沒錯,是光線。光線越來越亮,慢慢地,可以看清升降井的大致輪廓。勝利在望,她忘記了疲勞,加速攀登。

現在她能看清,頭頂是一個四方形光圈,中間部分則黑黝黝的。是停在頂部的升降機擋住了光線,否則她早就應該看到出口了。藉著從升降機四周瀉下的光線足以看清起升井,看清起升鋼索、鐵梯和起升機的自動剎車機構。向下則是四方形的深井,深不見底。

在攀上升降機之前,白文姬休息了一會兒,一方面讓眼睛適應光亮,一方面作一點思想準備。儘管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她仍盼望着這是一場虛驚,也許停電只是一場機械事故,地面站的雷站長和小劉會飛跑着迎接她,說我們急死啦急死啦!停電后我們正想辦法救你們,沒想到你敢從9700米的地下爬上來!隨後的電話中也能聽到爸媽爽朗的笑聲和呱呱口齒不清的「媽媽」人總傾向於欺騙自己,直到蒙眼布徹底打開。

會是什麼樣的真像在等着她?

儘管早已有心理準備,眼前的一切仍然怵目驚心。地面站的人全死光了,橫七豎八倒了一地,從倒地的方位看,他們在災禍降臨的瞬間都是在向外跑,但沒有跑幾步便力竭倒地。其中堅持最久的是地面站雷站長,他倒在玻璃轉門之間,身後拖着一長串血跡。所有屍首都扭曲著,表情猙獰,七竅流血,那一瞬間的極度痛苦真切地、永遠地記錄下來。

白文姬想嘔吐,她強忍着,在屍首之間辯認。這是小劉,這是地面站最漂亮的姑娘小奚,這是幽默開朗的「大叔」老葛他們的眼睛大都睜著,死不瞑目啊。在院裏她還發現一隻死貓、一隻死耗子,這點特別使她震驚,因為據說耗子是哺乳動物中生命力最頑強的種群。只有蒼蠅未受次聲波的摧殘,它們在屍體上亢奮地嗡嗡叫着,飛上飛下,為這個死人場增添一絲活氣。

地面站仍然停電,電話也不通。白文姬無法知道父母、女兒和丈夫的情況,但想來他們也是同樣的命運。她沒有眼淚,淚水已被仇恨燒乾了。也許,她現在是地球人類唯一的倖存者?果真如此,則她只剩下一件事要干:儘可能多殺死幾個外星雜種。

為了女兒,為了丈夫,為了所有的親人,為了人類。

夕陽快下山了,西天佈滿絢麗的火燒雲。金紅色的彩雲流淌著,迅速變幻著形狀。天道無情,它不知道地球的生靈已經全變成了冤魂,仍舊日落日升,雲飛雲停。

白文姬強迫自己忘掉這一切,儘快進入新的角色——一個冷血殺手,她要向外星雜種復仇。但這些魔鬼究竟是什麼樣子?它們是氣態人還是能量人?什麼武器能殺死它們?白文姬還沒有一點眉目。

她在冰箱裏找到幾瓶罐頭食品,停電三天,冰箱裏已經有異味,但罐裝食品還是完好的。暮色已經降臨,白文姬機械地咀嚼著罐裝牛肉,籌謀著明天的行動。門外忽然傳來汽車行駛聲,白文姬的神經猛然被扎醒——還有活人!她曾以為這個世界已沒有活人了,但有人開汽車!

她立即起身,向門外跑去,但在最後關頭,警覺像呼吸一樣起作用了。是誰在開汽車?雖然她不大相信會是外星人開地球人的汽車,但她還是要觀察一下。她走到窗前,從窗帘側向外窺視。

一輛大福特徑直開進院內,停下車,車門打開,一隻腳踏到地面上——白文姬心臟猛然抽緊:那隻腳,或那隻腳上穿的鞋子是金屬制的,看起來十分笨重,發着黑色的金屬光澤。接着,一個機械人走出車門,外形頗似人類,但全身都是金屬的,頭上無發,臉部由幾十塊鋼鐵組元組成,鋼鐵眼窩深陷著,一雙沒有理性的眼睛冷漠地掃視着四周。

外星人沒有在院中停留,快步向主樓走來。它身高兩米,腳步聲十分沉重。它是否發現了自己?白文姬迅速退到廚房,拎起一把鋒利的廚刀,這把刀不會對機械人造成威脅,但至少可以用來自殺!然後她迅速藏身到一個櫥櫃中。透過百葉窗向外觀察。

伴着鏗然的腳步聲,機械人走進來了。用冷漠的眼睛掃視一周后,彎腰抓起兩具屍體,轉身向外走去。它抓起屍體毫不費力,強勁的手指輕易戳進屍體內。它出去了,走出白文姬的視線。聽見兩聲悶響,可能它把屍體仍到地上了。然後腳步聲又返回。

原來它是在做屍體清理工作,很快,屋內的七八具屍體都被扔到院子裏。其後大約五六分鐘沒有響聲,白文姬溜到窗戶前向外偷看,見幾具屍體在院子中央堆成一堆,上面灑著白色粉末。那個機械人正從汽車裏拎出一支沉重的槍支,它單手執槍,對着屍體扣動板機,一道耀眼的紅色撕破暮色,屍體堆爆出明亮的火光,熊熊燃燒起來。

不知道它在屍體上灑的是什麼燃燒劑,燃燒十分猛烈,白色的光芒照亮方圓百米。機械人沒有多停,返回車內,汽車迅速駛離火堆,開出院門。白文姬來到院裏時,屍首已經燃盡,僅在地下留下一團很小的白色灰燼。那輛汽車已經不見了,遠處的夜空被照亮,幾十團白亮的火焰此起彼伏。看來今天機械人在對這一帶進行大清理。

白文姬立在那堆屍灰前默哀。屍首被火化了,她的同事們總算有了歸宿。然後,一個疑問浮上水面。剛才那個外星人來去匆匆,她沒看清楚,但有一點是沒有疑問的,那就是它太「像」人。它有四肢、軀幹、頭顱,是否有五官不太清楚,但至少有一雙眼睛和一隻嘴巴。而且,從頭顱、軀幹和四肢的比例來看,也與人類酷似。白文姬知道一條規律:人類總是按照自己的模樣去創造神靈、魔鬼和機械人。剛才她看到的無疑是外星人所造的機械人,那麼,它們的主人,那些外星雜種,竟然與人類相像?

這是不大可能的,在兩個相距遙遠的星球上,沿着獨立進化之路,竟然進化出面貌形態相當接近的兩種「人類」,這種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那麼——所謂的外星侵略是地球上某個國家或某個狂人玩的把戲?白文姬覺得渾身發冷,如果是這樣,那可是一樁驚天大陰謀!不過她不相信這一點,因為,在自由、祥和、透明化的23世紀,根本沒有這類狂人賴以存活的土壤。

她的心情十分陰鬱。這是個謎,是個難解的謎,不知道在她生前這個謎團能否解開。

燈忽然亮了,屋內亮如白晝,遠處的建築物也亮起一扇扇窗戶。一陣欣喜襲來——但白文姬隨即悟出真相。不,不是「人類」恢復了電力供應,而是外星人。他們已着手建立正常的社會秩序了。他們用次聲波殺死所有地球人,接管了完好無損的人類的物質基礎。他們的如意算盤打的真精啊。

電扇在轉,空調在響,電腦和電視屏幕也亮了。那場災難造成時間上的一個中斷,現在它們又接續上了。白文姬拿起電話,電話指示燈開始閃亮,耳機里有了熟悉的嗡嗡聲,電話網也恢復正常了。白文姬很想向父母、丈夫那兒打一個電話,但她最終克制住自己。如果外星人掌握了電話網,他們會很容易查出這個電話的來源,也許兩分鐘後方外星人的軍隊就會把這兒包圍。不能莽撞,她要好好保存自己的生命,要拿它多換幾個外星魔鬼。

她想上電腦網絡上查一查這兩天的實情,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而做罷。忽然她想到電視,電視里都存有兩天的節目,可以調出觀看而不被外星人察覺。於是她調出兩天的錄相,認真地看下去。

她填補了兩天的空白。

她看到那艘無比巨大的外星飛船,確實像一個大蜂巢。仔細看看,這個蜂巢是組合式的,每個組元就是一艘飛船,其模樣和地球人的飛船差不多。估計是各個飛船獨立起飛,到了無重力區域再組裝起來,否則,它的龐大結構絕對承受不了自身的重力。

她看到那艘母船突然放出幾百艘袖珍飛船,像一群野蜂般撲來,從各個方向進入地球,懸掛在外空軌道上。

她看到甘迺迪航天中心的大爆炸,那艘匆忙起飛的飛船曾是地球人最後的反抗手段。它不幸爆炸后,公眾都陷於深深的絕望,因為,地球人已經沒有任何太空武器來對付那艘蜂巢式母船和那群毒蜂。隨後,聯合國秘書長羅根思先生作了一次電視講話,呼籲民眾鎮靜,保持人類的尊嚴,萬能的主將庇護我們。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實際上已向人類致了悼辭。

然後,攝影鏡頭下的人群突然一齊扭曲身體,踉蹌著,七竅流血地倒在地上。攝像鏡頭被摔在地上,從地面的視角繼續拍攝著,這個視角使畫面更為恐怖。白文姬想起自己瀕死的那一刻,想起身體僵硬的杜賓斯基,她覺得那種痛楚又向她襲來,連呼吸也變得困難。

她手指抖顫著更換頻道。所有頻道在此刻都錄下了相同的場面,中國、日本、美國、俄羅斯、智利、冰島。死亡肯定是全球性的。60億人,在一瞬間同時死亡。

她喘息著,關了電視。

不要再回顧過去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不可能再挽回。過去那個白文姬也已經死了。現在活着的是一個復仇女神,她的胸膛里只剩下一種感情——仇恨。

她開始為今後的戰鬥作準備。首先當然是武器。到哪兒去找?外星雜種的汽車上倒有,但去盜竊危險性太大。她的生命至少要換幾百個外星人,應該格外珍惜。武器研究所!她忽然想起丈夫的武器研究所。那裏雖沒有重武器(只保留着重武器的圖紙),但所有輕武器都保留有樣品。白文姬相信,在哪兒一定能找到足以殺死外星機械人的激光槍、粒子槍或射線槍。對,她明天就去哪兒,順便確認丈夫的下落。

她在屋裏搜索著,充實著作戰背囊。食物和飲水她沒有多帶,因為估計這兩種東西至少短時間內不會缺乏。她把廚刀也裝進背囊,還有一捆尼龍繩,一把剪刀,一個日記本(她要把最後的日子記下來,然後留給誰呢?)。想起在地下所遭遇的黑暗,她又帶上一支電筒,兩隻打火機。

然後她來到女員工休息室,放一池熱水,痛痛快快洗一個熱水澡。復仇開始后,這些正常的人類生活只怕是不能享受到了。女員工休息室是為值夜班的女員工準備的,但實際上在地下站值夜班的女性僅她一人,所以這套房子差不多成了她的領地。她是十分珍惜自身羽毛和小巢的女性,這套房子佈置的十分嫵媚,化妝間里,擺着唇膏、指甲油、眉筆、睫毛夾、發鉗,衣櫥里有漂亮的文胸、內褲、絲襪和大開領的絲質睡衣。她穿上浴衣來到鏡前,擦去鏡面上的水汽,端詳著自己,心中酸苦。從本質上說,女性化妝是為他人的,是為了留住丈夫、異性和同性的目光。但從今而後她為誰化妝?她為誰美麗?

不過她仍然像往常一樣化了淡妝,而且,在滿噹噹的作戰背囊里,她還是塞了兩件文胸、內褲和一件睡衣。

白文姬早上四點鐘起床,留戀地看看自己的小巢,同它作了訣別,然後到停車場找到自己的汽車。這個出發時間是計算好的,可以藉助月光開車,免得被外星人發現。她沒有開車燈,小心地上路。

到處是一片死寂,樓房都有燈光,但沒有一絲聲響,沒有一個活物。她沿着公路飛快地開着車,警覺地注視着公路盡頭。好在路上沒有外星人的警戒,一個小時后她安全抵達市內,來到父母的住宅前。

在住宅前的空場上,她發現了熟悉的東西:一堆白色的灰燼。她心中一沉,看來外星人已來這裏清理過了。屋內果然空無一人,牆上的照片含笑看着她,百葉窗在微風中輕輕擺動,熒光燈吐出柔和的光芒。看着這一切,很難想像這兒曾有過一番浩刼。只有地上隨便扔著的長毛熊和小碗勺,多少透露一點災難的痕迹。

她取下鏡框,爸媽仍笑得那麼慈祥,周歲的女兒瞪着圓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外部世界。她的胳膊又白又嫩,胖得像藕節,一支手指含在小嘴裏。文姬定定地看着,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幻化出另一種景像:父母和女兒在瀕死的痛苦中掙扎;面目扭曲的屍體;一個冷血的焚屍者;一團白得耀眼的火光她擦擦眼淚,珍重地取下幾張照片,用硬紙包好,小心地塞到背囊里。

不能多停,要趕在天亮前到達丈夫的研究所。她在那堆灰燼前默哀片刻,駕車離開。月亮已經落下去了,晨色蒼茫,剛好能辯認道路。她飛快地開着,拐過一個街角,忽然發現遠處有汽車燈光!她急忙剎住車,停靠在路邊,把車內的儀錶燈也熄滅。剛剛作完這些動作,那輛車飛快地掠過這兒,車內燈光明亮,機械人的金屬軀體閃閃發光。白文姬慶幸自己沒有被發現,此後她開得更小心了。

武器研究所的情景和地面站一樣,外星人還沒來清理過,十幾具屍首橫七豎八擺了一地。每個人都拎着一件武器,即使死前的痛苦也沒能讓他們鬆手。靠牆的武器架上擺放着一排輕武器,都擦拭得明光鋥亮,彈藥盤或能量盒也都已就位。看來,研究所的人們已做好戰鬥準備。

她找到丈夫,同樣扭曲的面孔,同樣凝著血跡的五官,雙眼圓睜著,彎腰曲背,似乎仍蓄力待發。文姬把丈夫攬入懷裏,為他合上雙眼,又撕下衣角耐心地為他揩去血跡。血早已凝結了,擦起來十分困難,她小心地擦著。

再不會有人輕吻她的額頭,把她攬入寬闊的懷抱中了。再不回有人在耳邊輕輕說「我愛你」,在睡夢中輕輕*她的*。她想起自己和丈夫對面坐在床上,腳掌對着腳掌,光屁股的小女兒在四條腿中轉着圈爬,一邊格格地笑。這些情景像利刃一樣攪着她的心。

陽光已從窗戶里投進來。她放下丈夫的屍體,小心掰開他的右手,拎起那支槍。雖說女人生來不愛舞刀弄槍,但被丈夫耳濡目染,她也知道不少槍械的知識。她知道這種槍是激光槍馬丁2號,利用高能物質氮5(即5個氮原子所組成的氮的異構體)作能源,每個彈藥盒可以擊發10次,射程兩千米,在500米內能射穿100毫米厚的鋼板。估計這支槍的威力足以對付外星機械人了,除非他們是不死之身。

槍上已裝好彈藥盒,另外10個彈藥盒裝在丈夫身後的子彈帶中。白文姬取下子彈帶,圍在自己腰間,拎着槍直起身來。丈夫和他同事的遺體該如何處理?她想了想,決定把他們留給外星人的焚屍隊。她想,丈夫不會怪罪自己的。

忽然院外有汽車聲!白文姬拎着槍,迅速閃到廚房,仍舊鑽到櫥櫃內。同樣沉重的腳步聲,同樣的機械人軀體,同樣的刻板動作。屋內的屍體都拖出去了,外星機械人還到各個房間檢查一番。白文姬把槍口慢慢順正,輕輕地扳開保險。她看見了一雙閃著金屬光澤的腳,不過機械人沒有打開櫥櫃,腳步聲漸漸遠去。

白文姬閃到窗前,外星人正在向屍體上撒白色粉末。然後返回車內,拎出激光槍,點燃焚屍的大火。機械人對着這堆大火又看了兩分鐘,鋼鐵組元組成的面孔十分冷漠,沒有一絲表情。外星人準備離去了,這當口白文姬已悄悄瞄準了機械人的胸膛,一個光點在他左胸上晃動。文姬猶豫着,不知道這兒是不是機械人的致命處,但她憑直覺做出決斷:既然機械人與人類這麼酷似,沒理由認為這兒不是心臟。她咬着牙扳動槍機,一道耀眼的光束破空而去,匍然一聲,在機械人胸前炸開一個碗口大的洞。機械人吼叫一聲,槍身在空中劃一個弧形,瞄準文姬所在的地方。機械人開火了,但此時他的身體已慢慢向後仰倒,那束死光也隨着在空中划著弧形,所到之處,牆壁、樹榦和屍體都被炸裂。機械人沉重地跌在地上,那支槍射完了能量,仍直撅撅地朝向天空。

文姬扣著扳機,小心地走近機械人。機械人已經死了,鋼鐵眼窩裏的眼睛還睜著,無神地望着天空,鋼鐵組元的面孔是驚愕的表情。胸口有一個大洞,露出一些粉紅色的類似肌肉的東西。白文姬冷笑着想,這些殘忍暴虐、殺人如草芥的傢伙,原來也並不是不死之身啊。她很想把外星人的屍首藏起來,以免打草驚蛇,但她拖着機械人的腳掌試了試,根本不行,這具鋼鐵身體重如千斤。她只好把它留在空地上。

她向丈夫的骨灰告別,匆匆離開這兒。沒有開車,白天開車太危險了。她順着住宅區內的小路,藉著樹林的掩護,迅速溜到了另一幢大樓,開始尋找她的下一個獵物。

白文姬就這樣開始她的復仇生涯。到處是人去室空的樓房,食物和彈藥很充足,她身上的能量盒夠她殺死100個敵人,用完之後還可以到丈夫的研究所去取。還有一點對她很有利:她知道到哪兒去設伏。只要發現哪兒的屍體未清理,她就可以埋伏下來,守株待兔。

天氣漸漸熱了,未清理的屍體已經腐爛,城市裏到處瀰漫着令人作嘔的異味,外星人加快了他們的清理工作,到處是焚燒死屍的大火。在火堆旁邊,白文姬共殺死了8個機械人。她的行動越來越熟練和自信。她過去所受的健美訓練對她幫助很大,使她行動起來敏捷輕盈,有充沛的精力。

已經死了八個機械人,按說該引起佔領者的警覺了,但好像外星人很遲鈍,他們照舊忙碌著,在各地清理屍體,並沒有採取什麼搜捕行動。這使白文姬暗自慶幸。

白文姬已經不滿足這種復仇了,她要找到敵方的首腦所在,給它們來一個中心開花。她在一所住宅里找到了一隻高倍望遠鏡,便帶上它,潛入78層的工商銀行大樓,從頂樓向市內暸望。市內街道上汽車寥寥,看來外星人在這個城市的人數很有限。慢慢地她發現,這些汽車的行跡構成一個蛛網,而蛛網的中心是市中心醫院,那裏肯定是外星人的巢穴。

她開始一棟樓房一棟樓房地向市中心醫院靠近,在這個過程中又殺死兩個外星人。到了中心醫院,她發現這兒正矗立起一座a字型的鐵塔,已經建起近百米,大約20多個機械人在塔上忙碌,到處是電焊的弧光。巨大的塔式起重機緩緩轉動着鐵臂,把建築材料送上去。已經建成的塔身方方正正,毫無美感,甚至可以說十分醜陋。這座塔是幹什麼用的?很久之後白文姬才知道,這是外星人的紀念碑和凱旋門,他們以此來慶祝對地球的佔領,同時向上帝(當然是外星人的上帝)謝恩。這種形狀醜陋的紀念物大概是這個野蠻種族唯一的審美情趣了。

幾天來的成功襲擊使白文姬的膽子越來越大,雖然是白天,她還是藉著建築物的掩護向鐵塔逼近。她潛入與鐵塔緊鄰的一家工廠,悄悄攀上工廠中央的大水塔,架好槍支。那群鋼鐵螞蟻還在忙忙碌碌,幹得十分敬業,十分投入,配合諧調,就像一台精巧的機器。白文姬仔細尋找著獵物,發現一個外星人離同伴較遠,便把槍口瞄準他,扣下扳機。一道強光一閃即沒,那個外星人雙手一揚,從塔上摔下去,隱隱能聽到凄厲的呼聲。

十分奇怪,這個機械人的跌落沒引起任何反應,沒人去察看和救護傷員,塔上的工作節奏絲毫未減慢。白文姬十分納悶,她想,在陽光下,敵人未發覺激光槍的光束倒是可能的,但同伴失手跌下,至少也得去救護啊!她這會兒沒心思去揣摩這個謎團,瞄準另一個開了第二槍。又是一聲慘叫,那人從塔上跌下,重重地摔在地上。塔上的工作似乎遲滯了半秒,但隨即又恢復正常。

白文姬憤怒地想,這真是一個殘忍的種族,它們不但對地球人殘忍冷酷,即使同伴的性命也直如草芥。她這次瞄準塔式起重機的操作者,帶着快意扣下扳機。操作者身子一仰,靠在駕駛室的牆壁上,慢慢傾倒。起重鐵臂繼續轉動,吊著的重物碰彎了鐵塔的構件,把另一個機械人撞得飛了起來,摔死在地面。

這時,鐵塔上其餘的機械人似乎得到什麼號令,同時向水塔這邊轉過身,望遠鏡中能看到它們冷酷的目光。然後,它們同時從鐵塔上往下爬,動作十分敏捷。白文姬知道情況不妙,疾速爬下水塔,閃身到一個車間。這時天上已響起轟鳴聲,幾十架飛機(地球人的飛機)包抄過來,行列中有一架形狀特異的外星飛行器。在這外星飛行器的指揮下,飛機輪流向水塔開火,塔身很快迸飛,蓄水從半空中洶洶地傾倒下來。

手持激光槍的外星人也已趕來,不過它們並沒有進入工廠,都在鐵籬外虎視眈眈地守候。水塔轟然倒塌,飛機開始以飽和火力分區域轟炸工廠,看來他們不準備讓一個活物留下。眼看着爆炸點向這邊逼近,白文姬急中生智,逃出車間,找到一個下水道的鐵蓋,用力掀開鐵蓋,鑽進去。

身後是轟隆隆的巨響,紅光從下水道口射進來,灼熱的氣浪追趕着她。白文姬急急地、磕磕碰碰地向前爬。下水道很寬敞,瀰漫着工業廢水的刺鼻氣味。身後的紅光遠去了,她進入黑暗之中,不過這兒畢竟不是9700米的地下,偶爾從窖井蓋處透下幾絲光亮,使她勉強看清前面的道路。

後邊轟然一聲,下水道倒塌了,堵死了。現在已後退無路,白文姬便一個心思向前摸索。下水道的微光越來越弱,已經難以辯清方向。向哪兒走?也許她會困死在迷宮一樣的管道內?忽然她的腳面感到水的流動,感到了的流向。她想,只要順着水流走,總歸能走到河邊呀。於是,她乾脆脫了鞋子,時刻用腳掌試着水的流向。管道內污水不多,可能是城市已經停止活動,沒有什麼生活污水,所以下水道內一直保持着足夠的空氣,使她不至於窒息。

她在管道里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她已經精疲力竭了,手中的槍支重如千斤,但她始終緊緊握住它。她又餓又渴,背囊還在,但背囊中的食物和飲水不知什麼時候掉落了。腳下就有水,可惜不能渴。水流的聲音百般誘惑着她,她幾次想趴下去喝兩口,但最終克制住自己。

走啊,走啊,她的雙腿已經麻木,似乎比從9700米地下爬上來時更累,但強烈的求生**仍支撐着她。方向顯然沒錯,因為管道變粗了,腳下的水越來越深,水面浸到腰部,浸到胸部,現在她已不是爬行,而是遊行了。

水聲越來越響,水流越來越急,她在拐角處穩住身子,探頭向前查看。前面,污水已經充塞管道,沒有可呼吸的空間了。但前邊隱隱傳來亮光,傳來水流的跌落聲。反正已後退無路了,白文姬把槍支和背囊理好,深吸一口氣,向水中潛去。水流推着她向前游,20秒鐘,40秒鐘,她的呼吸已經十分困難,一朵黑雲慢慢向她的意識罩過來,就在她快要絕望的時候,眼前忽然一亮,她隨即跌落下去。

她急忙浮出水面,這兒不是河流,而是一個巨大的池子,四周池壁高高聳立,圈出四方形的藍天。一道鐵扶梯從水下一直延伸到壁頂。她猛烈地喘息著,手足並用爬上扶梯,等她接觸到堅實的地面,心神一松,便暈厥過去。

繁星在天上閃爍,流雲在弦月旁流淌,夜空高曠,晚風在私語。白文姬艱難地睜開眼睛,拼攏自己的意識。她是在哪兒?她睡在一座高高的牆壁上,不遠處就是牆壁的邊緣,夜裏如果她翻個身,此刻已變成冤魂了。她心中一凜,腿腳發軟,忙抓住身旁的鐵欄。

槍支在腋下,硌得那兒生疼,她艱難地挪動着麻木的身體,把槍支順到前邊。渾身都疼,骨頭像碎成千百塊。周圍是黑黝黝的建築物,只有幾扇窗戶傾*雪亮的燈光。

沒有人聲,沒有人的活動。

她已經悟出這是哪兒:城市西部緊挨河流的污水處理廠,面前是污水沉澱池。污水先在這裏沉澱,隨後通過生物凈化和機械凈化,排到河裏去。這兒的工作是全自動的,所以雖然工作人員已經死光,工作程序仍舊進行着。

她走過天橋,經過密如蛛網的管道,來到污水處理廠的指揮室。寬敞的指揮室內,各種儀錶燈仍在閃亮。沒有人,也沒有屍體,這裏肯定已被外星人清理過了。她走進員工休息室,在衛生間的大鏡子中看到自己:渾身臟污,頭髮銹成一團,衣服破爛不堪,兩眼充滿紅絲,面容疲憊麻木。她苦笑一聲,儘管已飢腸轆轆,但她仍先打開淋浴器梳洗一番。身上的衣服已不能再穿,背囊里的備用衣服也皺成一團,她在屋子裏找到了幾件男人的衣服穿上,儘管衣服很不合體,但站在鏡前再度觀察自己時,她又恢復了自信。

在廚房裏找到罐頭食物和飲料,狼吞虎咽地吃飽,在值班床上沉沉睡去。這一覺她睡得很沉,醒來時已是朝霞滿天。這兒是郊外,十幾隻水鳥在高高的樹梢上鳴囀著,飛上飛下。這種不知名的水鳥,羽毛是翠綠色的,頭頂有一片丹紅,美得像一隻精靈,久未見到生靈的白文姬貪饞地看着,感動得熱淚盈眶。

又一次死中逃生的經歷,再加上這幾隻生機勃勃的小鳥,忽然喚起她強烈的求生**。不,她的當務之急不是報仇,不是與敵人同歸於盡,而是活下去,儘力活下去,想辦法延續人類種族——她苦笑着搖搖頭,如何延續人類種族?很可能這世界上已沒有一個男人,而她又不會孤雌生殖,除非丈夫在她腹中留下了一顆種子。不過這一點不大可能,女兒還小,夫妻生活中,他們一直小心地採取著避孕措施。現在她強烈地感到後悔,她真不該避孕,真該留下一顆種子。

但是要活下去!命運既然能留下她,誰敢說沒有別的倖存者?她要走遍全世界去尋找同類。即使人類只留下她一人,她仍要活下去,努力學習克隆技術,學習這種神秘得近乎巫術的技術,把人類延續下去。她要躲到荒涼的山區、沙漠或極地,外星人的數量不多,不可能控制整個地球,總會留下足以讓她(他們)生存的空隙。她要學會像原始人那樣生活,茹毛飲血,保留着文明的火種。

決心已定,她感到心境復歸平靜,同時也難以排除滲入骨髓的孤凄和悲涼。她開始在污水廠各個房間里搜集生活必需品。先在門外找到一輛越野性能較好的「城市獵人」牌吉普,砸碎車玻璃,意外地發現點火鑰匙在那兒,這使她省去不少功夫。她把搜集到的罐頭、飲料、衣物、工具一趟一趟往車上搬,還找來幾隻塑料桶,把其它汽車的汽油都抽出來,放到自己車上備用。

她發現一間女性的居室,可能也是女性員工休息室?室主人一定是一位漂亮風流的女子,因為屋內到處是昂貴的法國香水、唇膏、薄如蟬翼的名牌文胸和內褲、連褲絲襪和半透明的睡衣。那個女人的半身玉照在梳妝台上,眉眼中有無限風情。白文姬在鏡中看看身上不合體的男人衣服,猶豫着,最終把它們脫下,換上了這位不知名女子的漂亮裙裝。

以後不會有人來欣賞她的美貌,但一個女人的愛美之心是十分頑強的。

把汽車開出污水廠的大門,停下來向人類世界告別。她的心地一片空明,竟技狀態很好。要活!活下去,再尋找希望!吉普一路向西北開去,那兒是深山區。她擔心在無遮無掩的公路上開車,會被外星人發現,開了半天沒有見什麼動靜,多少放心了,也許,外星人還未能掌握地球人類的所有信息系統,比如天上的探測衛星。

她開了整整一天,沒有看過地圖,只管往最荒僻的地方開。先是高速公路,再是一般幹道,縣級公路。汽油表指到了零,她停下來下車加了油,吃了一點食物,又繼續開行。她進入山區,在坎坷不平的山道上顛簸。夜色沉下來,她不願開大燈,便藉著朦朧的月光向前摸索。深夜,前邊路斷了,視野里儘是黑黝黝的山峰和森森的樹木。她停下車,在後座椅上很快入睡。

她做了一些雜亂的夢,夢見到處去找自己的丈夫,終於找到了,一夜繾綣,丈夫給她留下一顆生命的種子。夢景變換,她躺在產床上,撕心裂肺的痛苦,然後是舒適的慵懶,一個可愛的嬰兒躺在她身邊。一歲的女兒來了,口齒不清地喚著弟弟,她冷峻地想,如果世界上只剩下這姊弟二人,也許他們不得不做夫妻?這個選擇太艱難了,她想從夢景中逃脫

她醒了,晨色熹微,面前是陡峭的山崖,茂密的樹木。汽車停在一條滿布鵝卵石的乾涸河道上,側後方是一個水潭,不大,卻極深,清洌的潭水匯出重重的綠色,十幾隻小魚在潭水中遊玩,攸然不見。

眼前的美景驅散夢中的沉重,她取出食物,坐在鵝卵石的河道上吃了早餐。清洌的河水在引誘着她。一天的奔波使她風塵僕僕,胸前腋下都是膩膩的,於是,她取出盥洗用具,隨身帶上激光槍,來到潭邊,脫了衣服,在清洌的潭水中洗去征塵。藏到石下的小魚兒又悄悄返回,一隻螃蟹也從石下爬出來,不慌不忙地在石面上橫行。文姬用腳趾悄悄摁下去,摁住了蟹背,螃蟹驚惶失措地舉起兩隻大鉗。她鬆開腳趾,螃蟹飛快地逃掉了,在水中留下一串水泡。白文姬不由綻出一絲笑意,這是災難來臨后她的第一次微笑。

潭水太涼了,白文姬走到淺處,赤身立在山風中,就像一位風姿綽約的仙子。晨風吹乾身體,她上了岸,穿上文胸,內褲——忽然她有一種悚然的感覺,她的直覺在警告,好像有人在盯着她的後背,冰涼的目光所到之處,她的皮膚微微顫慄。她鎮靜著自己,用眼角的餘光向身後看。果然有兩個外星雜種!身軀比她見過的略矮一些,一男一女(女的鐵殼胸部有兩個凸起,使她一眼就辯出機械人的性別),它們身後的林中空地上,停著一架外形奇特的飛行器。

外星機械人沒有動作,冷酷地默默注視。白文姬心中凄然,知道死神已經來了。她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掠掠頭髮,忽然一個箭步向激光槍撲去,把槍支拎起來。但男外星人以不可思議的敏捷一步跨過十幾米,劈手奪過激光槍,向著遠處射光了能量,耀眼的紅光燒灼著空氣,光束所到之處,大樹攔腰截斷,轟轟隆隆地倒下來。外星機械人獰笑着(臉上的鋼鐵組元拼出這個獰笑),把槍支慢慢地擰成一個麻花,摔在她的面前。白文姬從背囊中摸出那把尖刀,明知這件武器對機械人是無效的,但她仍拚死向機械人眼睛扎去。機械人用胳臂輕輕一格,刀刃在金屬軀體上砍出一溜火花。她苦笑着停止搏鬥,忽然反手一刀,向脖子上抹去。

但她未能如願,男機械人敏捷地托住她的刀鋒,奪過來,遠遠扔到潭水裏,濺出一片水花。然後又冷漠地注視着她。白文姬覺得自己成了貓爪下的幼鼠,沒有一點反抗的餘地。她嘆口氣,轉過身,縱身向潭中躍去。

這回是女機械人攔住她,女機械人伸出右手,慢慢扼住白文姬的脖子。白文姬覺得黑雲漸漸漫過意識,在瀕死的痛苦中,她反而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她失去了知覺,但並沒有死去。男機械人及時制止住女伴,簡短地命令:「把她帶走。」便夾起白文姬綿軟的身體走向飛行器。白文姬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否則她一定會驚駭欲絕。他的語音雖然怪腔怪調,但若仔細辯認,還是能夠聽懂的。

外星機械人說的是地球的語言,是英語。他說的是:

「gowithher.」

第二章

被地球佬稱作是中國鄭州的大都市現在是x星球人的臨時首都,72層的銀河大廈是佔領軍的總部,奇奇諾瓦五世就住在頂層。透過寬敞明亮的落地長窗,他每天看着a型塔逐日拔高,最終將要超過銀河大廈。這是x星人的習俗,或者稱作他們的宗教。每佔領一個地方,都要修建一座紀念塔。塔的形狀則依部族而不同,比如a型塔是奇奇部族的標誌。100年前在x星上的部族戰爭中,各種紀念塔頻繁地毀了又建,建了又毀,直到a型塔最終佈滿x星時,奇奇諾瓦一世的部族勝利了,兼并了其它部族,組成了奉奇奇諾瓦一世為帝皇的部落聯盟。

奇奇諾瓦五世來到地球已經10天,他乘着皇家飛行器看完了地球的建築,它們都是美崙美奐的傑作,精緻、典雅、動感,即使是外行也能體會到它們的精妙。而眼前這座a字塔卻十分粗糙和醜陋,烏黑的鋼鐵桁架,蠢笨的造型,簡直令他反胃。地球上凡駐有x星人的都市都在興建a字塔,臨時首都這座a字塔是最高的。奇奇諾瓦厭惡這種做法,但他沒有阻止。即使貴為帝王,他仍不能不順應習俗。

這次x星人佔領地球十分順利。母飛船停留在月球軌道時,地球佬沒有反擊;當密密麻麻的無人飛船分佈在地球的同步軌道時,地球人仍沒有反擊。在那個瞬間,奇奇諾瓦五世曾猜想,地球佬是不是在佈置險惡的陷阱。不過,在次聲波襲擊后,地球人在一瞬間痛苦地死去,他才知道地球佬根本無力反擊。

x星球的檔案庫中只載有地球人300年前的歷史,那時,數萬件核武器及太空武器耀武揚威地佈滿地球。他絕沒想到,地球人的愛好在300年內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所有的武器都銷毀了,地球成了完全不設防的星球。他十分鄙夷這個變化,這些養尊處優的地球佬已失去年輕民族的強悍和血性,酸腐不堪,他們活該有這個下場。

從軍事角度看,這次長途奔襲取得徹底的勝利。當5000件次聲波發生器同時起動時,地球上連一隻哺乳動物也沒能倖免,活下來的只是一些低等動物,如爬行動物、鳥類、昆蟲等。後來,當各種跡象表明還有一個地球佬活着並在頻頻復仇時,他感到十分驚異。

御前會議的成員不多,帝皇奇奇諾瓦,帝後果果利加,掌璽令齊齊格吉,中書令葛葛玉成,侍衛長剛剛里斯。其中,帝后和侍衛長常常不發表意見,所以實際參加者只有三人。

掌璽令報告了近日的進展。他說,已經清理出50座地球城市,包括鄭州、紐約、莫斯科、東京、新德里其它城市和鄉村由於人手不夠,只有任那兒的屍體腐爛分解。不過由於佔領軍戰士都注射了預防針,至今無一人生病。佔領軍共八萬人,只有十人死於地球佬的襲擊,現有七萬九千九百九十三人。

奇奇諾瓦說:「把八萬人平均分到50座城市,迅速繁殖工蜂族,要求五年之內繁殖到八百萬人。有生育權的女貴族也要大力生育,每年必須生育一個。」

「遵旨。」

他看看帝后,帝後果果利加說:「對,我也要生育。」

帝皇告訴中書令:「你要儘快熟悉地球人的一切,我們過去的資料有很多缺項,比如電視中那是幹什麼?為什麼懦弱腐化的地球佬這時這麼狂熱?」

侍衛們打開電視,調出一個畫面。一群人在瘋狂地用腳爭一個球,滿場觀眾狂熱地歡呼。中書令說:

「這叫足球比賽,是一種地球佬所謂的『體育運動』」

「什麼叫體育?為什麼我們過去的資料從未顯示?總之,」他再次命令,「你要儘快熟悉地球上的一切。」

「遵旨。」

御前會議結束時,中書令恭敬地對帝后說:「帝后,是你兒子抓到了唯一的女地球佬,他為帝皇立下赫赫功勞。」

帝后的鋼鐵面孔上堆出微笑:「那天**尼亞非要乘我的飛行器出去玩耍,還有他的女友吉吉杜芝。他們兩人天天吵鬧,又難以分離,我想清靜,就讓他們去了。沒料到在一座山潭邊正好抓住了女地球佬。「

「是帝皇和帝后的鴻福。」

奇奇諾瓦問侍衛長:「女地球佬押來了嗎?你領我去看看。「

「押來了,就關在68層。」

牢房門前站着雙崗。守衛打開門,寬敞的屋內只有正中央放着一張床。犯人睡在床上,昏迷不醒。她穿着地球人常穿的裙子,露出白晰光滑、筋腱分明的小腿和潤澤的背部,胸部非常豐滿,黑髮較亂,但仍顯得黑亮柔軟。赤著雙腳,腳掌呈粉紅色,雙手戴着一付鋥亮的手銬。

奇奇諾瓦目不轉睛地盯着她。與資料中300年前地球人的服飾相比,這個女人的服飾沒有太大變化。在尚武剛勇的x星人中,這種過於性感的服飾是受唾棄的。x星人的美在於強悍、勇武、鋼鐵的光澤、鋼鐵的力量。不過,當他真正目睹一個地球女人的身體時,不由泛出一種非常複雜的感情。

侍衛長說:「就是她,殺死了10個x星士兵。我們已檢查過衛星照片資料,從第一次襲擊,一直到最後一次,都是她一人乾的。我們曾對她藏身的工廠進行飽和轟炸,工廠已徹底夷為平地,不知道她怎麼逃了出來。」

侍衛長的聲音沒有一點感情,不過奇奇諾瓦能聽出他對這個女人的欽敬。x星人是尊敬強者的。侍衛長說:「王子是在她洗澡時把她擒住的。」

奇奇諾瓦嚴厲地說:「是突然襲擊?」

「不,王子等她穿上衣服才向她出手。」他說,「她非常柔弱,不堪一擊。」

奇奇諾瓦向前走了一步,俯下身去,用鋼鐵手指摸摸她的手臂。皮膚十分光滑,肌肉富有彈性,手指修長,皮膚上有柔細的毳毛,這是個十分精緻的女人。

地球女人的眼睛緊閉着,很長的睫毛蓋着眼瞼,眉峰微蹙,鎖著深深的痛苦。奇奇諾瓦又摸摸她的臉部和鼻子,回頭簡短地命令:

「讓她活下去!」

「是,陛下。」

他帶着侍衛長離開牢房。

白文姬早就清醒了,但她一直假裝昏迷,不吃不喝,想以此探查一些外星魔鬼的內情。屋裏沒人時她微微睜眼觀察。她顯然被帶到外星人的老巢,這是一個很常見的辦公環境,似乎樓層很高,窗外的藍天白雲顯得很低,右邊窗戶可看到一個醜陋的a字型鐵塔,與她最後一次襲擊時見到的鐵塔外形類似,但尺碼上肯定大了好幾倍。

不少人到牢房參觀她,逮捕她的兩個外星人也來過兩次,他們很好辯認,尤其是那個男外星人,他的鋼鐵身體顯然與一般外星人不同,做工遠為精緻。其它外星人都是黑色的,而他的身體卻呈典雅高貴的銀白色。

最後來的顯然是最高首領,這可以從守衛的恭敬態度上判斷。他們觀看了很長時間,用奇怪的語言嘰哩咕嚕說着什麼。那個最高首領還伸手摸了她的手臂和面部。那時,白文姬用最大的毅力控制住生理的厭惡感,沒有跳起來躲避。

聽這些人說話時,她常常有一個奇怪的感覺。這是種陌生的語言,聲調古里古怪,但她常常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發音?音調?節奏?她不知道,她努力辯認和揣摩,沒有結果。

但不管怎樣,這種奇特的熟悉感越來越濃。直到那位最高首領說話后,這個謎團才解開。最高首領說話較慢,很威嚴,發音較為典雅。他臨走下了一道命令,白文姬忽然從中辯認出兩個英語單詞。

let,her。

他說的是英語!他們說的是英語!儘管他們的發音十分古怪。

一旦這層窗戶紙捅破,她的聽力就大大提高。她聽到了隨從的回話,

「是,陛下。」

白文姬感到極度震驚,這些外星機械人怎麼可能說英語?曾有過的猜疑再次浮上心頭,也許本來就不是外星人,而是某個說英語的民族籌劃了這個驚天大陰謀?這並非不可能,想想這些白人的祖輩吧,他們像屠殺牲口一樣屠殺非洲人、印第安人、澳洲土人、印度人和中國人。當然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西方社會早已背叛了當時的罪惡,建立了民主普愛的社會。但也許有一撮人重拾祖先的衣缽呢。

高強度的思考使她腦袋發木,她慢慢睜開眼睛。有人在說:「她醒了。」她一眼認出這是俘虜她的那個男機械人,他一身銀亮的盔甲與眾不同。白文姬是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內觀察一個外星機器雜種。他的腦袋是光的,臉部是幾十塊鋼鐵組元組成,但也有眼耳鼻口,深陷的眼窩裏是和人類相近的眼白和瞳仁。他說話時,口部的鋼鐵組元有規律地動作著。他的身體很強悍,身高約兩米,四肢十分強壯——在搏鬥中白文姬對此已深有體會了。鋼鐵四肢的行動不算笨拙,但多少帶着機器般的僵硬死板,缺少人類的優雅。這是一個罪該萬死的兇手,不管他是什麼來路,是來自於外星,還是一個狂人國家,白文姬的仇恨都不會減弱。

她目中噴著怒火,但機械人沒有昨天的敵意,顯得比較平靜。他招招手,守衛拎來一大筐地球食品,大多是各種罐頭、速食麵、餅乾等。他指指食品,非常緩慢地說:「食——品——你——吃。」

毫無疑問,他說的確實是英語,只是聲調相當古怪,像是西藏喇嘛在念經。白文姬已兩天兩夜沒進食沒喝水了,但她不準備吃這種嗟來之食。她目光冰涼地盯着對方,不說話,也不動彈。機械人再次重複道:「你——吃。」他看懂她的蔑視,怒氣像自來水一樣說來就來:

「快吃!不吃——殺死!」

鋼鐵面孔堆出怒沖沖的表情。白文姬鄙夷地想,對於兩天來以絕食求死的人,殺死是一個威脅嗎?想來這個蠢腦瓜理解不了這一點。其實,死亡恐怕是自己最好的歸宿,那就讓他來殺死她吧。她伸手取過一瓶可樂,拉開鋁環。機械人的怒容馬上消失了,甚至露出勝利的笑容。這時,白文姬把可樂猛地潑到他的眼睛上。

機械人被激怒了,他呀呀怪叫着,伸出一隻手卡住白文姬的脖子,輕而易舉地把她舉起來。文姬呼吸困難,眼前發黑,意識迅速墜落但她沒有死。那個機械人把她扔到地上,他的怒氣無處發泄,呀呀怪叫着,周圍所有物品都成了他的出氣筒。床被劈爛,牆壁也被他杵出一個大洞。他一路咆哮著離開牢房。

白文姬坐在地上,用手撫著脖子,艱難地喘息著。她知道這些機械人都是殘忍暴虐的魔鬼,原想在激怒他后,他會立即下殺手的,但他為什麼中途改變主意?牢房門又開了,一個女機械人走進來。白文姬認出,她是剛才那名機械人的同伴,那天在湖邊俘虜自己時她也在場。女機械人冷漠地注視着她,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刮過她的全身。白文姬被看煩了,她抓起一個可樂瓶砸到女機械人臉上,錚的一聲,碰出金屬聲響。但女機械人沒一點反應,仍然冷漠地注視着。

很久,她才悄然離去。

食品撒得滿地都是。飢火在文姬胃裏兇猛地燃燒,但她已決定絕食求死,追隨自己的親人。她閉上眼睛,不再看這些擺在眼前的誘惑。這些天的遭遇使她的身心極度疲憊,儘管飢火正熾,她仍靠在牆上沉沉睡去。60億人的冤魂在她夢中奔走呼號,攪得她睡不安穩。

在78層樓頂,奇奇諾瓦正和他的家人吃飯,其實,吃飯只不過是一個古老的儀式,是一種宗教式的行為。因為,早在100年前x星人已摒棄自然食物而改用能量合劑。一小瓶能量合劑可以應付一天的能量需求,而喝一瓶合劑只用5秒鐘的時間。

奇奇諾瓦和帝後果果利加已經喝完了,但王子**尼亞卻遲遲不喝。奇奇諾瓦不解地看着兒子:今天是怎麼啦?往日他十分厭倦這種吃飯儀式,常常把能量合劑往嘴裏一倒便離開飯桌。**尼亞看到父王的問詢,以桀驁不馴的目光與父王對視。奇奇諾瓦平靜地說:

「你有話就說吧。」

「父王,是我捕獲了那隻地球母獸,唯一的一個俘虜。」

奇奇諾瓦微微一笑:「那不是因為你的能幹,純粹是僥倖。不過,那的確是事實。」

「我要求獎勵。」

「好的,你要什麼獎勵?」

「我要這隻地球母獸,把她交給我。」

奇奇諾瓦略微猶豫后答應了:「可以,但不能殺死她。既然上帝給我們留下一個俘虜,就讓她活下去。」

「放心,我不會殺她,我對她很感興趣。我還有第二個要求。」

帝皇皺皺眉頭,帝后看看丈夫,柔聲說:「你說吧。」

「為了不讓母獸餓死,我找了不少地球的食物。我想知道地球佬到底吃的什麼東西,所以我想嘗一嘗。」

奇奇諾瓦緊皺眉頭。到地球前,基於中書令葛葛玉成的建議,他頒佈一條法令,嚴禁x星人襲用地球人的生活方式。中書令說,地球佬的生活方式是**,是墮落,是醉生夢死。如果不加制止,它會把x星人很快腐蝕掉。不妨看一看地球的歷史吧,比如——中國人,他們的生活方式(文化)曾腐蝕了羌人、匈奴人、鮮卑人、女真人、蒙古人和滿族人,讓一個個驍勇善戰的強悍民族變成了只會吟詩作賦的紈絝子弟。所以要嚴禁!

奇奇諾瓦不大知道地球的歷史,他只會打仗和殺人。但他相信中書令,那個固執的老東西,所以他痛痛快快地批准了中書令擬就的法令。可現在呢?雖然他對兒子不苟言笑,其實心裏還是很溺愛的。他不好直接同意,便看看帝后,帝后立即說:

「僅此一次!」

**尼亞立即從身後拎過來一隻小袋,裏面裝有品種繁多的罐頭,罐頭上全是四四方方的中國字,什麼「五香驢肉」、「紅燒魚塊」、「松籽銀魚」之類,**尼亞狡猾地說:「我已經吃過了,吉吉杜芝也嘗過了,我今天拿來請父王和母后嘗一嘗。」

奇奇諾瓦不想讓兒子難堪,便夾了一塊五香驢肉在口中咀嚼,帝后也挑了兩樣嘗嘗。他們沒嘗出什麼味道,便搖搖頭,表示要結束這頓飯。**尼亞把剩下的食品大口吃完。「非常美味!」他大聲說:「你們再嘗一次就能體會到了!」

**尼亞和吉吉杜芝在遊玩途中遇到一場暴雨,暴雨實在太大了,沒辦法觀察道路,他們只好暫停飛行。

兩人蜷在飛行器內,粗大的雨柱敲擊著透明罩蓋,在周圍地面上打出一片水花,雷聲隆隆,紫色的閃電從黑雲中直劈地下。他們好奇地看着這場暴雨。x星上從沒有這樣的暴雨,那兒的天空總是佈滿濃雲,雨總是濛濛的,太陽只是濃雲後邊一團發亮的、邊緣不清的東西;沒有星星月亮,沒有藍天和彩雲。因而,他們對於太空的想像從來都是陰鬱的,色彩暗淡的。

暴雨結束得非常迅猛。轉瞬之間,黑雲飛走了,天空又恢復了澄碧的藍色,幾朵白雲追隨着撤退的黑雲悠悠飄來,太陽又以火辣辣的熱度照射著大地。**尼亞重新啟動飛行器,在低空沿着地形曲線靈活地上下翻飛。

**尼亞自從來到地球后,一直駕着飛行器四處遊玩。有時他不帶吉吉杜芝,但大多數時間是兩人一道。他對地球上的特異風景很感興趣,這裏有藍天,有看得清清楚楚的太陽,有各種樹木,還有飛鳥和昆蟲、魚類。這些在x星上都沒有,那兒只有微生物和數目稀少的幾十種植物。

吉吉杜芝忽然驚奇地說:「那是什麼?」他扭頭向後看,看到天上扯起一個半圓,赤橙黃綠青藍紫依次排列。半圓很大,通天徹底,顯得既大氣又精妙。**尼亞不知道這是什麼玩藝兒,看來它是一種自然現象。他努力搜索關於地球的知識,但是找不到關於它的資料。這個玩藝兒確實很漂亮,兩人目不轉睛地盯着。**尼亞忽然說:

「那隻地球母獸應該知道的,回去問她!」

吉吉杜芝說:「不,我們要朝它飛過去,我要抓住它。」她指著那個半圓說。

**尼亞已經調轉機頭踏上歸程:「不,我要回去。地球母獸三天沒吃東西了,我不讓她死。」

吉吉杜芝很氣惱,她早就看出**尼亞對女俘虜有非同尋常的興趣,但她沒有反對,順從地跟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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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晉康中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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